徐 寒
(四川大學外國語學院,四川成都 610064)
20世紀80年代,翻譯研究開始文化轉(zhuǎn)向,研究者意識到翻譯不僅僅是語言層面的轉(zhuǎn)換,開始強調(diào)翻譯與權(quán)力,意識形態(tài)等文化要素的關(guān)系。作為翻譯研究文化學派的領(lǐng)頭人之一,勒菲弗爾提出翻譯即改寫,受意識形態(tài)和詩學形態(tài)的影響,其中意識形態(tài)最為重要[1]。而為了使其“改寫”的作品被盡可能多的讀者接受,譯者往往會對原作進行一等程度上的調(diào)整,使其符合改寫者所處時代占統(tǒng)治地位的意識形態(tài)。本文選取林語堂英譯《浮生六記》說明意識形態(tài)對譯者翻譯策略的影響。
一
《浮生六記》是清代沈復于嘉慶十三年(1784年)所著的一部自傳體散文。作者以平白樸實的語言娓娓道來其幸福的婚姻生活和平時的閑情逸致。雖然晚年遭遇家庭變故,伉儷情深卻不得白頭到老,但作者對生活的熱愛、面對窮困潦倒的積極態(tài)度為后世所贊揚?!陡∩洝芬云淝逍碌母裾{(diào)、明暢的風格、生動的描寫,引人入勝,并被譯成多國語言廣為流傳,成為外國人了解中國古代風土人情的重要作品。
《浮生六記》現(xiàn)有三種英譯本:林語堂最早于1935年將全文譯成英文,他自稱前后易稿不下十余次,分別在《天下》月刊和《西風》上連載,后來在英國的雜志發(fā)表,頗受推許;英國人謝林·布萊克(Shirley Black)于1960年第二次將其譯成英文,由英國牛津大學出版社出版;1983年白倫(Leonard Pratt)和江素惠(Chiang Su-Hui)合譯該書,由企鵝出版社出版。
其中影響最為廣泛的應該是林語堂的英文譯本(簡稱:林譯本)。有學者指出,“林語堂先生的《浮生六記》英譯本,情感真摯,譯筆靈動,優(yōu)美流暢,流傳甚廣,為中西文化交流做出了重要貢獻,堪稱翻譯的典范?!保?]79然而,筆者將林譯本同沈復原文對比發(fā)現(xiàn),沈復在文中共有五次提到女性的小腳并持贊賞態(tài)度,林譯本并未對其進行充分的翻譯,或漏譯,或直譯,給并不了解中國文化的西方讀者造成一定程度上的理解障礙。林語堂曾在《論翻譯》中強調(diào)“忠實是譯者的第一任務”[3]264,為何他在此處卻要“違背”原文作者的意愿呢?本文將對這一現(xiàn)象進行分析,并探求其后的原因。
二
[譯例一]
沈復:王怒余以目,擲花于地,以蓮鉤撥入池中。
林譯:Wang looked atme in anger,threw the flowers to the ground and kicked them into the pond.
我國自古就有婦女纏足的陋習,到清朝尤為鼎盛,社會各階層的婦女無論貴賤都紛紛纏足。沈復追求浪漫,崇尚自由,但他生在清乾隆年間,深受封建社會禮教的約束。當時男性對婦女的小腳可以說達到癡迷的態(tài)度,男性娶妻以大腳為恥、小腳為榮,沈復也不例外。古代詩文中如若提到婦女的小腳,則被視為增添美感的意象。宋代詩人蘇東坡曾專門做《菩薩蠻》一詞,詠嘆纏足:“涂香莫惜蓮承步,長愁羅襪凌波去;只見舞回風,都無行處蹤。偷立宮樣穩(wěn),并立雙跌困;纖妙說應難,須從掌上看。”《浮生六記》中沈復以“蓮鉤”代指王二姑的腳,實為一種贊美,也是透露了他對女性審美的標準,對于讀者了解沈復其人以及當時的社會風氣具有重要意義。然而在近兩百年后,林語堂翻譯此段時,卻未能譯出“蓮鉤”這一重要的文化意象。西方讀者大多不了解漢語言文化,譯作是他們唯一獲取原文信息的渠道。如果僅閱讀林譯本,則無法獲取這一重要的信息。
[譯例二]
沈復:蕓曰:“腳下將奈何?”余曰:“坊間有蝴蝶屐,小大由之,購亦極易,且早晚可代撒鞋只用,不亦善乎?”
林譯:“Whatam Igoing to do aboutmy feet?”she asked.I told her therewasa kind of shoes called“butterfly shoes”,which could fit any size of feet and were very easy to obtain at the shops,and suggested buying a pair for her,which she could also use as slippers later athome.
[譯例三]
沈復:蕓見勢惡,即脫帽翹足示之曰:“我亦女子耳?!?/p>
林譯:and seeing the situation was desperate,Yun took off her cap showed her feet,saying”looking here,Iam awoman,too
譯例二、三講述蕓男扮女裝隨沈復參觀燈會,為了掩飾小腳,買來“蝴蝶屐”,后來引起誤會,不得已“翹足”證實女性身份。從原文來看,沈復并沒有說明因為蕓裹過小腳,所以需要遮掩才不至于露出馬腳。中國讀者深知我國的纏足風俗,小腳即是女性的象征,理解上并沒有問題。這是原文本作者和讀者之間的“共識”,并不需要點明,如果點明反而會畫蛇添足,顯得累贅。而對于不了解中國文化歷史的外國讀者,則可能產(chǎn)生疑問,為何男扮女裝時需特別強調(diào)腳的偽裝呢?為何看了腳就能證明自己是女性呢?誠然女性的手腳較男性小,那為什么是看腳而非手呢?林語堂在翻譯這兩段文字時,采取直譯的策略,按原文譯出未加解釋。但“翻譯是一個跨文化交流的過程,由于譯入語讀者對源語文化知識的缺乏,在理解譯文中的文化詞匯時會產(chǎn)生困難”[4],林譯本有可能會對不了解中國纏足風俗的讀者造成困惑。中國讀者讀到蕓的“腳”會有一系列的文化聯(lián)想,而西方讀者只是將其當成一個普通的意象,并不了解其背后所包含的中國女性千百年來所承受的身心折磨。
[譯例四]
沈復:余擇一雛年者,身材狀貌有類余婦蕓娘,而足極尖細,名喜兒。
林譯:I chose a very young one,called Hsierh,who had a pair of very small feet
[譯例五]
沈復:邵鴇兒命翠亦陪余登寮。見兩對繡鞋泥淤已透。
林譯:and thewidow asked Ts’uiku also toaccompanyme to the room.Inoticed that Ts’uiku and Hsi- erh’s embroidered shoeswere already wet through and covered withmud.
譯例四是說:沈復在外游俠時,遇見很像自己妻子的歌女喜兒,對其一見傾心。而讓沈復對其寵愛有加的另一個原因,則是因為喜兒“足極尖細”。古代女子裹足,以三寸為佳,追求足部尖細之美。“足極尖細”如果直譯為英語“She had a pair of very pointed and slender feet”西方讀者如果讀到這里,則可能感到驚訝,又尖又細的腳怎么會是一種美,這難道是反諷嗎?林語堂將其意譯為“a pair of very small feet”,則又丟失了原文信息。沈復突出“尖細”,這是高于“小”的另一種境界,“small”并不能充分表達作者的原意。
譯例五中,林語堂將“繡鞋”譯為“embroidered shoes”,從字面義來看,并沒有什么錯誤。而此處沈復特別強調(diào)兩位歌女的繡鞋被淤泥弄臟,是帶有一種憐惜的情感。沈復熱愛女性的小腳,而裹了小腳的女性必須時刻穿著“弓鞋”才能保證腳的優(yōu)美形狀。“弓鞋”上一般會有精巧的刺繡,因此此處沈復稱“繡鞋”并不僅僅是“有刺繡的鞋”,而是他對女性小腳的指稱。林譯“embroidered shoes”則省略了這一信息,“會給不知情的英美讀者帶來異國情調(diào)的輕松愉悅之美感”[2]81,卻不能使讀者認真理解原文作者的意圖。
三
“翻譯家所做的不是一種簡單的技術(shù)性的語言轉(zhuǎn)換工作,而是一種賦予一種藝術(shù)以另一種面貌,讓藝術(shù)作品在跨越了時代、語言、民族的界限之后繼續(xù)保持藝術(shù)的魅力,讓產(chǎn)生于某一民族和國家的藝術(shù)能為其他民族和國家甚至能為世界各國人民做共享的創(chuàng)造性工作?!保?]21《浮生六記》寫于清朝,經(jīng)過林語堂的翻譯,沈復的自傳能夠在異國流傳,西方讀者也可以了解中國古代一對普通夫婦的閑適生活。然而翻譯作為一種跨文化行為,許多在原語語境下普通的意象被譯介到新的語境內(nèi)則會丟失所承載的部分信息。中國讀者閱讀《浮生六記》,能從中了解到清朝男人對女性小腳的喜愛,而西方讀者由于缺乏背景知識恐怕不會有相同的感受。
三寸金蓮在沈復生活的時代,是美的象征,也是像他這種墨客騷人魂牽夢縈的女性特征。而這樣一個美麗的意象在林語堂所處的時代,成為一種愚昧落后的丑陋象征。林語堂生于清朝末年的一個基督教家庭,從小接受西式教育,赴海外留學,歸國后在國內(nèi)多所高校任教。而清朝末年封建統(tǒng)治土崩瓦解,革命運動風起云涌,其中也包括倡導女性放足的天足運動。林語堂翻譯此書是20世紀30年代,此時辛亥革命已取得勝利二十余年,纏足這一陋習已為人深惡痛絕,逐漸廢除。而他之所以選擇翻譯《浮生六記》,是因為他想要把蕓——這個“中國文學史上最可愛的女人”的故事,流傳于世,使西方讀者了解一對平凡的兩小無猜中國夫婦的處世哲學。文中的蕓及其周圍的許多年輕女性,活潑可愛,崇尚自由,敢于挑戰(zhàn)封建社會的綱常禮教。而這樣一群充滿先進意識的女性實際上確實是一群小腳女人。歐洲上世紀初就爆發(fā)了女權(quán)運動,倡導女性自由,擺脫男性的壓迫和束縛。在沈復眼里裹著小腳的女性是可愛的形象,但譯介到西方,或許這一形象會大打折扣。
中國封建社會男性對小腳的癡迷暗含在沈復的描述中,符合當時的意識形態(tài)。而林語堂作為譯者,將《浮生六記》譯介到西方世界,如果單純?yōu)榱藥椭x者讀懂原文,那么有必要對文中的小腳做出解釋。但作為譯者,他受到所在社會意識形態(tài)以及英語文化意識形態(tài)的影響,而因這兩組意識形態(tài)相互矛盾、沖突,原作者筆下優(yōu)美的事物到了譯入語文化中已經(jīng)變形、扭曲、變質(zhì)。或許正是由于此原因,林語堂譯文中已不見沈復鐘愛的三寸金蓮。
“翻譯的跨語言和跨文化性質(zhì),使得一些原本很清楚、很簡單的詞語,在經(jīng)過了語言的轉(zhuǎn)換進入一個新的語言文化環(huán)境之后,都會發(fā)生令人意想不到的變形,從而導致出人意料的反應?!保?]162《浮生六記》向西方譯介,文中多次提到的女性小腳這一文化意象,就在傳播過程中消失了。不了解中國文化的讀者或許不會意識到原文還有這一重要的文化信息,這樣一種變化與譯者的翻譯策略有著直接的關(guān)系,而譯者翻譯策略的選擇受到他所在時代意識形態(tài)的制約。林語堂學貫古今,兼通中西,經(jīng)他翻譯的《浮生六記》文筆流暢、引人入勝。但譯者并不生活在真空當中,而要受到各種限制,經(jīng)過層層限制得到的譯文無法百分之百重現(xiàn)原文的風貌。正因如此,原文中三寸金蓮的意象丟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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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Lefevere,André.Translation,Rewriting and the Manipulation of Literary Fame[M].上海:上海外語教育出版社,2004.
[2]李玉良.林譯《浮生六記》的得與失[J].山東外語教學,2005,(6):79 -83.
[3]林語堂.論翻譯[A].羅新璋.翻譯研究論文集(1894-1948)[C].北京:外語教學與研究出版社,1984.
[4]Blum -Kulka,Shohana.Shifts of Cohesion and Coherence in Translation [A].Venuti,Lawrence.The Translation Studies Reader[C].London:Routledge,2000.
[5]謝天振.譯介學[M].上海:上海外語教育出版社,2000.
[6]沈復.浮生六記[Z].林語堂譯.Six Chapters of a Floating Life.北京:外語教學與研究出版社,199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