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會要》闕卷后人偽撰考

黃麗婧

《唐會要》闕卷后人偽撰考

黃麗婧

（南京大學(xué)文學(xué)院，南京 210093）

《唐會要》是我們?nèi)媪私馓拼湔轮贫茸钪匾奈墨I之一。學(xué)界一般都認(rèn)識到通行本（即清《武英殿聚珍版叢書》本或出自殿本的排印本、點校本）《唐會要》卷七至卷十，是后人所補，非其原本。然而采用史源學(xué)、版本學(xué)、?？睂W(xué)以及避諱學(xué)的方法，考察《唐會要》闕卷文字來源，亦可證明卷九二之“內(nèi)外官職田”類及卷九三所采文字與明本《冊府元龜》一致，而與宋本《冊府元龜》有異，當(dāng)是抄撮明本《冊府元龜》，卷九四則全抄錄《通鑒綱目》。由于其補作方式與卷七至卷十迥然不同，而與原本他卷沒有任何差異，后人多受其欺，故視之為偽撰。今人利用《唐會要》須謹(jǐn)慎區(qū)別。

《唐會要》；《武英殿聚珍版叢書》本；偽撰

王溥《唐會要》是我國現(xiàn)存古代第一部“《會要》體”史籍，也是研究唐代典章制度最重要的史料之一?！短茣返男拮加谔拼伦诔奶K冕、蘇弁，蘇氏兄弟采錄高祖至德宗朝典章制度，撰成《會要》四十卷。唐宣宗大中七年（853），弘文館大學(xué)士崔鉉又進楊紹復(fù)、崔瑑等所修《續(xù)會要》四十卷。至北宋太祖建隆初，王溥采宣宗以后故事，并蘇、崔所錄，補其漏闕，成書百卷。綱目條章，敘次井然，凡一代制度沿革，莫不粲然可考。

《唐會要》在宋代已經(jīng)刊印流傳。文彥博跋《五代會要》云：“本朝故相王公溥，撰唐及五代《會要》，凡當(dāng)時制度沿革，粲然條陳無遺。《唐會要》已鏤版于吳，而《五代會要》未甚傳。”［1］據(jù)此可知，北宋時吳地曾雕版印行。其后則很難考查到有關(guān)《唐會要》刊刻與流傳的記載。明朝公私書目十?dāng)?shù)家，僅《文淵閣書目》著錄“《唐會要》一部一冊，《唐會要》一部三十冊，《唐會要》一部二十五冊”。（1）［2］僅可窺見是書在明代的流傳狀況。明末清初朱彝尊《曝書亭集》卷四五《〈唐會要〉跋》云：“今雕本罕有，予購之四十年，近始借抄常熟錢氏寫本，惜乎第七卷至第九卷失去，雜以他書，第十卷亦有錯雜文字。九二卷闕第二翻以后，九三、九四兩卷全闕。 ”（2）［3］由此可見，《唐會要》在清初不僅極為流傳稀少，且已非完本。

今人所見《唐會要》的傳本一般認(rèn)為有兩個系統(tǒng)：一個是汪啟淑家藏本系統(tǒng)，一個是常熟錢曾抄本系統(tǒng)。汪啟淑家藏本后來被收入《四庫全書》及《武英殿聚珍版叢書》，即《四庫全書》本（以下簡稱“《四庫》本”）與《武英殿聚珍版叢書》本（以下簡稱“殿本”）（3）。其后殿本多有翻印，廣為流傳。同治年間江蘇書局，光緒年間廣雅書局皆據(jù)《聚珍》本翻刻。福建省于光緒年間亦有翻刻。民國時期，商務(wù)印書館又據(jù)江蘇書局本排印出版，是為《國學(xué)基本叢書》本。1955年，中華書局據(jù)江蘇書局本校訂重印。1991年，上海古籍出版社又出版了上海社會科學(xué)院歷史研究所整理的點校本，該點校本以江蘇書局本為底本，校以《武英殿聚珍版叢書》本及上海圖書館所藏四個舊抄本等，被認(rèn)為是目前比較好的本子。（4）

上海圖書館所藏《唐會要》的四個抄本分別是：傅增湘藏本、彭元瑞校本、王宗炎校本、殘抄本，其共同特點是卷七、八、九、十這四卷錯雜情況相同（殘抄本僅存卷一至卷九），皆采錄《白虎通》與南唐事，而卷九二殘，卷九三、九四全闕（王宗炎本此三卷全闕）。此與朱彝尊《〈唐會要〉跋》所稱錢抄本情形一致，屬于錢抄本系統(tǒng)?！端膸烊珪偰俊吩唬骸敖駜H傳抄本，脫誤頗多。八卷題曰郊儀，而所載乃南唐事；九卷題曰雜郊儀，而所載乃唐初奏疏，皆與目錄不相應(yīng)。七卷、十卷亦多錯入他文，蓋原書殘闕，而后人妄摭竄入，以盈卷帙?！保?］可見汪氏藏本卷七、八、九、十這四卷同樣錯亂。但是館臣又得另一別本，“所闕四卷亦同，而有補亡四卷，采摭諸書所載唐事，依原目編類”，于是《四庫》館臣就把這四卷補入，且標(biāo)注出處，以示區(qū)別。殿本于此則標(biāo)明據(jù)《四庫》本補入。較之錢抄本，汪啟淑家藏本的優(yōu)點是 “九二卷不殘闕，九三、九四兩卷亦首尾完具”（5）。

今之通行本（中華書局排印本及上海古籍出版社點校本）皆本之殿本，卷九二、九三、九四宛然具在?！短茣肪砥?、八、九、十，各本原闕，后人采摭諸書增補，這已是學(xué)界共識。但汪氏藏本較錢氏抄本多出的卷九二、九三、九四這三卷，體例與卷七至卷十補闕體例迥然不同，而與其他各卷表面無殊，故學(xué)界一直視為原書文字無疑。筆者通過比勘《四庫》本，考查各條文字來源，發(fā)現(xiàn)此三卷文字多非原本所有，當(dāng)同是后人所補。由于不作任何說明，亦不同前四卷補撰者標(biāo)明文字所出，故此三卷可視為后人偽撰，今略作考辨于下。

一、《唐會要》卷九二后半偽撰考

殿本《唐會要》卷九二分“內(nèi)外官料錢（下）”與“內(nèi)外官職田”兩個標(biāo)目，其中“內(nèi)外官料錢（下）”類共十一條，考諸唐宋文獻，內(nèi)容大多見載于他書，但文字互有詳略，如第6條：“八年八月，劍南東川觀察使楊嗣復(fù)奏：‘管內(nèi)普、合、渝三州刺史元請料錢毎月各四十五貫，請各添至六十貫?！瘎戎迹骸雷唷！薄秲愿敗肪砦濠柶摺栋钣嫴俊份d：“八年八月，劍南東川觀察使楊嗣復(fù)言：‘普、渝、合三州刺史料錢及六十千者，請自加給?！瘡闹?。”《冊府》未涉原請料錢數(shù)。又如末條：“會昌元年，中書門下奏：‘河?xùn)|、隴州、鄜坊、邠州等道同比遠官，加給課料。河?xùn)|等道，或興王舊邦，或陪京近地，州縣之職，人合樂為?！倍秲愿敗肪砦濠柊恕栋钣嫴俊份d：“會昌元年二月，中書奏：‘河?xùn)|、隴右諸州，或興王舊都，或陪京近地，州縣之職，人合樂為?！眱蓵d也是同一史實，但《冊府》多出月份，《唐會要》多出鄜坊、邠州加給料錢句。余下諸條情況相仿，可與唐宋文獻互為補充印證，此與《唐會要》別卷情形一致，當(dāng)為《唐會要》原文。

與“內(nèi)外官料錢（下）”情況迥異的是，“內(nèi)外官職田”類二十五條史料，除兩條文字（第3條，第21條）史源無考外，其余文字皆見于《冊府元龜》卷五〇五、五〇六、五〇七這三卷。除了明顯的傳抄之誤，文字幾乎完全相同。二書或是史源相同，或是一書抄撮另一書。從第1條來看，《冊府》即多出《唐會要》三十余字；第 4條《冊府》多出“乙丑”二字；第11、15、16條等，《冊府》皆多出數(shù)句。文字多出，且無綴補痕跡，那么《冊府元龜》這些文字就不可能采自殿本《唐會要》，而可能是殿本《唐會要》采自《冊府元龜》。更重要的是，通過對校宋、明本《冊府元龜》，發(fā)現(xiàn)殿本《唐會要》的文字與明本《冊府元龜》一致，而與宋本《冊府》不同。如第23條末“從之”二字，《唐會要》同明本《冊府》，宋本《冊府》則作“許之”。 又如第24條：“會昌六年十月，京兆府奏：‘諸縣征納京百司官秩職田斛斗等，伏請從今已后，卻準(zhǔn)會昌元年已前舊例……縣司所由無因隱欺者?！闹??！卑础安闹保短茣吠鞅尽秲愿?，宋本《冊府》無“并”字（“會昌元年”，《冊府》及《舊唐書》卷一八上《宣宗本紀(jì)》并作“會昌三年”，“元”字蓋為形近而誤）。第25條，《唐會要》、明本《冊府》文字全同，而宋本《冊府》無“限”字，“今”字宋本《冊府》作“令”，“即無定條”，作“既無定條”?！短茣返奈淖峙c明刻《冊府元龜》高度一致，而不同于宋刻的現(xiàn)象，說明了《唐會要》這部分文字采用明刻《冊府元龜》，或者與明刻《冊府元龜》源自別一系統(tǒng)的宋刻本。但從《冊府元龜》的流傳情況來看，后一種可能性很小。我們還可以考見《唐會要》明顯因襲了明本《冊府》的訛誤，如第6條：“十八年三月勅：‘京官職田將令，準(zhǔn)令給受，復(fù)用舊制。’”按“將令”，宋本《冊府》、《通典》卷三五《職官》、《山堂考索》后集卷一七引《唐會要》并作“特令”［5］972，惟明本《冊府》作“將令”，是為《唐會要》據(jù)明本《冊府》而錄之明證。又《冊府元龜》卷五〇六《邦計部》無“復(fù)用舊制”句，《山堂考索》引《唐會要》云“開元十八年三月，內(nèi)京官職田，特令準(zhǔn)令給受”，亦無“復(fù)用舊制”句，疑《唐會要》原本并無此句。檢《文獻通考》卷六五《職官》云：“十八年六月，京官職田，特令準(zhǔn)令給受，復(fù)用舊制。 ”［6］《通考》此條文字全部采自《通典》，文字與《冊府》小異，從《唐會要》本卷及卷九三補撰者參考《通考》來看，此末句當(dāng)據(jù)《通考》補入。

考察宋人對《唐會要》此卷文字的征引，可以發(fā)現(xiàn)宋人所見與今本的區(qū)別。如《山堂考索》所引《唐會要》［7］，同條內(nèi)容，有文字多出殿本《唐會要》者，而多出的文字，正是《唐會要》與《冊府元龜》完全相同而未載的文字。如《唐會要》第5條之“六月”，《考索》作“六月二十六日”；第8條之“二十九年二月”，《考索》作“二十九年二月七日”；第24條之 “六年十月”，《考索》作 “六年十月十四日”，而《唐會要》皆與《冊府》相同。《山堂考索》后集卷一七引《唐會要》亦有不見于殿本《唐會要》的條目，即使相同的條目也有明顯的異文。如《唐會要》第7條：“十九年四月勅：‘天下諸州縣并府鎮(zhèn)戍官等職田……地不毛者，畝給二斗?！薄渡教每妓鳌芬短茣肺淖中‘悾鵁o最后二句?！秲愿芬酂o“地不毛者，畝給二斗”句。檢《新唐書》卷五五《食貨志》云：“十九年初，置職田頃畝簿租價，無過六斗，地不毛者，畝給二斗?！保?］1399從《唐會要》卷九三多據(jù)《新唐書·食貨志》補入之情形看，此二句亦當(dāng)據(jù)《新志》補之。又如第18條：“元和六年八月，詔：‘百官職田，其數(shù)甚廣，今緣水潦，諸處道路不通，宜令所在貯錢，充度支支用。百官卻令據(jù)數(shù)于太倉請受?！卑础百A錢”，《唐會要》同《冊府》，然《山堂考索》引《會要》作“貯納”。 考《舊唐書》卷一四《憲宗本紀(jì)》［9］、《文苑英華》卷四三五《賑貸京畿徳音》同載此事，并作“貯納”［10］2202，是詔令原文當(dāng)作“貯納”。

殿本《唐會要》卷九二“內(nèi)外官職田”類，除去第3條、第21條這不可考的兩條，其他內(nèi)容與《冊府元龜》高度一致。尤其是通過《冊府》明本及宋本的比勘，明本《冊府》之訛誤與異文，《唐會要》一皆隨之無異。而宋章如愚《山堂考索》所引《唐會要》同門類的文字不僅有不見于殿本《唐會要》的條目，即便相同條目也有多出今本《唐會要》的文字，這些多出的文字正是《冊府元龜》所闕載的內(nèi)容。再考查《唐會要》其他卷，則未見有此類情形。比勘學(xué)界認(rèn)為同出一源的《四庫》本卷九二“內(nèi)外官職田”類，類目下標(biāo)明“原闕”二字，僅錄4條文字，首條開頭殘闕，次條為“貞觀元年秋七月”條，第3條、第4條即是殿本第3條與第21條，此4條文字皆不見于他書，當(dāng)為《唐會要》殘存部分，但殿本此卷“內(nèi)外官職田”類其余各條文字必然是撮錄明本《冊府元龜》而成，其中偶有參?！缎绿茣芳啊段墨I通考》而補撰者。

二、《唐會要》卷九三偽撰考

殿本《唐會要》卷九三“諸司諸色本錢（上、下）”，共四十三條（《四庫》本闕如）。 于《新唐書》可考者九條，其中文字全相同者四條（第5、7、9、10條），有異文者四條（第1、2、3、4條），《新唐書》多出十余字者一條（第6條）；于《文獻通考》可考者五條，文字完全相同者兩條（第8、13條），有異文者一條（第4條），另兩條《通考》文字多出《唐會要》（第12、39條）。此外三十條皆見于《冊府元龜》，其中十條《冊府》多出若干文字，余下二十條兩書文字完全相同。

《唐會要》卷九三首四條主要是抄自《新唐書·食貨志》，而所載時間及第4條后半又不同于《新志》?？继瞥踔谩U公廨制，《通典》卷三五《職官》、《唐會要》卷九一、《冊府元龜》卷五〇五《邦計部》并載貞觀十二年罷公廨［5］963，第 3條云“十一年”，當(dāng)為“十二年”之誤。第4條所載之褚遂良上疏時間，《通典》、《新唐書》皆云“貞觀十五年”，《唐會要》卷九一、《冊府》則作“十二年”，文字多有差異，當(dāng)是史源不同。此條前半當(dāng)是抄錄《新志》，而上疏時間又從本書及《冊府》改作“十二年”。 此條之后半不見于《新唐書·食貨志》，然除時間外，整條文字與《文獻通考》完全相同。《通考》之史源，唐代部分多采自《新唐書》?！缎绿茣肪砦逦濉妒池浿尽份d：“（光宅元年）文武職事三品以上，給親事、帳內(nèi)，以六品七品子為親事，以八品九品子為帳內(nèi)，歲納錢千五百，謂之品子課錢。”［8］1397卷四五《選舉志》云：“凡捉錢品子，無違負(fù)滿二百日，本屬以簿附朝集使，上于考功、兵部，滿十歲，量文武授散官”。［8］1174《通考》此處當(dāng)并《新唐書》二條為一，后人又據(jù)此補入《唐會要》?！把云呤嗨尽?，《通典》 卷三五、《唐會要》 卷九一、《新唐書》卷五五、《文苑英華》卷六〇七皆載此事［10］3147， 并作 “京七十余司”， 可知史文當(dāng)作“京”字。 《通考》誤“京”作“言”，殿本《唐會要》又襲《通考》之誤。 第2條云“貞觀元年”以番官貿(mào)易取息，《通典》卷三五、《新唐書》卷五五、《冊府》卷五〇五載此事皆不書時間，惟《文獻通考》卷一九稱“唐貞觀初”，可知殿本《唐會要》亦據(jù)《通考》而來。又《冊府》卷五〇五載褚遂良奏疏云：“陛下近許諸司令史捉公廨本錢，諸司取此色人，號為‘捉錢令史’?！敝T書所載略同，則置“捉錢令史”必在貞觀十二年或者十五年前后，絕非第1條所謂“武德元年十二月”。檢《冊府》卷五〇五：“武德元年十二月，因隋制文武官給祿……其俸錢之制，京司諸官初置公廨，令行署及番官興易以充俸?！币纱藯l所書時間，亦因撰者見《冊府》所載“初置公廨”文，遂據(jù)之補綴。由此可見，首四條所載時間有異于《新唐書·食貨志》，主要是因為偽撰者在抄撮《新志》時，又據(jù)《冊府》和《文獻通考》做了某些不必要的校改工作。

除了抄錄《新唐書》、《文獻通考》外，殿本《唐會要》卷九三更多的是抄撮《冊府元龜》。考見于《冊府元龜》的三十條，同樣完全未超出《冊府》現(xiàn)有文字。比較宋本與明本《冊府》，筆者發(fā)現(xiàn)明本《冊府》的不少異文，甚至明本的訛誤及避諱字，《唐會要》皆一并隨之。今將《唐會要》卷九三與宋、明本《冊府》之異同列表如下：

續(xù)表

《唐會要》卷九三所涉《冊府元龜》內(nèi)容凡三十條，明本、宋本《冊府》對校，共29處異文。如上表所示，《唐會要》完全承襲了明本的異文，甚至其訛誤也沿襲如故。如第23條之“家令司”，按：《通典》卷三〇載：“隋掌刑法食膳倉庫奴婢等，煬帝改為司府令。大唐復(fù)為家令寺，置家令一人，唯不主刑法，余與隋同。龍朔二年，改家令寺為宮府寺，家令為宮府大夫?！保?］832《唐會要》卷四四、六七亦作“家令寺”，惟此處同明本《冊府元龜》之誤?！白笥宜居鶐浉保短茣匪砑啊锻ǖ洹?、《唐六典》諸書，凡涉此職處并作“左右司御率府”?！短茣肪砥咭惠d：“左右司御率府，龍朔二年為左右司御衛(wèi)，咸亨元年改宗衛(wèi)，景云二年八月二十八日改為司御率府?！泵鞅尽秲愿敗氛`作“左右司御帥府”。《唐會要》亦承襲而不察。

《唐會要》還承襲了明本《冊府元龜》中的避諱字，如第12條之“簡勘足數(shù)”一語與明本《冊府》同，而宋本《冊府》則作“檢勘定數(shù)”。明本《冊府》改“檢”作“簡”，當(dāng)是避明思宗朱由檢名諱之故?！皺z勘”一詞在《唐會要》他卷中凡數(shù)十處，而無作“簡勘”者，可知《唐會要》各本無須諱“檢”字，而獨于此卷兩作“簡勘”，是為抄撮明本《冊府》的鐵證。這些情況更能證明殿本《唐會要》卷九三是后人據(jù)明本《冊府元龜》及《新唐書》、《文獻通考》所補無疑。

三、《唐會要》卷九四偽撰考

殿本《唐會要》卷九四與《四庫》本對校，殿本包括“北突厥”、“西突厥”、“沙陀突厥”、“吐谷渾”四個部分。 《四庫》本則分“北突厥”為上、下，“北突厥（上）”之文字全部歸入九三卷，卷九四分為“北突厥（下）”、“西突厥”、“西陁突厥”、“吐谷渾”四個小類。二本的卷次標(biāo)目雖有不同，但內(nèi)容基本相同，只是《四庫》本將殿本“西突厥”之中“嗣圣三年九月”條，“沙陀突厥”類“景龍二年十一月”以下八條皆移置于“北突厥（下）”，“沙陀突厥”改稱“西陁突厥”。朱彝尊所見傳本既殘卷九二，闕九三、九四兩卷，今已證卷九二后半、卷九三為后人所補，則卷九四之真?zhèn)我啻鬄榭梢?。考其各條史源，鑿然無疑，此卷同為后人補作，所據(jù)即朱熹之《通鑒綱目》。

殿本《唐會要》卷九四共 78條，與《通鑒綱目》比勘，第18、32、34、37、38條等文字完全相同，如第34條，《唐會要》載：“二年八月，曷娑那在長安，北突厥遣使請殺之，不許。群臣皆曰：‘保一人而失一國，后必為患’。秦王曰：‘人窮歸我，殺之不義’。久之，引曷娑那入內(nèi)殿，既而送中書省，縱北突厥使者殺之?！薄锻ㄨb綱目》卷三八載：“（二年八月）唐殺西突厥曷娑那?！毙∽肿⒃唬骸瓣骆赌窃陂L安，北突厥遣使請殺之，唐主不許。群臣皆曰：‘保一人而失一國，后必為患’。秦王曰：‘人窮歸我，殺之不義’。久之，引曷娑那入內(nèi)殿，既而送中書省，縱北突厥使者殺之?！薄短茣匪d與《通鑒綱目》之“目”文字完全相同。

有的則小有差異，如第3、21、44條等，除個別的文字明顯屬于傳抄造成的不同外，如“十月”誤作“十一月”，“永徽二年”誤作“永徽三年”等，其他文字基本一致。多數(shù)條目是補撰者刪去了《通鑒綱目》的一些文字，這是《唐會要》卷九四補撰者較常采用的方式。其刪改方式或直接將《通鑒綱目》的文字刪削，如第4、6、10、11條等；或?qū)⒍l并為一條，再刪減文字，如第3條；或?qū)⑷宋锏膶υ捚^去尾，轉(zhuǎn)變成作者敘述，如第7、8、57條等。除此之外，大致還有以下三種情形：

1.據(jù)上下文而增

如第1條，《唐會要》多出“髙祖初起義兵”，“煬帝十三年六月，遣使如北突厥”，“帝即位之”三句，當(dāng)是據(jù)《通鑒綱目》“李淵起兵太原”，“（大業(yè)十三年）六月，李淵遣使如突厥”，“（五月）唐王淵稱皇帝”而增。又如第13條多出“貞觀”二字，當(dāng)據(jù)《通鑒綱目》此條上文“貞觀十三年”所增。

2.因上下文而誤寫

補撰者在抄撮的過程中，常將沒有直接系以時間的條目，誤系于上、下文時間下。如第4條，《資治通鑒》卷一百九《唐紀(jì)五》、《通鑒綱目》卷三八并他書均系于武德四年三月下，絕無可疑。《唐會要》概據(jù)《通鑒綱目》卷三八載：“三月，唐襲夏鄴城……夏五月，唐秦王世民大破，擒之?！保`“三月”為“三年”，又誤系于下文“夏五月”之下。又如第7條，《資治通鑒》卷一九一《唐紀(jì)七》、《通鑒綱目》卷三八等書并系于“七年八月”下，《唐會要》當(dāng)因抄錄時漏檢“八月”，而誤屬前文“秋閏七月”條。此類文字改動還有第33、35、42條等。

3.因不明書法而誤改

史家于武氏朝史實的書寫，歷來頗有爭議。唐吳兢、劉子玄等撰《則天實錄》，肯定了武則天圣帝的身份，新、舊《唐書》，《資治通鑒》亦秉承此史法。而另一脈的史學(xué)家則堅持正名以尊王室，書法以觀后嗣的態(tài)度，反對為則天作帝紀(jì)。沈既濟當(dāng)為這一書法的肇始者。沈氏認(rèn)為周列帝紀(jì)是謂亂名，故而反對則天入帝紀(jì)。范祖禹《唐鑒》繼承了沈既濟的觀點，以武周朝事系于中宗“嗣圣”年號下。朱子《通鑒綱目》則將這種筆法發(fā)揮到了極致，朱子雖據(jù)《資治通鑒》作《綱目》，但于則天朝之紀(jì)年則改弦易轍，采用中宗年號，凡光宅元年至神龍元年史實，皆稱“嗣圣某年”（始元年，迄二十一年），以明李氏正統(tǒng)。

殿本《唐會要》載則天朝事，均使用則天朝年號，惟后人補撰之卷七（“嗣圣二年”條）、卷十（“嗣圣十三年”條），以及卷九四出現(xiàn)了以“嗣圣”年號紀(jì)武周朝事的特殊紀(jì)年方式?！短茣凡捎刑埔淮湔轮贫?，經(jīng)緯周密，綜核典章，書法不應(yīng)如此抵牾。此亦卷九四為后人抄錄朱熹《通鑒綱目》之一證。

卷九四于武周朝采用“嗣圣”紀(jì)年之情形，殿本與《四庫》本尚有差異?！端膸臁繁据^統(tǒng)一，其標(biāo)明“嗣圣”年號凡有兩條，即“北突厥（下）”類“嗣圣三年九月”條與“西突厥”類“嗣圣七年十月”條，其下各條皆承上省去年號而徑書嗣圣之“某某年”，如“十四年”、“十八年”等。前一條嗣圣紀(jì)年與殿本一致，余下省書作“某某年”者，殿本皆改從則天年號紀(jì)年。如“（嗣圣）十六年十月”條，殿本改作“圣歷二年十月”等，但這種纂改往往容易出錯，如“十四年三月”條，殿本改作“圣歷元年三月”，實則當(dāng)作“萬歲通天二年”或“神功元年”（二年號在同一年），誤差一年。又如“（嗣圣）七年十月”條，殿本則改作“長壽二年十月”。長壽二年，實為嗣圣十年，嗣圣七年當(dāng)為天授元年，前后相差三年。篡改痕跡最明顯的當(dāng)屬殿本卷九四第24條：“嗣圣四年七月，骨篤祿寇朔州。武后遣黑齒常之等擊之，骨篤祿散走磧北。長壽二年九月，武后以僧懷義討之。十年九月，骨篤祿死，弟默啜立。十一年三月，復(fù)遣僧懷義討默啜。十二年十月，默啜遣使請降?！卑础伴L壽”無十年、十一年、十二年?！伴L壽二年”，《四庫》本《唐會要》作“（嗣圣）六年”。考《新唐書》卷四《則天皇后紀(jì)》：“（永昌元年）五月己巳，白馬寺僧薛懷義為新平道行軍大總管，以擊突厥……八月癸未，薛懷義為新平道中軍大總管，以擊突厥。”［8］88《通典》卷一九八、《文獻通考》卷三四三并載長壽三年，默啜率眾寇靈州，武后遣白馬寺僧薛懷義為代北道行軍大總管討之（《通考》誤作‘代朔道’），又《新唐書》卷四《則天皇后紀(jì)》、《資治通鑒》卷二〇五亦云延載元年（即長壽三年）懷義征討突厥。殿本“二年”當(dāng)為“三年”之誤。懷義應(yīng)是數(shù)次出兵突厥，永昌元年以新平道行軍大總管，長壽三年以代北道行軍大總管討之，《四庫》本云“嗣圣六年”，即永昌元年，與《新唐書》所載正合，當(dāng)是補撰之原貌。殿本文字當(dāng)為武英殿?？倩蚱渌鶕?jù)底本抄錄者見其紀(jì)年體例怪異而妄改，而不知朱子《綱目》自有書法，以致時間淆亂，抵牾踳駁。

朱熹編就《通鑒綱目》，文字皆源于《資治通鑒》而自有取舍。今《唐會要》卷九四各條文字與《通鑒綱目》文字如此相同，甚至與《唐會要》他卷迥異的特殊紀(jì)年法也如此一致，別無他解，方因此卷完全抄撮《通鑒綱目》而成之故。《通鑒綱目》探究書法，發(fā)明大義。其問世后，備受帝王及學(xué)者的推崇，明清兩代影響甚大，后人據(jù)之而補《唐會要》亦不足為奇。

結(jié)語

《唐會要》的初刊本大約是北宋的一個吳刻本，南宋有無刊印不得而知。元、明兩代，《唐會要》流傳稀少，書目少有著錄。至清武英殿活字刊出，《唐會要》始廣布于世。今人所見《唐會要》的兩個傳本系統(tǒng)皆出于抄本，其中汪啟淑家藏本后來被收入《四庫全書》，學(xué)界認(rèn)為較之錢曾本，汪本優(yōu)點在于卷九二不殘，卷九三、九四亦完好無闕。然今所見殿本卷九二“內(nèi)外官職田”及卷九三文字與明本 《冊府元龜》、《新唐書·食貨志》、《文獻通考》基本相同，甚至明版《冊府元龜》所特有的誤字與避諱字也如出一轍。后世類書如宋章如愚《山堂考索》引《唐會要》相關(guān)文字，卻有不見于《唐會要》的條目，即便同一內(nèi)容，文字也多有差異；卷九四文字則與《通鑒綱目》相同，尤其是在特殊的紀(jì)年方式上，更能證明《唐會要》完全抄撮《通鑒綱目》而成?？疾椤短茣菲渌?，則不見上述情況，即使一些條目文字略同，亦可考其史源相同而已?！端膸臁繁尽⒌畋尽短茣肥欠袼鶕?jù)底本不同，仍需進一步探究。但可以確定的是，今本《唐會要》卷九二后半部分及卷九三、卷九四皆為后人所補無疑。因其補撰不作任何交待，也不留一點痕跡，故當(dāng)視為后人偽撰。讀者閱讀此書，此三卷將不得視作原書，如欲采用這些條目，則須謹(jǐn)慎考校，另覓史源文獻為尚。

注釋：

（1）今題明人書目者，《秘閣書目》、《菉竹堂書目》、《玄賞齋書目》皆有著錄，然《秘閣書目》著錄之圖書與《文淵閣書目》同出一源，為秘閣藏書?！肚娭裉脮俊?、《玄賞齋書目》皆為偽書，不足為信。

（2）按：錢謙益《絳云樓書目》、錢曾《錢遵王述古堂藏書目錄》皆著錄《唐會要》，《讀書敏求記》卷二云：“王溥撰，建隆二年二月奏御。明初人鈔，絳云藏本勘過?！眲t錢曾所藏當(dāng)為明抄本，而以絳云樓藏本?？睙o疑。順治七年（1650）絳云樓大火，藏書焚燒殆盡，朱彝尊（1629-1709）稱“予購之四十年”，其所見“錢氏寫本”，當(dāng)為錢曾藏本也。

（3）《武英殿聚珍版叢書》本《唐會要》所據(jù)底本疑非汪啟淑家藏本，筆者擬另文專門檢討，此不贅述。

（4）《唐會要》舛誤繁多，點校本用力雖勤，但不如人意處仍不少見。近悉淮北師范大學(xué)牛繼清教授有《〈唐會要〉校證》一書即將由三秦出版社出版，不勝企盼。繼清師為人清簡，惟孜孜于治學(xué)，是書之完成，前后歷時七年，必有功前儒，嘉惠后學(xué)。

（5）見點校本《唐會要·前言》。

［1］陸心源.皕宋樓藏書志［M］.北京：中華書局，1990：392.

［2］楊士奇，等.文淵閣書目［M］.北京：書目文獻出版社，1993：60.

［3］朱彝尊.曝書亭集［M］.四部叢刊初編本.

［4］永瑢.四庫全書總目［M］.北京：中華書局，1965：1077.

［5］杜佑.通典［M］.北京：中華書局，2007.

［6］馬端臨.文獻通考［M］.北京：中華書局，1986：335.

［7］章如愚.山堂考索［M］.北京：書目文獻出版社，1992.

［8］歐陽修，等.新唐書［M］.北京：中華書局，1976.

［9］劉昫，等.舊唐書［M］.北京：中華書局，1975：438.

［10］李昉，等.文苑英華［M］.北京：中華書局，1982.

(責(zé)任編輯 岳毅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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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01-862X（2012）04－0177－007

黃麗婧（1985-），女，安徽蚌埠市人，南京大學(xué)文學(xué)院博士研究生，主要研究方向：中國古典文獻學(xu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