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石華鵬
時常聽到有人說,生活比小說精彩。有的甚至說,生活比小說精彩十倍百倍,他們還放言,中國最好的小說在《南方周末》的深度報道上。說這種話的有兩種人,一種是喜歡指手畫腳、說大話亂命名的所謂的評論家和沒有讀到好小說的讀者,為不滿小說的現(xiàn)狀而抱怨;還有一種是本身寫小說的,小說寫得不怎么樣,為寫不好小說找理由開脫。他們都是讀過一些小說或?qū)戇^一些小說后深深感慨:生活太出人意料、太真實了,比那些編造的小說精彩。感慨過后,有兩種可能性,一種是從此不讀小說了,改讀生活,讀《南方周末》;一種是小說還要讀,還要寫,繼續(xù)感慨,繼續(xù)抱怨:生活比小說精彩十倍百倍。
有感于此,如果真要將小說與生活相比的話,我想說的是,小說比生活精彩,至少成倍地精彩。
我舉一個例子,意大利作家卡爾維諾的短篇小說《近視眼的故事》——中國優(yōu)秀小說多的是,原諒我舉個外國的。小說的主人公叫艾米卡,年輕,不缺錢,也沒什么物質(zhì)或非物質(zhì)上的野心。但近段時間來總是提不起生活的興趣:以前漂亮女孩從眼前過總是追著看,現(xiàn)在不了;以前到陌生的城市總是很興奮,現(xiàn)在也不了。艾米卡最終找到了原因,原來他近視了。醫(yī)生為他配了副眼鏡,就是這副近視眼鏡,他的生活由提不起興趣而變得苦惱起來。什么苦惱呢?他的苦惱之一是,現(xiàn)在戴了眼鏡他要像嬰兒一樣重新學習哪些要看,哪些不必看。因為以前沒戴眼鏡,一切都是朦朦朧朧的,可看可不看,沒必要在意,而現(xiàn)在戴上了眼鏡,世界突然變得清晰異常了,生活中的每個細節(jié)都跑到了眼前。有時艾米卡在等公交車,站牌上瑣碎的坑坑凹凹都吸引他看半天,結(jié)果錯過了公交車。還有女人們的臉,以前模糊地看,都美,現(xiàn)在看清了,都是雀斑,不讓人賞心悅目。等等。這些事小,但很讓艾米卡苦惱,因為這副眼鏡,他要從頭學習如何生活。苦惱之二是,他戴上眼鏡后,眼鏡這玩意兒成了他臉上最引人注目的特征,甚至成為他的代名詞——“那個戴眼鏡的”“眼鏡”,有的還直呼“四眼”。更讓艾米卡不自然的是他瞅著鏡中的自己,越來越厭惡自己這張臉來,仿佛除了這副眼鏡,再乏善可存了,他不喜歡眼鏡成為自己身體的一部分,“一個工業(yè)產(chǎn)品和一個大自然的產(chǎn)物就這樣融合在一起”,他很苦惱。
這兩個苦惱很折磨他,他都變得有點神經(jīng)質(zhì)了。為了解決這兩個苦惱,他想了個辦法,換個超大的黑框的眼鏡,這樣就將工業(yè)產(chǎn)品與大自然造的臉分開了,另外呢,他將眼鏡帶在身上,需要看清楚的,就戴上,不需看清楚的,就不戴。算是個兩全其美的辦法。一天,艾米卡出差到V城,V城是他出生地,很久沒有回來了,如今他戴著他的黑框眼鏡行走在家鄉(xiāng)大街上,很親切,也很懷舊。在街上他居然碰到了他兒時玩伴,玩伴就肚子大了點,模樣還在,玩伴迎面走來,艾米卡笑臉相迎,熱情招手,對方愣了愣,瞪了一眼,擦肩過去了。接下去他又碰到了小時的老師,同樣如此,老師也不認他。艾米卡覺得很尷尬,他知道一定是這黑框眼鏡惹的事兒,他便取下了眼鏡,他想這下大伙應(yīng)該認識他了。世界變得朦朧起來。他依然行走在家鄉(xiāng)大街上,他扭頭發(fā)現(xiàn)街對面一個穿紅衣服的女子,從身材、走路姿勢上看像他曾經(jīng)的女友,艾米卡很興奮,他突然意識到這原來是他留念這里的惟一理由了,但是他沒戴眼鏡不敢確定,他趕緊掏出眼鏡戴上,但當他戴上的瞬間,紅衣女子消失在一個商場里了。艾米卡追上去尋找,他戴著眼鏡看到確認是前女友時,女友并不認他,因為他戴著眼鏡,以為他找錯人了,還罵他神經(jīng)病。艾米卡取下眼鏡,世界又模糊了,紅衣女子也消失了。這樣,人們在街上看到了一個把眼鏡取下,戴上,戴上,取下,再戴上這樣動作反復的、行為有些不正常的人……
現(xiàn)實中,近視眼的生活,談不上什么傳奇,瑣碎的麻煩倒有不少,對此我們知道很多,或許也有親身體驗,所以近視眼的生活不一定有多么精彩,但這篇寫近視眼的小說,確實如此精彩,第一,小說家“發(fā)現(xiàn)”了近視眼有些夸張的苦惱,讀來趣味盎然;第二,近視眼的苦惱把人異化了,讓人從小說中走出來去想更多的非近視的問題了,意猶未盡。小說荒誕而真實,有趣而有味兒,這樣,小說至少把生活往前推了好幾步,所以我說,小說比生活成倍精彩。
回到我們的話題上來。生活與小說誰精彩?怎么比?拿一篇小說——一個人物、故事相對獨立單純的小說,來與我們腦中眾多信息混合體的生活相比,如果比的“橫截面”不一樣,你可以說生活比小說精彩。但如果拿一個小說寫的某類人或某類事與生活中的某類人或某類事相比,小說的精彩度可能會勝出,就像上面提到的《近視眼的故事》。以前有句老話,“藝術(shù)來源于生活,又高于生活”,如果把“藝術(shù)”換成“小說”,就是“小說來源于生活,又高于生活”,應(yīng)該說前半句是廢話,什么東西不是來源于生活呢?什么又不是生活呢?那么小說是不是就一定高于生活呢?不一定,有的小說是與生活平起平坐的,比如哈代的《德伯家的苔絲》,它沒有超越生活半步,一切情節(jié)都在平常之中;有的小說是低于生活的,就是說它的情節(jié)和人物還沒有生活豐富、沒有生活聰明,它寫的是一種“鈍生活”“斷生活”,比如塞林格的一些短篇小說,大多寫一兩個人簡單的部分生活。無論小說是高于生活、平于生活還是低于生活,如果是一篇好小說,有一個條件必須存在,就是要比生活精彩,精彩就是有趣有味兒,很多人對小說的定義就是從精彩的角度說的,叔本華說,“小說家的任務(wù),不是敘述重大事件,而是把小小的事情變得興趣盎然”,毛姆說,“好的小說應(yīng)該引人入勝,……為讀者提供娛樂的同時引人深思”。
持“生活比小說精彩”看法的人之所以振振有辭,是因為他們認為生活比小說豐富,比小說復雜,比小說真實。這樣說好像也靠不住。說豐富,《紅樓夢》要比生活豐富;說復雜,《追憶逝水年華》要比生活復雜;說真實,我想起著名小說家納博科夫的話,他說,“我們應(yīng)該盡力避免犯那種致命的錯誤,即在小說中尋找所謂的‘真實生活’,我們不要試圖調(diào)和事實虛構(gòu)和虛構(gòu)事實”。小說是虛構(gòu)的,但它是用真實去虛構(gòu)的,它虛構(gòu)的真實有時要比生活的真實還要真實。
或許,認為生活比小說精彩的說法是針對我們當前的小說的——我們當前的小說總不那么令人滿意,它們比生活本身遜色:故事簡單,人物單薄,缺乏吸引力、洞察力。對此我也不完全贊同,我相信任何一個大變革的時代都有偉大的作品誕生,只是我們是否能感覺到或者承認它?我們是否忽略了它或者它暫被時代的煙塵所淹沒?不可否認,一個普遍的現(xiàn)象自古以來就伴隨著我們:厚古薄今,總覺得一代不如一代,在對小說的判斷上也是如此。比如英國的伍爾夫當年認為她所處的時代的文學,“沒有一個姓名能夠鶴立雞群,沒有一位老師傅的工場,可以使年輕人在那兒當學徒而引以為榮”;比如美國的詹姆斯認為,“我們的時代”,“庸俗化正在促成當代小說泛濫成災(zāi)”;比如那位俄羅斯作家拉斯普京先生更直接,他認為當代俄羅斯文學日益膚淺化和欲望化,“他們的作品離開床上動作就不會寫別的”,等等。很多作家對他們所處時代的文學很是瞧不起,可是過去很多年之后,時間證明那是一個誕生了偉大文學的時代。我以為,我們對當下中國小說的判斷是偏頗的,或許要等若干年之后,時間會告訴后來的人:這是一個產(chǎn)生了大作品和大師的時代,而我們并沒有意識到我們有幸和大師生活在同一片天空下。
不可否認,任何時代的文學都是泥沙俱下的,不是說偉大的十九世紀,俄國只有屠格涅夫、陀思妥耶夫斯基、托爾斯泰等幾個人,法國只有巴爾扎克、福樓拜、左拉等幾個人,而是在大量的作家大量的作品中眾星拱月般地出來了這么幾個人,我們當下的文學也是如此,小說創(chuàng)作有著混亂的活力,作家眾多,數(shù)量巨大,在時間的浪濤沒有淘洗的情況下,當今的讀者在小說的閱讀中是需要去披荊斬棘的,靠自己去發(fā)現(xiàn)和選擇那些優(yōu)秀的作品。如果我們讀到了幾部不算精彩的小說,我們就以偏概全,說生活比小說精彩多了,這樣,我們便會錯過那些真正精彩的小說,錯過那些比生活精彩許多的小說,錯過那些只有以小說的方式才能給予我們的獨特感受和獨特力量的東西。
如果說生活是我們腳下廣袤而深厚的土地的話,那么小說則是在這片土地上經(jīng)過天長日久形成的煤,它來自生活的鍛造,吸取生活的精髓,形成生活的結(jié)晶體,當它被人們閱讀時,它重新釋放自己的能量,給人以光亮和溫暖。這就是生活和小說的關(guān)系?;蛟S,生活和小說壓根兒就沒有誰精彩誰不精彩的問題,生活就是小說,小說就是生活,這原本就是一個問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