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 勇
(溫州醫(yī)學院 外國語學院,浙江 溫州 325035)
現(xiàn)代溫州在國內外都具有一定的知名度,但人們對近代溫州社會知之甚少。英國人蘇路熙(Lucy Farrar Soothill,1858—1931年)《中國之行》(A Passport to China)[1]則為我們提供了一幅晚清溫州社會全景圖,是研究溫州近代史的重要文獻。蘇路熙是英國循道公會派往溫州的傳教士蘇慧廉(William Edward Soothill,1861—1935年)的妻子。蘇慧廉在溫傳教25年,后受李提摩太之邀出任山西大學堂西齋總教習,歸國后擔任牛津大學第三任漢學教授,曾翻譯《論語》和編撰《中國佛教術語大辭典》等,在西方漢學史上占據(jù)重要地位。根據(jù)在溫的傳教經(jīng)歷,蘇慧廉著有《一個傳教使團在中國》(A Mission in China)[2]。作為該書的姊妹篇《中國之行》,蘇路熙則通過生動的文學敘述方式描繪了晚清溫州社會的方方面面,抒發(fā)了她對溫州生活的眷戀之情。本文通過“景”、“事”、“人”、“情”四個方面來展現(xiàn)《中國之行》晚清溫州社會全景圖。
光緒二年(1876年),中英簽訂《煙臺條約》,將溫州增列為通商口岸。英國在溫設立領事館和甌海關,外國傳教士、外交官和商人開始進入溫州。蘇慧廉受英國循道公會所派,于1883年1月11日抵溫。他僅用了半年時間就學會了難懂的溫州話,并用拉丁語拼音標注溫州話翻譯了《新約圣經(jīng)》,迅速在溫打開了傳教的局面。為了協(xié)助蘇慧廉在溫的工作,蘇路熙毅然于1884年來溫并與他結婚。他們在溫州生活約25年,生有一女一子,其中女兒謝福蕓(Dorothea Soothill Hosie)后來成為有名的作家,著有中國游記,如《兩位中國紳士》(Two Gentlemen of China)、《中國女士》(Portrait of a Chinese Lady and Certain of Her Contemporaries)和《勇敢的新中國》(Brave New China)等。蘇路熙《中國之行》寫于1931年,她在書中描寫了溫州、北京和山西的生活和見聞,但溫州的篇幅占了近2/3,可見,她對溫州的感情深厚。
蘇路熙來溫之前對中國一無所知,覺得中國(天朝)和兒時印象一樣,是被高不可攀的城墻所圍,只有費力地爬梯子才能進入[1]2。在該書的首頁,她對溫州有個總體的描述:“這座中國城市作為海關至今仍然是個拇指大的地方,城內的外國人很少,外貿值和量都增長緩慢。在灰色的舊城墻內,街道狹窄,卻有十萬人居住。”[1]1溫州是具有1800年建城史的美麗古城。在該書中,溫州地方的譯名十分美妙:溫州,“南方之城”(City-Of-The-South);樂清,“清樂之城”(City-Of-Clear-Music);瑞安,“祥和之城(City-Of-Auspicious-Peace)。從該書中的老照片來看,近代溫州城區(qū)的確是“一渠一坊,舟楫畢達”;“三十六坊月,一般今夜圓”,因此蘇路熙譽之為“中國的威尼斯”[3]。溫州甌江上的江心嶼是中國四大名嶼之一,她初到溫州時就住在這里。江心嶼的兩端矗立著兩座古塔,目的是“防止江心嶼飄移”。英國領事館位于東塔之下,以前人們可以通過150個階梯登上塔頂觀賞對面城景,但英國人卻害怕影響領事館的安全,強行將引梯和塔身的護欄拆除,并涂上石灰,使這壯觀的古塔看上去象工廠的煙囪。她對此十分氣憤:“難道為了這古塔之下新領事館的安全就是很好的借口?”[1]11現(xiàn)在這座英國領事館已是浙江省省級文物保護單位。
蘇路熙對隔江相望的溫州城作了詳細的描述:“與江岸并行的是綿延起伏的舊城墻,城墻由巨大的花崗石塊砌成,頂上有城垛。江心嶼對面是個碼頭,后面便是通往城內的主要入口——北門(今朔門)。由此沿城墻下的小路向上走便是鹽門(永清門)。那些溯江而上,將值錢貨物運往內地的商船必須在這里??坷U費,否則將有麻煩發(fā)生。這里時有激烈的交戰(zhàn)發(fā)生,一些私鹽販子或征費官員因此喪命。其余的城墻通往西門,那里有座很高的亭子,西門以外的城墻繼續(xù)向里延伸,這里已經(jīng)無法看見。”[1]11-12她對城內的主要街道——大街(Big Street)也作了描述:“寬大約有三碼(yard),長有好幾英里,縱向貫穿南門和北門。當有輪船抵達或其他繁忙之時,街上擁擠不堪,行人不時為后面背負重物的苦力和抬轎的仆人讓路。苦力背著獸脂、煤油、成捆的英國棉織品或者裝在籃子里的銅錢等,在人群中穿梭。但抬轎的人更為粗魯,他們肆無忌憚地用力將行人推向一邊,足以使他們跌倒在地。大街兩旁的商鋪都沒有門窗,到了晚上用一塊塊木板合上。許多商店都十分漂亮,它們的牌匾按照中國傳統(tǒng)精雕細琢,用金、銀線裝飾,并涂上各種鮮艷的顏色。大街數(shù)燈飾店最為熱鬧,黃昏時分燈一起點亮。到了晚上八點,大街就漆黑一片,因為那時還沒有電和煤氣。”[1]60這條大街至今仍是溫州舊城區(qū)主要街道,兩邊是兩三層的磚木結構老房子,不過在溫州解放后已改名為解放路。
蘇路熙記錄了晚清時期發(fā)生在溫州的三次重大歷史事件。
第一次是在她抵溫前兩個月發(fā)生的“甲申教案”。書中記載發(fā)生時間是1884年10月4日,起因是中法戰(zhàn)爭在福州的戰(zhàn)事使溫州也陷入戰(zhàn)爭的恐慌,溫州官員命令每家每戶在屋前放置一堆石頭,一旦法軍軍艦駛入甌江口,就將石頭裝入木箱沉入甌江,阻塞河道。不想敵艦沒來,這些石頭倒成為一些民眾發(fā)泄仇洋怒火的工具。這天(周六)夜晚,幾十名基督徒照常在蘇慧廉家附近進行禮拜,一些人突然聚集在蘇宅前面。當他們發(fā)覺蘇宅前門緊閉不能闖入時,就轉到屋后,在那里,他們如愿以償。“瞬間,無數(shù)石頭‘嗖嗖’地向門窗飛來。過一會兒,木制的后門支撐不住轟然倒下,亂哄哄的人群如潮水般地涌入院內。這時,蘇慧廉正急匆匆地趕往前門,他看到一股可怕的火光正從仆人的住處升起,于是馬上轉身返回后門。他看見院子里已聚集了一大群男子,由于天氣炎熱,許多人光著上身。這些人手持棍棒,亂扔石頭,欣賞著用洋油點燃的地板在濃煙滾滾中燃燒?!盵1]5接著,他們焚燒了其他外國人的住宅和教堂。蘇慧廉和另外兩位外國人(一位是曹雅直,另一位是瑪高溫)當晚被安置在縣衙內,后被護送到江心嶼。另兩位海關職員從30多英尺高的城墻跳下,乘船逃亡。當時溫處道臺害怕事態(tài)擴大,封鎖了江邊的渡船,才使得領事館免遭攻擊。后來,英軍軍艦駛入甌江,溫州官府為息事寧人,向英方賠償了損失,蘇慧廉用這筆賠款建造了新的城西大教堂,至今仍保存完好。
第二次是在1900年,當時“扶清滅洋”的義和團運動席卷中國,發(fā)生了不少排外的教案。而在中國南部,一些地方政府采取了“東南互?!闭?,使外國人的處境好于北方。當時在溫州,仇洋心理也十分強烈,溫處道臺為了保障外國人的安全將他們撤離到江心嶼。據(jù)記載:“16名外國人呆在空蕩的領事館,每個房間有六七人,他們睡在地上,用箱子和傘來支撐蚊帳,防止貪婪蚊蟲的叮咬。所有的人只能使用一個小小的臉盆,但這已令他們感動不已。其中有一對新婚夫婦剛剛度過兩個月的蜜月,而現(xiàn)在卻要考慮如何保全性命。對于他們而言,將來會發(fā)生什么的懸念和不確定性是最需要忍受的困難?!盵1]196但城內的那些教會人員卻不能幸免于難,不少教堂遭到破壞,教徒受到搶劫和毆打。
第三次是在幾年后發(fā)生的“搶米”風潮。這次,民眾針對的不是外國人,而是地方官員。究其原因為:一是民眾認為官員將大量的米賣給臺灣,因此害怕糧食短缺,物價上漲;二是鴉片調整為集中在一個商店銷售,窮人擔心無力購買;三是征收新的土地稅。當捕快在大街向店鋪強行收稅時,整條街的商人都關門以示抗議。接著憤怒的民眾聚集在縣衙和官員的住所,將他們的財產搗毀,然后再跑到新開的鴉片店,將鴉片洗劫一空。“鴉片價值不菲,一點兒也不能浪費???,一個人正拿著裝滿鴉片的小酒杯朝家飛奔!另一個人脫下了上衣,盡其所能地將鴉片兜入衣內。真是各種用具都派上了用場!”[1]143-144后來,官員不得不貼出告示,稱將在早上十點開倉低價賣米。不到六點半,大群人早已守候在米店,隨即就將店中庫存洗劫一空。以防意外,所有的外國人再一次來到江心嶼躲避。
在以上三次事件中,江心嶼都成為外國人的臨時避難所。從某種意義上說,江心嶼書寫了近代溫州的歷史。
首先,蘇路熙介紹了蘇慧廉來溫傳教的原因:“蘇年輕的時候嗜書如命,適合當一名律師。他常常學習至半夜,而早上七點,他便又和家庭教師坐在一起。一天深夜,在他父親休息了幾個小時后,他合上書,桌上放著一本雜志,作為睡前的放松,他拿起雜志,慢慢地翻著。這恐怕為他種下了‘禍根’。雜志刊登了一則緊急啟示,招募一名立即去溫州的年輕傳教士,以填補前任病逝后留下的空位。一種信念象滿弓射出的箭,迅速鉆進蘇的內心:‘這個人就是你!’”[1]110蘇慧廉毫不猶豫地放棄了接受大學教育從事學術的夢想,立即動身來到溫州。近代溫州基督教的傳播及教育和醫(yī)療的發(fā)展都離不開蘇慧廉的開拓,后來他翻譯和研究中國經(jīng)典,也成就了他的學術抱負。
蘇路熙也提到了內地會的傳教士曹雅直(George Scott)。他的妻子曹明道(Grace Scott)著有《在華傳教二十六年》(Twenty-Six Years of Missionary Work in China)[4]。曹雅直是位獨腳的傳教士,1867年來到溫州,是基督教傳入溫州的拓荒者。蘇路熙記載了他在“甲申教案”中如何逃進縣衙的細節(jié):“當精明的曹雅直見到縣衙的門即將關閉,他敏捷地將一只拐杖插入門縫,使門開著一個小口,直到他們最后能夠鉆進去。”[1]6這個應急的舉動恐怕也挽救了他的性命。曹明道在蘇路熙眼中是位勇敢和富有主見的女士。如蘇路熙剛來溫州的時候就為是否把頭發(fā)理成短發(fā)來找曹明道商量。曹明道說:“我覺得無論我們做什么事在中國人眼中總是奇怪的;頭發(fā)的多與少并不能使他們改變觀念。因此你覺得喜歡就去做。”[1]13
蘇路熙還提到了“甲申教案”時的英國領事官莊延齡(Edward Harper Parker)。蘇路熙后來在返英休假的輪船上遇見了他,他正趕往緬甸任職。“他是個大學者,后來成為曼切斯特大學的中文教授?!盵1]203在“甲申教案”中,蘇路熙描述他在領事館里“十分莊嚴地坐著,戴上了三角帽,穿上了銀線花邊的制服,如此打扮希望能夠威懾住前來襲擊的民眾。”[1]6同時,她也描寫了溫州當時最高官員溫處道臺:“道臺是位翰林……翰林是最高的文學學位。道臺據(jù)說善于寫詩,這可能是他成功的秘訣,因為根據(jù)中國舊制,好的文筆是通往仕途之門。不過道臺也是一位鴉片抽食者,難怪他臉色蒼白。他的官袍由昂貴的黑貂皮制成,穿起來十分寬松,套在長袍之上。他對官服十分小心,入轎的時候,在仆人的扶持下,他小心地把衣尾掀起,以防坐在上面,他的轎子同樣是毛皮的材料?!盵1]259
此外,蘇路熙還記錄了許許多多的普通人,如本地虔誠的傳教士、勤勞的農民、三寸金蓮的小腳婦女、讀圣賢書的文人及隨街要飯的乞丐,這為研究近代溫州的市井生活提供了豐富的資料。
蘇路熙描寫了不少近代溫州的社會風俗,如求病問神、驅瘟祛邪、設宴待客等儀式。這里只列舉蘇路熙參加的一場特殊婚禮。這是發(fā)生在溫州偏僻農村的婚禮,共設宴三天,款待來自各地的四百多位客人。在婚禮前夜,新娘坐著鮮紅并掛有不同顏色燈籠的轎子來到新郎家。在進屋之前,轎子要跨過一小堆火,表示凈化的含義。新郎家父母已在此等候,表示對新成員的歡迎?;槎Y開始后,客廳里鋪上紅地毯,家族的男性穿著莊重的長袍,戴著黑色綢緞的帽子,按著長幼順序,兩個兩個地走上紅毯,到了適當?shù)奈恢帽阃W∠鄬瞎?,然后跪下相互致敬。接下來是新娘穿著婚禮服為每位客人上茶,表示她已融入這個家庭。在婚禮的第二天,新郎和新娘會來到客廳分別向每個家庭的長者致敬。長者按照順序站成一列,等待新郎和新娘前來叩頭致敬。中國傳統(tǒng)的婚禮所表達的對長者的尊重,給蘇氏夫婦留下了特別深刻的印象。
西方人描寫近代溫州的外文文獻除了上面提到的蘇慧廉《一個傳教使團在中國》和曹明道《在華傳教二十六年》之外,重要的還有法國天主教傳教士馮烈鴻(Cyprien Aroud)《傳教生涯》(La Vie En Mission)[5]、英國傳教士孫光德(Irving Scott)《溫州印象》(Pictures of Wenchow)[6]和曾任甌海關代理稅務司孟國美(P.H.S.Montgomery)溫州話專著《溫州方言入門》(Introduction to the Wenchow Dialect)[7]等。另外,以上提到的謝福蕓、莊延齡和瑪高溫等人的著作及甌海關十年報告和一些西方人主辦的報刊、教會雜志和資料等對近代溫州也有零星的記載和報道。不過蘇路熙《中國之行》中的晚清溫州社會全景圖最為全面、豐富、形象和生動,是研究溫州近代史和晚清溫州社會最為重要的外文文獻,應該受到溫州地方史和民俗學研究者的高度重視。蘇路熙《中國之行》的英文題名“A Passport to China”涵義十分豐富。其書名的第一層意思顯然是指中國之行,這和福斯特的小說《印度之行》(Passage to India)意思相似,從無知到相識,從相識再到相知,這是對中國的發(fā)現(xiàn)之旅;第二層意思是她的這部書可以當作是認識中國的“護照”(passport),它不僅是晚清溫州社會全景圖,也是近代中國的全景圖;第三層意思隱含了作者對中國的熱愛和仰慕之情。該書中提到了一位婦女將經(jīng)過三年的齋戒和修行而從普陀山獲得的通往極樂世界的通關文牒(Passport to Heaven)轉送給蘇路熙,這里她將佛教的“Heaven”與“China”并置,說明了中國之旅對她一生產生了重要影響。東西方文化的互識、互通和互補或許就是她題名下更深的思考,這也解釋了她的丈夫蘇慧廉后來致力于中國儒家和佛學經(jīng)典研究的原因。
[1]Lucy Farrar Soothill.A Passport to China[M].London:Hodder and Stoughton Ltd.,1931.
[2]William Edward Soothill.A Mission in China[M].Edinburgb and London:Oliphant,Anderson & Ferrier,1907.
[3]陳勇.蘇慧廉夫婦筆下的近代溫州醫(yī)學[J].溫州醫(yī)學院學報,2011(6):605-607.
[4]Grace Scott.Twenty-Six Years of Missionary Work in China[M].London:Hodder & Stoughton,1898.
[5]Cyprien Aroud.La Vie En Mission[M].Vichy:En vente Maison du Missionaire,1936.
[6]Irving Scott.Pictures of Wenchow[M].London:The Cargate Press,1947.
[7]P.H.S.Montgomery.Introduction to the Wenchow Dialect[M].Shanghai:Kelly & Walsh,Ltd.,189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