譚振江
(南昌航空大學文法學院,江西 南昌 330063)
百年前在遭受外國列強蹂躪而急欲變革圖強之時,一些文化悍將曾將漢字視為革新甚至要廢除的陳腐對象。百年之后,被恣意詆毀的漢字非但沒有退出歷史舞臺,相反隨著漢字排版輸入系統(tǒng)的不斷更新完善,漢字顯現(xiàn)出比任何拼音文字排版輸入更為快捷靈便的優(yōu)越性。
如果說當年的“新文化”運動以“廢孔學,不可不先廢漢字”[1]為開端,那么在經(jīng)歷一個世紀“新”、“新新”之后,中共十七屆六中全會提出要 “培養(yǎng)高度的文化自覺和文化自信”,筆者認為宜由“破”而“立”,從語言文字入手才是正本清源之道。
《周易·賁·彖》云:“觀乎人文,以化成天下?!薄抖Y記·學記》又云:“建國君民,教學為先?!笨梢娢牡陆袒侵腥A文化的特性,而文字是教化的依托。俄學者弗拉基米爾·波波夫在《政治雜志》撰文認為中國古老文明延續(xù)至今的原因的前兩項:一是“象形文字”,二是漢字記載保存了“浩瀚的古代文獻”。他認為漢字“保住了思想和文化的同一性”,使中國“沒有失去自己歷史根源”。在文章中他還借漢學家葉爾馬科夫的話說:“中國文明的獨特性在于繼承性這根不斷的紅線,它將古老與現(xiàn)實連接起來,為子子孫孫保留著數(shù)千年歷史的特征,建立起中國智慧的寶庫……”[2],這位“局外人”可謂切中肯綮。
確如所說,中國歷史上盡管幾經(jīng)朝代更迭、內(nèi)部紛爭,卻淵遠流長依然屹立。這種民族凝聚力、感召力與漢字的凝聚力是分不開的,它是凝聚全民族精神意志的共同紐帶和精神家園,它起的作用是無法低估也是無法取代的。倘若沒有漢字及其文獻傳載的思想為根基,中國多民族國家的統(tǒng)一與昔日的文化輝煌恐怕都不復存在,中華文化自覺、自信就無從談起。反推之,如今文化謀求復興就應從文字語言入手,重新確立文化自覺與自信,以文化立國。唯有如此,13億人口的大國才有共同的價值基礎(chǔ),才能真正擺脫近代以來的文化自卑感。
漢字、漢語在千百年的歷史傳承過程中濃縮了文化的各種形態(tài),積淀了中華文化的哲學觀念、思維模式、社會結(jié)構(gòu)、生活習俗等文化要素和特征。
如“宇宙”二字,戰(zhàn)國末期思想家尸佼就闡釋為:“四方上下曰宇;往古來今曰宙?!笨梢妰汕俣嗄昵?,我國古代思想家就具有四維空間的宇宙觀念,就借助象形文字加以表達。這是拼音文字所無法承載的哲學思維觀念。
又如“青”字,《說文》解釋為“東方色也。木生火,從生丹。丹青之信,言象然”。為何“青”色,對眼睛有益呢?依照古代“天人合一”的觀念“五色”(青、赤、黃、白、黑)中的青色,與“五行”(木、火、土、金、水)中的“木”相對應的;是與“五臟”(肝、心、脾、肺、腎)中的“肝”和“五官”(目、舌、口唇、鼻、耳)中的“目”相關(guān)連的。所以,從漢文字就能看出中國古代系統(tǒng)的文化思維形態(tài)及模式。
再如漢語中有 “叔父”、“舅父”、“姑父”、“姨父”之分,而英文中只有“uncle”這一統(tǒng)稱。這從側(cè)面透視出東西方家族觀念的差異。《紅樓夢》這部小說中雖然人物繁多復雜,但人物關(guān)系有時只要看部首偏旁就一目了然。如榮府四代:賈代善(單人旁)→賈赦、賈政(反文旁)→賈璉、賈珠、賈寶玉、賈環(huán)(斜玉旁)→賈蘭(草頭)。這也是拼音文字無法直觀表現(xiàn)的。
中華文化是世界上唯一綿延不絕的古老文化之一。中華文化價值觀蘊含的人文智慧長期以來受到各國有識之士的尊崇,任何物質(zhì)的載體終究都會損毀消失,唯有文字是歷史的忠實“觀眾”。語言促成了文字的產(chǎn)生;文字促使語言更加完善、豐富和發(fā)展。文化傳承主要依靠文字語言,尤其是文字,所以文字是不朽的文化載體。中國古代儒家崇奉“文以載道”,講究“立言”,就是認清了文字的恒久價值,要深入中華文化圣賢大德和有識之士的精神智慧,漢語言文字是最可靠的路徑。也就是說,漢字是掌控中華文化智慧寶庫的金鑰匙。
曾游歷歐洲十余載,精通十幾門外語的“文化怪杰”——辜鴻銘,在《中國人的精神》中就比較過杜甫、陳陶的詩與英譯文,他認為古詩“帶著一種無法言說的“優(yōu)雅、高貴”,漢語是“最精致”的“智慧語言”。[3]
可是由于長期受“語言是交際工具”這一陋識的影響,外語所傳導的文化價值觀念被忽略,外語教育教學過度膨脹,導致中國漢語言教育的相對不足,以至于許多沿海城市學生的外語水平高于母語水平。
今年“兩會”上,政協(xié)委員葉向真提出要廢除幼兒園階段學外語的動議,這是難能可貴的。在筆者看來“一種語言文字就是一種思維方式,一種文化傳統(tǒng),一種價值觀念,甚至是一種生活的方式”。[4]如果母語落后于外語教育,那外語教育的思維習慣和價值觀念往往就會起主導作用。古埃及法老貴族們曾以學習外來的希臘文作為一種時尚,于是古埃及象形文字漸漸地變成“天書”。日本對臺灣的殖民統(tǒng)治時期,就曾廢除漢語,強制推行日語教育,妄圖斬斷臺灣與中華文化的淵源。很難想象,中華“浩瀚的古代文獻”都如同埃及金字塔上的文字一樣成為“天書”,那將是怎樣萬劫不復的境地。有鑒于此,毋忘增強中華文化的軟實力,增強漢語言文字的傳播力。這是中華文化自覺、自信的根本基礎(chǔ)。
任何民族的生存發(fā)展都離不開特定的文化環(huán)境和土壤,文化是民族獨特的傳承基因,創(chuàng)新要靠文化基因的激發(fā)和衍生。中華文化創(chuàng)造的源頭不在巴黎,更不在紐約,中國的文化創(chuàng)新與發(fā)展終歸離不開土生土長的東方智慧。當然不是一概排斥外來的精神養(yǎng)分,而是要根據(jù)實際的需要。國人模仿日韓搞動漫,如今規(guī)模雖不小,但民族風格和氣派仍不足,這與想象力和原創(chuàng)力的匱乏不無關(guān)系。想象力和原創(chuàng)力蘊含在語言文字所積淀的思維效應之中。許慎在《說文解字》中指出:“蓋文字者,經(jīng)藝之本,王政之始,前人所以垂后,后人所以識古。故曰:本立而道生,知天下之至賾而不可亂也。”[5]由此推之,文字之本即文化生生不息之本。中華經(jīng)史子集千百年來集納了“天人合一”的智慧家園,是不竭的精神動力。
加入WTO后,在美其名曰“與國際接軌”的不斷沖擊下,中國文化尤其是學術(shù)文化已向“西”滑落。北大樓宇烈教授認為“世界上拋棄傳統(tǒng)文化最多的是中國”。[6]這一看法是很中肯的。
筆者曾收到一封邀請函,這個在中國內(nèi)地舉辦的“文化軟實力”會議,竟將英語作為第一會議用語。不僅如此,還要求中國內(nèi)地作者要拋開嫻熟的母語,論文要用英語寫作!一方面探討提升文化軟實力;另一方面卻在做有損于民族語言文字這根本軟實力的事!原因是在中國許多高校和科研機構(gòu)的成果評價體系中,“國際性”要高于國內(nèi)的會議。所以,主辦方寧可花重金請幾位外籍(華裔為主)專家以拔高會議檔次。
筆者認識一位有豐富臨床經(jīng)驗的老中醫(yī),他發(fā)表論文時卻因拒絕編輯要求——將論文摘要翻譯成英文而告吹。中醫(yī)文化是國粹之一,只有學古漢語才能了解其奧秘。把漢語都難以言傳的中醫(yī)術(shù)語譯成外文,以顯示刊物的“國際性”,這已是中國高校學報的普遍作派。筆者對自然科學和新興學科為交流和借鑒的需要適當?shù)刈鲂┩馕姆g的做法并不排斥,但卻認為以傳承中華文化為歸旨的中國哲學、歷史、文學、宗教、中醫(yī)學等傳統(tǒng)學科,應保有最起碼的文化和語言的自尊。只有謙卑地學習漢語才有可能進入中華文化的堂奧。遠的不說,清末來華曾擔任末代皇帝老師的莊士敦,學習并精通漢語最后服膺中華文化就是先例。
學術(shù)是“經(jīng)國之大業(yè),不朽之盛事”(曹丕《典論·論文》)。學術(shù)語言如果不以本民族語言為本位,就容易導致學術(shù)與文化傳承的破損和斷裂。錢穆先生曾在《中國學術(shù)通義·序》中痛陳“今國人一切以信奉西方為歸,群遵西方學術(shù)成規(guī)”的病端后,提出“欲復興國家,復興文化,首當復興學術(shù)”。[7]在筆者看來,要復興學術(shù)當以復興學術(shù)依憑的語言文字為務(wù)。
基于上述思考,筆者認為,首先,中國很有必要制定一個為期10-15年的漢語強盛計劃,將其落實到全民教育體系中,提升全民族的漢語水平(少數(shù)民族地區(qū)可區(qū)別對待)。這是文化大發(fā)展大繁榮的基本前提。教育主管部門應將漢語而不是英語作為國民終身教育第一必選項 (因研究生考試及后續(xù)教育無漢語,有些學生畢業(yè)都不能做到文從字順),嚴禁高校自主招生考試用外語取代漢語。去年提出的漢語水平測試的計劃要從漢語言文字自身的特點出發(fā),重在讀寫和運用能力,勿將此變成類似托福式的“打勾”考試。傳媒應注意導向問題,減少助長“外語熱”的各類外語競賽節(jié)目和欄目;反之,針對本國國民,多舉辦類似“漢語橋”式的漢語演講、辯論和寫作競賽等。
其次,要補充完善中國現(xiàn)行的《通用語言文字法》,并制訂相關(guān)的配套法規(guī)和實施細則,確保漢語言文字的尊崇地位和規(guī)范使用。政府和權(quán)力機關(guān)要從民族文化自覺、自信和自尊的高度率先垂范。對外場合,不僅要表達中國的“聲音”,而且要注重用漢語表達。除中國官方舉辦的國際會議外,其他會議包括每年“兩會”期間的新聞發(fā)布會可不必作英語翻譯。一則這是國內(nèi)會議;二則來華采訪的記者基本上都會漢語;三則這涉及國家的尊嚴,這就是周恩來雖然其水平可以糾正翻譯的錯誤但卻不在外交場合講外語的道理。切莫一方面在大張旗鼓地搞文化“走出去”;另一方面對不請自來者卻疏于文化的熏染。
最后,需要指出的是并非要“開倒車”恢復繁體字,因為那樣容易導致文字的約定俗成在震蕩中斷裂。從語言文字入手重振中華文化的自覺、自信這是文化民族性的基本要求,與聯(lián)合國“多種聲音”的倡言是一致的??v觀世界歷史,沒有哪個民族不是在不斷自我否定中贏得民族尊嚴與文化影響力的。這一點尤其值得省思。
[1] 錢玄同.中國今后之文字問題[J] .新青年,1918,(4).
[2] [俄] 弗拉基米爾·波波夫.在通往巔峰的途中[N] .參考消息,2004-10-18.
[3] 辜鴻銘.中國人的精神[M] .黃興濤,宋小慶譯.??冢汉D铣霭嫔?,1996.104.
[4] 譚振江.護根[N] .光明日報,2004-10-29.
[5] 許慎.說文解字[M] .北京:中華書局,1963.316.
[6] 文池.在北大聽講座[M] .第20輯.北京:新世界出版社,2010.
[7] 錢穆.中國學術(shù)通義[M] .北京:九州出版社,2011.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