禪宗語錄“(××)漢”稱呼語的語義語用分析
——兼論“漢”的歷史來源及情感傾向

鞠彩萍

(常州工學(xué)院人文社科學(xué)院，江蘇 常州 213002)

禪宗語錄素以高度口語化、俚俗化著稱。由于禪宗多接納中下層平民，自從百丈懷海倡導(dǎo)“一日不作，一日不食”以來，禪宗進(jìn)入到了“農(nóng)禪”時代，這給禪宗語言注入了更多鮮活的元素，禪宗語言也更加平民化，從禪宗稱呼語可見一斑。打開禪宗文獻(xiàn)，撲面而來的是富有農(nóng)田生活氣息的鄉(xiāng)村野語，其粗野鄙俗的稱呼語到處都是，明顯不同于中土文獻(xiàn)，具有鮮明的禪宗行業(yè)色彩。

“漢”是禪宗語錄中一個比較突出的稱呼語，它在各種場合被禪僧廣泛使用，其使用面之廣、使用頻率之高明顯區(qū)別于中土文獻(xiàn)。它可以用于面稱，也可以用于背稱或敘稱，有時也用于自稱。“漢”可以單獨使用，但更多的是與其他詞語組合使用以達(dá)到某種語用效果。作為中心語，“漢”前面的修飾成分非常豐富，如“草里漢、噇酒糟漢、擔(dān)板漢”等等，這些稱呼語須結(jié)合禪宗教義來理解。本文試從語義語用層面剖析禪宗語錄“(××)漢”稱呼語。

一、“(××)漢”的語義分析

從語義層面看，禪宗語錄“(××)漢”可用于以下場合。

(一)稱呼根機遲鈍、不能頓悟及愚鈍糊涂者

這類稱呼語列舉如下。

草繩自縛漢：用草繩捆縛自己者。喻稱妄生情念，迷失本心者。

村里漢、黃夷村里漢、三家村里漢、三家村里賣柴漢：均指偏僻鄉(xiāng)村里出生長大的人。喻稱癡迷不悟者。

撐舡漢：駕船者，與“弄潮人”相對。喻指尚未真正領(lǐng)會禪法還須憑借方便施設(shè)者。按：禪林欣賞的是機鋒敏捷、手段高強、具備慧眼、能在禪河中游戲自在的“弄潮人”，不是依船筏而渡的撐舡漢。

擔(dān)板漢：“擔(dān)板”一詞乃化用禪宗俗諺“徐六擔(dān)板，只見一邊”而來。肩扛木板行走時只看到木板的前邊而看不到后邊。喻稱執(zhí)著于一端，不能通悟者。

杜撰漢：指并未真正悟道卻又好施言句作略者。

淈(hú)腯(tú)漢、淈氵盾漢：稱糊涂不悟者。淈腯，即糊涂。

階下漢：與“階上漢”相對，用來稱呼對禪法尚未入門者。

開眼尿床漢：睜眼醒著尿床，喻稱荒唐可笑、執(zhí)迷不悟者。

立地死漢：雖然站著，猶如死人，稱遲鈍不悟者。立地：站著。

懵懂漢、懵鈍漢、朦漢：稱糊涂者，不能徹悟者。懵懂：愚昧，糊涂。

滅胡種族漢：“胡”是古人對印度的稱呼，“胡種族”即指佛教宗脈?！蹲嫱ナ略贰肪硪唬骸胺Q西竺為胡。自秦晉沿襲而來。卒難變革。故有名佛為老胡。經(jīng)為胡語。祖為碧眼胡。裔其后者為胡種?！薄皽绾N族”指斷絕佛教法脈。佛教的宗旨就是達(dá)到覺悟，“滅胡種族漢”用來稱執(zhí)迷不悟者。

涅槃堂里漢：義同“死漢”，稱應(yīng)機遲鈍者。涅槃堂，又稱延壽堂，安放病僧處。

披枷帶鎖漢：套著枷鎖、受種種束縛之人。喻指執(zhí)著于禪宗教理而癡迷不悟者。

漆桶漢：心中一片漆黑，猶如漆桶。喻稱愚暗不悟者。

入鑊湯漢：稱離禪法遙遠(yuǎn)、執(zhí)迷不悟者，當(dāng)墮入地獄?！拌Z湯”為佛經(jīng)所說“十八地獄”之一，以煮罪人。

移盤吃飯漢、趁隊噇飯漢：猶言飯桶、飯囊。只知吃飯不能完成參學(xué)大事者。

這類稱呼語還有：不知痛癢漢、不識痛癢漢、不識好惡漢、酒醉漢、吃酒糟漢、噇酒糟漢、癡漢、癡頑漢、鈍漢、鈍根漢、垛根漢、瘋漢、風(fēng)顛漢、瞌睡漢、門外漢；啞漢、聾漢、盲漢、瞎?jié)h、無眼漢、盲聾喑痖漢、無知漢、沒見識漢、驢漢、臭驢、撮馬糞漢、死漢、俗漢、虛生浪死漢、無鼻孔漢等等。

(二)稱呼明心見性、根機靈敏者

主要有：

飽參漢：稱廣參名師、深究道法、頗具造詣的禪僧。

飽叢林漢：稱精于道法、經(jīng)歷豐富的禪者。與之相對的則有“少叢林漢”。

大自在漢：指徹悟之后任性隨意、處處暢通、活潑自在者。

赫赤窮漢：一無所有，貧窮到了極點，喻指明悟一切皆空、除盡塵俗妄念者。

具眼漢：“眼”指法眼，稱能夠用智慧眼光觀照事物的禪悟者。

沒量大漢：稱超越大小及數(shù)量區(qū)別等二元對立的禪悟者。沒量大，即無窮大。

了事漢：稱領(lǐng)悟了禪法、完成了參學(xué)大事者。

灑灑落落底漢：稱徹悟之后毫無掛礙，毫無束縛，達(dá)到任運自在者。

特達(dá)漢：稱根機特出、通達(dá)徹悟者。

倜儻漢：稱卓越超群、明悟禪法、不拘泥于禪宗義理者。

桶底脫漢：禪宗以“漆桶”喻愚暗不悟者，“桶底脫”與“漆桶”意思相對。桶底掉落，由暗變亮，喻指轉(zhuǎn)迷為悟者。

無面目漢：喻指祛盡情識知解分別妄念的悟道者。

性燥漢、性懆漢：性燥，原指性情急躁，禪宗借指根機靈利、反應(yīng)敏捷之人。

真實漢：稱徹悟道法、斷除俗情妄念者。

這類稱呼語還有：大丈夫漢、諦當(dāng)漢、分曉漢、階上漢、明眼漢、靈利漢、伶俐漢、英靈漢、利根漢、透脫漢、斬釘截鐵漢、知方漢、直漢等等。

(三)稱呼陷于俗情妄念或言句知解而不能當(dāng)下領(lǐng)悟者

主要有：

草里漢、落草漢：稱陷入俗情妄念、言辭見解的禪僧。禪宗文獻(xiàn)多用“草”來比喻言句糾葛，俗情妄念。

傳語漢：傳語即傳話。稱沒有主見，人云亦云者。

墮根漢：稱陷埋于虛妄境界，執(zhí)著于言語分別者。

二頭三手漢：喻稱重復(fù)累贅，話語羅嗦，不能頓悟之人。

葛藤漢、葛藤老漢：稱糾纏于言語知解者。禪宗常用“葛藤”比喻言句作略。

嚼涕唾漢：喻稱自己尚未領(lǐng)悟，只知道搬弄他人言句者。涕唾：喻言句知解。

念言語漢：稱搬弄他人言句，忘卻悟道大事者。

弄泥團漢：稱機鋒遲鈍、粘手粘腳、不夠灑脫者。

土上加泥漢：土上加泥，重復(fù)累贅，喻稱執(zhí)著于言句糾葛，癡迷不悟者。

(四)稱呼向外覓佛、不知自身是佛者

這類稱呼語列舉如下。

客作漢：游子；客居他鄉(xiāng)者。喻稱迷失本心追逐外物者。眾生本自具足，不假外求，但迷者不見自心，盲目向外追逐，反認(rèn)他鄉(xiāng)作故鄉(xiāng)，故稱。與“主人翁”相對。

臨河渴死漢：身旁就是河流，自己卻饑渴而死。喻稱執(zhí)著于禪宗教義，不知自身是佛，終不能徹悟者。

驢前馬后漢：原指奴仆在主人前后服役效勞。喻稱失去自我、不能明心見性者。

覓佛漢：稱不知自心是佛，一味地向外求佛者。

隨群逐隊漢、隨聲逐色漢：喻稱失去自我，盲目追逐他人者。

踏破草鞋漢：稱終日在外云游行腳尋佛覓佛而不知向內(nèi)心省悟自身是佛者。

(五)稱呼有禪宗正統(tǒng)風(fēng)格、機鋒峻烈者

這類稱呼語有：

本分漢、本色漢、本色行腳漢：稱具有大機大用，能夠徹悟自身是佛的禪僧。獲得禪語、超脫生死乃本色禪僧所為。

家里漢：稱能夠明見自心是佛者，是本色衲僧。與“門外漢”相對。

氣拍漢：機鋒剛硬的漢子。

殺人不眨眼底漢：機鋒峻烈，能毫不留情地殺滅種種塵俗妄念者。

鐵漢：生鐵鑄就的漢子。喻稱能自我領(lǐng)悟，不受他人支配，機鋒剛硬者。

銅頭鐵額漢：喻稱根器靈慧，機鋒固密的本色禪僧。

咬豬狗漢：喻稱接引學(xué)人或較量機鋒中不講情面、手段奇特者。“咬豬狗”乃截省禪宗“咬豬狗手腳”一語而來。

一刀兩斷漢：謂禪師用峻烈、迅猛之手段剿絕學(xué)人情識分別，機用敏捷果斷者。

作家漢：稱機用杰出的禪家高手。作家：行家、高手。

(六)稱呼非正統(tǒng)的、不是本色當(dāng)行的禪僧

藏身露影漢、藏頭露影漢：藏身、藏頭本不應(yīng)露影卻露影，稱非本色禪僧。

打野榸漢：榸，指枯木根。本指云游行腳僧，喻稱非本色當(dāng)行之禪僧。

販私鹽漢：“販私鹽”與“官路”相對，非正當(dāng)途徑。喻稱涉于言辭非正統(tǒng)之禪僧。

和泥合水漢：喻指用言語說教啟發(fā)、接引學(xué)人者。

龍頭蛇尾漢、有頭無尾漢：喻稱禪機作略有始無終或前是后非者。

亂統(tǒng)漢：猶言違背禪宗法統(tǒng)者。

自了漢：只知自己開悟而不能化導(dǎo)他人者。此乃小乘追求個人解脫的目標(biāo)，非本色僧衲作風(fēng)。

(七)稱呼虛妄不實者

這類稱呼語有：

孟八郎漢：稱言句作略孟浪、冒失者。孟八郎為虛設(shè)之名，猶現(xiàn)今張三、李四。

弄精魂漢：稱故弄玄虛，虛妄施為者。

弄影漢、作家弄影漢、弄光影漢：“影”為虛幻不實的事物，稱執(zhí)著于虛妄境界者。

脫空謾語漢、脫空妄語漢、掠虛漢、虛頭漢、掠虛頭漢：與“真參實悟者”相對，稱說謊話，虛妄不實的參學(xué)者。

禪宗還有其他語義復(fù)雜的“(××)漢”稱呼語，如“不著便漢”用來稱呼那些錯過參禪悟禪最佳時機的禪僧，“老老大大漢”用來稱呼年老而不悟者。

二、“(××)漢”的語用分析

英國哲學(xué)家奧斯汀最早提出了言語行為理論，認(rèn)為說話人的有些行為是通過言語(話語的形式)實施的，即“說話就是做事”。他將言語行為分為三個次行為，即以言指事行為、以言行事行為和以言成事行為。美國語言學(xué)家塞爾進(jìn)一步研究認(rèn)為第一和第三兩個層次的區(qū)分沒有多大價值，言語行為就是施為行為(以言行事)，進(jìn)而將其分為五類，即斷言類或闡述類、指令類、承諾類、表達(dá)類和宣告類[1]。

根據(jù)奧斯汀、塞爾的言語行為理論，禪宗語錄“(××)漢”稱呼語同樣起到以言行事的語用效果。怎樣才能去除俗情妄念？如何使學(xué)人立地成佛？一句呵斥語如醍醐灌頂，起到驚醒迷茫之人的效果?！斑@噇酒糟漢”，當(dāng)禪師說出這一句話時，也就指明了學(xué)人自身存在的缺點：糊里糊涂，不明佛法真諦，如同吃了酒糟。進(jìn)而達(dá)到警示學(xué)人的行事效果：你應(yīng)該立即醒悟，知道當(dāng)下即佛?？梢哉f“(××)漢”稱呼語在特定的語境中包含一定的語用效力。具體分析如下。

(一)情感表達(dá)功能

使用“(××)漢”的句子，往往帶有較強烈的情感色彩，具體來說有以下幾點。

1.表示喝斥、責(zé)罵、貶剝

(1)問僧：“近離甚處？”僧便喝。師曰：“老僧被你一喝。”僧又喝。師曰：“三喝四喝后作么生？”僧無語。師便打曰：“這掠虛漢！”(《五燈會元》卷四，陳尊宿)

(2)僧問：“利劍斬天下，誰是當(dāng)頭者？”師曰：“暗。”僧?dāng)M再問，師咄曰：“這鈍漢出去！”(《五燈會元》卷七，巖頭全奯)

(3)舉僧問鏡清：“學(xué)人啐，請師啄?！鼻逶疲骸斑€得活也無？”僧云：“若不活，遭人怪笑?！鼻逶疲骸耙彩遣堇餄h?！?《碧巖錄》卷二，一六則)

(4)師便喝曰：“這漢，我向你道不相到，誰向汝道斷?”(《祖堂集》卷三，慧忠國師)

(5)上堂：“……叵耐雪峰老漢，卻向虛空里釘橛?！?《五燈會元》卷一七，泐譚文準(zhǔn))

這種類型的“(××)漢”多單獨成句，為感嘆句或祈使句，表示強烈的情感傾向。先分析例(1)，禪門中臨濟大喝是有名的，“有時一喝如金剛王寶劍，有時一喝如踞地金毛師子，有時一喝如探竿影草，有時一喝不作一喝用”(《鎮(zhèn)江臨濟慧照禪師語錄》)，其千變?nèi)f化，無可捉摸，如果不得其精髓，千萬不能模仿。然禪林學(xué)習(xí)、模仿臨濟大喝已蔚然成風(fēng)。僧人的兩喝看上去頗具機用，可是當(dāng)睦州和尚問其“三喝四喝后作么生”來勘驗他時竟無言以對。因此，“這掠虛漢”一語用來斥責(zé)僧人的機鋒作略完全是裝模作樣，虛妄不實，胡喝亂喝，是流于形式的模仿，只得其表，未得其用。例(2)當(dāng)“僧?dāng)M再問”時，全奯禪師立即責(zé)罵他是“鈍漢”，批評其根機遲鈍。因為在禪宗看來，任何思考、停留、遲疑都不符合禪宗意旨，禪宗貴在當(dāng)下即悟。例(3)“草里漢”一語是鏡清對禪僧答語的貶剝，鏡清禪師常以啐啄之機開示后學(xué)，講究啐啄同時，那個禪僧顯然還迷糊懵懂，尚未開悟，因而遭到貶剝，下文有雪竇的拈頌“古佛有家風(fēng)，對揚遭貶剝”可比照。例(4)中心語“漢”前沒有修飾語，單道一聲“這漢”所透露的貶斥色彩還是很明顯的。例(5)“叵耐”意思是可恨，為唐五代特色詞[2]。上述例句中有的還伴隨著“打”“喝”“咄”等動作語，更加強了稱呼語“(××)漢”的情感表達(dá)。

2.表示調(diào)侃或嘲諷

(6)時有學(xué)人問：“如何是活人之劍?”師答曰：“我老大漢，不能禮拜汝?！?《祖堂集》卷一一，保福和尚)

(7)(普化和尚)嘗暮入臨濟院吃生菜。濟曰：“這漢大似一頭驢?！?《五燈會元》卷四，鎮(zhèn)州普化)

(8)問：“如何是佛法大意？”師云：“十年賣炭漢，不知秤畔星?！?《景德傳燈錄》卷八，黑眼和尚)

(9)師乃云：“黃面老漢，末上放乖。”(《虛堂語錄》卷三)

例(6)保福稱自己為“老大漢”，有調(diào)侃意味。例(7)將普化和尚喻為一頭驢，亦有詼諧語氣。例(8)含有嘲諷意味，以賣炭漢不知秤畔星諷喻問法禪僧不明自身即佛，卻苦苦向外追尋。例(9)以詼諧的語氣戲稱釋迦牟尼為黃面老漢，含有佛法平等，人人皆可成佛之理。

3.表示贊揚、肯定

(10)師將順世，告眾曰：“有人邈得吾真否？”眾皆將寫得真呈師，師皆打之。弟子普化出曰：“某甲邈得?！睅熢唬骸昂尾怀仕评仙！逼栈舜蚪疃范?。師曰：“這漢向后如風(fēng)狂接人去在。”(《景德傳燈錄》卷八，盤山寶積)

(11)舉趙州示眾云：“今夜答話去，有解問者出來！”時有僧出。州云：“比來拋磚引玉，引得個墼子?！狈ㄑ酆蜕兴炷伺e問覺鐵嘴：“先師意作么生？”覺云：“如國家拜將?！蹦藛枺骸吧跞巳サ茫俊睍r有人出云：“某甲去得?！痹疲骸盃柸ゲ坏??！狈ㄑ墼疲骸拔視病！睅熢疲骸办`利漢聞舉便知落處?！?《明覺語錄》卷三)

(12)謝新舊知事。上堂：“一言相契，萬古不移。柳眼發(fā)新條，梅花滿舊枝。”舉拂子云：“總在者里，看看機先，個個英靈漢?！?《如凈和尚語錄》卷上，機先：禪機顯發(fā)之前。)

(13)復(fù)舉黃檗和尚示眾云：“汝等諸人，盡是不著便底。恁么作略何處有今日也？還知大唐國里無禪師么？”僧云：“只如諸方匡徒領(lǐng)眾又作么生?”檗云：“不道無禪,只是無師?！睅熢疲骸包S檗老漢,能區(qū)能別,能揀能擇?！?《圓悟語錄》卷六)

例(10)稱呼語蘊含了對普化“打筋斗而出”動作機略的首肯。例(11)是對法眼和尚靈利根機的贊嘆。例(12)與例(13)根據(jù)上下文語境，“(××)漢”亦包含有贊揚和肯定的意味。

(二)主觀評價功能

嚴(yán)格說來，情感表達(dá)中實際隱含了說話者的主觀評價，兩者不能截然分開，如例(1)“這掠虛漢”既包含了陳尊宿對禪僧的斥責(zé)，亦含有對禪僧作略的主觀否定。以下例句側(cè)重從主觀評價功能這一角度加以分析。

(14)古人云：“向外作工夫，總是癡頑漢?！?《臨濟語錄》)

(15)上堂云：“今日與諸人舉一則語?！贝蟊娐柭?，良久，有僧出禮拜，擬伸問次。師以拄杖趁云：“似這般滅胡種、長連床上納飯阿師，堪什么共語處？這般打野榸漢！”(《云門廣錄》卷上)

(16)問：“耳目不到處如何？”師曰：“汝無此作。”曰：“恁么即聞也?！睅熢唬骸罢?zhèn)€聾漢！”(《景德傳燈錄》卷一八，隆壽紹卿)

(17)上堂：“太平?jīng)叨軡h，事事盡經(jīng)遍。如是三十年，也有人贊嘆。且道贊嘆個甚么？好個淈氵盾漢！”(《五燈會元》卷一九，五祖法演)

(18)舉僧問藥山：“平田淺草，麈鹿成群，如何射得麈中麈？”山云：“看箭?！鄙派肀愕?。山云：“侍者，拖出這死漢！”僧便走。山云：“弄泥團漢有什么限？”(《碧巖錄》卷九，八一則)

例(14)“癡頑漢”一語是對“向外作工夫”之人的主觀評價。禪宗強調(diào)內(nèi)心是佛，反對向外追求，認(rèn)為那是癡迷、頑固不化之人。例(15)除了表示對該僧的斥責(zé)外，還包含了說話人的主觀評價，“打野榸漢”猶言是非本色禪僧，與前面“滅胡種”、“長連床上納飯阿師”等語呼應(yīng)。例(16)與例(17)加上“真?zhèn)€”“好個”形容詞修飾，其主觀評價色彩比較強烈。例(18)公案中僧人通過“如何射得麈中麈”話頭來勘驗對方機鋒，“麈中麈”為鹿中之王，很難射中。藥山立即回答：“看箭。”可以看出在這場較量中藥山反應(yīng)非常迅速，機鋒敏捷。僧人聽了便作麈鹿?fàn)睢胺派肀愕埂?，視自身為“麈中麈”，以此進(jìn)一步考驗藥山，藥山識破禪機，步步緊逼，讓侍者“拖出這死漢”，那僧立即起跑。藥山評價其為“弄泥團漢”，是說禪僧這樣做雖然也切合禪法，然拖泥帶水、粘手粘腳，不是大機大用、灑灑落落的漢。

(三)警示功能

(19)睦州喚僧：“大德?！鄙厥祝菰疲骸皳?dān)板漢?！?《汾陽語錄》卷中)

(20)僧問：“澄澄絕點時如何？”師云：“遮里不著客作漢。”(《景德傳燈錄》卷一，趙州從諗)

禪宗主張做自己心靈的主人公，而不受心識的擺布，所謂“寧作心師，不師于心”。例(19)當(dāng)睦州和尚喚僧“大德”以測對方禪機時，僧果然把持不住而回首，落入了睦州的圈套，說明他還執(zhí)著于名相之中。禪宗修行的目的是超越自我，獲得心靈的圓滿與自由，該僧并未達(dá)到這樣的境界，尚存“我”執(zhí)，因此一句“擔(dān)板漢”提醒受話人：不能“徐六擔(dān)板”，執(zhí)著于自我一端。例(20)禪僧詢問絕對澄明的空無之境到底怎樣，從諗禪師的回答是“遮里不著客作漢”，意在提醒禪僧不應(yīng)執(zhí)著于真空常寂之境，這是法性之病。禪宗強調(diào)的是不執(zhí)著于有，也不執(zhí)著于無，不執(zhí)著于生，亦不執(zhí)著于死，應(yīng)超越二元對立。如果執(zhí)著于澄明空寂“無”的境界，仍然是“客作漢”，不是“主人翁”。

語用學(xué)的觀點認(rèn)為，不同的語言形式表達(dá)不同的交際目的，反映不同的會話含義，傳遞不同的語用信息。在禪宗語錄中，稱呼語“(××)漢”基本上失去了稱呼的功能，既不是打招呼，也不是為了吸引對方的注意力，而是對受話人禪悟高低深淺的肯定或否定，從而起到警醒或鼓勵等語用效果，可以說它是啟發(fā)、提升對方思維層次的工具，是接引、啟發(fā)學(xué)人的一種手段。從使用的場合看，“(××)漢”稱呼語多用于禪師接引學(xué)僧或禪僧之間的應(yīng)機對機中，從稱呼語中看不出復(fù)雜的社會關(guān)系，其交際雙方是平等的、單純的，是禪師對參學(xué)弟子的勘驗，或是參學(xué)弟子對禪僧或禪僧相互之間的機鋒較量。

表面上看，貶義色彩的稱呼語“(××)漢”似乎違反了利奇、顧曰國等提出的禮貌原則，但從深層角度思考，這是禪師促使受話人開悟的一種曲折手段，就好比叢林內(nèi)部的棒打吆喝一樣，同樣是禪師接引學(xué)人或勘辯較量的方便法門。有時大喝一聲“(××)漢”，可以達(dá)到祛除疑惑、撥云探月、警醒學(xué)人的目的，有時一句“(××)漢”則起到鼓勵學(xué)人，贊揚、肯定其根機的積極效果，其語用目的都是為了使受話人達(dá)到禪悟這樣的最高境界。在這里，沒有尊貴低賤之分，沒有種族貧富差異，只有根機高下的較量，只有禪悟深淺的差距，可以稱釋迦牟尼為“黃面老漢”，視十地菩薩是“擔(dān)糞漢”，文殊普賢是“擔(dān)屎漢”。布朗等的“權(quán)勢”理論在這里絲毫不起作用?！?××)漢”的稱呼語充分體現(xiàn)了禪林對一切生命都尊重、關(guān)愛的平等的精神。因此從深層次講，它仍然遵循了話語交際的禮貌原則和合作準(zhǔn)則。

研究發(fā)現(xiàn)，表示斥責(zé)、詈罵、嘲諷、調(diào)侃等色彩的稱呼語多用于面稱，且句式多為“這(遮，者)……漢！”，或單用“(××)漢”感嘆句祈使句，以表示對禪僧根機不熟、陷于言句、執(zhí)迷不悟等的不滿憤恨之情，而表示贊揚、肯定等色彩的稱呼語多用于敘稱或泛稱，禪宗很少有當(dāng)面贊揚某個禪僧是“靈利漢”或“了事漢”的，多用“須是……漢(始得)”句式，如：

(21)良久云：“驚群須是英靈漢，敵圣還他師子兒！”(《大慧語錄》卷四)

或用于假設(shè)復(fù)句，如：

(22)若是個知方漢，必然明窗下安排。(《明覺語錄》卷三)

含褒義傾向的“(××)漢”很少有用于面稱的例子。用于背稱的也僅有數(shù)例，多用于主觀評價，如：

(23)“……所以古人道，欲得親切，莫將問來問，問在答處，答在問處。若非投子，被趙州一問，也大難酬對，只為他是作家漢，舉著便知落處。”(《碧巖錄》卷五，二一則)

用于泛稱的例子亦常帶有評論性，如：

(24)舉雪峰問投子：“一槌便成時如何？”投子云：“不是性燥漢?！?《明覺語錄》卷一)

從中心語“漢”與前面的組合搭配來看，除使用直陳式的“死漢”、“俗漢”、“癡漢”等稱呼語外，還使用了大量隱喻修辭，從而達(dá)到一定的語用效果。

根據(jù)喻體的設(shè)喻角度不同可以分為：1)用牲畜設(shè)喻。牲畜是低等動物，用它來比喻人，則說明智商低下，禪師常用來喻指執(zhí)迷不悟者。如禪林中經(jīng)常斥責(zé)學(xué)人為“驢漢”，也偶有“牛漢”、“豬狗漢”之稱。2)以人的生理缺陷設(shè)喻，如“盲漢”、“瞎?jié)h”、“啞漢”、“聾漢”、“盲聾喑痖漢”等。生理上的缺陷常常導(dǎo)致認(rèn)知功能受損，認(rèn)識主體看法片面，因此常用來喻指應(yīng)機接機遲鈍者。3)以日常生活事件設(shè)喻。由于禪僧的生活范圍多在寺院，禪僧多來自中下層平民，他們有較多的生產(chǎn)勞動體驗，因而平常生活事件可以信手拈來用作譬喻，如“擔(dān)糞漢”、“撮馬糞漢”、“販私鹽漢”、“賣炭漢”、“打野榸漢”等。用這些日常生活事件設(shè)喻，簡單易懂，參禪之人更容易領(lǐng)會接受，達(dá)到禪悟的最終目的。

三、“漢”的歷史來源及情感傾向

“漢”最早是水流的名稱，指漢水，是長江最長的支流。先秦文獻(xiàn)?！叭辍薄ⅰ皾h”并提。后來用“漢人”專門稱呼漢族人，常與少數(shù)民族對稱使用。如《漢書》：“近西羌保塞，與漢人交通?！?卷九四下，《匈奴傳》)唐代成書的《北齊書》有“漢兒”一詞，義同“漢人”，“兒”為后綴。如：“高祖曰：‘高都督(指高昂)純將漢兒，恐不濟事，今當(dāng)割鮮卑兵千余人共相參雜，于意如何？’”(卷二一，《列傳》一三)“漢”單獨用作稱呼語似是“漢兒”或“漢人”之省。中古《世說新語》《搜神記》《三國志》等作品未見用例。《北齊書》檢得15例，如：“(韓)鳳于權(quán)要之中，尤嫉人士，崔季舒等冤酷，皆鳳所為。每朝士諮事，莫敢仰視，動致呵叱，輒詈云：‘狗漢大不可耐，唯須殺卻?！?卷五，《列傳》四二)該史書有“癡漢”、“狗漢”、“賊漢”等語，從所在句子的語言環(huán)境看，均帶貶義。另有“漢兒”5例，“漢子”1例?！皾h”一開始使用就帶有貶義色彩，似乎與漢民族蔑稱少數(shù)民族為“蠻、狄、夷、胡”同理。但“漢”用作稱呼語的例句較少。唐五代筆記小說和敦煌變文中只見到零星用例。如《敦煌變文》：“者漢大癡，好不自知?！?卷七，《燕子賦》)多帶貶義。口語色彩較濃的寒山、拾得詩中有不少用例，如“顛狂漢”、“謾人漢”、“窮漢”、“無用漢”等，均為貶義或中性。

禪宗文獻(xiàn)“漢”稱呼語與中土文獻(xiàn)相比有以下特點：一是使用頻率高，《祖堂集》“漢”用作稱呼語有六七十例，《五燈會元》則高達(dá)三百多例；二是“漢”前修飾語豐富多樣，見前文語義分析；三是“漢”的使用范圍擴大，情感傾向上首次出現(xiàn)了褒義用法。表1是“(××)漢”在禪宗文獻(xiàn)《祖堂集》、《五燈會元》、《明覺語錄》中的使用情況。

表1 “(××)漢”在部分禪宗文獻(xiàn)中的使用情況

“漢”在禪宗文獻(xiàn)及寒山、拾得詩中的高頻出現(xiàn)說明它是一個口語色彩較強的詞。“漢”的褒義用法則確定了該詞在現(xiàn)代漢語的使用范圍。此后的文獻(xiàn)中“漢”才有了褒義的用法，并且出現(xiàn)了“好漢”、“硬漢”、“鐵漢”、“門外漢”等常用語詞。此外，在禪宗文獻(xiàn)中首次出現(xiàn)了“老漢”的自稱及他稱用法，亦為后世文獻(xiàn)襲用。

“漢”從原來的貶稱、賤稱擴大為一般通稱，這在后世文獻(xiàn)中很明顯。如果說禪宗文獻(xiàn)還是以表達(dá)貶義傾向為主，明清時期的作品則沒有這種特點了?！?××)漢”在部分明清作品中的使用情況見表2。

表2 “(××)漢”在部分明清

明清時期“漢”前修飾語也比較貧乏，以“好漢”“老漢”“大漢”“男子漢”“鐵漢”等為主。《水滸傳》“好漢”一詞使用高達(dá)465例。當(dāng)然這也與文本內(nèi)容有關(guān)，《紅樓夢》描寫女性較多，“漢”的使用頻率就非常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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