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政權
(常州工學院外國語學院;常州工學院翻譯研究所,江蘇 常州 213002)
所謂“音譯”,就是翻譯過程中從音而非從義的一種方法,是翻譯的一種特殊形式,是“用一種文字符號(如拉丁字母)來表示另一種文字系統(tǒng)的文字符號(如漢字)的過程或結果”[1]。翻譯實踐中,如果所譯的對象為源文化所獨有,而目的語文化中相應地存在詞匯空缺,這時往往會使用音譯的方法。中國早期的佛經(jīng)翻譯,就大量地使用了音譯,譬如,“菩薩”、“般若”、“浮屠”等佛教術語均為音譯詞。唐代玄奘法師提出的著名的“五不翻”原則,即“秘密故;含多義故;此無故;順古故;生善故”[2],就是音譯。
音譯實現(xiàn)了源語文字與譯語文字在讀音上的轉換,對于表音體系的文字來說,是最為簡潔的。但是就英漢兩種語言而言,情況并不是那么簡單。首先,就音譯的操作過程論,可以是逐音節(jié)或逐音素進行,甚至可以逐個按字母進行音譯,因而不同的譯者就會有不同的拆解組合,產(chǎn)生不同的音譯結果;其次,就譯者而言,譯者翻譯時會不自覺地運用自己的方言語音,導致相同的原文音譯成五花八門的譯名;再次,就語言本身而論,英漢語言屬于不同的書寫體系,一個表音一個表意,漢字的本質是音形義的統(tǒng)一體,一字一形一音一義,用這樣的文字去表示源語的讀音本身就是問題,因為英語一詞的讀音可以拆解為不同的音素,每個音素卻必須使用一個完整的漢字去表示,實難相稱。正因為這些原因,漢語的譯音詞常常不統(tǒng)一,選字措辭各個不同,盡管全國科學技術名詞審定委員會作出了努力,情況仍不樂觀。本文正是基于以上認識,通過考察meme一詞在中文中的音譯名,分析其選字措辭的特點,挖掘成功譯名之后的理據(jù),試圖為術語音譯的選字提供一些參考意見。
meme一詞是由理查德·道金斯在其1976年出版的《自私的基因》一書中首創(chuàng)。道金斯把meme作為文化傳播單位,用它來解釋文化進化規(guī)律:“我認為最近在我們這個星球上已經(jīng)出現(xiàn)了一種新的復制因子……我們需要為這種新的復制因子取個名字,一個能夠表達文化傳播單位或模仿單位的概念名詞?!彼麑⑾ED詞根mimeme去掉詞頭mi,變?yōu)閙eme,使人容易聯(lián)想到英文的“記憶”(memory)一詞,或是聯(lián)想到法文的“同樣的”(meme)一詞。道金斯提出的meme概念是源自達爾文的進化論,他認為人類是作為基因機器而被建造的,是作為meme機器而被培養(yǎng)的,生物體靠基因遺傳實現(xiàn)進化,而文化傳播則要通過meme的復制得以實現(xiàn),從而實現(xiàn)文化的進化?!罢缁蚴峭ㄟ^精子或卵子從一個個體轉到另一個個體,從而實現(xiàn)在基因庫中繁殖一樣,meme亦如是,從一個大腦轉到另一個大腦,實現(xiàn)在meme庫中的繁殖,這個實現(xiàn)過程,寬松地講,就是模仿過程。”[3]在道金斯提出meme概念之后不久,許多學者如蘇珊·布萊克摩爾,理查德·布羅迪,阿倫·林治便繼承道金斯的觀點,積極撰文闡明meme的含義和規(guī)律,并嘗試建立文化進化的meme理論。特別是布萊克摩爾,緊緊抓住模仿的概念,在1999年出版的《謎米機器》中,更是坦言meme就是儲存于大腦(或其他對象)之中、并通過模仿而被傳遞的、執(zhí)行各種行為的指令;正是模仿才決定了meme是一種復制因子,并賦之以復制能力;任何一個事物,只要它能夠通過模仿而得以傳遞,那么,它就是一個meme。因此,不難看出meme的核心概念就是“模仿”。
meme在中國的譯介從20世紀80年代初就開始了,但是直到本世紀初才引起國內(nèi)學界的關注。國內(nèi)學界除了出版道金斯和布萊克摩爾的專著中譯本外,有關meme及其應用的研究主要以論文形式呈現(xiàn)。根據(jù)筆者通過檢索中國知網(wǎng)(截至2011年10月10日)所作的不完全統(tǒng)計,國內(nèi)學者對meme一詞的翻譯主要采取了音譯、義譯兩種方法,meme譯名具體出現(xiàn)的頻次如表1所示。
表1 meme的各種譯名出現(xiàn)頻次統(tǒng)計
一般來說,術語的翻譯應以義譯為主,“因為音譯不能見詞明意,既無助于理解,又難記憶,對學習和推廣應用都妨礙極大”[4]。但是從我們收集的數(shù)據(jù)看,對meme音譯者占絕大多數(shù)。一方面說明音譯作為義譯的補充手段不可或缺,另一方面也說明meme音譯何以成功,值得我們深入探討。因本文主要探討音譯的問題,下文不再論及meme的義譯譯名。
一般而言,一種語言借用外來詞語的基本方式就是音譯。外來新事物、新思想在目的語中找不到對應的語詞來翻譯,或這些新概念不能用義譯來準確把握,最便捷的拿來主義就是音譯。有些學者認為在術語翻譯上,“含義而借音,從歷史上看大多出于不得已,因此借音原則可施展的天地并不大,也不宜大”[5]。實則不然,“音譯法……在翻譯中一直起著舉足輕重、不可忽視的作用。在局部情況下,音譯可成為主要手段,甚至成為不可替代的手段”[6]。譯者在音譯外來術語時,不是機械地進行語音轉寫,實際上譯者一直在尋找語音語義的最佳切合點。例如,魯川把meme譯為“敏因”時給出了以下理由,頗具典型意義:
我們建議把meme譯為“敏因”。因為meme既然是“人文的、智力的、歷史的”、遺傳的“因”,跟“基因”相提并論,就應該譯為“敏因”??紤]到“敏”字有一個義項是“敏慧”(聰明智慧),并且“敏”字有三個部件:左上角和右偏旁的“攵”理解為“人文”,左下角的“母”理解為是由“父母”遺傳的。所以,“敏因”意為“父母遺傳的人文基因”。[7]
這說明譯者在音譯選擇用字時,不僅考慮到讀音,還考慮到語義,甚至字形。正是基于這樣的考慮,我們依據(jù)所用漢字的語義聯(lián)想及用字的近似程度,把meme的音譯名大體分為三類:冪姆、謎米、米姆為一類;覓母、密母、縻母為一類;模因、摹因、敏因為一類。
首先討論第一類。這一類的音譯名,選字幾乎沒有完全重合之處,而且除了讀音相似外,從字面上根本無法看出此譯名和meme之間有何關聯(lián),此舉似乎是音譯之正途,因為音譯的目的就是記錄源語的讀音。但是我們發(fā)現(xiàn),作出這樣無義的音譯,有時是譯者有意為之。徐盛桓就認為meme的有些音譯詞容易讓讀者對原來的概念產(chǎn)生這個概念原來沒有的聯(lián)想,或者看似義譯卻難近原義,因此為避免這些問題,“采用了不會產(chǎn)生其他意義聯(lián)想的音譯法”[8]。但是譯者的如此用意能否得到學界認可,則是另一個問題了。
第二類,音譯名共用一“母”字?!澳浮痹跐h語中有“母親”之義,如《說文》:“母,牧也。從女。象懷子形,一曰,象乳子也?!庇小氨驹础敝x,如《老子》:“天下有始,以為天下母”;而且“母”在古文中還通“?!?,如《禮記·內(nèi)則》:“煎醢加于黍食上,沃之以膏,曰淳母?!编嵭ⅲ骸澳福x曰模,模,象也,作此象淳熬?!币虼耍祟愐糇g名采用“母”字的原因似乎是利用“母”字所表達的“母體”、“模仿”之義。王斌把meme譯為“密母”,也有這樣一番考慮:“筆者將之譯成密母是由基因而來:基因(gene)是生物遺傳與變異的基本單位,密母是文化傳播與嬗變的基本單位;基因既是音譯又是意譯,乃基本因子之意,密母模仿基因的翻譯而來,也是音意結合的翻譯,它是文化傳播的母體,然而我們卻很難給出這個基本元素的準確界定,所以它是個有待揭密的傳播母體?!盵9]應該說,此處借用“母”字是個不錯的選擇,盡管“密”、“覓”和“縻”與之連用的組合會讓人無法察知該術語的學科屬性。
第三類中的共用“因”字,實乃譯者對meme理論淵源的追溯和分析的結果。何自然、何雪林“考察了meme的理論成因,并在此基礎上結合該術語與‘基因’的關系及其近似的發(fā)音,最后決定譯為‘模因’”[10];杜世洪更是宣稱把meme譯成“摹因”,是“把它當成基因的伙伴看待”[11]。實際上,應該說,道金斯在創(chuàng)立這個術語的時候,就已經(jīng)給予了暗示,“我需要一個聽上去像gene的單音節(jié)詞……它應該和cream合韻”。毫無疑問,道金斯希望這個新術語與“基因”這個術語能有些相似的地方,而把meme譯為“×因”無疑是極佳的選擇。另外,“因”在中文語境中,不僅讓人容易聯(lián)想起“因子”(“因素”之義)一詞,還含有“承襲”之義,如“殷因于夏禮,所損益可知也”(《論語·為政》),“因秦宮室,據(jù)其府庫”(張衡《東京賦》)。但是在“因”字上取得驚人一致之余,譯者對meme這個單音詞的節(jié)首(onset)和節(jié)核(nucleus)的選字則各個不同。盡管各自都有充分理據(jù)[7,10-11],但從上文的統(tǒng)計來看,學界對三者的接受似乎出現(xiàn)了一邊倒的局面,更愿意接受“模因”而不是“敏因”或“摹因”。究其原因,似乎是“模因”之“?!保^“摹”與“敏”,更能傳達出meme所含的“模仿”之義?!澳!睘椤胺ㄊ剑灰?guī)范”,如“埏埴作器,必模范為形”(《論衡·物勢》),后引申為“仿效;效法”,具有了模仿的含義,如“變化之極,徐疾之間,可盡模哉?”(《列子·周穆王》),“是以模經(jīng)為式者,自入典雅之懿”(《文心雕龍·定勢》)。反觀“敏”,只有“敏捷”、“聰穎”的含義,而且與“因”連用,易使人聯(lián)想到是“過敏的原因”;而“摹”,雖“摹與模義略同”(段注《說文》),但本義不過是“臨摹;照著樣子描畫、寫字”,更多的是和書畫的臨摹聯(lián)系在一起。
語言學理論和翻譯理論一般認為,音譯不需表義或不能表義,但從上述分析不難看出,譯者盡管使用了音譯的方法來翻譯meme,但并不是單純地進行語音轉寫,而是在翻譯的過程中,關注到了meme的含義,甚至有意識地運用漢字的表義特性。如前所述,漢字的本質特征是音形義的統(tǒng)一體,一字一形一音一義,漢字的這種表義特性,使得長期運用漢字的人,往往會形成一種漢字認知圖式——“望文生義”、“辨形知義”,會自覺或不自覺地根據(jù)漢字字形字義信息來認知文字所代表的事物。而一旦形義相差或偏離,就會給人一種“形義背離”的陌生感,這種“背離感”源自接受者按照常規(guī)語義認知無法正確抵達詞語所指的含義,相反卻岔出了新義。因而這種“形義背離”就會給接受者造成接受障礙。于是,“由于漢字的獨立表義性……盡管采用的是音譯,但不管是漢化的譯名,還是洋化的譯名,都不可避免地帶有表義的成分,只不過有的是有意的,有的是無意的罷了?!盵12]
表1所收集的meme音譯名,印證了我們的分析。第一組音譯名,盡管較忠實地轉寫了源語的讀音,但讀者不能從中得出任何有意義的成分,顯得陌生而神秘,不利于術語的傳播和接受;而第二組和第三組音譯名卻能在漢語語境中得以順利解讀。但是,為什么只有“模因”才得到大多數(shù)學者的認可,而不是其他的音譯呢?這就涉及到音譯用字的組合問題,是問題的更深層次。在音譯的過程中,譯者用一個個漢字來轉寫外來術語的音節(jié),也就是每個單字表示一個單音,但是,這些單字放在一起也應該具有意義,形成有理據(jù)的語義組合,單個漢字的意義必須在合理的組合結構中顯示出來,否則,就是一個無理組合,單字的意義就會在無理組合中消弭掉了,如“冪姆”、“謎米”等。另一方面,有理據(jù)組合也不是全部都可接受的,因為在可選的有理據(jù)組合群中,還存在與原術語內(nèi)涵表達得親疏遠近的區(qū)別。也就是說,有些理據(jù)組合的意義比其他的組合更接近原術語的涵義。因此,單字組合首先必須能合理解讀,而且還要能與外來術語的意義基本相當,只有音和義兩個方面都有了聯(lián)系,才能算作一個不錯的音譯選字組合。比如第二組的音譯名,的確考慮到meme所具有的可供復制的特點(母體—本源—模仿),而且其組合也算符合理據(jù),但是兩個單字合并起來解讀,就出現(xiàn)了歧義,如“覓母”。而“模因”以“模”概括了該術語的核心概念含義,以“因”道出了其學科淵源,較好地實現(xiàn)了單字意義和組合理據(jù)共存,且與學科背景關聯(lián)的效果。
音譯不是簡簡單單地語音轉寫,而應看做是譯者在試圖構建語音相似、意義相關的過程?!拔覀儜獪蚀_把握原語術語概念的科學性和人文性內(nèi)涵……尤其要充分考慮到譯語文化的特點與語言習慣。否則,譯語術語就很難在譯語文化語境中長久‘保持’或‘遺傳’下去”[13],因此術語的音譯,除了要考慮語音層的相似,在中文選字上,要考慮到漢字作為音形義的統(tǒng)一體所具有的表義特性,單字的選擇和組合要在原術語內(nèi)涵中找到理據(jù)。要做到這一點,譯者就要舍得花力氣,弄清詞義源流、歷史演變,考慮概念系統(tǒng)關系;只有語音相似、意義相關的音譯名,才能更容易為學界所接受和傳播。當然,術語漢譯的接受,往往是各種因素交互作用的結果,不過,可以肯定的是,如果譯者能在音譯選字上注意到漢字音形義統(tǒng)一的基本原則,讓外來術語不那么像“老外”,那么該術語在中國本土的接受自會順暢許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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