離娘肉

冉正萬

歲數(shù)越大，離媽媽越遠。最后會遠得看不見。也正是因為遠，思念才越是深沉。

有一位老人，很老了，他坐在日落黃昏的屋檐下沉思。雙眼潮濕。孫子問他，爺爺，你怎么了？老人說，我想媽媽了。孫子奇怪地說，嘿，爺爺也有媽媽呀？孩子以為只有自己才有媽媽。

歲數(shù)越大，離媽媽越遠。最后會遠得看不見。但不管有多遠，也不管歲數(shù)有多大，在媽媽那里，百歲老人也永遠是媽媽的孩子。也正是因為遠，思念才越是深沉。

在我老家，女子出嫁時，別的東西可根據(jù)家庭情況有增有減，唯有離娘肉少不得。離娘肉是一塊豬肉，肉割得方方正正，上面還必須有一個乳頭。賣肉的師傅都知道，這個乳頭要位于豬肉的正中。方方正正，喻示女子品形端正，是個好女子。那個小小的乳頭，則象征哺乳之苦。女兒是娘的心頭肉，現(xiàn)在女婿要把娘的心頭肉娶走了，得用一塊豬肉補上。這塊肉在結婚后的第三天，女婿回門的時候特地給丈母娘送來。這塊肉除了女子的母親，別的人都不吃。我到遵義時，發(fā)現(xiàn)城里人結婚也有離娘肉，但這塊肉是娶親的時候與別的東西同時送來的，肉上拴了一根彩帶，裝在一個白凈的瓷盤里，很多人都不知道這是什么意思。

我本男兒，可讀書工作，離家越來越遠。結婚的時候，我媽開玩笑說，我這和嫁女差不多啊。在城里已經請過客，可回到老家，父母特地又把三親六戚請來，再辦了一次。偕妻子回城那天，母親特地準備了一塊離娘肉，對我說：老二，你拿回去煮來吃了，就不會忘記媽媽了。說著，母親轉身抹起眼淚。我鼻子一酸，強忍住淚，說：媽，不吃我也不會忘記你呀。

肉帶回家后，我沒煮來吃。那個乳頭既然代表母親的乳頭，我又怎能用刀去切割？用口袋仔細包扎起來冷藏在冰箱里，心想什么時候把母親接來，和母親一起吃吧。母親怕坐車，每坐一次都暈得天翻地覆，比生病還難受，晚上躺在床上，還覺得車在滑行，在顛簸，在飛奔，在轟鳴，甚至能聞到汽油味兒。所以接過好幾次，母親都笑著拒絕了。我也不敢勉強。

這塊肉在冰箱里一放就是三年。一直放在最里面的角落里。大多數(shù)時候我已經把它忘了，只有翻找東西或者清理冰箱的時候，才又一次發(fā)現(xiàn)它，并想起母親的話。幾年后，我一個人先于家人離開遵義市到了貴陽市，把離娘肉完全忘記了。我?guī)捉浥ΓK于買了套房子。搬家的時候，舊冰箱沒要，送人了，妻子把那塊肉用冰塊包住帶來了。我大為感動，笑著說，還在呀？她說，你不是叫我好好保管不要丟嗎？這一年，離母親送我離娘肉已經八年了。新買的冰箱更大。我用保鮮紙把離娘肉裹了十幾層，再裝在飯盒里，仍然放在冰箱深處。

現(xiàn)在，一旦妻子不在家(這樣的時候不多)，我煮飯時都能想起這塊離娘肉，這時不管我在干什么，都會放下手中事給母親打一個電話：媽，你身體還好吧？有露水的時候千萬別再下地了，給你買的新衣服不要老放在箱子里，平時也可以穿嘛。有病就去開藥，不要硬撐……兄弟他們怎么樣？你就不要操那么多心了……

（選自《教師博覽》2011年第8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