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 萍,甘 燕
(中國政法大學 民商經(jīng)濟法學院,北京 100088)
保險法上的禁反言原則芻議
王 萍,甘 燕
(中國政法大學 民商經(jīng)濟法學院,北京 100088)
我國《保險法》經(jīng)2009年修訂,在保險合同法制度方面取得了較大進展,該法第16條對如實告知義務做了全面敘述,而其中第六款則被視為對禁反言原則的承認。禁反言原則是對價理論衰落的過程中產(chǎn)生的一項重要合同法原則。基于合理期待理論,英美保險法借鑒了合同法上的這一原則,并將其適用于保險人一方。當保險方及其代理人的行為或承諾與保險合同條款不一致時,應當對投保方的合理期待進行保護,禁止保險人以合同條款對抗投保方。禁反言原則是保險法上平衡合同雙方當事人利益的一項重要規(guī)則,且其適用之情形亦有擴張之趨勢。文章試圖通過對禁反言原則的全面考察,厘清內(nèi)涵,并就該原則的適用范圍、適用原則和條件做出具體的分析,指出我國《保險法》當前對禁反言原則理解的偏差,并為我國立法之相關制度設計提供借鑒。
禁反言;對價;合理期待
我國《保險法》經(jīng)2009年修訂,在保險合同法制度方面取得了較大進展,該法第16條對如實告知義務做了全面敘述,而其中第六款則被視為對禁反言原則的承認。隨著對合同當事人信賴利益保護的重要性逐漸被肯定,禁反言原則在英美保險法中的適用范圍也在逐漸擴大,我國保險法理論界雖然已普遍接受該原則的內(nèi)容,但離全面認識和在具體適用該理論上還有非常大的差距,本文將以禁反言的理論分析為基礎,通過對禁反言原則的全面考察,厘清內(nèi)涵,并就該原則的適用范圍、適用原則和條件做出具體的分析,提出我國《保險法》第16條并非對禁反言原則的承認,禁反言原則當前在適用主體范圍和適用時間等方面均已呈現(xiàn)擴張趨勢,對禁反言原則準確運用,將是我國《保險法》被保險人利益保護宗旨實現(xiàn)的重要制度支持。
禁反言是最早出現(xiàn)在英美法系合同法中的一個概念,后來被引入到保險法中并成為保險法的最大誠信原則項下一項重要的子原則。而英美合同法中的禁反言原則是作為對價原則的反面產(chǎn)生的,旨在強制執(zhí)行無對價的允諾。
在任何一個國家,合同的效力都是合同法的一個核心問題。在早期英美法系中,合同的效力仰賴于合同的形式?!罢J為契約需符合某種‘請求形式’(formsofaction),始得請求強制履行。此乃受限其令狀體制(writsystem)下,任何請求必須符合令狀所載者始得為之所致。[1]”隨著令狀制度的衰落,請求形式的要求也漸趨淡薄,但是仍然認為約定必須具備某種要素方可強制履行。這種必須的要素,就被稱之為對價(consideration),亦有人稱之為約因。
按照1876年英國高等法院法官路什(Luch)在科里訴米薩案(Currie V.Misa)[2]一案的判決中的定義,對價是指“合同的一方得到的某種權(quán)利、利益、利潤或好處,或者他方當事人克制自己不行使某項權(quán)利或遭受某項損失或承擔某項義務”,簡而言之,是“對接受承諾的人有損失,或?qū)ψ鞒龀兄Z的人有利益”[3]。如前所述,對價理論強調(diào)的是合同必須要有對價,只要合同具備對價,該合同就是有效的,就能訴諸法院并被強制執(zhí)行。反之,缺乏對價的合同就是無效的,不能被強制執(zhí)行。
但是,隨著商品經(jīng)濟的發(fā)展,便捷高效率地訂立合同的需求對傳統(tǒng)的對價理論提出了挑戰(zhàn)。對于那些無對價的允諾(如贈與等)而言,實現(xiàn)當事人的締約目的與嚴格遵守對價理論之間產(chǎn)生了沖突。實踐證明,嚴格的對價理論最終成為了阻礙交易順利進行的重要因素。為此,眾多法官和學者開始審視、批判機械刻板的對價理論,并最終導致了這一偉大理論的衰落。
1.屏乃爾案(Pennel’sCase)[4]
1602年英國民事高等法院在屏乃爾案的判決書中認為:“在給付到期日前所為之部分金錢給付,不得視為對全部債權(quán)清償之給付(paymentof lesser sum on the day in satisfaction of a greater cannotbe any satisfaction for thewhole)”。法院的判決理由正是“缺乏對價”。由于支付全部債務是債務人的義務,在沒有新的對價或者事項的情況下,自然不能以部分金錢給付而抵消全部債務。由此形成了對后來英美合同法產(chǎn)生重要影響的著名的“屏乃爾規(guī)則”(Rule in Pinnel’sCase)?!捌聊藸栆?guī)則”是不符合當時的商業(yè)交易實際的。正如學者所言:“如果這項債務的給付提前,或者以物品作為代替或者在其他地作出部分給付時,法律可以允許以部分給付視為對全部債權(quán)滿足給付,因為這些物品可能對債權(quán)人更為有用”[5]。
2.喬丹訴馬尼案(Jorden v.Money)[6]
1854年的喬丹訴馬尼案第一次討論到了禁反言理論。本案的具體案情如下:被告馬尼欠馬乃爾一筆錢,并以債券作為擔保,馬乃爾死后將該債券轉(zhuǎn)給其妹(即后來的喬丹夫人),喬丹夫人曾多次表示將不執(zhí)行債券。后來她改變主意,訴諸法院要求執(zhí)行該債券。被告馬尼以禁反言為由主張原告喬丹夫人不得再向其索討欠債。但是,上議院以多數(shù)票否定了被告的主張,認為普通法中所承認的禁反言適用于現(xiàn)時事實上虛假意思表示(covera false representation ofa present fact)而不是本案的對未來意圖的意思表示(nota representation of future intention)。也即是說,禁反言規(guī)則“不適用于這樣的案件:陳述不是一個事實的陳述,而是當事人想做成或不想做成某事的聲明”[7]。
3.福克斯訴比爾案(Foakesv.Beer)[8]
本案原告??怂骨繁桓姹葼?090英鎊,被告曾與原告訂立協(xié)議約定,若原告愿意先清償500英鎊的債務,他將同意被告分期支付其余債權(quán)并不收取利息,但隨后被告仍向原告追討所欠利息。初審法院根據(jù)原被告的還款協(xié)定支持了原告的訴請。但是上訴法院和上議院卻以之前的屏乃爾規(guī)則,即部分金錢給付不能視為對全部債務之清償給付為由,判決原告敗訴。由此可見,200多年間,屏乃爾案確立的屏乃爾規(guī)則雖然備受爭論,但是卻并未根本得到改動,其在合同法上仍然具有重要地位。但是不得不承認,這一規(guī)則與當時的商業(yè)習慣和交易規(guī)則脫軌,更加凸顯了其僵硬性。
4.高樹案(High TreesCase)[9]
直至1947年的高樹案才真正對屏乃爾規(guī)則做出了修正,并正式確立了允諾禁反言原則(Promissory estoppels)。本案的主要案情是,原告1934年將位于倫敦的一套公寓租給被告,租期99年,每年租金2500英鎊。租約簽訂后,被告將房屋轉(zhuǎn)租給第三人。1939年一戰(zhàn)爆發(fā),倫敦大量租住公寓空余。原被告隨協(xié)商將租金減半,但未約定期限。1945年戰(zhàn)爭結(jié)束,客源大增,原告以被告沒有為降低房租的協(xié)議提供對價為由向法院起訴,要求自1945年起按1937年租約履行。本案的主審法官,英國近代法學泰斗丹寧大法官認為“如果債權(quán)人對債務人已表示接受少數(shù)數(shù)目以清償較大數(shù)目之債務,經(jīng)債務人已經(jīng)依照約定履行,即使債務人未給予其他酬勞或者對價,該約定也生效力,禁止債權(quán)人違反先前的允諾”。至此,允諾禁反言原則才得以正式確立,并且在其后的一些案例中,丹寧大法官又進一步運用了該原則,使之得以更加鞏固完善。
由此我們認為,如果一個人做出一定的承諾,并且使對方信賴該承諾而據(jù)此做出一定的行動,那么,法律就要求該承諾人必須信守諾言,即使該承諾沒有對價支持。丹寧大法官在《法律的訓誡》一書中將允諾禁反言原則概括為:“當一個人以他的言論或者行為已經(jīng)使另一個人相信,按照他的議論或者行為時安全的——而且的確是按照他的言論或者行為辦了事情——的時候,就不能允許這個人對他所說的話或所做的行為反悔,即使這樣對于他是不公平的,也應如是”[10]。
1.合理預期理論
禁反言原則作為英美合同法理論的一項重要原則,其被引入保險法的一個重要理論基礎正是合理預期理論,確切的說是滿足被保險人的合理期待。合理期待這一概念最早是有英國大法官Stommon??Darling在1896年提出的,他主張“保險單應根據(jù)被保險人的合理期待進行解釋”[11]。但遺憾的是,當時保守的英國法院并未將該原則作為保險合同普遍的解釋原則。直到1947年美國的著名保險法判例Garnet才首次出現(xiàn)了“合理期待”的概念。關于合理期待原則,Keelon R.E法官將其表述如下:“通常,法院會保護保險申請人、被保險人和受益人(以下簡稱投保方)的合理期待,即使在仔細檢查保險合同條款時,這種合理期待是與保險合同表示的意思相沖突的”[12]。簡言之就是要以投保人或被保險人對合同的合理期待作為保險合同解釋的出發(fā)點,以此保障投保方的利益。
2.合理預期理論的正當性
從理論上講,在保險合同當中尊重投保方的合理預期,其根本原因在于保險合同是一項格式合同。為了實現(xiàn)實質(zhì)正義,法律必須對相對弱勢方進行特殊的保護。因為面對這種標準化契約或附和契約,對方當事人要么接受,要么拒絕,缺乏雙方當事人協(xié)商確定合同條款的過程,也沒有和格式合同制定者進行討價還價的余地。因此,在格式合同中合同制定者被法律認定為是具有優(yōu)勢地位者,而合同的相對方則處于弱勢地位,法律保護的天平自然應向弱者傾斜,以實現(xiàn)實質(zhì)正義。
在具體的保險實務中,也有必要對投保方的合理期待進行特殊的保護。通常保險單中的保險條款都特別冗長復雜,大量的專業(yè)術(shù)語使普通的投保方難以理解,甚至根本不會閱讀相關的保險合同條款。同時保險人代理人銷售保險產(chǎn)品時使用的營銷方法也使投保方對此產(chǎn)生了信賴,這種合理信賴必須得到法律的保護。因此,從實務方面各因素的考量來看,也有必要對投保方的合理期待進行必要的保護。
根據(jù)合理期待理論,在保險人或其代理人(以下簡稱保險方)的行為或承諾與保險合同條款內(nèi)容不一致,并使投保方對此產(chǎn)生了合理的信賴并據(jù)此作為或不作為時,即使保險合同條款對相關問題具有明確的約定,法官也可以依據(jù)投保方的合理期待突破合同條款的內(nèi)容,授予投保方相應的權(quán)利,禁止保險方以合同條款進行抗辯。
1.適用范圍
通過上述對于禁反言原則含義的簡要分析可知,禁反言原則是一個內(nèi)涵十分豐富的理論體系,適用范圍十分廣泛。對于禁反言原則的類型有許多不同的劃分,如事實或行為禁反言(Estoppel in paisor by conduct)、契據(jù)禁反言(Estoppel by deed)、記錄在案的事實禁反言(Estoppel by record)和衡平法上的禁反言(Proprietary estoppels)[13];還有的將其分為衡平禁反言(equitableestoppel)、允諾禁反言(promissory estoppel)、司法禁反言(judicial estoppel)及其他類似的原則[14];等等。
在保險法中,這一原則的適用有其特殊性。從適用對象來看,禁反言原則僅適用于保險方而不適用于投保方,這與前述合理期待理論有密切的關系。禁反言原則在保險法中的適用就是為了矯正保險合同中雙方當事人不平等的權(quán)利配置格局,平衡雙方利益,只有在合同中具有優(yōu)勢一方當事人才應當受到禁反言原則的限制,而對處于弱勢的投保方則需予以特殊保護。從時間維度上看,禁反言原則不僅可以適用于保險合同的締結(jié)階段、保險合同存續(xù)期間,甚至在保險事故發(fā)生后的理賠階段也可以適用。
2.適用條件
根據(jù)上述禁反言原則的內(nèi)涵分析,可以將禁反言原則的使用條件簡要地劃分為以下幾點:
首先,保險方在保險合同的訂立或履行過程中,作為或者不作為。包括行為、言語等方面的積極承諾或消極暗示。至于主觀方面,并不要求保險人對此存在故意或過失。雖然一般情況下保險人對此都存在一定程度的過錯,但是不宜將其納入禁反言原則的構(gòu)成要件中。
其次,保險方的行為或承諾使投保方產(chǎn)生了合理的信賴。這是禁反言原則適用的最重要條件。一方面,保險方的行為和承諾存在客觀上具有某種模糊性或誤導性;另一方面,投保方主觀上也相信了保險方并且對其產(chǎn)生了合理的信賴。在此需要說明的是,該信賴必須具有合理性。這源于英美法上的一個著名法諺:“請求衡平救濟者,須善意無辜”(Hewho comes into equitymustwith clean hands)[15]。所謂合理性期待,首先必須保證投保方的期待是真實的,其次還要求投保方善意且無重大過失。在此,似乎可以用一個“理性人”概念來考察該信賴是否具有合理性,即“理性人”于此情境下是否會對保險方的行為或承諾產(chǎn)生信賴。對于投保方期待的合理性判斷可以有效地防止禁反言原則的濫用。
最后,投保方基于上述合理信賴作為或者不作為,引發(fā)保險方抗辯事由。如果此時允許保險方基于保險合同對抗投保方,必將使投保方處于不利的境地甚至遭受損害。有學者認為“雖然許多判例沒有明確要求損害,但損害作為禁止反言的一個構(gòu)成要件似乎在理論上已成定論”[16]。對此筆者認為,此時并不要求損害的現(xiàn)實性,這一現(xiàn)實性要求也無法達致。而只能認為這一不利境地和損害是潛在的,即如果按照保險合同的內(nèi)容執(zhí)行,將會使投保方處于不利境地或者遭受損害。這樣才有必要禁止保險方反言,防止這種不利境地和損害的產(chǎn)生。
3.適用類型
如前所述,禁反言原則不僅在保險合同的締結(jié)階段有適用余地,在保險合同的存續(xù)期間,理賠階段也都可以適用。因此,我們可以據(jù)此將禁反言原則的適用分為一下三種類型:保險合同締結(jié)階段的禁反言,保險合同存續(xù)期間的禁反言和理賠階段的禁反言。
具體而言,在保險合同締結(jié)階段的情形,如保險方就保單上的具體問題或條款做出了錯誤或者虛假的說明和解釋,投保方信以為真的。保險合同存續(xù)期間的禁反言,如保險方依照被保險人的請求為一定行為,但實際上并未實施,卻向被保險人明示或暗示已經(jīng)實施。理賠階段的禁反言,如被保險人提供證明材料不完整卻不予以指出,而做出理賠準備,后又以此為由拒絕理賠的。
雖然禁反言原則可以有效平衡保險合同雙方的利益,但是切不可矯枉過正,濫用禁反言原則將會損害保險方的合法利益,進而損害整個保險制度機制。如前所述,對禁反言原則適用進行限制的一個重要手段是對投保方信賴的合理性方面的控制。對于不具有合理性的信賴沒有保護的必要,自然無禁反言原則適用的余地。限制禁反言原則適用的情形主要有兩種:
1.不得違反法律強制性(禁止性)規(guī)定或公序良俗
對于違反法律強制性規(guī)定或公序良俗的信賴顯然是不合理的。例如我國保險法規(guī)定,投保人或者被保險人對與保險標的必須具有保險利益,換言之,即禁止沒有保險利益的保險合同。這既是保險法上的強制性規(guī)定,也是基于公序良俗方面考慮,防止道德風險的必然要求。在沒有保險利益的情況下,被保險人或受益人可能為了獲得保險金故意制造保險事故,即增加保險合同的道德風險。保險人對于保險利益的拋棄,將會使保險行為形同賭博,喪失保險存在的最終價值。所以即使保險方的行為或承諾與保險合同中要求具有保險利益的合同條款不一致,例如允許被保險人對沒有保險利益的保險標的進行投保,投保人也不能以禁反言原則為由主張保險合同有效。超額保險和重復保險等制度的設計,亦具有同等效力。
2.代理人授權(quán)范圍的限制[17]
雖然一般認為保險代理人的行為視為與保險人的行為具有同等效力,但是前提是保險代理人在授權(quán)范圍內(nèi)為代理行為。若授權(quán)委托書中對代理人的代理權(quán)限做出了明確的禁止性規(guī)定,代理人超越該權(quán)限中所謂之禁止性行為,投保方自然不可對其產(chǎn)生合理信賴,因此也無禁反言原則的適用。
除上述兩種情形之外,保險范圍和投保人欺詐等事由亦可能阻卻禁反言原則的適用。
長期以來,無論是理論界還是保險實務界都存在混淆禁反言與棄權(quán)(waiver)的現(xiàn)象。棄權(quán)也是最大誠信原則對投保方提出的要求。根據(jù)布萊克法律詞典的解釋,所謂棄權(quán)是指“自愿地讓渡或者放棄——以明示或默示的方法——一項法律上的權(quán)利或利益,聲明放棄權(quán)利的當事人一方必須已經(jīng)知道了權(quán)利的存在,并且有意識地放棄了該權(quán)利”[18]。這一棄權(quán)概念是普遍適用于各個部門法領域的一般概念,具體到保險法上的棄權(quán)概念,有學者將其歸納為:“保險人棄權(quán)是指保險人知道其有正當?shù)睦碛山獬贤蛘呔芙^被保險人所提出的索賠,但是以明示或者默示的方式向被保險人傳達其放棄該權(quán)利的情形”[19]。簡言之,就是指保險人放棄其基于保險合同原本享有的權(quán)利,尤其是指抗辯權(quán)。棄權(quán)原則和禁反言原則在保險法中都只適用于保險方,由于二者的區(qū)別甚微,在英美法判例中也經(jīng)?;Q使用(use interchangeably)。
盡管如此,關于二者的細微區(qū)別,可以從以下幾個方面作一些簡要分析:
第一,棄權(quán)要求保險方主動做出放棄一定權(quán)利的明示或默示表示,而禁反言則不要求保險方必須知道自己的行為與保險合同內(nèi)容不一致而可能導致喪失抗辯的后果,只要其行為客觀上使投保方產(chǎn)生了合理信賴,就不允許其用合同條款進行抗辯。
第二,棄權(quán)是保險方以單方意思表示或者與投保方合意的方式做出,而禁反言則是保險方作出行為或承諾并使投保方產(chǎn)生合理信賴。即禁反言原則的適用存在兩個層面的考察——保險方行為的考察和投保方信賴的考察,而棄權(quán)原則并不要求投保方的信賴。
第三,棄權(quán)原則的適用是基于投保方的意思表示,而禁反言原則的適用則是基于衡平法上公平原則的要求。也就是說,在棄權(quán)的情況下保險方喪失抗辯權(quán)是由于自己的意思表示放棄該抗辯權(quán),而適用禁反言喪失抗辯權(quán)是因為對投保方信賴的保護要求,二者的基點、視角有所不同。所以在以禁反言作為理由時,法院會引入衡平法的干預進行裁判。
第四,棄權(quán)是放棄原本基于保險合同享有的抗辯權(quán),即此時保險合同已經(jīng)成立,而禁反言則是指保險合同內(nèi)容不得與之前的約定相違背,故不限于保險合同已經(jīng)成立。有學者認為,棄權(quán)一般是保險合同成立后保險人放棄固有合同權(quán)利的行為,而禁止反言的行為基礎通常發(fā)生在合同訂立過程中,此時保險合同還未成立,保險人不可能放棄合同權(quán)利[20]。筆者認為,棄權(quán)發(fā)生于合同成立之后,并不意味著禁止反言一定是發(fā)生在合同訂立過程中,前述適用范圍的分析,已說明禁止反言適用于保險合同訂立和履行的整個過程中。
第五,亦有部分學者認為棄權(quán)可以適用口頭證據(jù)規(guī)則,而禁反言則不適用口頭證據(jù)規(guī)則(ParolEvidenceRule)[21]。所謂口頭證據(jù)規(guī)則是指將書面協(xié)議作為當事人雙方協(xié)議的最終表達,而排除此前與之矛盾的口頭證據(jù)。(A Rule of evidence providing thata written agreement is the finalexpression of theagreement of the parties,not to be varied or contradicted by prior or contemporaneousoralorwritten negotiations。)[22]口頭證據(jù)規(guī)則的適用必須滿足以下幾點:首先,雙方達成的合同必須是最終的、完整的、具有約束力的書面協(xié)議;其次,該規(guī)則排除的不僅僅是口頭證據(jù),也可以是書面的證據(jù);第三,該規(guī)則只是不允許用最終書面合同達成之前或與之同時的證據(jù),來變更書面合同的內(nèi)容,而在其達成之后的證據(jù)則可以被用來解釋或變更書面合同。所以,口頭證據(jù)規(guī)則實際上是在滿足一定的條件下,排除口頭證據(jù)(包括書面證據(jù))的適用的[23]。
總之,從上述分析可知,棄權(quán)側(cè)重研究明示或默示放棄權(quán)利的保險人的行為后果,而禁止反言著重于因合理信賴保險人的陳述或行為而產(chǎn)生的權(quán)利。棄權(quán)基于當事人的意思產(chǎn)生法律效果,而禁止反言則直接基于公平觀念發(fā)生作用。雖然兩者產(chǎn)生的結(jié)果有時是相同的,但兩者適用基礎有著本質(zhì)的區(qū)別。
2009年修訂的《中華人民共和國保險法》(以下簡稱新保險法)第16條第6款規(guī)定:“保險人在合同訂立時已經(jīng)知道投保人未如實告知的情況的,保險人不得解除合同;發(fā)生保險事故的,保險人應當承擔賠償或者給付保險金的責任?!边@一條被認為是借鑒英美保險法上禁反言規(guī)則的規(guī)定。筆者認為,嚴格意義上說該條規(guī)定是棄權(quán)原則的規(guī)定,縱觀我國新保險法條文規(guī)定,我國目前仍未對禁反言原則做出明確的規(guī)定。
首先,保險人明知投保人未盡如實告知義務而享有抗辯權(quán)但是未行使,可以視為其放棄了解除合同的權(quán)利,因此其后也不允許保險人解除合同。這符合棄權(quán)原則的內(nèi)涵。其次,該條規(guī)定未對禁反言原則的最重要的要件——投保方對保險方行為產(chǎn)生合理信賴——作出要求。最后,從條文的規(guī)定來看,保險人之所以不能解除合同是由于在合同訂立時其有權(quán)行使而放棄行使,而不是為了保護投保方的合理信賴而做出利益的衡平配置。所以,將新保險法第16條第6款的規(guī)定看作是棄權(quán)原則的體現(xiàn)更具合理性。
既然我國不存在有關禁反言原則的規(guī)定,那么我國是否應該引入這一原則呢?筆者認為借鑒英美保險法上的有益經(jīng)驗,增設禁反言原則是有必要的。如前所述,在保險法領域保護投保方的信賴利益十分有必要。然而我國保險法在這方面尚需更多的努力。
一方面,就法條本身來看,雖然新修訂的保險法加強了對投保方的保護力度,但是對于最大誠信原則在保險方的適用,只規(guī)定棄權(quán)原則和保險方的說明義務,并且各項規(guī)定略顯單薄,過于簡單缺乏可操作性。而對于相對弱勢的投保方卻規(guī)定了嚴格的如實告知義務,相比之下有違實質(zhì)公平。
另一方面,就我國保險業(yè)現(xiàn)狀來看,代理人銷售模式不成熟和理賠難是長久以來形成的痼疾。保險人在保險合同訂立時運用各種手段推銷保險產(chǎn)品,當保險事故發(fā)生后又以保險條款規(guī)定為由逃避責任也是屢見不鮮。人們往往因此而不愿投保,這就使保險制度的重要價值難以發(fā)揮。由于保險制度價值的實現(xiàn)需要保險的社會化,只有大量投保人進入保險中,才能增強保險公司的擔保和分擔風險的實力,從而形成良性循環(huán)??梢哉f,投保人是保險業(yè)興旺繁榮的源泉,如果無人愿意進入,保險業(yè)就會缺乏源動力而逐漸死亡。在這樣的現(xiàn)實背景下,要盡量制定有利于保護投保方的規(guī)則來鼓勵更多的人參與保險。唯其如此,才能最終實現(xiàn)雙贏甚至多贏。
綜上所述,作為社會風險分散機制的保險制度在西方發(fā)達國家的發(fā)展歷史,以及今天保險業(yè)在社會生活中所承擔的重要社會功能,對《保險法》理論研究的深度提出了更高的要求,特別是對衡平法制度中例外規(guī)則的研究顯得尤為重要。本文通過對禁反言原則的研究,指出我國借鑒英美《保險法》過程中存在的誤解,厘清保險法上禁反言和棄權(quán)制度的差異,并進一步強調(diào)我國有必要吸收禁反言原則,并確認該原則的所適用的范圍包括保險人本人和保險人代理人,該制度適用的時間包括合同簽訂前和合同簽訂后,并且允許以合理信賴保護為基礎擴大解釋禁反言原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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On the Doctrine of Estoppel In Insurance Law
WANGPing,GANYan
(Civil,Commercial&Economic(CCE)Law School,China University of Political Science and Law,Beijing 100088,China)
After 2009 renew of Chinese Insurance Law,the Act16th was Our country's Insurance Law system hasmade a big progressafter its 2009 amendment.In article 16 duty to inform is fully described and the 6th provision of thatarticle is deemed as the accept of espotell.Espoteelwas an important contractual principle during the decline of consideration doctrine.Based on the doctrine of reasonable expectation espoteelwas taken and applied into the party of insurer by British and American insurance law.When there is a diverge between insurer's conductand commitmentwith the provisionsof insurance contractwe shallprotect the reasonable expectation of insurer and prohibit the insurer confront the insured with insurance contractprovisions.Espottel isan important rule to balance the interestsofboth contractualparties in insurance law,whose application has the trend ofexpansion.In this paper the author pointsout the deviation on the understanding ofespotelland provide adviceson our country's relevant law construction through the overallexamine,clarification of contentand the specific analysison scope,conditionsand principalsofapplication
estoppel;consideration;reasonableexpectation
田 強)
D922.24 < class="emphasis_bold">文獻標識碼:A
A
1674-828X(2012)03-0012-06
2012-01-23
王萍(1974-),女,甘肅蘭州人,中國政法大學民商經(jīng)濟法學院副教授,民商法博士,主要從事民商法學研究;
甘燕(1989-),女,江西宜春人,中國政法大學民商法專業(yè)2010級碩士研究生,主要從事民商法學研究。
·市場經(jīng)濟與法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