謝智勇
(溫州市圖書館,浙江 溫州 325088)
溫州地處浙江沿海,是海外交通的重要渠道。尤其在1876年開埠之后,外籍人士往來更為頻繁。這些傳教士、外交官和商人們在溫州工作、生活,留下了工作報告、日記、書信和回憶錄等豐富的文獻資料;同時,不少有心人也把溫州當?shù)氐恼滟F文獻帶回國內(nèi)。因此要編寫一部一流水準的溫州史,不但需要盡力搜尋溫州及國內(nèi)所藏的歷史文獻,還要放眼海外,將海外圖書館和檔案館中所藏有的檔案圖書資料一并收入。溫州的有識之士對此早已有所建議。此次借編修《溫州通史》的機會,溫州市圖書館開始了海外尋寶的工作。下面要介紹的《東園遺稿》、《家禮正衡》、《王季中集》和《玉甑峰志》四部與溫州相關(guān)的歷史文獻,便是圖書館工作人員幾經(jīng)周折從日本尋到的寶貝。
此事還得從去年寒假說起,當時《溫州通史》的主編吳松弟教授要去日本內(nèi)閣文庫訪問,臨行之前讓溫州市圖書館提供需要復(fù)制的日藏溫州古籍地方文獻目錄。于是就有了以上四部古籍的回歸。日本是收藏中國文獻的“富國”,而其中內(nèi)閣文庫尤負盛名。內(nèi)閣文庫是一所專門收藏漢、日文古籍的圖書館,原屬于日本總理府,1971年并入日本國立公文書館。其中所典藏的5.9萬冊漢籍,皆為古籍中的珍稀版本,人稱“內(nèi)閣版”。此次所收集的四部文獻便是深藏于內(nèi)閣文庫的“大家閨秀”,不但具有文物收藏價值,而且還有較高的史料價值,為我們了解溫州深厚的歷史文化提供了豐富的信息?,F(xiàn)在對四件寶貝逐一進行介紹。
該書收藏于日本的內(nèi)閣文庫。書長27厘米,外封簽條標“東園遺稿”,共二冊。封面上還有兩張收藏信息單,欄目為番號、冊數(shù)和函號。
作者何文淵(1385―1457),字巨川,號東園,江西廣昌人。何氏永樂十六年(1418)登進士第,兩年后授監(jiān)察御史,天順初歷官禮部尚書。不過在他仕途中最為后人稱道的還是擔任溫州府知府的歲月。
宣德五年(公元1430年)在都御史顧佐的力薦之下,何文淵出任溫州知府。宣德十年(公元1435年)擢刑部右侍郎,離任。上任之時何氏正當不惑之年,“至則視民之利病,政之得失,而興廢之?!保ㄕ戮]《何公行狀》)在平均賦稅、平息訴訟糾紛、防止軍隊擾民等方面都有所舉措,減少了民眾的負擔。六載知府生涯為他提供了豐富的治理經(jīng)驗和卓著的政治聲望。以至于在其離任時,溫州及周邊郡縣百姓夾道挽留,“出城男女送者萬余人”。(章綸《何公行狀》)何氏對溫州也感情至深,臨終之前四天還念念不忘溫州,對其子語:“吾嘗為溫守,溫民戴吾亦深,今去溫數(shù)十年,然心未嘗不在溫也。我死,神氣必歸溫矣?!闭桥c溫州的這層姻緣,《東園遺稿》(下文簡稱《遺稿》)留下了相當多的與溫州相關(guān)的內(nèi)容。
《遺稿》四卷首一卷。首卷收錄他人所撰何氏像贊、行狀、墓志銘、祠記等,作者之中不乏楊士奇、于謙、王直等一時重臣,可見何氏聲望及生前交游。第一、二卷為各種序文,共計39篇,第三卷為記27篇、傳2篇、祭文8篇及賦1篇。第四卷收各體詩170首。(篇目數(shù)字僅是根據(jù)目錄統(tǒng)計,與文集所收實際篇數(shù)可能有所出入。以詩為例,目錄所列《寄程副都御史富》、《慎宅二首》、《送黃主簿考績》、《挽高知縣》、《旅懷》、《有感二首》等均未見諸文集)。
在這些詩文之中,何文淵與溫州當?shù)厝耸考奥脺厝耸肯嗷ソ挥蔚奈淖终紦?jù)了主要地位,內(nèi)容涉及溫州人事、景物、社會的方方面面,是重構(gòu)明代前期溫州地方歷史的重要史料。同時,這些資料的意義并不僅僅局限于地方個案,它們也有助于了解明朝中前期地方官吏如何應(yīng)對社會的劇烈變動和沖突。文稿中有不少為族譜、方志所作的序言及為寺廟、義莊所作的碑記和詩文,向我們展示著傳統(tǒng)士大夫官員的政治智慧。從中我們可以看到,他們是如何依靠宗族、宗教、慈善等社會組織維系社會秩序的,同時也可以梳理這些措施對于地方權(quán)力結(jié)構(gòu)又有怎樣的影響?!哆z稿》為我們了解明前期溫州社會和政治情況提供了一把鑰匙。
該書二冊,書高22.5cm左右。外封簽條標:家禮正衡。內(nèi)封除正中印有“家禮正衡”之外,頂部正中印有“文公全像”四字。左下角印有“余明吾梓”四字。內(nèi)封之后為楊九經(jīng)序和九幅關(guān)于朱熹生平故事的繪畫。封底印有:萬歷己亥歲夏月,自新齋余明吾梓。因此可以確定該書刊刻時間為萬歷二十九年(公元1599年)。第一卷卷首標:“重刻申閣老校正朱文公家禮正衡卷之一”。第二、三行分別為校補者和印行者信息:“閩武夷海東彭濱校補”和“閩書林明吾余良相梓行”。
朱熹的《家禮》在流傳過程中出現(xiàn)了各種校正、增補和改編的版本,《家禮正衡》即為其中之一。《家禮正衡》有一個是周應(yīng)期的編本。周應(yīng)期(1586-1664),字克昌,一字際五。浙江永嘉(今溫州市區(qū))人。周應(yīng)期出身當?shù)厥兰?,祖先周旋為正統(tǒng)元年狀元。周應(yīng)期本人也是進士出身,官至右副都御史。生前著述多種,但多散佚。嚴紹璗《日藏漢籍善本書錄》將本書編者著錄為周應(yīng)期編,這也是當時我們確定需要復(fù)制的日藏古籍地方文獻目錄時的依據(jù)。但收到書后,綜合刊刻時間、卷首書名及書內(nèi)的其它著者信息來看,該書應(yīng)為申時行所編,彭濱校補,而非周應(yīng)期編本。據(jù)了解,內(nèi)閣文庫還藏有崇禎十年(公元1637年)的《家禮正衡》,嚴氏《書錄》亦著錄為周應(yīng)期編。從周的生卒時間看,崇禎本出自周應(yīng)期之手的可能性比較大,我們還會繼續(xù)探尋。
明王朝進入萬歷皇帝統(tǒng)治之后,它的政治生命也逐漸步入晚年。那么在一個王朝走向衰亡的時代,地方文人如何來度過他們的閑暇時光,日常生活中他們有什么休閑活動?后兩種資料(《王季中集》與《玉甑峰志》)反映的就是溫州地方的相關(guān)情況。與前兩種資料所涉及的修齊治平的嚴肅主題相比,后面兩種資料更多地展現(xiàn)了文人生活中閑適靈動的一面?!锻跫局屑饭卜质畠裕績詾橐痪?。各卷主題如下:
第一卷《雁山紀游》,包括《雁山四記》和《雁山雜詠》兩部分;
第二卷《湖上草》;
第三卷《松鶴齋草》;
第四卷《赤城草》;
第五卷《白鹿社草》;
第六卷《友聲草》;
第七卷《游燕草》;
第八卷《趨庭草》;
第九卷《舫齋草》;
第十卷收入王氏家族重要先人王叔杲的傳記材料和相關(guān)紀念文字。
除第十卷外,每卷之首冠以作者與校者姓名。作者皆為王季中,校者則因卷而異,一至九卷依次為:龍膺、何白、吳光翰、吳稼竳、何白、侯傅邦、戴宗璠、王光蘊、邵建章。作者與校者群是一個有著密切聯(lián)系的文人群體。吳光翰和吳稼竳為王季中表兄弟。龍膺、何白、侯傅邦、戴宗璠、邵建章等人,都是溫州本地當時較為活躍的文人。他們與王季中、劉忠父、梁進父等人共同結(jié)成了“白鹿社”,定期聚會娛樂,游覽名山勝水。校對者中不少冠以“社弟”頭銜,即出于此層關(guān)系。
除第六卷和第十卷外,每卷之前附加序文。除第五卷外,序文作者一般即為該卷校者(第五卷序文作者為王稺登,校者何白)。依據(jù)序文的落款時間可以得知每卷大致的付梓時間。如果以序文為準,第一卷出版最早,時間為萬歷十七年(公元1589年)。第四卷出版最遲,時間為萬歷三十二年(公元1604年),第二卷則在萬歷三十年(公元1602年)出版,其余三、七、八卷則皆為萬歷三十一年(公元1603年)?!秲?nèi)閣文庫藏明代稀書》所列十冊文集出版時間為“正德十二年至萬歷二十八年”,不知何據(jù)。依據(jù)序言來看,該信息存在一定偏差。
作者王光美,字季中,號玉滄,永嘉二都英橋里(今永中街道永昌堡)人。前九卷集中收錄了他與同好游玩、聚會和離別時所吟詠的詩文。第一卷的《雁山四紀》和第十卷《傳記》為散文,其他絕大多數(shù)篇幅為詩歌。這些文字能夠反映地方文士日常的休閑方式及其精神生活。同時在詩文和序言的唱和聲外,我們也可以體會這些文士如何通過文字的交流增加彼此之間的聯(lián)系,塑造群體意識。
這些文字不是王季中的獨唱而是凝聚了白鹿社同仁的共同記憶。寫作的人、作序的人、校對的人共同參與了相關(guān)的活動,甚至他們在旅途中的言行舉止已成為作品的素材。而且可以推測這個文集的讀者大多數(shù)也是與他們關(guān)系密切的文人。那么各卷的作序、校對和付梓不僅僅是個簡單的書籍出版流程,而是一整套塑造認同感的儀式。每個人在各自流程中回憶著曾經(jīng)一起游歷時所帶來的快樂、驚奇和友誼,同時又為彼此的聯(lián)系增加新的元素。從這個層面來說,該文集為觀察明代中晚期文人日常生活及其群體關(guān)系提供了一個絕佳的視角。
另外,文人在旅游中把他們的文字與地方景觀緊密聯(lián)系在一起,因而這些文字也成為探究溫州地方景觀開發(fā)歷史的重要線索。溫州山水秀麗,有不少名勝,尤其以雁蕩山為顯赫。那么在現(xiàn)代旅游業(yè)出現(xiàn)前是哪些社會力量推動著景觀游覽的興起?王季中的詩文為我們提供了一些有趣的信息,在此僅舉一例。在傳統(tǒng)名勝開發(fā)的過程中,寺廟發(fā)揮著不同一般的作用。與一般認知的不同,寺廟不僅承載著宗教信仰功能,而且有著提供住宿、餐飲、向?qū)У榷喾N旅游服務(wù),同時它本身又往往會被營造成一種景觀。寺廟與地方景觀發(fā)展的密切關(guān)系導(dǎo)致文集中有很多吟詠寺廟及與僧人唱和的詩篇。
玉甑峰又稱道士巖,是中雁蕩山的象征。謝靈運出任永嘉太守時旅游至此,曾留下詩作。之所以稱為道士巖,除了形狀酷似道冠外,還與一段傳說有關(guān)。據(jù)傳永嘉人李少和,為唐代宗室之后,世居大羅山,精通道術(shù)。當時地方風傳白石洞內(nèi)有鬼,李少和前往驅(qū)散。宋太宗曾多次召見李氏,雖然賞賜豐厚,李氏卻依然請求回白石洞修煉。另一種說法為白石洞是十二位修煉道術(shù)的真君成仙之地。白石洞又稱玉虹洞,坐落于玉甑峰腰。雖然傳說內(nèi)容各異,但是都與修道之士相關(guān),玉甑峰也由此與道士聯(lián)系在一起。
該書以山為主體,收錄相關(guān)的詩文和傳說等資料。樂清陳崇雅(字允默)編輯,陳崇佐(字允圣)參閱,何白(字無咎)校正。志文之前有序言三篇、玉甑峰圖一幅。正文共分十卷,第一卷為名山勝跡,第九卷為傳記,附加題額柱聯(lián),第十卷故老叢談,其余七卷為歷代吟詠玉甑峰的詩詞。
從這部《玉甑峰志》中我們可以看到一個地方名勝的開發(fā)情況。玉甑峰雖然在宋朝已為道士修煉之所,但其后幾經(jīng)興廢,早年營建早已頹敗湮沒,名聲并不顯赫。以至于明初編修的《雁蕩山志》中根本沒有提及玉甑峰。而崇禎元年(公元1628年)蒞任永嘉知縣的林大菁愛好山水,自稱久慕天臺、雁蕩之名,但對于玉甑峰,卻是“藐乎未聞”。直到到任第二年陳君錫帶著父親所著的《玉甑峰志》請他題序,才有所耳聞。這些都說明了當時的玉甑峰還未成氣候。
玉甑峰的再次營建在明朝中晚期,與周邊陳、錢兩姓崇奉佛教相關(guān)。在明代中晚期,佛教在士紳中再次獲得青睞,各地不少士紳之家捐資建立寺院,請僧人住持。萬歷三十三年(公元1605年),居住在玉甑峰周邊的錢氏家族延請?zhí)撊蜕械桨资粗凶〕?。其后陳、錢兩姓致力于擴展白石洞的佛教事業(yè):延請修行精嚴的僧人,捐資舍田,并在集真觀基礎(chǔ)上分別建立東、西兩殿。一些被堙沒的舊建筑也不斷被修繕恢復(fù)。在陳、錢兩姓的努力之下,來往白石洞的信眾日益增多,玉甑峰的規(guī)模和聲望也與日俱增。
《玉甑峰志》的編纂與出版本身也是相關(guān)家族拓展該山影響的一種方式。編修者陳崇雅和參閱者陳崇佐即為陳氏家族成員,他們搜求有關(guān)玉甑峰的詩文并不僅僅為了滿足好古的興趣。永嘉張?zhí)祺胝J為玉甑峰與秦淮、虎丘相比并不遜色,差別在于虎丘得到“游人題詠,遂名噪海內(nèi)”。因而陳氏此書的目的即在于借文人題詠增加玉甑峰的文化內(nèi)涵和知名度。
《玉甑峰志》收錄了不少當時人的題詠作品,如為該書作序并參與校正的何白、前文已經(jīng)介紹過的王季中及其他白鹿社同仁。旅游題詠是晚明士人結(jié)社活動的重要內(nèi)容。玉甑峰成為當?shù)厥考澛糜蔚囊淮笕ヌ帲呐d起與士紳圈的青睞密切相關(guān)。
一葉一菩提,一花一世界。以上幾種明代的溫州歷史文獻,從明前期到明晚期,從地方官員到本土士紳,為我們理解明代溫州的社會文化提供了多樣的角度和豐富的材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