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表:外寬內(nèi)忌,好謀無決?

王鼎杰

在《三國演義》中，劉表算得上是被扭曲得最為嚴重的一個人：他既極其缺乏開拓精神，又管不好小老婆，還限制不了她娘家人對政事的干預(yù)。他不僅坐失了官渡之戰(zhàn)和柳城遠征時兩次偷襲許昌的大好時機，而且偏袒小老婆的兒子，疏遠嫡長子劉琦，為日后的基業(yè)喪失埋下伏筆。

雖然陳壽在《三國志》中說劉表“外寬內(nèi)忌，好謀無決”，后來的《三國演義》基本也是以這八個字來塑造劉表的，但是，作為“跨蹈漢南”的一方諸侯，劉表究竟是一個什么樣的人物，卻不能簡單地用這樣一句八字口訣來概括。

一

作為漢室宗親，劉表自年輕時代就與眾不同。他不僅“身長八尺余，姿貌溫偉”，而且和同郡的張儉等名士被并稱為“八俊”，后來因被牽扯進黨錮之禍，一度作為朝廷的通緝犯到處逃亡。直到赦免令下達，他才得以恢復(fù)身份，并進入大將軍何進的幕府。

劉表命運的轉(zhuǎn)機出現(xiàn)在漢末秩序崩潰時。在董卓之亂引發(fā)的關(guān)東大叛亂中，固有的文官體系被形形色色的軍閥武力瓦解，荊州地區(qū)也不例外。孫堅打的旗幟是勤王，干的卻是制造無政府社會的事。他先殺荊州刺史，又殺南陽太守，導(dǎo)致荊州大面積動亂。一些有野心的地方豪強紛紛搞起武裝割據(jù)，外部軍閥也趁機侵入。一時間，“江南宗賊盛，袁術(shù)屯魯陽，盡有南陽之眾。吳人蘇代領(lǐng)長沙太守，貝羽為華容長，各阻兵作亂”。

正是在這樣一個混亂的時刻，既無軍事力量,又缺乏地方支持的劉表被任命為新的荊州刺史。在普通人視為畏途的地方，劉表卻坦然地出任了這個空降刺史。由于袁術(shù)的阻撓，他連治所襄陽都無法進入，但劉表并未氣餒，而是單騎赴任，先入宜城。此舉麻痹了地方豪強，也暫時避免了和袁術(shù)等人攤牌。之后，劉表又利用地方大族之間的矛盾，拉一批、打一批、孤立一批，最終借助蔡、蒯兩家的協(xié)助，先誘殺了15名割據(jù)頭目，收編其軍隊，然后招降了襄陽城中的賊寇張虎、陳生。各地的地方官懾于這一連串的驚人舉措，紛紛自動解職，掛印離去。

至此，劉表以閃電般的速度恢復(fù)了荊州的秩序，但他所能控制的仍只是一些孤立的大城市。在長江以南地區(qū)，劉表的控制力依然很弱，淮南袁術(shù)以及他支持下的孫堅還在不斷進犯。

面對這樣一個棘手的格局，劉表一方面堅決抵制袁術(shù)和孫堅的入侵，并在一次伏擊中成功狙殺孫堅本人；另一方面大力倡導(dǎo)文教，吸引大批避難名士家族性、集團性地移居荊州。這些措施既鞏固了地方穩(wěn)定，提高了劉表的聲望，又推動了地區(qū)復(fù)興，促進了文教與經(jīng)濟的發(fā)展。《后漢書》特別提到，在劉表到任之前，“荊州人情好擾，加四方駭震，寇賊相扇，處處麋沸”，正是由于劉表“招誘有方，威懷兼洽”，才使得“萬里肅清，大小咸悅而服之”。河南、山東乃至遠在關(guān)西的“學(xué)士歸者蓋有千數(shù)”，劉表對他們照顧有加，不僅解決生活問題，而且“起立學(xué)校，博求儒術(shù)”，收到了很好的治理效果。

在鞏固江漢、吸納名士的同時，劉表開始穩(wěn)步向江南擴張。其中，最大的挑戰(zhàn)來自長沙太守張羨父子。直到張羨病死，戰(zhàn)事才有了轉(zhuǎn)機。劉表抓住機會徹底平定了張氏集團，從而極大地擴展了他的控制范圍。

此時的劉表“南收零桂，北據(jù)漢川，地方數(shù)千里，帶甲十余萬”，勢力達到了頂峰。以此而言，不能說劉表沒有擴張的雄心，也不能說他沒有擴張的能力。至于日后劉表何以滿足于自守而不再擴張，則是有其迫不得已的原因的。

初期擴張的勝利并不能掩蓋其根本的內(nèi)部缺陷。劉表畢竟是一個空降刺史，而荊襄地區(qū)的地方豪族勢力又實在太過強大，無論劉表如何施展縱橫之術(shù)，也不能將其徹底消滅，只能采取選擇性使用的方針。在這個過程中，他始終沒有形成自己的核心集團和名將班底，這構(gòu)成了劉表統(tǒng)治的一大嚴重缺陷。

歷史上，劉表的兩個兒子實為一母所生，二人命運的變化在于娶了不同的媳婦。次子劉琮因為娶了劉表后妻蔡氏的侄女，從而成為蔡氏家族刻意控制的對象，而劉琮也很順從，這樣一來，長子劉琦就被孤立了。劉表雖然覺得劉琦更像自己，但在強大的妻族面前，不得不刻意壓制對劉琦的喜愛，其郁悶可想而知。

而這個內(nèi)憂又被外患加強了。從軍事地理的視角來看，不難發(fā)現(xiàn)，地處江漢之間的劉表集團處在一個近乎四戰(zhàn)之地的環(huán)境之中。其西面的三峽構(gòu)成了唯一的有效屏障，相應(yīng)地，當時的四川劉璋集團不僅與他同宗，而且滿足于劃地自守，故而這一面長期是安全的。但剩余三面則全都缺乏有效的地理屏障，其中，除了南面由于自張羨之后就再沒有強有力的競爭者而相對安全外，北面與東面始終面臨著強大的軍事壓力：東面，劉表面對的是有殺父之仇且擴張性極強的江東孫氏集團，雙方戰(zhàn)火頻發(fā)，荊州軍勝少敗多；北面則面臨曹操日趨強大的壓力。

如果將擴張視為常態(tài)，晚年的劉表確實是殊少作為。但考慮到荊州地區(qū)的復(fù)雜性和不利的地理位置，劉表能在群雄逐鹿的時代，北拒曹操東抗孫吳達13年之久，這本身就是一個不簡單的成績。

二

有了這個背景，再看劉表的“多謀少決”，就有了截然不同的觀感。

陳壽在撰寫《三國志》時，就指出劉表至少犯下兩次戰(zhàn)略性決策失誤。其一是建安五年（200年）官渡之戰(zhàn)時，未能趁機在背后捅曹操一刀；其二是建安十二年曹操遠征柳城時，劉表再次無所作為?？墒?，劉表當時處在一個兩線作戰(zhàn)，又缺少自己的嫡系軍事班底的困境中。對于這個困境，劉表的對策是在東線以黃祖守江夏郡，與孫氏集團進行消耗性對峙；在北線借助南陽張繡的勢力，奉行御敵于國門之外的策略。

可在官渡大戰(zhàn)前夕，張繡在謀士賈詡的勸說下，忽然倒戈投降了曹操，使劉表一方陣腳大亂，不僅難以有效配合袁紹夾擊曹操，反而被迫將北部防線的前沿從南陽收縮到新野。直到官渡之戰(zhàn)結(jié)束，劉表集團才走出危機。

官渡之戰(zhàn)后，劉備勢窮來投。對于這位同宗的軍政強人，劉表雖然忌憚但也好像抓到了新的依賴，立即委任劉備駐防新野，成為荊州集團新的北門柱石。守備新野期間，劉備巧用火攻，以少勝多，打敗了夏侯惇的入侵，一舉確立了他在荊州的影響力。此外，劉備禮賢下士也迅速得到了荊襄地區(qū)名士集團的認可。

所有這些當然都無法逃過劉表的注意，他不能不擔憂劉備勢力過度膨脹的后果。所以，當曹操遠征柳城，劉備力主趁機襲取許昌時，劉表才會拒絕行動，因為他懷疑這個行動本身的可行性。這種懷疑不僅來自曹操對后路的安排，更來自劉表對孫權(quán)集團黃雀在后的擔憂。就在建安十一年，東吳大將周瑜攻破麻、保二屯，不僅將之永久占領(lǐng)，而且盡得江夏郡的江南之地。第二年，也就是曹操遠征柳城的同時，孫權(quán)親自率軍西征，只是由于其母突然病故才中途撤軍，但仍大掠民眾而還。如果劉表大舉進攻許昌，難保孫權(quán)不會卷土重來。正是這個兩線作戰(zhàn)的困局，鎖住了劉表的手腳。至于事后，劉表對劉備“不用君言，故為失此大會”的感嘆，更多的是一種對劉備的安撫之言。

后來，事情的發(fā)展證明，孫權(quán)確實是一大嚴重威脅。

就在劉表依靠劉備集團剛剛穩(wěn)固住北部防線時，東線卻出了大問題。孫權(quán)再次派出周瑜西征，攻克江夏，斬殺了黃祖，使得劉表一度不惜放棄北大門，也要調(diào)劉備部東進增援。好在孫權(quán)主動放棄江夏后撤，才使危機緩和下來。劉表的善后之策是命劉琦出鎮(zhèn)夏口，同時讓劉備從新野后撤樊城。

這個決策的奧妙在于：樊城在漢水北岸，而夏口在漢水與長江的交匯處，二者雖然一在北一在東，但有了漢水這個交通線，再加上強大的荊州水師，就聯(lián)成了一個整體，無論哪一方出現(xiàn)危機，另一方都可以快速增援，對來犯之敵實現(xiàn)逐個擊破。

劉表剛完成新的部署，更大的危機就襲來了—曹操要全力南征，這可以說是劉表自到達荊州以來所面臨的最嚴重的一次外患。但劉表卻無法親眼見其后果了，因為就在曹操南下的前夕，劉表死了。不過故事卻遠未結(jié)束，一出大戲才剛剛開幕。

從表面上看，大浪來襲之際，劉表死得太不是時候?？墒?，換個角度，又可以說死得正是時候。如前所述，荊州集團最大的困擾就是兩線作戰(zhàn)，必須徹底解決一方的威脅，才能更好地生存下去并繼續(xù)擴張。就當時的情況而言，曹操過于強大，劉表和孫權(quán)理應(yīng)合作。但是，殺父之仇阻撓了雙方的和解，而劉表的死卻解開了這個難題。

在得到劉表的死訊后，孫權(quán)派出重臣魯肅前往吊唁?？上?，魯肅尚在途中，就聽到了荊州全面降曹的驚人消息。

原來，劉表死后，蔡、蒯兩家迅速控制了決策層，在他們的誘惑和脅迫下，劉琦被孤立在夏口，劉琮則選擇了降曹。所以，真正錯失歷史機遇的人，不是劉表，而是劉琮。正是他將僅有的機會拱手讓給了劉備，才使劉備挖到了成就霸業(yè)的第一桶金。劉表若泉下有知，不知會作何感想？

編 輯/高翠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