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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傷疤

      2012-02-11 11:34:12閆文盛
      四川文學(xué) 2012年5期
      關(guān)鍵詞:小柳心雨

      閆文盛

      商野在《都市新報》干不下去的時候,就狠狠心,把工作給辭掉了。那時他已經(jīng)三十六歲,在媒體界,這個年齡早已不占優(yōu)勢。商野的妻子是本地人,在一家很小的公司里做會計,因為收入低,所以就把錢看得越來越重了。商野辭職,卻完全是他一個人的意思,他知道即便和妻子商量,也是通不過的。辭職后,他也沒有把這個消息告訴她。等到該往家里拿錢的時候沒有拿回來,妻子才發(fā)現(xiàn)丈夫已經(jīng)失業(yè)了。

      商野本來很討厭“失業(yè)”這個說法,可妻子偏偏喜歡用這樣的詞語來刺激他的神經(jīng);當(dāng)他覺得無法制止她的時候,他就采取了一種策略:從妻子的身邊走掉。發(fā)現(xiàn)丈夫失蹤之后,這個叫林心雨的女人有些絕望了。她沒有找他,而是坐在屋子里,一遍遍地回憶起他們在一起生活的場景。她呆呆地坐到了凌晨兩點時,電話鈴響了。

      電話是丈夫的一位朋友打來的,這個人叫衛(wèi)顯義。林心雨見過這個叫衛(wèi)顯義的男人,但對他印象不佳。衛(wèi)顯義似乎也知道這些,所以長話短說,連招呼都沒打就說:“老商喝酒了。喝過頭了?,F(xiàn)在你們家隔壁的區(qū)中心醫(yī)院輸液。你帶點錢過來吧?!绷中挠赉读艘幌?,腦子里似乎有些缺氧。她坐了很久的身子也有些滯重,她掙扎了一下站起來時有些頭暈?zāi)垦5母杏X。她還嘀咕了一聲:“老商,我頭有些暈。”可是老商沒有聽到她的話,他現(xiàn)在躺在隔壁醫(yī)院的病床上,人事不省。

      林心雨帶了錢趕到時,氣不打一處來,可是一腔怒火無處發(fā)泄,她覺得自己心里郁積的不快越來越深。她沒有看衛(wèi)顯義,可是又總想同他說句話,問問老商到底是怎么喝醉的?衛(wèi)顯義呢,也有些生氣,因為一起吃飯的朋友走的走,散的散,誰也沒有主動幫一下忙。他把老商送到這里來,也是因為知道這里離老商的家近,有點兒急著推脫責(zé)任的意思??蛇@個女人來倒是來了,話也不說一句,滿臉的不快全沖著他,好像自己是這件事情的主謀,衛(wèi)顯義的憤恨就很深了。在這種情形之下,他說的話就有些重:“我說,老商喝酒,可能是在家里受氣了。男人有條軟肋你是不能輕易捏的。你捏他重了,他就自暴自棄了。如果聽我句話,就不能這么著做事?!边@話里,也有提示的意思,本意呢,是好的,可林心雨情急之下聽不進(jìn)去,反而覺得他多管閑事:“多謝了。老商都多少年沒喝酒了。今天,也是拜你們所賜吧?!痹挷煌稒C半句多,衛(wèi)顯義罵了句“他娘的”,轉(zhuǎn)身就走了。

      商野和林心雨的戰(zhàn)爭就是從這一天開始爆發(fā)的。他醒來的時候看見自己的女人,先是有點兒愧疚,可是眨眼之間,就被滿心的不快占據(jù)了。因為林心雨非但沒有安慰他,而是一味地責(zé)罵他:“老商,你真是個混蛋?!薄澳阋缓人浪懔?。你有種就死在酒桌上,到這里顯什么寶?!边@話在老商聽來,太刺耳了,就是剛剛進(jìn)來的醫(yī)生都覺得不妥:“他剛剛醒酒,讓他多休息一會兒,有什么事回家再說?!边@還是客氣的一位,有一位護(hù)士看不下去,就呵斥她:“這是在醫(yī)院,嚷什么嚷?”林心雨被噎了一下,愣了半晌,緩不過氣來,她死死地盯著老商看了幾眼。老商呢,早閉上了眼睛,他覺得自己的心被剛才妻子的幾句話撕碎了。等到醫(yī)生離開了病房,林心雨就狠狠地擰了老商一下:“你這個死鬼?!?/p>

      從這一天開始,商野覺得自己心里的愧疚漸漸淡薄下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種嶄新的仇恨。因為在報社里磨蹭得年齡大了,商野覺得自己的心態(tài)也已經(jīng)老去了,可看看周圍的朋友們,一個個牛氣烘烘的樣子,他又覺得不甘心。去幾個還算熟悉的報社找工作碰了幾次壁后,商野完全對眼前的情形失去了判斷。有一天,商野在街頭閑逛時,一輛白色寶馬車“嘎吱”一聲停到了他的身邊。車?yán)锏娜算@出頭來同自己打招呼時,商野疑惑了大半天。這是一位十年前同在《都市新報》就職的舊同事。聽他話里的意思,現(xiàn)在勢頭正猛的《新早報》就是他在投資運作。商野覺得他坐在車?yán)锿约赫f話是一種嘲諷,又覺得他之所以在這里耽擱半天,其最大的目的就是在顯示今天他所取得的新成就。

      “這真是可喜可賀啊,”商野言不由衷地說,“不過,我早都看出來了。你小子,就是有能耐。”

      舊同事說:“我們分別,也有十年了吧?!?/p>

      商野現(xiàn)在既希望同他多說幾句話,又迫切想結(jié)束這種無聊的談話。他看看周圍郁郁蔥蔥的樹木,看看頭頂明晃晃的太陽,想不明白自己到底站在這里做什么?毫無疑問,他感到了一種從來沒有過的屈辱。他想也沒想就沖口而出:“伙計,今天是不是沒什么正事可做?”

      坐在寶馬車?yán)锏娜算读艘幌?。他顯然沒想到會有這樣的尷尬。不過,他還是遞了一張名片給這個亂講話的人:“我聽說你上周去過《新早報》了,可是為什么又不找我呢?”

      商野灰溜溜地轉(zhuǎn)到天黑才回家去。林心雨早已做好了飯,正坐在飯桌旁生悶氣:“煤氣費、電話費,還有物業(yè)費都得交了,你這一整天死哪里去了?找到工作了嗎?”商野沒有接腔??墒?,看著女人那張因為生計被折磨得蠟黃的臉,商野鬼使神差地就把名片拿出來了。

      直到這會兒,他才仔細(xì)看了一下這張做工考究的名片,上面寫著:

      李秋生新遠(yuǎn)傳媒集團董事長

      妻子將飯盛了,隔著桌子遞過來,商野的手有點兒抖,不小心就把碗磕了一下,飯菜都撒出來了。妻子“啪”一聲將自己正在端著的碗往桌子上一放:“你要死啊,怎么回事?”商野仿佛受驚似的,站起身來,就要往外面走。妻子在后面大聲喊:“你出去了就別再回來了,這個家,越來越不像個家了。養(yǎng)個沒有用的男人?!鄙桃跋癖贿@句話刺了一下,心里有些悲傷,他忽然噗嗤一笑,說:“我覺得也不像個家了?!?/p>

      妻子沒有看到商野正在扭曲的臉色,還在一個勁地嘮叨。商野覺得忍無可忍,就扭轉(zhuǎn)身來,走到飯桌邊,直愣愣地看著她。林心雨被他這種前所未有的神色嚇怕了。

      商野一字一頓地說:“我明天就去上班,我就去找找這個自命不凡的家伙。”

      李秋生在辦公室里忙碌。看見商野進(jìn)門時,他微微笑了一下,然后就三步并做兩步走過來:“我說嘛,你肯定會來找我的!來,坐下?!鄙桃皼_他笑了笑,就在真皮沙發(fā)上坐下了。

      未等商野講明來意,李秋生就把手下一個二十多歲的姑娘招來:“這是薛秘書,讓她帶你去見鄭總。聽說你已經(jīng)見了一次鄭總?”商野說:“是見過一次,可當(dāng)時鄭總覺得我年齡大了,不合適。”說完這句話,商野就覺得自己的臉部有些發(fā)燙。

      李秋生沉吟了一下,然后就撥電話:“我來給鄭總說,他不會駁我的面子。”電話撥通了,那邊卻似乎還在反對。李秋生似乎有點兒生氣:“老鄭,我這是第一次向你推薦人。他的業(yè)務(wù)能力我清楚……好吧,就算我落你個人情。”電話掛掉后,李秋生嘆了口氣,才把目光轉(zhuǎn)向商野:“怎么回事?老鄭對你的印象不太好,你們第一次見面就起沖突了嗎?”商野不好說“是”也不好說“不是”,他正被自己的愚蠢弄得喘不過氣來,有一個聲音在激烈地反對他繼續(xù)逗留在這里,可另外一個聲音卻鼓動他留下來。

      他想起那個個頭不超過一米六的老頭,想起他鷹一般的眼光以及半禿的腦殼,又無來由地泛上來滿腹的沮喪。李秋生盯著他看了半晌,說:“老商呀,要我說你什么好?我記得我長你兩個月吧,我以老哥的身份說句話吧:別想那些不該想的事情。老鄭不壞,不,應(yīng)該說是挺好的一個人。你不要為以后的事發(fā)愁?!?/p>

      這一次,商野沒有看李秋生的目光,他覺得自己太過窩囊了。他有些憎恨這個自以為是的前同事。

      第二天,商野就到《新早報》上班了。

      妻子開始恢復(fù)了一些對他的柔情。有好幾天,她都沒有再責(zé)罵他,也沒有再提及那些令他不開心的日?,嵤?。她甚至在他正式上班的第三天,做了一頓豐盛的晚餐,陪他喝掉了半斤白酒。沒出息的商野在喝完這頓酒后又醉了一次。半夜里,他還摸索著爬到妻子的身上,想行使丈夫的權(quán)利,卻被林心雨一個翻身給弄了下來。

      商野在醒酒后失眠到天明,他睡在妻子身邊,卻覺得離她十萬八千里。

      林心雨借著熹微的月光看到他淚流滿面,她突然覺得他令自己討厭。這個哭鼻子的男人令自己萬分討厭。她背轉(zhuǎn)了身子,以僵硬的睡姿堅持到天明。

      白天里,面對同事們猜疑的目光,商野再也沒有像在《都市新報》那樣,能夠?qū)⒛欠N閑云野鶴的心態(tài)保留下來。混跡于一幫年齡都沒有超過三十歲的編輯中間,聽他們談?wù)撝?、別墅,談?wù)撝萱ぁ⑶槿?、出國、炒股等等話題,商野覺得自己真是老了。他心里的負(fù)荷越來越重,以至于來到《新早報》不到一個月,他的名聲就傳遍全報社了。許多人都覺得他有心理疾患,似乎不適應(yīng)于目前報社蒸蒸日上的形勢。甚至有幾個比商野還年輕的編委當(dāng)面和鄭總提及這件事情,提議應(yīng)該把他從編輯隊伍里“踢出去”,“我們都認(rèn)為,無論他是靠誰的關(guān)系進(jìn)來的,都應(yīng)該被清除?!?/p>

      關(guān)鍵的時候,鄭總并沒有像商野所擔(dān)心的那樣,去聽信人言,甚至,他不用聽信人言,只依據(jù)自己舊日的感覺判斷,將他從編輯隊伍里“踢出去”。倒是有一天,商野用心制作的一個關(guān)于“民間文化”的專題獲得了他的贊賞,他在全社職工大會上表揚了這個“原來他根本不賞識的人”。在他發(fā)表這番陳辭的時候,商野留意到坐在他旁邊的李秋生。

      這個人正目光炯炯地環(huán)視全場,一副志得意滿運籌帷幄的大將模樣。

      商野突然想起十年前和李秋生為同事的年月。他那時似乎并不出色,業(yè)務(wù)能力較之商野,差了一大截。有一次,為了申報職稱,他甚至求商野幫忙修改過一篇論文,為此商野和他在單位里熬過一個通宵。在此之后不久,他就從商野的視線里消失了。

      這以后他是怎么發(fā)跡的,直到今天,商野完全不知情。相比之下,李秋生對他的一切,反倒了如指掌。所以,他才會以過來人的口氣勸說他“別想那些不該想的事情”。

      想到這句話,商野非但沒有感激,反對他恨得咬牙切齒。這種奇怪的心理不知道是怎么形成的,反正看著這個不可一世的舊同事,他覺得自己心底那些惡毒的念頭就不可遏止。尤其是來到《新早報》以后,目睹了這個人今天的一切,商野心里的怨懟就越來越深。

      令商野憤憤不平的是,自己這些年里一直在像老黃牛一樣辛勤耕作,每年都囊括省里頒發(fā)的大大小小的新聞獎,即便就在他辭職離開的時候,總編都以一種痛失英才的口吻對他說:“小商啊,你一走,這里可不會有第二個人能像你這樣了。十幾年了,你怎么就可以舍棄這個平臺呀?這差不多是你的家???你在哪里還待過這么久?”可是《都市新報》歷時一年多的欠薪事件幾乎成了省城媒體界的一個笑料。他商野即使再不舍,為了生計,也沒法再在這里干下去了。

      李秋生看商野時,目光總是溫和的。但是,商野就是忍受不了這種溫和的目光。他總想做出一種樣子來給自己看,證明他就是那高高在上的,能夠掌控自己命運的人。狗屁!商野想,明明自己幫過他,他卻要做出這副樣子來,他何曾對自己表達(dá)過這一層謝意?

      有幾次,李秋生叫商野到他的辦公室,問起商野最近的情形。但他又首先聲明:自己對他的情況是了解的,知道他做得不錯!但是為了確證,他需要來自商野本人的反饋,“我總不能虧待了你嘛!”說完這句話的李秋生,總是喜歡拍打一下商野的肩,就像一個長輩愛撫晚輩似的。

      在這種時候,商野總會生出一種抵觸情緒來。他希望放在自己肩膀上的這只手是十年前的李秋生的,那樣,自己才會坦然受之。甚至,商野還想過將自己的手放到李秋生的肩膀上,來證明他們的親昵關(guān)系,“如果非要證明什么的話?!?/p>

      有一回,他幾乎就要這樣做了,卻驚奇地發(fā)現(xiàn)鄭總在自己的身后站著,他只好告辭出來了。

      鄭總是來找李秋生商量事情的,可商野覺得他像個幽靈一般,“也許是因為他長得瘦小吧?”商野在喃喃自語的時候被同事小柳聽到了。小柳是個喜歡打聽別人隱私的女孩子。她說:“商野老師,您在說誰長得瘦???”

      商野看看這個不諳世事長相靈秀的女孩子,幾乎就要把心里的那些想法都對她傾倒而出了。忍了忍,才終于沒說。小柳不解地看著他:“商野老師,您不舒服嗎?”商野點點頭,說:“我胃疼?!毙×渲獰岬貛退沽艘槐骸皠偀_的水,要吃藥嗎?”商野搖搖頭,說:“不用了?!毕肓讼?,又說:“謝謝?!?/p>

      小柳仔細(xì)地盯著他看了半天,說:“商野老師,您真逗。同事們都覺得您挺怪的。”

      商野心里一動,說:“連你也這么認(rèn)為嗎?”小劉說:“當(dāng)然??墒?,現(xiàn)在好像不了?!?/p>

      商野拍拍她的頭,說:“小柳,你挺可愛的。我老商從來沒有見過像你這么可愛的女孩子?!?/p>

      非常意外,一向沉默寡言的商野同小柳的話多起來。小柳四處傳播她從商野那里探聽到的新消息。商野本來都是和她說著玩的,或者,潛意識中,把他當(dāng)做自己的妹妹甚至女兒;這些年里,他仿佛積累了太多的話需要傾吐,而小柳以她的好奇心激發(fā)了他的傾訴欲——結(jié)果卻是,他們私下里說的這些事情被小柳分毫不差地散布出去了。

      開始的時候,商野總是會在事后責(zé)問她,因為小柳全不否認(rèn),而他自己又似乎有點兒疼惜她,久而久之,他也就認(rèn)同了她這個傳聲筒的角色。

      似乎是在不知不覺中,雙方的關(guān)系就變得無比親近了。

      商野壓根沒有發(fā)現(xiàn)這件事情的危險性。他正淹沒在前所未有的自豪感覺中難以自拔。當(dāng)他和小柳交流的時候,他發(fā)現(xiàn)了自己骨子里好為人師的一面。如果小柳有一天沒來或者出差去了,因為找不到說話的對象,商野就會在工作的間隙茫然四顧,到處尋找小柳的身影。如果小柳某一次因為心情不佳而對他的講述略表不屑,他就會變得異常難過,仿佛死了親娘似的。

      說什么呢?后來商野在回想自己這一段走失的生活時,總會陷入到這個過時的問題中呆呆地出神。他完全找不到昔日滔滔話語的頭緒,每逢這時,在下意識中,商野就會想到:必須求救于小柳。

      在他們說話最多的那幾個月里,小柳姑娘把商野從里到外地了解得透透徹徹。小柳有一天對商野斷言:她比作為妻子的林心雨對他的了解都要多。

      或者正是這句話觸動了商野的神經(jīng),他開始想象小柳對他的這種了解預(yù)示著什么。他忽然覺得自己對這個涉世未深的小女孩講的話太多了。他對她肆無忌憚的傳播欲也過于放縱了。聽聽同事中間都在怎么講述商野吧?

      “一個迂夫子。他怎么就敢和李秋生比?”

      “一個狂妄的家伙。不識時務(wù)。他怎么就不知道鄭總一直是在幫他?”

      “一個抑郁癥患者。他怎么就從來不和別人溝通?”

      “一個喜歡做白日夢的人。他怎么就只對小柳說話?莫非他也在貪戀小柳的美色?”

      最后這個說法,居然是通過小柳之口反饋到商野的耳朵里來的。小柳露出一種天真無辜的神色:“商野老師,他們的說話可是當(dāng)真?可不要說是我在誘惑你?如果你太太來找我的麻煩,那我這輩子豈不毀在你的手里了?”

      商野大失所望,他覺得自己所遇非人。他怎么就覺得眼前這個小姑娘是可以傾聽他心聲的人呢?聽聽她所說的話吧:“我可沒有看上你。你要錢沒錢,長得也不好看。我要喜歡你這個年齡的,也可能只李總一個。他才是我心目中的白馬王子呢!”

      商野知道她口中的李總就是李秋生。又是李秋生!他知道這個小女子口無遮攔,可他已經(jīng)阻止不了她,他從來就阻止不了她!

      在他們之間無話不談的那幾個月里,商野正走向他人生中最大的兩個極端。一方面,他所編輯的版面、所制作的專題都獨領(lǐng)《新早報》風(fēng)騷,以至于老鄭后來對他的印象已經(jīng)大為改觀,不僅不再說他“不賞識這個人”之類的話,而且,就是有人在他面前提及商野的不足之處,他也全部都頂回去了,商野成了鄭總眼中的紅人,這是他從來沒有想到過的;其二,商野在《新早報》名聲敗壞,達(dá)到了一個意想不到的頂峰。除了鄭總,幾乎所有的人都在詆毀商野。他們說,這是一個不應(yīng)該被包容的家伙,即使他的才具比現(xiàn)在多上十倍,都不足以抵消他對他們的污蔑。商野對《新早報》批評最狠的一句話流播最廣,幾乎成了“狗咬呂洞賓”的代名詞,因為這句話的鋒芒指向了李秋生。

      商野說:《新早報》,一份用人民幣印刷垃圾的典型報紙,李秋生在重蹈《都市新報》的覆轍。

      之所以如此說,是因為商野在《都市新報》時所感覺到的盲目擴張的惡果,在他來到《新早報》半年之后開始上演。《新早報》走厚報路線,報紙增加到了前所未有的200個版。由于過于追求報紙版數(shù)的沖擊力,致使報紙質(zhì)量每況愈下。知情人說,這個決策完全是李秋生的主張。商野也知道這個信息,可是骨子里頭對李秋生的一絲不屑,使他無所顧忌這句話所帶來的負(fù)效應(yīng)。

      據(jù)說,鄭總竭力反對李秋生的思路,甚至不惜以辭職相要挾,但對于鄭總一向禮讓的李秋生拍了桌子,讓他閉嘴,“我意已決,諸君勿再多言”的意味傳遞得極其鮮明。

      也許,商野只出于一種簡單的義憤,也許,更多的還是對李秋生的嫉妒,在不知不覺中,一種不良的情緒已經(jīng)把商野給淹沒了。但在眾多的人都開始指責(zé)自己的時候,商野卻表現(xiàn)得如同無事人兒一般。

      李秋生顯然對這一切都了如指掌。有一次,他在電梯里遇到正急匆匆上樓的商野,還像往常那樣招呼了他一下:“老商,最近怎么樣?”商野迎著他的目光說:“還好?!?/p>

      李秋生將目光平視樓梯口,沒有和他繼續(xù)說下去。商野看了看他的臉色,發(fā)現(xiàn)一切如常。

      可是,剛出樓梯,李秋生就把他叫住了:“你到我的辦公室來一下吧。”商野還猶豫了一下,想:決定命運的時刻到了。

      可是,等到他們相隨著進(jìn)了門,李秋生就開始接一個長長的電話。聽口氣,好像是一個妻子之外的女人打來的。李秋生絲毫沒有避諱商野的意思,他沖著電話里說:“沒什么,沒什么,這里只有我的一位兄弟?!?/p>

      商野百無聊賴地等著這個長長的電話結(jié)束。

      在這個過程中,李秋生始終沒有看商野一眼,也沒有對這件事情表示歉意。商野想,他對自己視若無睹。即使后來,商野已經(jīng)等得不耐煩,起身去了一次里面的衛(wèi)生間,甚至直到他從衛(wèi)生間出來,李秋生的電話仍然沒有打完。

      商野把手中一沓子《南方都市報》抖動得嘩嘩作響。起初他還擔(dān)心自己的舉動招致李秋生的不快,后來卻又似乎巴不得如此。

      大約又過了半個小時,甚至四十分鐘,等到商野再度站起身來,推開門準(zhǔn)備先行離開的時候,李秋生才結(jié)束了他漫長的通話。他喊了一聲:“商野,最近外面好多人在說你的閑話。到底是怎么回事?”

      商野不得不回了一下頭。他沒有直接回答這些問題,而是說:“你相信這些話嗎?”

      李秋生站起身來,到飲水機上接了一杯水:“你說呢?”

      商野已經(jīng)對這場談話喪失了興趣:“你如果相信他們的話,那就是我說的。如果不相信,那就什么事情也沒有。你我也不是一天兩天的關(guān)系了,老李。你怎么想,那就是你自己的事了。我還有點事,先告辭。”

      李秋生目送他出門后,沉重地嘆了一口氣。

      經(jīng)過這次談話,商野一直在醞釀著辭職的事。他不想等著辭退的通知張貼出來后,自己才被動地離去。如果真是那樣的話,那自己就太不識趣了。

      可是,一想到林心雨,商野就有些泄氣。最近一段時期以來,林心雨的情緒總是時有起落,但家里的經(jīng)濟危機好歹算是過去了。林心雨再也沒有拿那些最瑣屑的家庭經(jīng)濟賬來煩他。因為有了在《新早報》這份不菲的收入,商野的腰桿也明顯地比以往硬了很多?,F(xiàn)在林心雨再來數(shù)落他,也沒有動輒就使用“窩囊”這樣的詞,反倒因為他到了《新快報》以后收入的上漲,使她覺得自己的底氣也足了。她甚至開始改變他們不要孩子的初衷,完全放棄了避孕,已經(jīng)準(zhǔn)備當(dāng)一個母親了。

      但是她仍然會時不時地提起一些自以為可以激勵他上進(jìn)的話題,譬如偶爾談?wù)撘幌滤诠镜睦峡???雌饋恚@個剛滿三十歲的男人仍然叫他佩服得不得了:“老商,人家比你可是小了一大截呢!可你看看,現(xiàn)在你還缺少的房子、車子,人家都有了。再過幾年,人家是什么前景?你呢,總是這熊樣,要不得趕緊上進(jìn)呢?”商野聽了總是苦笑。他覺得自己的形象在這個女人的心目中,早已不知道坍塌了多少回了呢?也難為她已經(jīng)守了他整整十年了!

      他有了辭職的念頭以后,順帶就考慮起他們的婚姻來了。想來想去,他不知道現(xiàn)在兩個人被拴在一起,到底意欲何為?可是假如自己的生活里沒有了林心雨,又將何去何從呢?

      一想到這個問題,商野就頭痛欲裂。有一次,他終于沒有忍住,將這個令他困惑的難題對小柳講了。當(dāng)時小柳的表情很夸張,她說:“你是想引起我對你婚姻不幸的同情嗎?老商,同志,別再做你的千秋大夢了?!边@個反應(yīng)很讓商野吃驚。他搖了搖頭,像要把心中的不屑驅(qū)除出去。

      接下來,他試圖談話的愿望漸漸地淡下去??墒切×鴧s好奇心十足地追問他一些細(xì)節(jié),甚至問他:“你們現(xiàn)在是不是已經(jīng)分居了?”商野看著她微笑了。他覺得她真是太好玩、太稚嫩了!這以后她說什么話了,他都沒有聽進(jìn)去。小柳仔細(xì)地看了他半天,覺得他現(xiàn)在越來越讓自己琢磨不透了。

      當(dāng)天夜里,吃過了晚飯后,商野坐在客廳里的沙發(fā)上呆呆地出神,林心雨呢,就偎在他的旁邊織毛衣,對他們來說,這是難得的溫馨時刻??缮桃皡s絲毫不為所動,他的腦子里糾結(jié)著一些事,怎么理也理不清楚。好幾次,林心雨轉(zhuǎn)過頭來看他,都被他忽略了。等到手機鈴聲突兀地響起,他站起身來的片刻,林心雨就發(fā)作了。“不許接”,她說,“不許接手機”。商野被她的聲音嚇了一跳。他不知道她到底怎么了。

      “你已經(jīng)好久不同我說話了,老商,”她大聲喊,“照這樣下去,我不知道自己懷上你的孩子到底是對是錯?”急切間,商野聽得分明,她是說她已經(jīng)懷孕了。這大出他的意外!

      “這是什么時候的事?我怎么不知道?”他俯低身子去看她,這個小他四歲的女人!她仍然是嬌小的,這會兒,顯出罕見的無助和恐慌。

      他顯然被這嶄新的事實所擊倒了,整整十年了,因為她的堅持,他們從來沒有把要一個孩子當(dāng)做人生中的必要程序,也正因為如此,他幾乎從來沒有當(dāng)一個父親的必要的心理準(zhǔn)備。他覺得自己在這種簡單的生活里所泯滅多時的責(zé)任感,似乎再也找不回來了??墒牵@個意思,他沒有能力表達(dá)出來。

      最近一段時期,商野發(fā)現(xiàn)自己心里矛盾的地方越來越多了。

      手機鈴聲停頓了十多分鐘后,再一次發(fā)出刺耳的尖叫。這一次,商野沒有動。后來是林心雨聽得不耐,命令他:“你去看看,到底是誰這么討厭?已經(jīng)十點多鐘了吧?”

      商野看來電顯示,是小柳打來的。她迫不及待地問他發(fā)生了什么事?卻沒有說她為什么這么晚了還找他。商野沒有回答她的問題,說自己正在搞創(chuàng)作呢,有什么事情明天再說吧。說完就把手機掛上,關(guān)掉了。

      林心雨說:“你撒謊了。你為什么要撒謊?”

      商野抱了她一下,說:“單位里的小同事,問版面上的事情?!?/p>

      林心雨從他的懷抱中掙脫了,她沖他大嚷:“我不相信,商野。你的言行舉止都出賣了你。老實告訴我,是一個女人打來的吧?”

      商野無奈,只好解釋:“確實是單位里的一個女同事。我沒騙你,小雨?!?/p>

      這一晚,商野和林心雨都在輾轉(zhuǎn)反側(cè)中睡去。第二天天亮以后,商野剛到單位,就發(fā)現(xiàn)同事們都拿一種奇怪的眼神看著他。

      小柳不知從哪里鉆了出來,她大大咧咧地站在他的辦公臺前,敲著他的桌子說:“老商同志,昨晚怎么不接電話?”看看周圍無人,又低下身子,以一種耳語般的聲音說道:“是不是太太在疑心你?”看商野不接腔,又說:“出大事了。都在議論,你知道嗎?”

      商野抬起頭來,疑惑地看著她:“什么事情,值得你這樣大驚小怪?”

      小柳的表情無比沉痛,“唉,沒想到你真說對了。聽說李秋生欠了一屁股債務(wù),《新早報》經(jīng)營不善,就要完蛋了。還聽說鄭總就要辭職了?!?/p>

      商野料到這是早晚的事。卻沒想到會來得這么快!

      小柳看著同事們熙熙攘攘地涌進(jìn)來,言猶未盡地說道:“老鄭待你不錯,你跟他走就行了。據(jù)傳《晨報》早就在請他了。他對人家說,還要在這里最后一搏。你早點去找找他,都說晨報人才匱乏,你去了或許能受到重用呢?!鄙桃皼]有聽下去,因為他看到李秋生在一群人的簇?fù)硐伦哌M(jìn)來了。

      同事們很快都各就各位了,在李秋生的環(huán)視下,都渾若無事一般。

      商野突然覺得小柳的話如同虛言,他埋下頭去,繼續(xù)把昨天沒有完成的那個專題策劃寫完。

      李秋生在他的桌前站住了,他沒有抬頭,直到有一只手伸過來,向他遞煙:“老商?!彼幼×耍瑓s沒有抽:“李總,這里不允許抽煙。”李秋生呵呵干笑了幾聲:“他娘的?!?/p>

      一周以后,《新早報》就開始大幅縮版。先是減成了100個版,即便如此,仍然是商野所反感的厚報路線。緊接著,不到半個月,又減少到了64個版。這一次大縮水,使《新早報》在廣告客戶和廣告訂戶中引起了巨大震蕩,不到一個月的時間,一份原本朝氣蓬勃的報紙,就元氣大傷。

      繼鄭總辭職不干,先后有二十余名編輯記者毫不猶豫地離去。小柳也辭職走了,說是要去投奔上海的表姐。表姐也做媒體,在一家規(guī)模不大的周報當(dāng)執(zhí)行主編。小柳走的那天還勸說了商野一回,要他及早去找鄭總,過了這個村就沒有這個店了?!班嵖?cè)ァ冻繄蟆泛?,在最近一段時期中肯定要重新洗牌。你去得晚了,估計就不會有你的好位置了。老商同志,當(dāng)斷則斷啊?!?/p>

      在這方面,年紀(jì)輕輕的小柳總顯得比商野棋高一著。

      與此同時,李秋生找他談話。要他穩(wěn)住陣腳,千萬不要在這時候動走的念頭。因為商野所在的文化編輯部,目前已經(jīng)人丁蕭索,堪當(dāng)大用的也沒有幾個了。

      商野覺得一向意氣風(fēng)發(fā)的李秋生有些疲憊。有一天,商野剛到報社,看到他從寶馬車上下來。那輛車似乎好幾天沒有洗過了,車上的幾縷灰塵,在此刻的商野看來,格外扎眼。

      緊隨在李秋生身后的,是一個商野從未見過的女人。非常意外地,李秋生在商野面前停留了一下,向他介紹說:“這是我剛剛從京城請來的??偩?,是咱們的同齡人啊。”商野愣了一下,他看到這個姓常的女人眼中滑過一絲疑惑。

      李秋聲尷尬地笑笑:“我的朋友。咱們這里的主力文化編輯商野?!?/p>

      林心雨顯然開始察覺到了商野心里的動靜。關(guān)于《新早報》的變故,她早已聽說了十之八九。為此,她又和他大吵了一次。起因是她埋怨他為什么不早些言明,“早知如此,我們就不能要這個孩子。”她的想法直截明了,“現(xiàn)在我們?nèi)匀蛔灶櫜幌荆⒆由鰜?,豈不要跟著我們遭罪?”聽了這句話,商野心中苦不堪言。

      自從鄭總走后,商野所編輯的版面和采寫的稿件都無人賞識,他報上去的專題經(jīng)常會被卡下來。有一次,他甚至已經(jīng)制作好了一個大通版,又因為某個編委的一句反對意見被臨時撤換下來,改做其他內(nèi)容了。商野一氣之下去找總編理論。他進(jìn)門的時候李秋生恰好也在。

      ??偩幝犓f了情況,沒有發(fā)表意見,而是把詢問的目光轉(zhuǎn)向李秋生。

      李秋生回避了,說:“這種編務(wù)上的事情,你做主就行了?!?/p>

      商野說:“這種情況,鄭總在的時候很少發(fā)生,這是對編輯勞動的不尊重。而且這個策劃完全是自采的,中間費了多少周折,您應(yīng)該清楚啊,常總?!鄙桃罢f話的時候無所顧忌,說完了才覺得自己提了不應(yīng)該提到的人與事。

      “別在這里提什么鄭總,你是一個編輯,就應(yīng)該服從總編的意思。記住,你現(xiàn)在是在與??傉f話?!崩钋锷敛豢蜌獾卣f這番話,在商野聽來,分外刺耳。

      商野在憤恨之下,第二天就去找了鄭總。鄭總似乎對被拿下來的這個專題非常感興趣。他說:“你把它拿來讓我看看,如果合適,我這里也可以用?!鄙桃坝X得不妥,又禁不住鄭總一番勸說。三天之后,這個專題就在《晨報》刊登了。

      看到這個既成事實,??偤屠钋锷坪醴浅I鷼?。

      研究如何處罰商野的時候,李秋生非常惱怒地拍了桌子,罵“鄭玄成這只老王八”,又罵商野不識好歹。這句話很快就從編委會傳出來,商野聽說李秋生竟然如此風(fēng)度全失,竟然可以對剛剛離開的鄭總指名道姓了,就知道自己再待下去必然無益。

      帶著這個道聽途說的消息,商野再度來到鄭總這里。意外的是,被人罵成“老王八”的鄭總居然絲毫都不生氣,而是笑嘻嘻地說:“果然不出我所料,李秋生這只小王八,還有商野你這只小王八,都不是什么正經(jīng)東西。你說,到我這里,你準(zhǔn)備做什么呢?”

      鄭總?cè)绱朔磻?yīng),顯然大出商野意外。他支吾了半天,也沒有把自己的想法表述明白。鄭總看他這副熊樣,越發(fā)瞧不起他。但他還是泄露了一個秘密給他:

      “我和李秋生不是你想象的那種關(guān)系。年輕人,你怎么就這么不成熟呢?我跟你透個底吧,李往《晨報》投入了3000萬元,是這里的大股東……說實話,李秋生這個人并不壞。你不應(yīng)該為這種事計較啊。”

      商野有些頭暈?zāi)垦5母杏X。步行下樓梯時,他不小心與一個急匆匆跑上來的人撞了一下。那個人手里提著一個熱水瓶,瓶里的水灑了一地,滾燙的開水把兩個人的雙腳都燙傷了。

      過了好久,商野的燙傷才好。問清了事情的經(jīng)過,林心雨心疼地把他大罵了一通了事。

      可是從此以后,商野的雙腳都留下了一片疤痕。每逢刮風(fēng)下雨的日子,他的腳就有些疼。林心雨不以為然地說:“這倒是件新鮮事兒。你又不是風(fēng)濕病,學(xué)人家湊什么熱鬧?”說完了,就過來幫商野揉腳。她像揉面一樣揉腳,商野就像殺豬似的喊起來,弄得街坊四鄰都聽到了。

      責(zé)任編輯聶作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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