丁杰
從我有了真正意義上的家開始,我的家曾經(jīng)被梁上君子造訪過兩次,但兩次都沒有能夠進入室內(nèi)。
梁上君子的第一次造訪,是在十幾年前的一個夜晚。那時我的家特別狹小,只有十來平方米的一間小屋。一張雙人床、一張寫字臺和一個書架,便占據(jù)了小屋的絕大部分面積。不用說外人,就是我們自己在屋里走動,一不小心,也會踢翻一只臉盆、或者碰倒一只小凳、弄得咣啷啷一陣亂響。盡管在深夜,只要家里有人,梁上君子的行動,無論如何也是難以掩人耳目的。因此我們的防盜目標便放在了外面的小廚房里,盡管如此,結(jié)果還是丟了一把菜刀和一只燒水的壺,好像還有一些想不起來的東西。
對于家人們來說,因為損失不大,無論從生活上還是精神上,都沒有造成太大的影響。從被拿走的東西看,造訪者并非真正的梁上君子,大概是剛剛來到城里打工的外地受苦人。想到這些,家人們對于造訪者的仇恨,慢慢地便被那對于受苦人的同情所取代了。
梁上君子的第二次造訪,是在前些天的一個深夜。現(xiàn)在的屋舍雖然比以前寬大了一點,但是由于家人們沒有夜晚開窗的習慣,因此造訪者只把衛(wèi)生間的紗窗拉開了一道縫,并沒有能夠打開窗戶進入室內(nèi)。
雖然如此,家人們的驚懼遠遠超過了上一次。他們一邊慶幸自己仍然保持著高度的防范意識,一邊問我萬一賊人進來了怎么辦。我戲說憑我少年時期習練的功夫,加上身邊的“常備武器”,完全可以抵擋他們一陣子。家人們或許見我并沒有當回事,或許家里交過孩子的學費之后,便又只剩下菜刀、燒水壺之類的東西了,家人們便也在人們的閑聊中釋然了。
閑暇下來的時候,由梁上君子的造訪,聯(lián)想起古代的文人們對待梁上君子的態(tài)度和方法,實在比我的“抵擋”高明得多。
據(jù)說明代有一個叫沈質(zhì)的人,雖然滿腹經(jīng)綸,但是日子過得并不寬裕。梁上君子不信,趁著黑夜?jié)撊肷蛸|(zhì)家中,還未弄清錢財放在什么地方,便被沈質(zhì)發(fā)覺。因為家境貧寒,雖然沒有什么錢財,但是沈質(zhì)也不情愿讓造訪者隨意將東西拿走,于是思謀著怎樣才能將賊人趕走。沈質(zhì)是文人,手無縛雞之力,起來與賊人搏斗肯定是要吃虧的,于是他發(fā)揮優(yōu)勢,既未起床,也未呼喊,而是超然平和地吟詩一首:
風寒月黑夜迢迢,
辜負勞心走一遭。
架上古詩三四束,
也堪將去教兒曾。
意思是說,朋友啊,在這寒冷黑暗的深夜里,恐怕你要白跑一趟了。因我家里除了三四捆破書之外,其他什么也沒有。如果你不嫌棄的話,就拿回去教孩子們好好地念一念、作為孩子們的教材吧。
這首詩乍讀起來誠懇、親切,就像關(guān)系非常親密的老朋友相聚拉家常商量事一般。而實際上,在沈質(zhì)的超然平和中,有著對賊人的警示與震懾。沈質(zhì)并不想與賊人商量事拉家常,而是想告訴或者詐唬那位不速之客:你不要再偷偷摸摸的了,偷偷摸摸的行為不論早晚,肯定是要被人們發(fā)現(xiàn)的。你現(xiàn)在被我發(fā)現(xiàn)了還好,因為我不會把你怎么樣。假如你這種行為被別人發(fā)現(xiàn),你不僅偷不到什么東西,恐怕還會引起很不好的后果。沈質(zhì)這樣說,這也算是一種詐唬吧。這種詐唬對于沈質(zhì)來說,也算是沒有辦法的辦法吧。
俗話說,賊人膽虛。一般來說,在這種情況下,那些梁上君子們出于安全上的考慮,都是要知趣地悄悄地離開的。
從沈質(zhì)詐唬人一事可以看出,文人們說話都是喜歡繞圈子的,哪怕是詐唬人,也和一般人不一樣。像沈質(zhì)一樣繞著圈子詐唬人的還有大才子鄭板橋,他詐唬人的方法與沈質(zhì)如出一轍。梁上君子潛入鄭家,鄭板橋發(fā)覺后也吟了一首詩:
細雨蒙蒙夜沉沉,
梁上君子進我門。
腹內(nèi)詩書存千卷,
床頭黃金無半文。
鄭板橋是大文人,他的家里不一定有什么錢,但是可以肯定,書籍還是有一些的,他就是再喜歡讀書,也不可能把書全都讀到肚子里、存在肚子里??磥磬嵃鍢蜻h不如沈質(zhì)大方,他連幾本破書也舍不得讓賊人拿走。他對那位進了門的梁上君子說,我不但沒有錢,我連幾本破書都沒有,因為我的書全都念到了肚子里去了。你還是走吧,不然的話,讓鄰居們發(fā)現(xiàn),讓人把你抓住,那后果是不堪設(shè)想的。
估計這位梁上君子從事盜竊工作的時間不短了,有著豐富的盜竊經(jīng)驗,因此并不怕鄭板橋詐唬,因為梁上君子并不相信鄭板橋的話,并不想馬上離開鄭板橋的家。那位梁上君子認為,別人說沒有錢我相信,要說你鄭大老爺沒有錢那是決不可能的。
俗話說,三年清知縣,十萬雪花銀。你鄭大老爺好歹也是當過縣太爺吧,能窮得一點錢都沒有?盡管你鄭大老爺是清官,不像那些貪官撈得那么多,要說10萬雪花銀估計你沒有,3萬5萬總是有的吧。今天你不破費點,我是絕對不會善罷甘休的。
鄭板橋一見沒有詐唬住那位梁上君子,覺得來者肯定是一個難纏的頭,如果不認真對待怕是難以打發(fā)走這位不速之客了,于是鄭板橋再一次開動腦筋,對著梁上君子又吟了一首詩:
出門休驚黃毛犬,
越墻叵損蘭花盆。
天寒不及披衣送,
趁著雨夜趕豪門。
你要是從正門上走,千萬注意不要驚動了我的狗,因為那匹狗是很厲害的;你要是翻墻走,最好不要碰壞了我的蘭花盆。天氣太冷了,我就不穿衣服起來送你了,趁著天黑下雨,你趕快去偷那些有錢的人家吧。
實際上梁上君子并沒有要走的意思,鄭板橋之所以這樣說,還是在詐唬那位梁上君子。我鄭板橋還有一匹兇悍的黃狗呢!你要是再不走,就是我鄭板橋可以放過你,恐怕我那匹兇悍的黃狗也不會放過你的。
說鄭板橋還是在詐唬人,是因為我分析,鄭板橋并沒有養(yǎng)著什么黃毛犬。因為我小的時候曾經(jīng)養(yǎng)過一匹狗,有這匹狗看家護院,主人們是完全可以放心大膽地睡覺去。如果有賊人光顧的話,這匹狗有可能斗不過賊人,但是絕對不可能發(fā)現(xiàn)不了賊人,絕對不可能不狂吠。
說到鄭板橋,如果他真的有一匹大黃狗在門前睡著,那梁上君子來的時候腳步再輕,也是瞞不過大黃狗的耳朵的。梁上君子能夠順利地進入鄭板橋的屋里,這說明鄭板橋是沒有狗的。沒有狗而讓賊人小心著狗,這不是明顯地詐唬人嗎?
在這種情況下,恐怕那位梁上君子,沒有那個功夫坐下來分析分析鄭板橋有沒有狗,而只有相信鄭板橋有一匹兇悍的大黃狗。一個人對付一匹兇悍的大黃狗,恐怕是要吃虧的,何況又是晚上。這樣一來,梁上君子就再也沒有那個膽量和耐心去糾纏鄭板橋了。于是,文人的詐唬再一次顯示了它的作用。
其實人們不光會詐唬個小偷小摸,有時候他們把詐唬用到了戰(zhàn)場上,那作用往往也是人們意想不到的。只是一般的人們沒有那么大的膽略,不敢冒那么大的風險去詐唬罷了。
在戰(zhàn)場上最能詐唬人的要數(shù)三國時期的諸葛亮,《空城計》可以算是詐唬人的經(jīng)典之作。司馬懿大兵壓境,諸葛亮拿不出兵來御敵,于是將城門大開,自己站在城樓上,面對著司馬懿悠然彈琴朗聲唱道:
你到此就該把城進,
為什么猶疑不定進退兩難為的是何情?
左右琴童人兩個,
我是又無有埋伏又無有兵。
你不要胡思亂想心不定,
你就來來來,
請上城樓聽我撫琴。
詐唬人自然是要分對象的。鄭板橋面對梁上君子,因為梁上君子做賊心虛,鄭板橋沒有養(yǎng)狗而故意說自己養(yǎng)著狗,梁上君子怕狗便溜之乎也。諸葛亮面對司馬懿,因為司馬懿多疑,諸葛亮沒有埋伏而做出有埋伏的架勢,司馬懿怕中埋伏只好撤兵。這說明詐唬人也是很動了一番腦筋的。其實,腦筋動得再多,詐唬究竟只是詐唬,其作用自然是十分有限的。有些人有些時候是不怕你詐唬的,也就是說,你并不是每次都能把人詐唬住。遇到這種情況,不知道人們、尤其是那些文人們還有其他的招數(shù)沒有。
沈質(zhì)和鄭板橋詐唬的都是小偷,詐唬住詐唬不住都沒有什么要緊,最多是讓人家拿走幾件物品或者破點財。而諸葛亮詐唬的卻是手握重兵的司馬懿,萬一司馬懿看破了諸葛亮的詭計,那司馬懿沒有被諸葛亮詐唬住,那后果可就不堪設(shè)想了。正因為后果嚴重,所以諸葛亮是極少詐唬人的,大概他一生中只詐唬過司馬懿這一次。
當然,并不是所有的人都會詐唬人,就是文人,會詐唬人的也只是極少數(shù)。大多數(shù)文人受到別人侵擾時基本上都是束手無策,最典型的例子要算大詩人杜甫了。他惟一用作遮風避雨的茅屋,上面的茅草被大風刮到地上,他眼看著孩子們抱回家去燒火去而毫無辦法,最多只能悲傷地寫道:
八月秋高風怒號,
卷我屋上三重茅。
茅飛渡江灑江郊,
高者掛■長林梢,
下者飄轉(zhuǎn)沉塘坳。
南村群童欺我老無力,
忍能對面為盜賊。
公然抱茅入竹去,
唇焦口燥呼不得,
歸來倚杖自嘆息。
細細地想一想,一點不會詐唬人的杜甫就不用說了,就是很會詐唬人的沈質(zhì)、鄭板橋或者諸葛亮,也都是在無可奈何的情況下才去詐唬人的。沈質(zhì)和鄭板橋,肩不能擔手不能提,更不要說與人搏斗撕打了,面對賊人入室,除了詐唬兩句又能如何?諸葛亮在西城,手下只有兩個琴童和一些毫無戰(zhàn)斗力的老弱病殘,面對司馬懿的15萬大軍,除了詐唬詐唬又能怎樣?不過,諸葛亮冒著生命危險的這一詐唬,倒給后人留下了無盡的談資,確實也是很有意思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