鐘玉發(fā)
(肇慶學院 旅游與歷史文化學院,廣東 肇慶 526061)
陳澧是晚清廣東著名學者,為學宗漢,其所撰述的著作以考據學為主。但是,由于受到晚清時期內憂外患的沖擊,陳澧中年以后的治學宗旨發(fā)生轉向,他不僅批評漢學末流的弊病并兼采宋學之優(yōu)長,而且力圖學以致用。目前,學術界對陳澧其人其學的研究已有若干論著,但是尚沒有人專門討論陳澧的學術經世思想與實踐。因此,有必要予以再考察。
一
陳澧(1810—1882),字蘭甫,廣東番禺(今廣州)人,人稱東塾先生。少時肄業(yè)于羊城書院、粵秀書院。道光十二年(1832)中舉,此后屢應會試不中。道光二十年(1840),補為學海堂學長;同治六年(1867),任菊坡精舍山長,直至去世,前后計40余年。陳澧長期從事書院教學和管理工作,性情疏直平易,頗厭俗事,以讀書、教學和著述終老一生,《自述》說自己:“生平無事可述,惟讀書數十年,著書百余卷耳?!盵1]10
由于受到兩廣總督阮元(1817—1826年在任)及其于嘉慶二十五年(1820)所創(chuàng)辦學海堂學風影響,陳澧中年以前治學旨趣及主要學術成就集中在考據學之中。他對漢學吳派和皖派開派者惠棟、戴震等人之學均表示服膺,其言曰:“國初諸老且不論矣,如惠、戴、錢、紀、段、王、凌次仲、張皋文等,著書皆有法,學者宜審觀之。”[1]758他對阮元之學尤其推崇,曾表示:“阮文達公《詩書古訓》,后之講經學者當以為圭臬,此真古之經學,非如宋以后之空談,亦非如今日所謂漢學之無用也。我輩宜崇尚之?!盵2]192陳澧繼承這一考據學治學理念,“中年以前治經,每有疑義則解之,考之。”[3]167他在晚年更明確表示:“余之學以考據為主。論事必有考據,乃非妄談;說理必有考據,乃非空談?!盵1]357他還批評時人對考據之學的非議,認為:“近人詆考據之學,試思本朝之學所以能與漢、唐、宋各極其盛者,非考據乎?若無考據之學,則遠出漢、唐、宋之下矣?!盵1]383
陳澧治學興趣十分廣泛,讀書廣博,舉凡小學、音韻、天文、地理、樂律、算術、古文、書法等無不涉獵。中年(35歲)以前,陳澧的代表性著作有《聲律通考》、《切韻考》、《漢書地理志水道圖說》、《水經注西南諸水考》等,幾乎都是考據學力作。其中,“《水道》、《聲律》二書,大學士曾國藩服其精博,象州鄭獻甫嘆為有用之書。所考《切韻》,南海鄒伯奇稱為絕妙之作,超越前人。所考《水經注》諸水,江寧汪士鐸亦惜未之見。其著述傾倒一時如此?!盵3]6其他流傳廣泛的著述還有《三統(tǒng)術詳說》、《弧三角平視法》、《摹印述》、《琴律譜》等,其學風氣象十分宏大。
二
梁啟超曾指出:“嘉、道以還,積威日弛,人心已漸獲解放,而當文恬武嬉之既極,稍有識者,咸知大亂之將至,追尋根源,歸咎于學非所用”[4]72。陳澧一生經歷了嘉慶、道光、咸豐、同治、光緒五朝,其時時局動蕩不定,不僅發(fā)生了鴉片戰(zhàn)爭、太平天國運動等,而且鹽務、漕運、河工等“大政”也問題重重,這使陳澧等有識之士不得不關注現實社會危機,在治學方向上發(fā)生轉向。他曾自述治學一生凡三變:“余少時志為文章之士,稍長為近儒訓詁考據之學。三十以后,讀宋儒書,因而進求之《論語》、《孟子》,及漢儒之書。近年五十乃肆力于群經子史,稍有所得?!盵5]68因此,中年以后,陳澧力圖以學風扭轉世風,不僅批評漢學末流瑣屑、無用,而且兼采宋學之長。
(一)力圖以學風扭轉世風。陳澧于45歲時編纂《漢儒通義》,又于晚年著述《學思錄》(后以《東塾讀書記》15卷刊行),力圖調和漢宋學之爭,并且“援經術為治術”,發(fā)揮學術經世的現實效應。他自述《學思錄》的著述動機說:“讀書三十年,頗有所得,見時事之日非,感憤無聊,既不能出,則將竭其愚才,以著一書,或可有益于世。惟政治得失,未嘗身歷其事,不欲為空論,至于學術衰壞,關系人心風俗,則粗知之矣,筆之于書,名曰《學思錄》。……然天之生才使之出而仕,用也;使之隱而著述,亦用也?!盵3]165因此,他本人雖然沒有步入仕途,但是卻寄希望于以學術培育人才,并進而服務于社會,他說:“政治由于人才,人才由于學術,吾之書專明學術,幸而傳于世,庶乎讀書明理之人多,其出而從政者必有濟于天下?!盵3]175
在陳澧看來,學風至關重要,具有左右世風的力量。他將《孟子·離婁》中的“上無道揆也,下無法守也”闡發(fā)為:“上修道揆,下謹法守;朝信道,工信度;以義治君子,以刑威小人;上興禮,下勤學;事君以義,進退以禮,言必稱先王;如此則國存而賊民滅矣。且以賊民興,由于下無學。然則學問之事,所系豈不重哉!”[1]62作為飽讀儒家經典的傳統(tǒng)士人,陳澧認為,所謂“經學”是治世的根本,其言曰:“經學所以治天下矣?!盵1]360又說:“謂經學無關于世道,則經學甚輕;謂有關于世道,則世道衰亂如此,講經者不得辭其責矣?!盵2]182之所以如此,是因為“經學”為有用之學,他說:“惟求有益于身,有用于世,有功于古人,有裨于后人,此謂之經學也。有益于用者,不可不知;其不甚有益有用者,姑置之;其不可知者,闕之。此之謂經學也?!盵3]179
由此,陳澧對時人不讀書的風氣頗表不滿,他指出:“天下亂由于學術衰,學術衰由于懶讀書,懶讀書,亂天下矣?!盵1]376又說:“天下之亂由于做官者不知讀書,讀書者不知做官?!盵1]363在具體應該讀何書的問題上,陳澧認為:“士人讀書,當以《學記》為法,以《孝經》、《論語》為根本,各習一藝而博通之,求其有益于身,有用于世?!盵1]759在其晚年之作《東塾讀書記》中,陳澧變動“十三經”的順序,將《孝經》、《論語》和《孟子》排在首位,其根本原因就在于如其所引述的司馬光之言“《孝經》、《論語》,其文雖不多,而立身治國之道,盡在其中。”[1]13又進一步指出:“《孝經》大義,在天子、諸侯、卿大夫、士,皆保其天下國家,其祖考基緒不絕,其子孫爵祿不替,庶人謹身節(jié)用,為下不亂。如此則天下世世太平安樂,而惟‘孝’之一字,可以臻此?!盵1]15可見,陳澧如此推崇所謂“孝”,主要目的就是希望社會各階層能各安其命,使混亂的社會秩序得到安定。
(二)批評漢學末流無用之病和兼采宋學修身之長。首先,陳澧批評漢學家不講求“義理”。他說:“訓詁考據有窮,義理無窮?!钡牵敖袢酥恢v訓詁考據而不求其義理,遂至于終年讀許多書,而做人辦事,全無長進,此真與不讀書者等耳!此風氣急宜挽回也。[2]185”因此,陳澧認為,讀書應以義理為歸宿,以求有用,他說:“由漢唐注疏以明義理而有益有用,(繁釀之文無益無用者置之)由宋儒義理,歸于讀書,而有本有原,(師心之說無本原者棄之)此《學思錄》大指也。”[2]182
其次,陳澧對方東樹及其《漢學商兌》并不贊賞,批評多于肯定,但是卻贊同其對“近儒”之學“無用”之評,他說:“方植之(東樹)曰:‘畢世治經,無一言幾于道,無一念及于用,以為經之事盡于此耳矣,經之意盡于此耳矣。’此中近儒之病。讀經有當言道者,有不必言道者;有應念及用者,有不必念及用者?!盵1]672-673原因在于,清代考據學家為學問而學問的風氣如同晉朝的清談、唐朝的禪宗與宋明理學之學風空疏、無用。他說:“解釋辯論者多,躬行心得者少,千古如斯,良可浩嘆!雖圣賢復起,殆亦無如之何,宋明講理學如此,今人講經學亦如此,即晉之清談唐之禪宗,亦如此?!盵2]185因此,他希望能通過學術扭轉這種不正常的風氣,他著述《漢儒通義》的宗旨就是“竊冀后之君子,祛門戶之偏見,誦先儒之遺言,有益于身,有用于世,是區(qū)區(qū)之志也?!盵6]115
陳澧為學主要尊漢,但是當他于道光二十四年(1844)35歲讀到《朱子文集》時,對朱熹表示極為尊敬,認為:“讀朱子書,以為國朝考據之學源出朱子,不可反詆朱子?!盵1]11陳澧對朱子之學充滿了敬意,主要是因為朱子之學可以修養(yǎng)身心與維持世道,他說:“朱子之學維持世道,自宋元至于今日,而衰微寖絕,何時復興,則吾不得而知之矣?!盵1]368他甚至認為,《朱子語類》堪當“朱子之《論語》”。他說:“《朱子語類》,精博之極,則學者所宜從事,所惡于語錄者,陳言空論耳。不可以‘語錄’二字盡行抹殺也。然則《朱子語類》,乃朱子之《論語》也。”[1]409因此,他于咸豐九年(1859)著手編纂《朱子語類日鈔》,所錄都是朱熹平日對學生在道德、學術等方面的教導,句句都是樸實說理之言。
陳澧認為,真正的學問應該無所偏黨,他在《東塾讀書記》中特列“鄭玄”與“朱子”各一卷,旨在宗漢學的同時又兼采“宋學之善”,又一再批評漢、宋學者互相詆毀的現象說:“漢學、宋學迭相攻擊,實無人細讀鄭、朱兩家書。余欲著鄭學、朱學二書,蓋不得已,竟須成此二書,乃一生事業(yè)也?!盵1]768
可見,陳澧提倡漢宋學兼采,其主要原因是基于道德修養(yǎng)層面的考慮,也即希望建設一種中正無弊的學術風氣,借以扭轉世風、養(yǎng)成政治人才并達到修齊治平的高遠理想。
(三)推尊顧炎武經世致用之學。生逢亂世的陳澧對明末清初著名學者顧炎武極為推崇,甚至將他比作孟子,其言曰:“孟子論天下‘一治一亂’,而曰‘我亦欲正人心’。顧亭林之言,足以暢其旨?!ち衷诿髂?,亦一孟子也?!盵1]63《學思錄》就是仿效《日知錄》寫成的,陳澧指出:“《學思錄》排名法而尊孟子者,欲去今世之弊而以儒術治天下也?!盵1]758他又重申:“《日知錄》上帙經學,中帙治法,下帙博聞,仆之書但論學術而已?!嶂畷鴮C鲗W術,幸而傳于世,庶幾讀書明理之人多,其出而從政者必有濟天下,此其效在數十年之后者也?!盵3]175幾乎與顧炎武對《日知錄》的期待完全相同。
陳澧對顧炎武“博學于文,行己有恥”之言極為贊賞,重申士人應該學與行并重,他說:“勸學,即博學于文也;獎廉,即行己有恥也。竊嘗論之:《論語》第一句‘學而時習之’,即博學于文之初基也;《孟子》第一句‘何必曰利’,即行己有恥之要道也。亭林之言,與《論語》、《孟子》若合符節(jié)也?!盵1]642因此,他將顧炎武這兩句話揭于菊坡精舍前軒,以此教導諸弟子[3]96。
儒家學術從來就是一種有體有用之學,一方面它可使士人“成德”或“成學”,另一方面最終目的是要“措之天下,潤澤斯民”,即經世致用。陳澧認為,國家治亂與人心風俗休戚相關。因此,他認為,欲國治,則必正人心風俗,欲正人心風俗,必須從儒家經典中找出路。這里,陳澧顯然把儒家學問當作立身行事的準則。這種看法其實是中國傳統(tǒng)的以學術領導政治,以儒家德治主義為核心,整合學統(tǒng)(知識)與道統(tǒng)(治術)于一體理想的重申。
三
陳澧不僅認為應該以學術扭轉世風并改良政治,而且他也對當時的社會現實問題寄予深刻關懷,試圖從學術的角度提出自己的解決方案,達到學以致用的目的。
(一)生逢亂世,憂心時局。在兩次鴉片戰(zhàn)爭和太平天國起義期間,陳澧飽受戰(zhàn)爭帶來的困苦、驚嚇,三次為躲避戰(zhàn)亂而舉家遷徙。期間,陳澧生活、處境艱難:“深夜自思,天祗使我讀書,置之于孤窮之境。書卷不得多,朋友不得多,……憂之至,憤之至!”[1]746陳澧第三次避亂橫沙村時間長達3年之久,其時學海堂已經停辦,經濟來源中斷,生活十分窘迫,正如他本人所稱“值賊亂、夷亂,家計不給。”[1]11但是,就是在此期間,他完成了《漢儒通義》的編纂,寄托著他對時局、學術的關懷,他寫信給桂文燦說:“時事如此,豈能不憂憤。即以家事而論,遷徙奔波,產業(yè)被焚,幾無以糊口,亦豈能不愁思,然手無斧柯,雖有救亂之志,可奈何……”[5]66
第二次鴉片戰(zhàn)爭爆發(fā)后,英法聯軍兵臨廣州城下,而兩廣總督葉名琛不作戰(zhàn)守計卻相信迷信乩語,陳澧深表憤慨,作詩記其事曰:“葉中堂,告官吏,十五日,必無事。十三夷炮打城驚,十四城破炮無聲,十五無事靈不靈?乩仙耶?點卦耶?籖詩耶?擇日耶?”[3]633
(二)否定科舉制度,抨擊時文之弊。陳澧先后共7次參加會試,但均告不售,消耗了他從青年到壯年的年華,這使他對科舉制度之弊認識十分深刻,由此表示對之否定。他說:“天下人才敗壞,大半由于舉業(yè)?!盵3]175其中,他對所謂“時文”的弊端認識尤其深刻。他具體分析說:“時文之弊有二:代古人語氣,不能引秦漢以后之書,不能引秦漢以后之事。于是為時文者皆不讀書,凡諸經先儒之注疏,諸史治亂興亡之事跡,茫然不知,而可以取科名、得官職。此一弊也。破題、承題、起講、提比、中比、后比,從古文章無此體格,而妄立名目,私相沿襲,心思耳目縛束既久,錮蔽既深,凡駢散文字、詩、賦皆不能為。此又一弊也?!盵3]77-78在陳澧看來,只有認真通讀經書,掌握儒家修齊治平之術的人才算是真正的人才。
(三)力主禁止鴉片,抵御外來侵略。陳澧對鴉片之為害十分痛恨,認為:“二三百年以來,紛牣宇內,窮泰極侈,害理傷俗,近又益以阿芙蓉,毒螫我萌庶,攘竊我金錢?!盵3]328他認為,鴉片戰(zhàn)爭爆發(fā)的原因是中國人喜歡“洋貨”,他作《炮子謠》紀其事曰:“炮子之來自外洋,外洋人至由通商。通商皆由好洋貨,鐘鏢絨羽爭輝煌。鐘鏢絨羽人人喜,誰知引出大炮子。吁嗟乎!炮子來,君莫哀,中國無人好洋貨,外洋炮子何由來?!庇謱r人吸食鴉片深感擔憂,詩曰:“請君莫畏大炮子,百炮才聞幾人死。請君莫畏火箭燒,徹夜才燒二三里。我所畏者鴉片煙,殺人不計億萬千。君知炮打肢體裂,不知吃煙腸胃皆熬煎,君知火燒破產業(yè),不知吃煙廢盡囊中錢。嗚呼太平無事吃鴉片,有事何必怕炮怕火箭。”[3]578-579
陳澧將鴉片戰(zhàn)爭發(fā)生的原因歸結為國人喜歡洋貨和鴉片未免失之簡單,但是他立主抵御外侮的立場卻十分鮮明。道光二十九年(1849),陳澧注意到《海國圖志》,對“毅然以振國威、安邊境為己任”的魏源十分贊賞,稱之為“有志之士”,又認為抵御外侮的根本之道在于富國強兵,他說:“為今之計,中國貴乎崇廉恥,核名實,刑政嚴明,賞罰公當,則可戰(zhàn)可守,外夷自不敢欺。不循其本,而效縱橫家言為遠交近攻、近交遠攻之說,譬如人有虛羸之疾,不務服藥培補,而但求助己者出與人斗,可乎?”[3]89-91
陳澧十分重視地理地圖之學,認為它是了解“夷情”、抵制外來侵略的必要工具,他說:“自明以來,西海諸國咸來通市。今則攻陷省會,直窺京師”,原因在于對方了解中國的國情,但是中國人卻對外人“懵然不知,猶以為極西荒遠之國也,豈不愚哉!”因此,他主張“昔之考地理者,考九州之內;今之考地理者,更當考九州之外?!盵1]407
(四)重視中西科技與工商業(yè)。面對西方入侵者的堅船利炮,陳澧意識到了所謂“圣賢”之說的空泛,他說:“時事不勝憂嘆,孟子所云‘明其政刑,制挺可撻堅甲利兵’,斯為根本之計”[3]477。因此,他主張“興藝”,他說:“‘興藝’二字甚合鄙意,仆近于《學思錄》發(fā)明‘不興其藝,不能樂學’二句,并明人樂學而不興藝,近人興藝而不樂學?!侍匕l(fā)明‘興藝’二字也?!盵3]427他又將科學技術稱為“實學”,指出:“世俗之所謂經學、小學,今尚有人,但少實學。若吾弟專于禮,仆專于樂,特夫(鄒伯奇)專于天算,子韶(趙齊嬰)專于地理,庶幾此等實學不至遂絕,后起之士有所諮問?!盵3]430
陳澧雖然對洋人及鴉片等洋貨深惡痛絕,但是對“夷技”并不歧視。他在青年時代曾與侯康等人在廣州學習算術,并于道光十五年(1835)、咸豐七年(1857)先手撰成《三統(tǒng)術詳說》、《弧三角平視法》。他認為,近代中國科技已大大落后于外夷,原因在于人們對其重視不夠,他說:“《考工記》實可補經,何必割裂五官乎?作記者,以一人而盡諳眾工之事,此人甚奇特。且所記皆有用之物,不可卑視之。惟其卑視工事,一任賤工為之,以致中國之物不如外國?!盵1]137他對明以來儒者不工歷算之學進行批評,他說:“明儒不知歷算之學,故西洋人以此技入中國,貽禍于今,如此其甚也!若明儒識歷算,則西洋人為遼東豕耳。今人必當習此學,此吾所以殷殷然勸勉后生也?!辈⒄f:“考工之事,亦當講求。”[1]638
不過,陳澧也如同時人一樣堅持所謂“西學中源”說,并認定西學源自《墨子》,他說:“征君(鄒伯奇)得《筆談》之說,觀日月之光影,推求數理,窮極微眇,而知西洋制鏡之法皆出于此(按指《墨子》)。”[3]122同時,陳澧又認為,應該以傳統(tǒng)的刻漏之術代替西洋鐘表[1]745,顯示了他作為傳統(tǒng)士人的保守與落后。
陳澧還能突破儒者言義而恥言利的傳統(tǒng)觀念,對工商業(yè)表示重視。他指出:“觀《考工記》文章之精美,則知古之文人學士,識制器之事。今之士大夫全不識,又不知商賈事,所以不如外夷?!盵2]212因此,他呼吁應該允許中國商人出海貿易[1]407。
陳澧很少直接討論政治問題,原因在于他認為自己沒有足夠的名位,他說:“余所以不敢為經濟之說者,吾能言之而無權位,不能施用之。他人取吾言而施用,或有過差以亂天下,是可懼也?!盵1]751但是,在陳澧所遺留下來的文字中也有一些屬于時政建策,他自己就曾說:“《學思錄》只論學術,然政事亦兼有之。君德、相業(yè)、六曹、侍從、臺諫、封疆、郡縣、學校、營武及民俗之弊,皆余波及之,無所不有?!盵1]757他還曾列出了一些提綱性的時政條目,展現了他關注國計民生和以學術服務現實的理想[1]410。
四
陳澧身處晚清世運和學風轉變的紐結處,因此試圖從儒家德治主義傳統(tǒng)出發(fā),把清王朝的衰敗和所面臨的內憂外患歸結為“道德廢,人心壞,風俗漓”,希望通過學術來培育人才,改良世道人心,從而改善現實政治。他憂心時局、主張禁止鴉片、注重科技實學與改良教育,并提出一些具體“經濟”建策,力圖發(fā)揮學術經世的現實效應。
但是,陳澧以讀書著述終老一生,因此面對現實社會出現的種種問題,其所議論和提出的解決辦法仍然未超出傳統(tǒng)士人的藩籬。他既未能象龔自珍、魏源那樣大膽地批判黑暗的社會現實、提倡“改制”、“更法”,也未能就海運、漕運、鹽法、河工、軍備等“大政”提出切實可行的改革良策,更未能像曾國藩、張之洞等洋務派那樣吸收近代西學和唱和所謂“中體西用”之說。錢穆說:“讀東塾之書者,皆確然認其為一經師,終不得擯而不預之經學家之列也。凡東塾所欲提倡之新學風,大率如是,是其用心至苦,而成就亦至卓矣。”[7]689陳澧的言論與著述無非是為了發(fā)揮傳統(tǒng)儒學中“道術”對“治術”的佐助作用,即以學術來調節(jié)社會現實危機和世道人心,但這并不能從根本上解決晚清時期所遭遇的社會總體性危機,正如龔自珍所指出的“何敢自矜醫(yī)國手,藥方只販古時丹”[8]513。畢竟在多事之秋的晚清,漢宋相爭也罷漢宋兼采也罷都與現實社會的需要漸行漸遠了。不過,陳澧也意識到了所謂“圣賢”之說的空泛,因而主張“興藝”,肯定科學技術的實用價值,并稱之為“實學”。這也使我們不難理解他對當時傳入的西洋文明并不一味采取排斥的態(tài)度,這與極端守舊的倭仁、徐桐輩又不盡相同,是他作為傳統(tǒng)士人所表現出來的開明豁達的一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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