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克隆
孔子作為具有特點的人物形象而見諸《莊子》者,凡四十五次①這里指的是作為人物形象的情形,即有特定的談話內(nèi)容與行事風格,并且在其中反映、或者闡述了自己的思想主張。僅僅出現(xiàn)孔子的名字,或者別人簡單談論孔子的則不計于內(nèi)。,所涉篇目亦包括內(nèi)、外、雜三部分的二十篇②《人間世》《德充符》《大宗師》(內(nèi)篇),《天地》《天道》《天運》《秋水》《至樂》《達生》《山木》《田子方》《知北游》(外篇),《徐無鬼》《則陽》《外物》《寓言》《讓王》《盜跖》《漁父》《列御寇》(雜篇)。,是其所有“思想者”中出現(xiàn)最多的一位,甚至超過了莊子自己和道家的另一位代表人物——老子。③莊子作為人物形象而見諸于《莊子》者,凡二十六次,關(guān)于這一形象的論述,參見梁克隆《高人·哲人·真人——簡論〈莊子〉散文中的莊子形象》一文,載于《中華女子學院學報》2001年第2期。
用如此之多的孔子形象講話、行事,固然是由于莊子運用了“三言”,特別是“寓言”所致,因為不僅是孔子形象,所有的“假托外人”(寓言),還有“長者”(重言)等諸多人物,他們在《莊子》中所起的作用,都是為了宣傳莊子學派的思想觀點,都是莊子精神的“傳聲筒”。這是毋庸置疑的。盡管如此,《莊子》中的這些人物形象,又都不是沒有自身生命力的玩偶和道具,特別是當這些人物又代表著某種學說的時候。于是,這似乎便透露出一種強烈的信息:莊子對于所使用人物的選擇,具有嚴格的標準。換句話說,《莊子》中的人物形象,如果是正面的,大致是莊子所認可的;反之亦然。
莊子以道家的身份,卻相當正面地借助孔子形象、名義,除去表明“孔子是聲望最大”[1]89的原因之外,似乎也表明他對孔子不反感,甚至某種程度上親近的態(tài)度。特別是由于莊子敘述描寫的生動細致,他筆下的孔子形象不僅完成了“宣傳使命”,還以其睿智深邃、殫精竭慮、曠達大度、循循善誘、平易純樸的鮮明個性,存活于《莊子》的人物形象畫廊,并給予后世以積極的影響。
一
《莊子》中的孔子形象,首先是作為一個睿智的思想家而出現(xiàn)的。當然,關(guān)于道家根本思想的闡述與表達,例如關(guān)于“道”,關(guān)于自然與變化的原理等,莊子更多的是選用道家的代表人物(許由、肩吾、連叔《逍遙游》、南郭子綦《齊物論》、東郭子《知北游》),或者是莊子自己與老子。由于莊子的道家意識太強烈了,因而在有時講到這些方面的問題時,情不自禁地仍借用孔子形象。
仲尼曰:“惡!可不察與!夫哀莫大于心死,而人死亦次之。日出東方而入于西極,萬物莫不比方,有目有趾者,待是而后成功,是出則存,是入則亡。萬物亦然,有待也而死,有待也而生。吾一受其成形,而不化以待盡,效物而動,日夜無隙,而不知其所終;薰然其成形,知命不能規(guī)乎其前,丘以是日徂?!盵2]707
這里,孔子所表現(xiàn)的純粹是道家觀點,即天地萬物不是由神靈所決定,它的發(fā)展變化也不是神靈的反映,而是其自身運動的“自爾自化”。這種情形,就像“日出東方而入于西極,萬物莫不比方”一樣,簡單明了。正是因為“萬物莫不比方”,即自然天地、萬事萬物皆是自然而然,所以人們也應當對于強大的自然力保持克制,采取一種“隨順”、“無為”的態(tài)度。所謂“隨順”、“無為”,所強調(diào)的其實只是一種認識與思想方法,并非慣常理解認為的:什么事情都不做。呂思勉在談到這個問題時所說的“無為非無所事事之謂,謂因任自然,不參私意云爾”[3]10,可謂是深揭道家的認識本質(zhì)。有趣的是,孔子所承擔的使命,讓他超越了儒家的藩籬,成為對自然萬物具有深刻認識的思想者。
關(guān)于自然天地的認識與思考,莊子賦予孔子形象的使命不多;而在對于古今社會、命與義等有關(guān)問題上,莊子則讓孔子出面,并娓娓道來。
冉求問于仲尼曰:“未有天地可知邪?”
仲尼曰:“可。古猶今也?!?/p>
冉求失問而退,明日復見,曰:“昔者吾問‘未有天地可知乎?’夫子曰:‘可。古猶今也?!羧瘴嵴讶?,今日吾昧然,敢問何謂也?”
仲尼曰:“昔之昭然也,神者先受之;今之昧然也,且又為不神者求邪!無古無今,無始無終。未有子孫而有子孫,可乎?”
冉求未對。仲尼曰:“已矣,未應矣!不以生生死,不以死死生。死生有待邪?皆有所一體。有先天地生者物邪?物物者非物。物出不得先物也,猶其有物也。猶其有物也,無已。圣人之愛人也終無已者,亦乃取于是者也。 ”[2]762
關(guān)于人類社會發(fā)展的形態(tài),屬于當時思想家們所關(guān)心的重要問題之一?!肚f子》中的孔子以“古猶今也”的觀點,表達出他對社會發(fā)展的認識。因為在他看來,一個現(xiàn)存的社會形態(tài),就是對前代社會形態(tài)的繼承與揚棄;所以,在現(xiàn)存的社會里,不難看到過去的影子。因此,“古猶今也”是真實而可信的命題。同時,在道家看來,化生萬物的是永恒而無限的“道”,而“道”使天地萬物具有生生不息的自然韻律;圣人就是因此而取法天地萬物,并滋生出“無終已者”的愛人之心。于是,孔子在將社會形態(tài)與“道”的聯(lián)系說明中,既高舉起“古猶今也”的標志,也高舉起“道中心”的旗幟。
當“葉公子高,將使于齊”,問及孔子怎樣才能避免“人道之患”與“陰陽之患”的悲慘命運時,孔子則分別從“命”與“義”兩個方面,教育了葉公子高。
仲尼曰:“天下有大戒二:其一,命也;其一,義也。子之愛親,命也,不可解于心;臣之事君,義也,無適而非君也,無所逃于天地之間。是之謂大戒。是以夫事其親者,不擇地而安之,孝之至也;夫事其君者,不擇事而安之,忠之盛也;自事其心者,哀樂不易施乎前,知其不可奈何而安之若命,德之至也。為人臣子者,固有所不得已。行事之情而忘其身,何暇至于悅生而惡死!夫子其行可矣! ”[2]155
孔子把“命”解釋為屬于自然的東西,把“義”解釋屬于人為的東西。出于自然天性的,就必然要做到“至也”的程度,因為自然天性的東西不是語言所能解釋的;而出于人為關(guān)系的,“固有所不得已”,但也必須采取“不擇事而安之”的態(tài)度。盡管是人為關(guān)系的事情,但“忠之盛也”的態(tài)度則是必須要端正的。與此同時,孔子還特別強調(diào)那些“自事其心者”,即專門從事內(nèi)心修養(yǎng)的人,更要以“知其不可奈何而安之若命”的從容、淡定,來對待“義”方面的事情。因為只有這樣,才能說自己是在認真行事,并且拋卻了貪生怕死的念頭,為完成好任務,創(chuàng)造了條件。孔子如此闡釋“命”與“義”的真諦,對于認識和解決所面臨的問題,不乏啟示意義。
當常季問“審乎無假而不與物遷,命物之化而守其宗也”到底是什么意思時,孔子回答說:
“自其異者視之,肝膽楚越也;自其同者視之,萬物皆一也。夫若然者,且不知耳目之所宜,而游心乎德之和;物視其所一而不見其所喪,視喪其足猶遺土也?!盵2]191
孔子從觀察思考的角度出發(fā),著重表明了整體與部分、相同與相異的見解。他說如果從萬事萬物的不同方面去思考問題,那么彼此間的距離、差異就會顯得很大,就連本來在一起的肝和膽,也會顯得異常遙遠;但是如果從萬事萬物的相同方面去思考問題的話,那么彼此間的距離、差異就會顯得很小,因為萬事萬物本來就是作為一個整體而存在的。這樣的觀點,表現(xiàn)出孔子見解的卓越。雖然,他這里只是在就“兀者”失足并不影響其個人精神魅力而言的,但其思想的深刻與認識層面的高超,都是無與倫比的。
在對待道德認識方面,孔子也有自己的獨到見解。特別是“畸人”而富“美德”的人物,更充滿迷人的魅力。
魯哀公問于仲尼曰:“衛(wèi)有惡人焉,曰哀駘它。丈夫與之處者,思而不能去也。婦人見之,請于父母曰:‘與為人妻寧為夫子妾’者,十數(shù)而未止也?!讶苏俣^之,果以惡駭天下。與寡人處,不至以月數(shù),而寡人有意乎其為人也;不至乎期年,而寡人信之。國無宰,寡人傳國焉。悶然而后應,氾(而)若辭。寡人丑乎,卒授之國。無幾何也,去寡人而行,寡人卹焉若有亡也,若無與樂是國也。是何人者也?”
仲尼曰:“丘也嘗使于楚矣,適見豚子食于其死母者,少焉眴若皆棄之而走。不見已焉爾,不得類焉爾。所愛其母者,非愛其形也,愛使其形者也。戰(zhàn)而死者,其人之葬也不以翣資;刖者之屨,無為愛之;皆無其本矣。為天子之諸御,不爪翦,不穿耳;取妻者止于外,不得復使。形全猶足以為爾,而況全德之人乎!今哀駘它未言而信,無功而親,使人授己國,唯恐其不受也,是必才全而德不形者也。 ”[2]210
崇高的道德修養(yǎng),是人們最終的追求目標;因為它純美、馨香,具有極大的吸引力。就像哀駘它,盡管是“惡人”,生得非常難看,但由于品德高尚,修養(yǎng)極佳,因而人格魅力無窮,以至于“丈夫與之處者,思而不能去也。婦人見之,請于父母曰:‘與為人妻寧為夫子妾’者,十數(shù)而未止也”,并且“寡人召而觀之”,“而寡人信之”,“國無宰,寡人傳國焉。”因此,崇高的道德修養(yǎng)是極具人格魅力的,雖然有時就具體的“體現(xiàn)者”而言,其形象并不顯得那么完美,但也絲毫不能改變其原有的價值。不僅如此,崇高的道德修養(yǎng),更是一種內(nèi)在的精神力量,它像偉大的母愛一樣,是一種可以“使其形者也”的東西。哀駘它正是因為具有這種內(nèi)在的精神力量,所以他富于活力,美妙無比。
作為一個思想家,孔子始終是把永遠的精神追求,當作自己的終生依傍。他勇于探索,認真學習,敢于否定自己,并且在否定的過程中,努力提高自己的理論水平。
莊子謂惠子曰:“孔子行年六十而六十化,始時所是,卒而非之,未知今之所謂是之非五十九非也。”
惠子曰:“孔子勤志服知也。”
莊子曰:“孔子謝之矣,而其未之嘗言。孔子云:‘夫受才乎大本,復靈以生,鳴而當律,言而當法,利義陳乎前,而好惡是非直服人之口而已矣。使人乃以心服,而不敢蘁立,定天下之定。已乎已乎!吾且不得及彼乎!”[2]953
從莊子與惠子的談話中,不難看到孔子與時俱進的精神,以及他在莊子心目中的地位。特別是為莊子所津津樂道的“活到老,學到老”的品格,更把一個思想家的風采表現(xiàn)得異常鮮明。聯(lián)系“其為人也,發(fā)憤忘食,樂以忘憂,不知老之將至”[4]的孔子自我評價,似乎感受到莊子對孔子的一定理解。當然,如果把莊子對孔子的評價,放到中國文化史的發(fā)展當中,特別是把孔子作為一種“文化象征”去理解的話,或許獲得的啟示與教益將會更多。
二
《莊子》中的孔子形象,其次是作為一個具有高度智慧與豐富人生體驗的哲人而出現(xiàn)的。特別是他對社會、人間的深刻洞察力,悲天憫人的情懷,以及由此產(chǎn)生的道德力量與啟迪作用,更為明顯。
顏回見仲尼,請行。
曰:“奚之?!?/p>
曰:“將之衛(wèi)?!?/p>
曰:“奚為焉?!?/p>
曰:“回聞衛(wèi)君,其年壯,其行獨,輕用其國,而不見其過;輕用民死,死者以國量乎澤若蕉,民其無如矣?;貒L聞之夫子曰:‘治國去之,亂國就之,醫(yī)門多疾?!敢运勊计鋭t,庶幾其國有瘳乎!”
仲尼曰:“譆!若殆往而刑耳!夫道不欲雜,雜則多,多則擾,擾則憂,憂而不救。古之至人,先存諸己而后存諸人。所存于己者未定,何暇至于暴人之所行!”[2]131
孔子是一個具有豐富生活經(jīng)驗的明達之人。他既有自己的思想追求,又始終堅守絕不無端犧牲自己性命的“底線”,因為他堅信,“先存諸己而后存諸人”。為此他勸誡懷有理想主義精神的顏回,一定不要那么幼稚。孔子是溫和之人,所以他在勸誡過程中,沒有簡單地否定顏回“為民請命”的“壯舉”,而是強調(diào)僅僅懷抱著甘灑熱血的“豪情”,試圖以一己之軀而試圖打動“其年壯,其行獨,輕用其國,而不見其過;死者以國量乎澤若蕉”的暴君,這種想法太不切實際!而如果真正想有所作為的話,那么就應當向“古之至人”學習,先保住自己的性命,然后再談其他;假如連生命都不能保有,又怎么能夠談得上“為民請命”!如此清醒的認識,特別是對“暴君”本質(zhì)的理解,反映出孔子思想的成熟與生活閱歷的豐富。盡管莊子譏諷的是所謂“強以仁義繩墨之言術(shù)暴人之前者”,即儒家虛幻的想法,從而顯示和突出道家的正確,但其如此的明哲,還是讓孔子的形象頗顯獨特之處。
顏淵東之齊,孔子有憂色。子貢下席而問曰:“小子敢問,回東之濟,夫子有憂色,何邪?”
孔子曰:“善哉汝問!昔者管子有言,丘甚善之,曰:‘褚小者不可以懷大,綆短者不可以汲深’。夫若是者,以為命有所成而形有所適也,夫不可損益。吾恐回與齊侯言堯舜黃帝之道,而重以燧人神農(nóng)之言。彼將內(nèi)求于己而不得,不得則惑,人惑則死。且女獨不聞邪?昔者海鳥止于魯郊,魯侯御而觴之于廟,奏《九韶》以為樂,具太牢以為膳。鳥乃眩視憂悲,不敢食一臠,不敢飲一杯,三日而死。此以己養(yǎng)養(yǎng)鳥也,非以鳥養(yǎng)養(yǎng)鳥也……故先圣不一其能,不同其事。名止于實,義設(shè)于適,是之謂條達而福持。 ”[2]622
孔子是一個善于思考,又有健全思想方法的人。他之所以對顏回的“東之齊”表示憂慮,就在于他知道:不同的思想方法,不同的處事原則,有時會產(chǎn)生截然不同的效果。因此,他覺得“回與齊侯言堯舜黃帝之道,而重以燧人神農(nóng)之言”,可能并不會奏效。為了進一步說明自己的擔憂,孔子還利用“魯侯養(yǎng)鳥”這一寓言,深刻揭示“具體情況具體分析”的科學性。他強調(diào)既然是養(yǎng)鳥,那么就應當以養(yǎng)鳥之道而養(yǎng)鳥,不能以養(yǎng)人之道而養(yǎng)鳥。如果不按科學規(guī)律辦事,僅憑自己的主觀愿望,其結(jié)果往往是事與愿違??鬃訉τ陬伝亍皷|之齊”的擔心,也表現(xiàn)出他的生活智慧。
孔子曰:“魚相造乎水,人相造乎道。相造乎水者,穿池而養(yǎng)給;相造乎道者,無事而生定。故曰,魚相忘乎江湖,人相忘乎道術(shù)。”[2]272
孔子在回答子貢如何追求“方外之道”時,深情地說了這番話。魚真正的自由,只能是在水的王國里;人真正的自由,只能是在拋卻“物累”之后的泰然自若中。而要達到泰然自若,就要以自然大道為最后的依歸,忘卻一切煩惱。
高超的哲理,智慧的人生情懷,雖然都是點滴的流露,但還是把孔子作為哲人的形象表現(xiàn)了出來。尤其是那博大的襟懷,更使孔子把其睿智與思辨力都發(fā)揮得至真至切。
三
《莊子》中的孔子形象,再次又是作為一個成功的教育家而出現(xiàn)的。他平等地與學生討論問題,交換意見,對他們的優(yōu)點,他加以肯定;對他們所認識不清的問題,他則深入分析,細心講解。
顏回曰:“回益矣。”
仲尼曰:“何謂也?”
曰:“回忘仁義矣?!?/p>
曰:“可矣,猶未也?!?/p>
他日,復見,曰:“回益矣。 ”
曰:“何謂也?”
曰:“回忘禮樂矣?!?/p>
曰:“可矣,猶未也?!?/p>
他日,復見,曰:“回益矣?!?/p>
曰:“何謂也。”
曰:“回坐忘矣?!?/p>
仲尼蹴然曰:“何謂坐忘?”
顏回曰:“墮肢體,黜聰明,離形去知,同于大通,此謂坐忘?!?/p>
仲尼曰:“同則無好也,化則無常也。而果其賢乎!丘也請從而后也。”[2]282
這是孔子與顏回一起講學論道的情景:他們探討著如何才能真正加強自身修養(yǎng)的問題。從忘記禮樂,再到忘記仁義,一直到遺忘自己身體的“坐忘”,顏回終于逐步到達了得道者的自由境界。雖然孔子與顏回所說的內(nèi)容都是作為得道者的進步與功德圓滿,但是就一個人所需要的自身修養(yǎng)而言,也非常恰切儒家。“熟讀《論語》,可見孔子之道,實平易而近人”[5]231,錢穆所說的這種情形,不為讀《論語》所獨有,讀《莊子》而感受其中的孔子形象亦復如是。
仲尼適楚,出于林中,見佝僂者承蜩,猶掇之也。
仲尼曰:“子巧乎!有道邪?”
曰:“我有道也。五六月累丸二而不墜,則失者錙銖;累三而不墜,則失者十一;累五而不墜,猶掇之也。吾處身也,若橛株枸;吾執(zhí)臂也,若槁木之枝;雖天地之大,萬物之多,而唯蜩翼之知。吾不反不側(cè),不以萬物易蜩之翼,何為而不得!”
孔子顧謂弟子曰:“用志不分,乃凝于神,其佝僂丈人之謂乎!”[2]639
孔子從來就是注重“因材施教”、“實踐教學”的教師,他把課堂搬到了他們的旅途。對“佝僂丈人”技藝的渲染,對其“我有道也”的夸張敘述,都取得了前所未有的教學效果,使“用志不分”的重要性,表達了出來。
溫伯雪子適齊,舍于魯。魯人有請見之者,溫伯雪子曰:“不可。吾聞中國之君子,明乎禮義而陋于知人心,吾不欲見也?!?/p>
仲尼見之而不言。子路曰:“吾子欲見溫伯雪子久矣,見之而不言,何邪?”
仲尼曰:“若夫人者,目擊而道存矣,亦不可以容聲矣。 ”[2]704
孔子不僅就一般的教學內(nèi)容啟發(fā)學生,而且還把比較玄妙的問題演化為具有頓悟意義的東西,給人以更深層面的啟迪。溫伯雪子的境界精神,遠非一般人所能晤談、理解的,因而當他見到魯人之后,大有遺憾。而孔子無論是道德修養(yǎng),還是學問文章,都不遜于溫伯雪子,但當他從溫伯雪子的目光中,已經(jīng)深切地感受到了“道”的存在,因而也就沒有必要繼續(xù)交談。“目擊而道存”,從此成為具有充分感受而未交言語,或者不必言語的一種默契與頓悟的美學享受。
孔子窮于陳、蔡之間,七日不火食,藜羹不糝,顏色甚憊,而猶弦歌于室。顏回擇菜,子路子貢相與言曰:“夫子再逐于魯,削跡于衛(wèi),伐樹于宋,窮于商、周,圍于陳、蔡,殺夫子者無罪,籍夫子者無禁。弦歌鼓琴,未嘗絕音,君子之無恥也若此乎?”
顏回無以應,入告孔子??鬃油魄汆叭欢鴩@曰:“由與賜,細人也。召而來,吾語之?!?/p>
子路子貢入。子路曰:“如此者可謂窮矣!”
孔子曰:“是何言也!君子通于道之謂通,窮于道之謂窮。今丘抱仁義之道以遭亂世之患,其何窮之為!故內(nèi)省而不窮于道,臨難而不失其德,天寒既至,霜雪既降,吾是以知松柏之茂也。陳蔡之隘,于丘其幸乎!”
孔子削然反琴而弦歌,子路扼然執(zhí)干而舞。子貢曰:“吾不知天之高也,地之下也。 ”[2]981①確定《莊子》中篇目的真?zhèn)?,關(guān)鍵的問題是如何劃定“真”的標準。如果認為只有出自莊周之手的,才算是真,那么不僅《讓王》《說劍》等四篇值得推敲,就連《莊子》全書也不容易下確切的論斷。因為正如章學誠、孫星衍早已說過的:“凡稱子書,多非自著?!保ㄒ娬聦W誠《文史通義·言公》,孫星衍《晏子序》)反之,如果把《莊子》看作一個整體,只注意區(qū)分彼此之間的不同,而不過分地拘泥于具體的篇目,或許能更好地研究《莊子》。
雖然孔子是忠厚的長者,但他又愛憎分明,把品德的好壞與能否具備堅毅頑強的精神,看得很重。他以為真正的君子就應當抱定自己的志愿,堅守理想,像“松柏之茂”一樣,永遠充滿生機與活力。所以,“再逐于魯,削跡于衛(wèi),伐樹于宋,窮于商周,圍于陳蔡”,在他看來,都只是局部困難的考驗,無關(guān)乎自己的浩然正氣與堅定不移。也正是如此,他對于子路、子貢的畏懼、沮喪、游移不定、信心不足,才覺得不能容忍,非要叫他們到跟前,痛快淋漓地訓斥一番才肯罷休!
孔子作為師者的道德情操與境界精神,賦予了“萬世師表”的永恒活力,也演繹出“普通教師”[6]59的行事風范。
四
《莊子》中的孔子形象,又是作為一個普通的老實人、忠厚長者而出現(xiàn)的。他樸素平易,謙虛和藹,對于有真才實學的人,無論是否為自己追求的同道,他都稱贊,并且向其學習。即使受到了對方不甚恭敬地對待,孔子也能“忍辱負重”,從不意氣用事,出言不遜。而對于不如自己,或者根本敵視自己的人,孔子也能夠采取容忍、克制的態(tài)度,聽取不同的聲音??鬃哟_實是一位胸懷寬廣和有度量的謙謙君子。
孔子見老聃而語仁義。老聃曰:“……泉涸,魚相與處于陸,相呴以濕,相濡以沫,不若相忘于江湖!”
孔子見老聃歸,三日不談。弟子問曰:“夫子見老聃,亦將何規(guī)哉?”
孔子曰:“吾乃今于是乎見龍!龍,合而成體,散而成章,乘云氣而養(yǎng)乎陰陽。予口張而不能喈,予又何規(guī)老聃哉? ”[2]522
老子以“泉涸,魚相與處于陸,相朐以濕,相濡以沫,不若相忘于江湖”,批評了儒家所宣傳的“仁義”之說。老子之說讓孔子大為嘆服,以為是遇到了神龍,于是喪失了規(guī)勸的勇氣。盡管這里主要是為了突出老子的正確,但在孔子的感慨當中,也表現(xiàn)出他作為一個老實人的無奈。
子桑戶孟子反子琴張三人相與友,曰:“孰能相與于無相與,相為于無相為?孰能登天游霧,橈挑無極;相忘以生,無所終窮?”三人相視而笑,莫逆于心,遂相與為友。
莫然有間而子桑戶死,未葬??鬃勇勚?,使子貢往侍事焉?;蚓幥?,或鼓琴,相和而歌曰:“嗟來桑戶乎!嗟來桑戶乎!而已反其真,而我猶為人猗!”子貢趨而進曰:“敢問臨尸而歌,禮乎?”
二人相視而笑曰:“是惡知禮意!”
子貢反,以告孔子,曰:“彼何人者邪?修行無有,而外其形骸,臨尸而歌,顏色不變,無以命之。彼何人者邪?”
孔子曰:“彼,游方之外者也;而丘,游方內(nèi)者也。外內(nèi)不相及,而丘使女往吊之,丘則陋矣。彼方且與造物者為人,而游乎天地之一氣。彼以生為附贅懸疣,以死為決疣潰癰,夫若然者,又惡知死生先后之所在!”2]264
對于取“道”不同的“方外之人”,孔子既沒有讓弟子群起而攻之,又沒有讓弟子敬而遠之,而是認真分析“方外”與“方內(nèi)”所宗之旨的區(qū)別,表示雖有不同,但可以理解,甚至在一定程度上還不乏欽佩。這在“百家爭鳴”的時代,也是非常少見的,由此可見孔子對于別家觀點開放,以及忠厚大度的為人。甚至對于十惡不赦的盜跖,孔子也試圖曉之以理,動之以情,去感化這位大盜。當然,由于雙方認識上分歧太大,盜跖不僅不聽孔子的勸告,反而恫嚇孔子。于是圍繞孔子前后神態(tài)的變化,表現(xiàn)出他作為一個普通人的諸多特點。雖然孔子沒有能說服盜跖,但他的那種憨態(tài),甚至被“痛斥”時的狼狽,都表現(xiàn)出孔子固有的品德精神。這也是孔子形象于《論語》之外,最為生動與完美的表現(xiàn)。
活躍著的孔子形象,以其思想者與哲人的智慧明達,以其“循循然善誘人”——“教授老儒”的自然本色,以其普通人的淳樸善良,成為《莊子》畫廊中最具風采的人物形象之一。不僅如此,孔子形象與其他《莊子》中的人物形象,雖然不帶有明顯“傳記文學”的色彩,因為他們同樣是“謬悠之說,荒唐之言,無端崖之辭”的產(chǎn)物,但其人物形象創(chuàng)造的豐滿鮮活,藝術(shù)描寫手段的細致傳神,仍具有極大的啟示意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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