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月樹,陸于宏,唐 健
(1 天津中醫(yī)藥大學人文管理學院,天津 300193,crlys2003@yahoo.com.cn;2 天津醫(yī)科大學醫(yī)學人文學院,天津 300192)
威廉·哈維(William Harvey,1578~1657)是17世紀英國著名的生理學家、醫(yī)生。由于在揭示人體血液循環(huán)理論方面的開拓性貢獻,哈維成為現(xiàn)代西方醫(yī)學里程碑式的人物。哈維的科研倫理思想是其進行科學研究的動力和指針,研究哈維的科研倫理思想,對于今天的醫(yī)學科學研究依然具有重要的思想價值。
哈維的科研倫理思想主要被記錄在《心血運動論》一書的“獻詞”之中?!缎难\動論》共有兩篇獻詞,第一篇是獻給當時的國王查理一世的,第二篇則是獻給醫(yī)學同道的,即“獻給最敬愛的朋友,皇家醫(yī)學院德高望重的院長——阿爾杰醫(yī)生,及其他博學的醫(yī)生和最可敬的同仁們”。[1]3-6哈維的科研倫理思想集中在第二篇獻詞之中。
在對待科學的性質(zhì)問題上,西方文明中最久遠的觀念是一種理想主義的,認為“科學僅僅同發(fā)現(xiàn)真理和關照真理有關;它的功能在于建立一幅同經(jīng)驗事實相吻合的世界圖像?!保?]這種觀念將知識自身確立為科學的目的和意義,而不在真理之外設定科學探索的目標。盡管這種觀念是理想化的,但其意義在于能夠保證科學研究的客觀性,最大限度地克服人類在探索未知世界時的主觀偏見。
哈維也將追求真理視為科學研究的根本目標。他說:“因為真正的哲學家,只對真理和知識充滿熱心,從來不認為自己無所不知,而是任何時候都準備接納不管來自何方、來自何人的更深層次的知識。”[1]4哈維的這段話說出了西方科學精神的精髓,即追求真理才是科學的至高目的。哈維認為,為了追求真理,科學家要保持對于知識的高度熱情,同時還要有一種謙虛的學習心態(tài)。正是因為有了這樣的思想,哈維才能在17世紀中葉英國動蕩的社會生活中專注于科學研究,并勤于學習前人的解剖學成果,從而為血液循環(huán)論的發(fā)現(xiàn)打下了基礎。
在17世紀,盡管文藝復興運動的理性主義思潮已經(jīng)開始撼動傳統(tǒng)的基督教神學觀念,但是中世紀信仰主義思想的影響依然濃厚。中世紀思想的一個重要特點是強調(diào)宗教信仰的首要性,并因此將人類的哲學理性精神置于神學的婢女的地位。如安瑟爾謨(Anselmus)所稱:“我絕不是理解了才能信仰,而是信仰了才能理解”。[3]托馬斯·阿奎那(Thomas Aquinas)亦認為理性的應用是為了信仰的堅定,哲學的作用應被限定在證明、解釋和保護信仰的范圍之內(nèi)。[4]這種思維方式顯然是與現(xiàn)代科學精神相悖的,科學的目的是探索未知,而探索未知首先需要進行認識論意義上的普遍懷疑。
哈維認為,科學研究不能建立在對傳統(tǒng)和他人權威的盲目信仰之上。他這樣寫道:“他們也不會狹隘地認為古人傳下來的藝術和科學完美無缺、沒有一點兒可被后人雕琢的余地;相反的,他們中許多人堅持這樣的觀點,認為我們了解的知識遠遠不及我們所未知的;他們也不會將自己的信仰固著在他人的行為準則上而束縛了自身的自由,以至于不相信自己做出的正確結論?!保?]4哈維之所以這樣說,是因為在哈維生活的時代,醫(yī)學界對于前人的經(jīng)典理論基本上是抱著一種信仰的態(tài)度,人們普遍不敢或者不愿懷疑先賢的理論,甚至當出現(xiàn)了現(xiàn)實情況和研究結論與經(jīng)典學說不一致時,也會歸因于遇到的只是一種反常的生命現(xiàn)象。這樣一種思維模式顯然阻礙醫(yī)學科學發(fā)展。與當時的大多數(shù)人相反,哈維勇于懷疑前人的理論,不將自己的信仰固著在他人的行為準則上。正是有了這樣的思想,哈維才能通過艱苦的探索獲得科學的結論,最終推翻蓋侖的學說。
為了探究科學真理,科學家還必須盡可能地克服自身的人性弱點,客觀公正地對待科學問題。英國哲學家弗蘭西斯·培根在《新工具》一書中,分析了影響科學研究的四種假象。其中之一就是“洞穴假象”,這種“假象”是人性自身的缺點帶給科學研究的妨礙。培根認為,“因為每一個(除普遍人性所共有的錯誤之外)都各有其自己的洞穴,使自然之光屈折和變色。這個洞穴的形成,或是由于這人自己固有的獨特的本性;或是由于他所受的教育和與別人的交往;或是由于他閱讀一些書籍而對其權威性發(fā)生崇敬和贊美;又或者是由于各種感印,這些感印又是依人心之不同(如有的人是‘心懷成見’和‘胸有成竹’,有的人則是‘漠然無所動于中’)而作用各異的;以及類此等等?!保?]
哈維也深深理解人性自身的弱點可能給科學研究帶來的危害,認為如果科學家以自我的價值立場為取向,而不是以客觀觀察和公正分析來評判科學知識的時候,科學的真理性無疑會受到重大的影響。因此,哈維認為:“真誠、高尚而勤勉的人從不讓自己的頭腦被仇恨和妒忌所占據(jù),那樣不利于估價以真理為準繩的先進理論和欣賞公正合理地論證了的觀點;他們既不會認為在真理和毋庸置疑的論證面前改變自己的觀點不值得,也不會認為摒棄最可敬的先哲所崇尚的錯誤是不名譽的;因為他們很清楚,人類本來就容易犯錯誤和被欺騙;許多事物的發(fā)現(xiàn)只是偶然事件,許多東西可以從任何人那里不經(jīng)意地學到,可能是一個老者從一個青年那里學到,也可能是位智者從低能兒那里得到的。”[1]5由此可見,哈維主張客觀公正的科學精神,認為科學工作者要最大限度地避免以主觀的好惡來進行科學的評價。此外,同樣重要的是要克服思維的惰性,不以修正自己已有的錯誤觀念為羞恥。
對于聲名的渴望是一種普遍的人性欲求,但是在從事科學研究中,應力求避免單純?yōu)榱双@得名望而做出華而不實的行為。從古希臘羅馬至文藝復興時期,有許多學者在生前創(chuàng)作了浩繁的著作。鴻篇巨著式的寫作本身無可厚非,但是如果這種寫作并非研究本身的需要,而只是作者意圖博取個人名聲,顯然是一種不可取的做法。因為這樣做很可能會導致許多不必要的錯誤和疏漏,有害于科學真理的發(fā)現(xiàn)。
哈維與許多熱衷于寫作鴻篇巨著的科學家不同,其作品非常簡練,但是卻耗費了大量的時間和精力。如《心血運動論》一書就是在研究了十多年之后,經(jīng)歷多次的反復實驗而得出的科學結論,但這本書只有薄薄的67頁。[6]在哈維看來,科學發(fā)現(xiàn)的價值不在于外在效果的炫目,而在于是否獲取了真正的知識。他認為:“我并不想靠引用解剖學家們的名字和作品而將這篇論文擴展成鴻篇巨著,也不想借此夸耀我的記憶、閱讀能力及為此付出的辛苦;因為我主張不管是學習還是教授解剖學,都應依據(jù)解剖實驗而非書本,不是依據(jù)哲學家的地位而是依據(jù)自然的結構;”[1]5這段話是哈維科學倫理思想的又一真實寫照——淡泊名利而專心學術。
科學共同體中同道之間的關系也是科研倫理中的一個重要問題。科學同道既是相互支持的力量,也可能產(chǎn)生利益和觀念上的沖突。在科學史上,不乏科學同行之間無意義地相互攻擊的事件,這種情況也為哈維所經(jīng)歷。在哈維的科學研究被世人知曉之后,普利姆羅斯用14天的時間就寫成了反對哈維的著作,而伽桑狄、霍夫曼、德拉·托瑞等人主觀地認為哈維企圖推翻許多“豐實的教條”和高超的論著,終將自取其辱。當時著名的巴黎學院教授吉·帕廷也刻薄地宣稱哈維的著作是自相矛盾、無用的、虛偽的、不可能的、荒謬的并且是有害的。[7]各種無根據(jù)的攻擊顯示出科學同道之間缺乏必要的尊重和寬容。
與上述不同,在對待科學同道的問題上,哈維主張:“我不認為剝奪先輩們應得的榮譽,或者是與現(xiàn)代圣賢展開辯論,和我那些在解剖學界卓有成就的老師們進行對抗是合情合理的;我既不會用惡意的謊言來指責任何一個真理的真誠追求者,也不會將犯錯誤看作一種罪過。”[1]5這段話表明哈維主張對待科學同道要相互寬容和尊重。在科學探索的過程中,錯誤是任何人都難以避免的,但是不能因為前人的局限性就將其錯誤視為罪過。當然,寬容和尊重并不意味著對于錯誤的讓步,哈維自身的科學發(fā)現(xiàn)證明了哈維在寬容前人錯誤的同時,并不接受錯誤。
哈維的科研倫理思想是近代科學萌芽時期的科學精神的集中表達,從三個維度論述了科學研究所需要的道德觀念,即在對待科學研究問題上要做到“追求真理”、“勇于懷疑”,在克服人性弱點問題上要做到“客觀公正”、“實事求是”,在對待科學同行問題上要做到“友愛同道”。上述觀點比較全面地概括了現(xiàn)代科學研究的倫理精神,對于后世科學家具有積極的思想價值。此外,哈維還以其卓越的科學實踐為后世樹立了道德典范,主要表現(xiàn)在哈維為了科學真理不畏當時普遍存在的宗教迫害的巨大勇氣,在艱苦研究過程中所表現(xiàn)出的堅毅不拔和嚴謹求實的精神以及將身后的財產(chǎn)捐獻給皇家內(nèi)科學會以做學術之用的奉獻精神等。他向后人展示了一個真正的科學家所應有的人生價值追求。
但是,哈維的思想和實踐也具有一定的時代局限性。例如,由于觀察條件的限制,哈維沒有發(fā)現(xiàn)毛細血管的存在,血液循環(huán)的回路問題無法證明,于是哈維假設了某種途徑的存在,盡管這種假設是正確的,但是這種做法在性質(zhì)上同蓋侖一樣都是在建構理論,[8]缺乏必要的嚴謹性,是其科學思想的重要局限。另一方面,哈維在超越前人的理論時也不完全是自覺的,具有一定的保守性,比如哈維在《心血運動論》中大量運用亞里士多德和蓋侖的觀點來說明自己的理論,并且從神學目的論的立場來看待心臟的功能。如英國科學史學家亞·活爾夫所說:“哈維本人絕沒有完全擺脫同時代人所使用的那種神秘化的語言,他甚至自命為忠誠的亞里士多德派,但他的建樹超過了自己的認識。”[9]
綜上所述,雖然哈維的思想和實踐具有一定的時代局限性,但是哈維的科研倫理思想所包含的追求真理、勇于懷疑、客觀公正、實事求是、友愛同道等的優(yōu)良品質(zhì),依然可以成為當代科學家的道德指南。
[1][英]威廉·哈維.心血運動論[M].凌大好,譯.西安:陜西人民出版社,2001.
[2][英]J.D.貝爾納.科學的社會功能[M].陳體芳,譯.北京:商務印書館,1982:37.
[3]西方哲學原著選讀[M].北京大學哲學系外國哲學史教研室,編譯.北京:商務印書館,1981:240.
[4]趙敦華.基督教哲學1500年[M].北京:人民出版社,1994:368.
[5][英]培根.新工具[M].許寶骙,譯.北京:商務印書館,1986:20.
[6]程之范.西方17世紀的醫(yī)學[J].中華醫(yī)史雜志,1994,24(4):248 -253.
[7][意]卡斯蒂廖尼.醫(yī)學史(上冊)[M].程之范,等,譯.桂林:廣西師范大學出版社,2003.
[8]陳蓉霞.《心血運動論》導讀[M]//[英]威廉·哈維.心血運動.田洺,譯.北京:北京大學出版社,2007:22.
[9][英]亞·活爾夫.十六、十七世紀科學、技術和哲學史(下冊)[M].周昌忠,苗以順,毛榮運,等,譯.北京:商務印書館,1984:51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