孫寶
(山東大學文學與新聞傳播學院,山東濟南,250100;西華師范大學中文系,四川南充,637009)
魏晉辭賦的體式類型、題材內容較兩漢時期日漸向深細化發(fā)展,但在思想主旨、審美趣向等精神層面卻呈現出強固的思想慣性,漢賦中高揚的儒家政教觀也在魏晉辭賦中得以保留和推進,并對魏晉辭賦精神氣格的建構產生一定影響。魏晉辭賦中的儒家政教觀大致具有四方面內涵:一是繼承尊王攘夷的大一統(tǒng)政治觀,強化辭賦的宣教功能,既效法漢代騁辭大賦,又從細密取象、征實敘事、布局精嚴等角度尋求突破;二是發(fā)揚“多識于鳥、獸、草木之名”的詩教觀,強調辭賦的博物功能與知識性價值,言詠主題不僅涉及動植物、昆蟲、樂器、文具、酒、藥、生活物什、天地、四季、山水、云雨等具象事物,更涉及“文”“意”“讀書”“談”、書法用筆等抽象活動,其中固然不乏玄、釋思想浸染之作,但許多仍秉持儒家博物觀、比德觀;三是繼承漢人將賦作為《詩經》六義之一的觀點,發(fā)揮辭賦政治頌揚的基本功用,又注重個體反省、勸誡的道德化主題,有些能跳出寓刺于美的創(chuàng)作模式而通篇為諷,并強調對個體生命意識、情感意蘊、道義準則、批判精神的抒發(fā),體現出儒家的悲憫情懷與濟世之思;四是繼承漢人賦須雅正典則的文藝觀,確立辭賦“麗則”的審美旨趣,反對勸百諷一的過度雕潤,強調“麗”與“則”的有機統(tǒng)一,又從儒家“三不朽”觀念出發(fā)抬升辭章的社會價值,并以辭賦作為個體社會價值得以實現的重要媒介。筆者試將儒家政教觀分為王道一統(tǒng)觀、比德觀、教化觀三個范疇,分別探討它們對魏晉賦格建構的深遠影響。
班固《兩都賦》、張衡《二京賦》是漢代都邑賦發(fā)展的極軌,對魏晉以來楊修、卞蘭、繆襲《許昌宮賦》、何楨《許都賦》、劉劭《趙都賦》、劉楨《魯都賦》、徐干《齊都賦》、吳質《魏都賦》、文立《蜀都賦》、傅玄《正都賦》、左思《齊都賦》、《三都賦》、曹毗《魏都賦》、《揚都賦》、王廙《洛都賦》、庾闡《揚都賦》等都產生了重要影響。孫綽徑稱:“《三都》、《二京》,五經鼓吹?!盵1](260)正可看出魏晉士人以辭賦為經學副翼的文藝傾向,這自然沒有跳出儒家政教觀的范疇。魏晉都邑賦繼承漢賦鼓吹國力、追求統(tǒng)一的主旨?!度假x》稱:“成都迄已傾覆,建鄴則亦顛沛……覽麥秀與黍離,可作謠於吳會?!盵2](109)正見其維護晉室一統(tǒng)的政治心態(tài)。另如王廙《洛都賦》津津樂道洛陽四方輻輳的繁華安樂,也反襯出推尊中原的情結。王廙在司馬睿登基之際獻《中興賦》、《白兔賦》,其《白兔賦》云:“曰皇大晉,祖宗重光。固坤厚以為基兮,廓乾維以為綱;方將朝服濟江,傳檄舊國;反梓宮於舊塋兮,奉圣帝乎洛陽;建中興之遐祚兮,與二儀乎比長?!盵3](1571)此賦又流露出他反梓中原的一統(tǒng)觀。
所謂魏晉禮制賦,是指在魏晉時期開始注重五禮制度建設的背景下,以除喪禮之外的吉、嘉、軍、賓等四禮為謳歌主題的賦作——喪禮主題則多以誄、銘、哀策、碑等文體樣式呈現。吉禮賦、嘉禮賦、賓禮賦的題材一般包括釋奠、皇室婚冠、藉田、節(jié)慶宴饗、祥瑞等內容,各項禮制確立過程往往經由學官博士、禮官、勛戚乃至帝王多方反復商議,多遵從六經論斷、前代儀禮,以宣揚仁德、武功、教化為指歸。如傅玄《元會賦》所歌頌的元會禮就經過了詳密的經學論證?!稌x書?禮志下》載:“晉氏受命,武帝更定元會儀,《咸寧注》是也。傅玄《元會賦》曰:‘考夏后之遺訓,綜殷周之典藝,采秦漢之舊儀,定元正之嘉會?!藙t兼采眾代可知矣。”[4](649)這自然賦予此類賦作雍容典雅的氣質。魏晉其他以朝儀、節(jié)日、婚慶為題材的賦作還有很多,如曹植《感婚賦》、王沈《正會賦》、《宴嘉賓賦》、傅玄《朝會賦》、《辟雍鄉(xiāng)飲酒賦》、張華《感婚賦》、夏侯湛、褚爽《禊賦》、阮瞻《上巳會賦》、嵇含《祖賦》、《娛蠟賦》、成公綏《洛禊賦》、《延賓賦》、張協(xié)《洛禊賦》、郭璞《南郊賦》等,其主旨與傅玄《元會賦》大體一致。至于魏晉時期大量存在的歌頌瑞應、鼓吹帝德的祥瑞賦,亦與上述節(jié)慶、婚儀等賦類相映成趣而大同小異。藉田禮也是魏晉嘉禮賦的重要題材。耕藉之禮源出先秦,《禮記?樂記》、《月令》、《祭義》、《詩經?周頌?載芟》等均有詳細記載。魏晉時期,早在建安十九年、二十一年,曹操就親耕于鄴東,此后魏明帝太和元年二月、五年正月、六年春、晉武帝太康六年、泰始中、前涼張駿建興十二年、后趙石虎永和三年均舉行過藉田禮。此外,熊遠還在東晉立國之初建議恢復藉田禮,“時議美之”。[4](1885)魏晉以藉田為主題的賦作有曹植、繆襲、潘岳《藉田賦》、閔鴻《親蠶賦》、楊泉《蠶賦》等。藉田禮以勸農興教為主旨,一如繆襲《許昌宮賦序》說:“上既躬耕帝藉,發(fā)趾乎千畝,以帥先萬國,乃命群牧守相,述職班教,順陽宣化。”[5](85)繆襲《藉田賦》亦當由此而作。與之相應,一些圍繞勸農、憫農主題的“感雨賦”也相繼興起,如王粲、應瑒《愁霖賦》,曹丕、曹植、傅玄、陸云《喜霽賦》《愁霖賦》,繆襲《喜霽賦》,傅咸《喜雨賦》《患雨賦》,成公綏《陰霖賦》《時雨賦》,潘尼《苦雨賦》,阮修《患雨賦》等。魏晉士人重視雨水豐歉,是其農本意識的體現,從這個角度來說它們無疑可看成魏晉“藉田賦”的一個衍生賦類。征行校獵是魏晉軍禮賦的重要題材,如曹丕《述征賦》、《浮淮賦》、《校獵賦》、曹植《東征賦》就分別敘述了建安之十三年、十四年、十九年南征荊、吳的戰(zhàn)爭場景,尤其曹丕《校獵賦》將部伍嚴整、尋獵威猛、斬獲豐厚、頒賜有度的校獵過程完整呈現出來,藻麗辭豐,敘事井然,氣勢恢弘,弘揚了尚武主題。兩晉期間此類題材的賦作也不少見,如夏侯湛《梁田賦》《獵兔賦》《繳彈賦》,夏侯淳《馳射賦》,潘岳《射雉賦》,陸云《南征賦》,盧諶《觀獵賦》,曹毗《馬射賦》等。雖然上述不乏“獵兔”、“射雉”等游嬉主題,但大致發(fā)揚了以獵興武的主旨。以陸云《南征賦》為例,其繼承二曹的宏闊賦風,為晉惠帝太安二年成都王司馬穎攻打長沙王司馬乂張目:“奸臣羊玄之、皇甫商敢行稱亂,凌逼乘輿,天子蒙塵于外。自秋徂冬,大將軍敷命群后,同恤社稷,乃身統(tǒng)三軍,以謀國難?!妒敲懒x征之舉,壯師徒之盛,乃作《南征賦》以揚匡霸之勛云爾?!盵5](329?330)毋論陸云的政治觀正確與否,此賦正是基于尊王一統(tǒng)的忠義價值觀而發(fā)。
魏晉都邑賦與禮制賦一方面繼承漢賦弘揚上述儒家王道一統(tǒng)觀念,另一方面也表現出時代新意。其要有四:其一,以學問為辭的學術化傾向增強?!段男牡颀?神思》將《二京賦》與《三都賦》并提,指出:“張衡研京以十年,左思練都以一紀,雖有巨文,亦思之緩也?!秉S侃評述說:“案二文之遲,非盡由思力之緩,蓋敘述都邑,理資實事,故太沖嘗從方士問其方俗山川,是則其緩亦半由儲學所致也?!盵6](94)不只左思如此,潘岳《西征賦》在西行的過程中憑吊遺城故址,追念秦漢興衰,典事云密,史論縱橫,頗見出其史略史識,這說明魏晉述行賦也具有以史為賦的學術化特征。當然,從揚雄、劉歆、班彪、班固、崔骃、張衡等人已開啟了這種趨勢,到魏晉時期又進一步深化,歷史、文化、哲思與禮儀制度等因素已成為辭賦的重要構成。其二,以經論、政論為支撐,賦作成為賦家經學意識、政治主張的傳播載體。曹植同時作有《藉田論》和《藉田賦》,潘岳《藉田賦序》首先將“藉田”提升到禮樂教化的高度來看待,均可看出兩者經學意識在賦中的滲透。江統(tǒng)曾作《函谷關賦》,以桀、紂等恃險亡國的例子指出統(tǒng)馭邊疆在于遵循圣典、推行仁化,這正是其《徙戎論》批判晉室不能有效綏撫西北民族的文學化表述,換言之《徙戎論》才是《函谷關賦》的核心所在。其三,頌體成為魏晉嘉禮賦的一大分支。如曹植《皇太子生頌》《冬至獻襪頌》、左芬《武帝納皇后頌》《楊皇后登祚頌》《德柔頌》等,此類均無批判而以贊美為主調,體現了魏晉辭賦美刺相分的趨勢。其四,民俗化、生活化色彩日顯。如嵇含《祖賦序》就系統(tǒng)探討“祖”作為祭祀路神的禮儀活動的緣起及應用:“祖之在于俗尚矣,自天子至于庶人,莫不咸用?!﹪@壯觀,乃述而賦之?!盵5](372)其賦已佚,但將祖禮作為天子、庶人共通的禮儀加以揭示,其民俗化的趣味可以想見。
儒家比德觀主要體現在魏晉詠物賦中,其體現方式大致為兩種:其一,以天人合一理論為核心,將人或物與天地自然之德相比附。如成公綏《天地賦》以天地為題材,強調賦“分理賦物”的認知和再現功能,實質是對人自身智性的贊美。他認為人在順應天道、“敬天而事”的前提下,才能概觀萬物、以一統(tǒng)萬。[5](204)鐘會《菊花賦》也說:“菊有五美焉:黃華高懸,準天極也;純黃不雜,后土色也;早植晚登,君子德業(yè)。”[5](67)亦將天地之德、君子之性賦予菊花。傅玄善于將日常事物賦予天人和合的色彩,使它們呈現出天然靈性和仁智之性,如《琵琶賦》的“今觀其器,中虛外實,天地之象也;盤圓柄直,陰陽之序也;柱十有二,配律呂也;四弦,法四時也”;[5](158)《箏賦序》的“上崇似天,下平似地,中空準六合,弦柱擬十二月。設之則四象在,鼓之則五音發(fā)。體合法度,節(jié)究衣樂。斯乃仁智之器”;[5](159)《紫華賦》的“下無物以借喻,上取象于朝霞”;[5](162)《走狗賦》的“應天人之景暉,順儀象而近處。憑水木之和氣,煉金精以自輔?!卸黟B(yǎng)而懷德兮,愿致用于后田”等。[5](176?177)上述“琵琶”、“箏”、“走狗”等意象已脫離了物態(tài)表象和實用價值功能,而煥發(fā)出儒家仁德的象征意義。其二,以具體事物與儒家君子理想人格和精神境界相比擬,賦予物象以深刻的人格內涵或批判意識。以物詠德的賦作多為正面的頌揚。如王劭之《春花賦》、左芬《松柏賦》、傅玄《橘賦》、成公綏《鴻雁賦》、《烏賦》、江逌《竹賦》,就分別將春花、松柏、橘、鴻雁、烏鴉、竹賦予光美、正直、進取、孝慈、凌霜有節(jié)等德性,尤其《烏賦》“嗟斯烏之克孝兮,心識養(yǎng)而知慕。同蓼莪之報德兮,懷凱風之至素。雛既壯而能飛兮,乃銜食而反哺”句,[5](220)又表達了作者對于烏鴉孝慈之性的向慕之情,體現出將烏鴉人格化后再將其象征化、理想化的思路。
宋俞文豹《吹劍錄》說:“詩惟頌德,詠物難工,蓋欲指實也?!盵7](1231)這就指出了詠物作品在征實和宣教之間如何平衡而不失美感的問題。魏晉詠物賦通??坍嬎亴ο蟮耐饷布傲曅?,繼而抓住它與儒家道德觀念、人格理想相符的一面,或引經典為證,或直接進行頌揚,從而呈現出前實后虛、先文后質、花萼相輝的效果。以文具賦為例,傅玄《硯賦》說:“設上下之剖判,配法象乎二儀。木貴其能軟,石美其潤堅。加采漆之膠固,含沖德之清玄。”[5](156)就將硯臺的形制、質地與天地之德、剛柔之性比附。王羲之《用筆賦》亦在筆勢形態(tài)中蘊涵德性,先描摹筆走龍蛇、氣勢縱橫的情景,又回到其“毗助王猷”、賞玩忘憂的實用功能上來。[5](389)成公綏《棄故筆賦》更傾向于揭示筆的實用與教化功能:“治世之功,莫尚于筆,能舉萬物之形,序自然之情,即圣人之心,非筆不能宣,實天地之偉器也?!⒂穸扔谄呓?,訓河洛之讖緯?!盵5](217)此賦充分肯定了筆宣揚圣人思想、傳播經謨大旨的重要價值。
魏晉詠物賦的比德觀也具有新的時代內涵。首先,運用儒家比德邏輯借物喻人,繼而對“背德”現象提出批判,此類賦作的批判性超越漢代。如曹植《橘賦》就借橘樹由南入北水土不服喻指懷才不遇之情,其《蝙蝠賦》針對蝙蝠“形殊性詭,每變常式”的“奸氣”而極盡諷刺。[5](61)再如傅巽《蚊賦》說:“水與草其漸茹,育茲孽而蚊。嘴咮銳于秋毫,刺鋸利于芒錐。無胎卵而化孕生,博物翼而能飛。肇孟夏以明起,迄季秋而不衰。眾繁熾而無數,動群聲而成雷。肆慘毒于有生,乃飧膚體以療饑。妨農功于南畝,廢女工于杼機。”[5](83)關于蚊子的描寫,較早見于揚雄《法言?淵騫》:“血國三千,使捋疏,飲水,褐博,沒齒無愁也?!盵8](460)傅巽在揚雄的基礎上,對蚊子從生長環(huán)境、存在時節(jié)、造成惡果都進行了詳盡描繪,并對不勞而獲、敲骨吸髓者的丑惡品質加以抨擊。另如傅咸《青蠅賦》、魯褒《錢神論》、左思《白發(fā)賦》等,均是憤激慷慨之作。尤其左思《白發(fā)賦》“發(fā)膚至昵,尚不克終。聊用擬辭,比之《國風》”句,[5](366)說明其以“白發(fā)”為喻正是自覺繼承《國風》諷怨傳統(tǒng)的體現。
其次,將玄、佛義理引入儒家比德觀,從而使賦作呈現玄儒交融的色彩。王彪之《水賦》以《老子》“上善莫若水”為旨歸,對水無心動靜而具有導流百川的力量予以贊嘆,又對其“不凝滯于方圓”、以柔克剛的隨順之性表示欽服。[5](386)這就擴充了《論語?雍也》“知者樂水”、《孟子?離婁下》“仲尼極稱于水”的哲理內涵。孫楚、王彪之、郭璞、江逌均有《井賦》,其以《周易?井卦》為依據,對井這一實物在旱季發(fā)揮的作用予以贊賞。尤其江逌《井賦》既注重井的卦義闡發(fā),又注重井的實用功能。其“先王借象以辨義,君子擬淡以自綏。神龍來蟠以育鱗,列仙一漱而云飛”句,[5](471)集中體現了他以井喻君子之德的意識,但這種意識也深深烙上仙道飛升的意蘊。魏晉樂器賦也具有玄儒交融的特色,如成公綏《嘯賦》塑造了“精性命之至機,研道德之玄奧”的“逸群公子”形象,[5](211)其以老莊人生理念為依托,借長嘯表達逍遙神游的生命境界,同時又傳達了移風化俗、貶抑鄭衛(wèi)之音的心志。東晉僧人支曇諦有《赴火蛾賦》,其序云:“悉達有言曰:愚人忘身,如蛾投火。誠哉斯言,信而有征?!盵5](545)知其以釋迦摩尼訓誡為宗而作此賦。魏晉時期還有一些以抽象事物為對象的賦作,如陸機《文賦》、庾顗《意賦》、楊泉《贊善賦》、《養(yǎng)性賦》、仲長敖《覈性賦》、謝尚《談賦》、束晳《讀書賦》、祖臺之《荀子耳賦》等。上述賦作涉及文學創(chuàng)作、精神意識、善惡情性、清談、讀書、荀子治學等主題,既有儒家勸教的敦厚,又有老莊機辯的玄遠,從思想內涵層面而言遠比漢賦更為豐富,賦格意蘊也更趨多元而淵厚。
最后,除了將所詠對象與儒家德義觀念比附外,還蘊涵了深厚的生命意識,注重抒發(fā)個體價值、獨立人格、憂患意識等主題。在世事艱危人心叵測的情勢下,以物自比以寄托生命憂思,是魏晉詠物賦的重要主題。如曹植《鸚鵡賦》“常戢心以懷懼,雖處安其若危。永哀嗚以報德,庶終來而不?!本洌琜5](54)就以鸚鵡為喻,表達了寄身籠中、仰人鼻息的感慨。另如曹植《離繳雁賦》、張華《鷦鷯賦》、傅咸《叩頭蟲賦》、沈充《鵝賦》、梅陶《鵩鳥賦》,也均抒發(fā)了變亂無常的生命意識。不容否認,為驅除憂患,魏晉賦家多傾心于莊老之學,從而催生出東晉以來“賦乃漆園之義疏”的現象。[9](1710)盡管如此,還是不能忽略儒學價值觀對魏晉士人安身立命的撫慰作用。如摯虞《思游賦》說:“虞嘗以死生有命,富貴在天。天之所祐者,義也。人之所助者,信也。履信思順,所以延福;違此而行,所以速禍。……先陳處世不遇之難,遂棄彝倫,輕舉遠游,以極常人罔惑之情;而後引之以正,反之以義,推神明之應于視聽之表,崇否泰之運于智力之外,以明天任命之不可違,故作《思游賦》?!盵5](422)由上不難看出他秉持《論語?顏淵》子夏所云“死生有命,富貴在天”的古訓,以此賦規(guī)勸世人向“正”返“義”的目的。曹攄在永嘉之亂期間作《述志賦》,亦高揚“慕浮云以抗操,耽簞食以自娛”的儒家富貴觀與修養(yǎng)觀。[5](473)嵇含在八王之亂期間作《白首賦》說:“壯志衄于蕪途,忠貞抗于棘路;睹將衰而有川上之感,觀趣舍而抱慷慨之嘆?!盵5](372)從中不難看出其以孔子惜時觀抒發(fā)功業(yè)無成的感慨。謝萬《游春賦》說:“詠新服之璀璨,想舞雩之遺塵。撫鳴琴而懷古,登修臺而樂春?!盵5](438)其中也流露出謝萬對《論語?先進》浴沂舞雩的場景的向往。
魏晉士人異常推重孝親意識,并在賦中大力宣揚。如曹植《慰子賦》以“空室”、“床幃”等舊物,[3](1125)寄托喪子之痛;又以仰首昊天、徹夜難眠,有效地襯托出這種痛楚之深。曹植《敘愁賦》為感念兄妹分離之作,此賦借二妹的口吻,說出她們侍奉君王的恩寵亦不及遠離雙親的哀傷,也隱含著曹植對這種政治聯(lián)姻的無奈情緒。曹植表現對親故眷戀主題的,還有《懷親賦》《離思賦》《釋思賦》等。其《釋思賦》“彼朋友之離別,猶求思乎白駒。況同之義絕,重背親而為疏。樂鴛鴦之同池,羨比翼之共林。亮根異其何戚,痛別干之傷心”等句,[3](1123?1124)即借《詩經?小雅?白駒》表現對出養(yǎng)于人的兄弟的依依不舍之情。潘岳也有大量表現倫理孝思的賦作。其《閑居賦》說:“太夫人在堂,有羸老之疾,尚何能違膝下色養(yǎng),而屑屑從斗筲之役?……孝乎惟孝,友于兄弟,此亦拙者之為政也?!鄙鲜鲂麚P了為孝辭仕的觀念。賦中著重描寫天倫之樂的安適與從容:“席長筵,列孫子柳垂廕,車結軌,陸摘紫房,水掛赪鯉,或宴于林,或禊于汜。昆弟斑白,兒童稚齒,稱萬壽以獻觴,咸一懼而一喜。壽觴舉,慈顏和,浮杯樂飲,絲竹駢羅,頓足起舞,抗音高歌,人生安樂,孰知其他?”[10](70?72)不管他在抒發(fā)田園安居的心志,還是描摹園居自然景物,都投射了濃厚的孝親意識和倫理情感,繼而又轉化為賦中安樂祥和、淡雅沉靜的風格氣象。
除人倫孝思之外,儒家用舍行藏、砥礪廉節(jié)、安貧樂道等人生觀念在魏晉言志賦中也有明確體現。曹植《潛志賦》說:“潛大道以游志,希往昔之遐烈。矯貞亮以作矢,當苑囿乎呈藝。驅仁義以為禽,必信忠而后發(fā)。退隱身以滅跡,進出世而取容。且摧剛而和謀,接處肅以靜恭。亮知榮而守辱,匪天路以為通?!盵3](1126)此賦固然有道家蠖略潛藏的因素,更體現了儒家枉尺直尋、見幾而作的處世原則。郄正亦是其例,其“性澹於榮利,而尤耽意文章,自司馬、王、揚、班、傅、張、蔡之儔遺文篇賦,及當世美書善論,益部有者,則鉆鑿推求,略皆寓目……依則先儒,假文見意,號曰《釋譏》,其文繼於崔骃《達旨》”。[11](1034)可見,《釋譏》取則漢賦以釋憤懣的復古傾向。陶淵明亦將儒家進取與批判意識貫穿于賦作中,其《感士不遇賦》以董仲舒《士不遇賦》、司馬遷《悲士不遇賦》為藍本,除了抒發(fā)個人際遇不順的憤慨外,更表達了對真善的向往和對磽薄風俗的批判。他強調仁善,追求“傲然以稱情”的品格,[12](255)主張“原百行之攸貴,莫為善之可娛。奉上天之成命,師圣人之遺書。發(fā)忠孝于君親,生信義于鄉(xiāng)閭。推誠心而獲顯,不矯然而祈譽。”[12](256)這些均可看出,他以圣人遺訓為法,以忠孝、仁義、德善為宗的價值判斷標準。他結合自身“獨祗修以自勤,豈三省之或廢;庶進德以及時,時既至而不惠”的處境,又結合張釋之、馮唐、龐共、賈誼、董仲舒、伯夷、顏回等人的遭際,提出“承前王之清誨,曰天道之無親;澄得一以作鑒,恒輔善而佑仁”的修身主張,[12](256)其融合了《尚書?蔡仲之命》“皇天無親,惟德是輔”與《老子》“天道無親,常與善人”、“天得一以清,地得一以寧”等觀念,體現出對仁善道德人格的追求。最后他總結說:“寧固窮以濟意,不委曲而累己。既軒冕之非榮,豈緼袍之為恥?!盵12](256?257)可知,他追求的獨立人格中儒學意蘊甚厚。正如孫人龍《陶公詩評注》所說:“公一生貞志不休,安道苦節(jié),其本領見于此語。雖感士不遇,而歸于固窮篤志。讀其文,真可使馳競情遣,鄙吝意祛,所謂有助于風教,豈不信哉!”[12](260)另外,陶淵明《閑情賦序》稱:“將以抑流宕之邪心,諒有助于諷諫。”可知正是弘揚風教之作。宋人吳處厚評價說:“張衡作《定情賦》,蔡邕作《靜情賦》,淵明作《閑情賦》,蓋尤物能移人,情蕩則難反,故防閑之?!盵13](81?83)宋人王觀國則直接指出《閑情賦》的政教功用說:“熟味此賦,辭意宛雅,傷已之不遇,寄情于所愿,其愛君憂國之心,惓惓不忘,蓋文之雄麗者也。此賦每寄情于所愿者,若曰‘我愿立于朝,而其君不能用之’,是真譎諫者也。昭明責以無諷諫,則誤矣。”[14](225?226)當然,王氏觀點純粹運用美人比德、比賢說對《閑情賦》進行儒家教義化的改造,有其牽強的一面,但也指明了陶賦所寄寓的儒學風概。
需要指出的是,魏晉言志賦在表達向慕儒家理想人格與表白自我心志的過程中,往往以征引儒家經典作為重要手段。如王粲《登樓賦》“懼匏瓜之徒懸兮,畏井渫之莫食”句,[15](655)出自《論語?陽貨》“子曰:吾豈匏瓜也哉,焉能系而不食!”與《周易?井卦》九三爻辭“井渫不食,為我心側”;“原野闃其無人兮,征夫行而未息”句,[15](655)化自《周易?豐卦》上六爻辭“闚其戶,闃其無人”與《詩經?小雅?皇皇者華》“駪駪征夫,每懷靡及”。潘岳也多喜用《周易》,如其《西征賦》“無危明以安位,祇居逼以示專。陷亂逆以受戮,匪禍降之自天??纂S時以行藏,蘧與國而舒卷。茍蔽微以繆章,患過辟之未遠”句,[5](265)化自《周易?系辭下》“危者,安其位者也”與《詩經?大雅?瞻卬》“亂匪降自天,生自婦人”;《周易?隨卦》彖辭“大亨貞無咎,而天下隨時。隨時之義大矣哉!”;《論語?述而》“子謂顏淵曰:用之則行,舍之則藏,唯我與爾有是夫!”;《論語?衛(wèi)靈公》“君子哉蘧伯玉。邦有道,則仕;邦無道,可卷而懷之”。其《閑居賦序》“是以資忠履信以進德,脩辭立誠以居業(yè)”句,[5](279)化自《周易?系辭上》“履信思乎順,又以尚賢也”;《周易?乾卦》九三爻辭“君子進德修業(yè),忠信所以進德也,修辭立誠所以居業(yè)也”??梢哉f,《周易》在魏晉辭賦中,既發(fā)揮立論支撐的理論資源的作用,也由自身所具有的關于人倫日用、進退語默、見微知著等深刻的思想內涵和語言魅力,使這些作品具有了含蓄簡約而韻味豐厚的特點。
總之,魏晉儒學治學方式呈現脫略門戶、綜治群經的兼宗化趨勢,加之玄、釋理論體系、思辨方式的沖擊,因此經史兼通、玄儒并治日漸成為魏晉文士普遍的知識素養(yǎng),這是儒家政教觀在玄學語境下不斷向辭賦滲透的思想前提。魏晉辭賦在儒學政教觀的既定模式和強固的思想慣性下,呈現出典重宏闊、淵雅平和、激越悲憫、宏美明辨、醇和閑逸等氣格,即使東晉玄言賦漸興,其審美性、藝術性價值也難以與之相提并論。當然,魏晉辭賦始終進行著脫離儒學思想慣性的努力,寄情莊老的玄言賦是其表現,脫略德教觀念的自然化書寫也是其例證。如曹毗《涉江賦》《觀濤賦》、伏滔《望濤賦》等著力表現江海自然物態(tài)的宏闊奔涌,它們本身就能夠引起人們崇高敬畏的審美情感,并不需要德教感化或思辨申發(fā),這種自然化的純文學寫實傾向在晉宋之際以山水詩的樣式集中凸現出來。此時魏晉辭賦在莊老、孔儒均“告退”的趨勢下輕裝上陣,又開始了新時期的歷史嬗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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