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秋雨
墨子。墨,黑也。
中國,有過一種黑色的哲學(xué)。
那天,他聽到一個消息,楚國要攻打宋國,正請了魯班(也就是公輸般)在為他們制造攻城用的云梯。
他立即出發(fā),急速步行,到楚國去。這條路實在很長,用今天的政區(qū)概念,他是從山東的泰山腳下出發(fā),到河南,橫穿河南全境,也可能穿過安徽,到達湖北,再趕到湖北的荊州。他日夜不停地走,走了整整十天十夜。腳底磨起了老繭,又受傷了,他撕破衣服來包扎傷口,再走。就憑這十天十夜的步行,就讓他與其他諸子劃出了明顯的界限。其他諸子也走長路,但大多騎馬、騎牛或坐車,而且到了晚上總得找地方睡覺。哪像他,光靠自己的腳,一路走去,一次次從白天走入黑夜。黑夜、黑衣、黑臉,從黑衣上撕下的黑布條去包扎早已是滿是黑泥的腳。
終于走到了楚國首都,找到了他的同鄉(xiāng)魯班。
魯班問他,步行這么遠的路過來,究竟有什么急事?
墨子在路上早就想好了講話策略,就說:北方有人侮辱我,我想請你幫忙,去殺了他。酬勞是二百兩黃金。
魯班一聽就不高興,沉下了臉,說:我講仁義,決不殺人!
墨子立即站起身來,深深作揖,順勢說出了主題。大意是:你幫楚國造云梯攻打宋國,楚國本來就地廣人稀,一打仗,必然要犧牲本國稀缺的人口,去爭奪完全不需要的土地,這明智嗎?再從宋國來講,它有什么罪?卻平白無故地去攻打它,這算是你的仁義嗎?你說你不會為重金去殺一個人,這很好,但現(xiàn)在你明明要去殺很多很多的人!
魯班一聽,難于辯駁,便說,此事我已經(jīng)答應(yīng)了楚王,該怎么辦?
墨子說,你帶我去見他。
墨子見到楚王后,用的也是遠譬近喻的方法。他說,有人不要自己的好車,去偷別人的破車,不要自己錦衣,去偷別人的粗服,不要自己的美食,去偷別人的糟糠,這是什么人?
楚王說,這人一定有病,患了偷盜癖。
接下來可想而知,墨子通過層層比較,說明楚國打宋國,也是有病。
楚王說:那我已經(jīng)讓魯班造好云梯啦!
墨子說,云梯未必管用吧。他與魯班一樣,也是一名能工巧匠。他就與魯班進行了一場模型攻守演練。結(jié)果,一次次都是魯班輸了。
魯班最后說:要贏還有一個辦法,但我不說。
墨子說:我知道,我也不說。
楚王問,你們說的是什么辦法?。?/p>
墨子對楚王說:魯班以為天下只有我一個人能贏過他,如果把我除了,也就好辦了。但我要告訴你們,我的三百個學(xué)生已經(jīng)在宋國城頭等候你們多時了。
楚王一聽,就下令不再攻打宋國。
這就是墨子對于他的“非攻”理念的著名實踐。原來,這個長途跋涉者只為一個目的在奔忙:阻止戰(zhàn)爭,捍衛(wèi)和平。
一心想攻打別人的,只是上層統(tǒng)治者。社會底層的民眾有可能受了奴役或欺騙去攻打別人,但從根本上說,卻不可能為了權(quán)勢者的利益而接受戰(zhàn)爭。這是黑色哲學(xué)的一個重大原理。
墨子阻止了一場戰(zhàn)爭,挽救了一個宋國。但是,這件大事還有一個幽默的結(jié)尾。
他十分疲憊地踏上了歸途,仍然是步行。恰恰在路過宋國時,下起了大雨。他到一個門檐下躲雨,但看門的人連門檐底下也不讓他進。
宋國不認(rèn)識他,冷漠地推拒了他這位大恩人,而且推到大雨之下。
這位淋在雨中的男人自嘲了一下,暗想:“運用大智慧救苦救難的,誰也不認(rèn);擺弄小聰明爭執(zhí)不休的,人人皆知。”
墨子以極其艱苦的生活方式,徹底忘我的犧牲精神,承擔(dān)著無比沉重的社會責(zé)任,這使他的人格具有一種巨大的感召力。直到他去世之后,這種感召力不僅沒有消散,而且還表現(xiàn)得更加強烈。
據(jù)《呂氏春秋》記載,有一次墨家一百多名弟子受某君委托守城,后來此君因受追究而逃走,墨家所接受的守城之托很難再堅持,一百多名弟子全部自殺。自殺前,墨家首領(lǐng)孟勝派出兩位弟子離城遠行去委任新的首領(lǐng),兩位弟子完成任務(wù)后仍然回城自殺。新被委任的首領(lǐng)阻止他們這樣做,他們也沒有聽。按照墨家規(guī)則,這兩位弟子雖然英勇,卻又犯了規(guī),因為他們沒有接受新任首領(lǐng)的指令。
為什么集體自殺?為了一個“義”字。既被委托,就說話算話,一旦無法實行,寧肯以生命的代價保全信譽。
慷慨赴死,對墨家來說是一件很平常的事。這不僅在當(dāng)時的社會大眾中,而且在今后的漫長歷史上,都開啟了一種感人至深的精神力量。司馬遷所說的“其言必信,其行必果,已諾必成,不愛其軀”的“任俠”精神,就從墨家滲透到中國民間。千年崇高,百代剛烈,不在朝廷興廢,更不在書中空談,而在這里。
(有刪節(ji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