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我和方牧云是從大二開始在一起的。就像所有俗套的大學的情侶,因為同樣在工商管理學院,于是聯(lián)誼啊社團啊作業(yè)啊什么的,一來二去就好上了。
實際上這是一段本應該無疾而終的愛情。在我的印象中,是應該能夠揮一揮手說“再見”然后各奔東西,十多年后還能互相拿來取笑對方的談資。而在現(xiàn)實中確實也是這樣。我從來不干涉他的短信和郵箱。我們雖然周末跑去看電影喝咖啡,但我和他從來不會在大庭廣眾下深情接吻。我們雖然也有手機,但我們從來不會在同一間屋里給彼此發(fā)短信。
所以,無論如何,這確實是一段應該無疾而終的愛情。但是。
我說的是但是,所有的故事到這里都會有一個轉(zhuǎn)折,只不過我們的轉(zhuǎn)折可能比較乏味。我想起那天是大三的冬至,我和他去一間很偏僻的涮肉店吃涮羊肉。
席間他突然問我:“你實習去哪兒知道嗎?”我說知道。然后他又問:“是在北京的嗎?”我點點頭。他呆了一呆,最后問:“那你畢業(yè)后留在北京嗎?”我說:“會啊?!彼芭丁钡囊宦?,然后說:“那我們一直在一起吧。”他說這話的時候眼里閃爍著一種很奇妙的光芒。我想就是那種光芒讓我一下子淪陷進去了,于是我說:“好。”
二
從租的房子搬出去那天,北京下了好大的雪。像是早有預謀的一場詭計,讓我們明白自己的可笑。我們把所有中看不中用的東西,能賣的都賣了,不能賣的都扔掉了,即便這樣,出租車的后箱還是十分勉強才塞下了我們的行李。
方牧云從一上車后就開始跟司機討價還價,就像一個正宗的京城地痞。那個司機被問得煩了,最后來來去去那句話:“打表看價,愛坐不坐。”于是方牧云妥協(xié)了。
汽車在密云縣一個民巷旁邊停下來了。最后結賬是五十多塊錢。我把行李從出租車里拿出來后,方牧云在車里磨蹭了半天才不情不愿地下車。
方牧云從口袋里哆嗦半天才拿出一張紙條,他琢磨了半天,才指著靠近自己的那一棟樓房說:“我住那一棟,503八號床。你住我對面那棟,211四號床?!?br/> 然后我們開始搬行李。搬完以后已經(jīng)是接近六點了,我和他在密云一個湘菜館吃飯。點的菜不少,他顯得似乎挺愉快的樣子,一邊吃一邊跟我說:“你看住這種宿舍多便宜,我們倆一個月床位的錢加起來還趕不上之前那屋子的一半?!?br/> 我夾了一口菜,然后問:“那我明天就是去那個路口的公交車站坐公交車進北京吧?!彼f對,然后說:“你還在試用期,自己小心點兒?!?br/> 我應了一聲,突然想起他明天似乎要去面試,然后問他:“你需要我明天陪一陪你嗎?”他愣了一愣,然后說:“你忙你的吧,不用了。”
回去的時候我看見路邊有一對情侶在接吻。我看著身旁心不在焉的方牧云,已經(jīng)忘記了我和他有多久沒有接過吻了。
三
方牧云升職的那天請了他們部門的一幫同事吃飯,也叫上我了。我們是在他公司旁邊的一個東北飯館吃的。席間方牧云被人不斷敬酒,于是觥籌交錯間他的臉就微微地紅了起來。他的酒量一向很好,我是知道的。所以即便喝了很多酒,臨走前他也沒醉,只是坐在那兒默默地打著酒嗝兒。
結賬的時候方牧云問經(jīng)理不拿發(fā)票能打幾折,結果經(jīng)理躊躇了半天說是能打個九五折。方牧云搶過賬單看著最末尾的那個七百多元,最后說:“要發(fā)票吧。”到公交車站的時候才發(fā)現(xiàn)那趟直通密云的公交車已經(jīng)過點了?;孛茉频脑捯箖纱诬?。我坐在公交車上,身旁是滿面通紅的方牧云。
要倒第二趟車時,方牧云突然拉住我說:“咱們別坐了,走回去吧。反正到了這站,回密云也不遠,而且還要慢慢等車。”這時候他的酒已經(jīng)醒了一大半,那雙眸子在黑夜里清晰可見。我說:“你圖的是什么?就那幾塊錢?”
“走回去吧。乖,聽話?!彼察o地看著我,不做聲。我蒙了。我看著方牧云,像是不認識他,然后激動地說:“你剛請人吃飯的時候不挺闊綽的嗎?你不把酒當白開水喝的嗎?你現(xiàn)在怎么擺起譜來了?我們坐一坐公交車幾塊錢???”
“那七百多塊是工作需要,你懂什么叫辦公室政治嗎?還有,你想住回出租屋吧?你想能在北京安身立業(yè)吧?這些都需要錢。錢從哪兒來?都是從身邊一分一毫攢下來的。你懂吧?”他看著我,安靜地說。
“不帶你這樣講道理的!這是什么歪理!”
“陳安。”他看著我,那種眼神讓我既熟悉又心疼,那么多年來我已經(jīng)知道他接下來要脫口而出的話語了,這是我們之前的默契,他說:“別鬧?!?br/>
四
方牧云回來的時候已經(jīng)是晚上八點了。我安靜地給他開門。他把那套穿了兩年的西服往沙發(fā)上一扔,然后問:“還有飯嗎?”
我呆了會兒,然后才說:“就等你呢?!?br/> 他把蓋在飯菜上的罩子打開。兩菜一湯,簡單得不能再簡單了。我想起在網(wǎng)上看到這個食譜時有網(wǎng)民調(diào)侃道:“低碳,環(huán)保,又健康。”于是從密云搬到這個出租屋后,就這樣吃了一年多了。
我默默地一口一口夾著飯,對面的方牧云神色疲憊,像是一個多年的旅人。屋里只開了一盞燈。方牧云說不能浪費電,每一度電都是以后我們家的土地。于是我看不清他的臉。像是一潭寂寞又溫柔的水,在他臉上泄開。
我感覺眼眶一陣發(fā)酸,然后突然趴在桌子上哭了起來。一開始只是很莫名其妙地抽泣,然后哭聲越來越大,最后終于上升到了號啕大哭的地步。我也不知道我哭了多久。我太累了,像是把這一輩子的委屈都哭了出來。哭到后來,我的聲音漸漸小了。然后我抬眼,看見方牧云看著我,那雙磐石一樣漆黑的瞳孔看不出情緒。
“方牧云?!蔽姨痤^,“我們分手吧?!?br/> 他一愣,然后說:“別鬧了,陳安?!?br/> “我沒有鬧?!蔽液苷J真地看著他的眼睛,然后說:“我是說真的。我覺得我們倆真的不適合。不,應該是我不適合你。你知道嗎?我已經(jīng)受夠這種生活了。我在北京生活不是要像現(xiàn)在一樣,每天為了那套破房子拼死拼活地省錢!你說說看,我們多久沒有一起看電影了?我們多久沒有去咖啡廳了?我們的同學聚會有去嗎?這是生活嗎?你說這是生活嗎?這不是生活!方牧云,你說這值得嗎?你說這值得嗎?我們分手吧!我們分手吧!我們分手吧!”
我又聽到了自己的哭聲。方牧云看著我,他的神情讓我心疼。他問我:“那你想要什么?”我搖搖頭,“我不知道,我不知道!”“陳安?!狈侥猎谱叩轿疑砗?,抱緊我,“別鬧。別鬧?!北本┑囊购谌鐫娔?br/>
五
什么是生活?有的人會回答,和心愛的人在一起。有的人會回答,快樂地活著。有的人會回答,精彩的人生。那么,對我來說呢?我記得大學畢業(yè)那年,方牧云給家里打電話,他父親對他說:“你不回來,可以。我不會給你一分錢。死在外面,我也不會給你收尸?!蔽矣浀梦覀儚淖铋_始的房東那里要搬走時,問房東要回押金,房東毫不理睬甚至大義凜然的神情。然后我聽到有人說:“死外地的滾遠點兒。”我記得方牧云在升職前一天晚上在房間里的沉默。我記得我們在交房子的首付時,方牧云臉上令人心疼的神情。
我都知道。我都記得。
我想起我在做完B超的那一天,我問方牧云,為什么要選擇和我在一起。他沉默了片刻,然后說:“因為我覺得我能和你一起生活?!?br/> 不是因為“我愛你”,不是因為“責任”,而是因為“能和你一起生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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