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年那日,尋著一街的姜糖香氣,追著一街銀飾的光亮與叮當(dāng),就那樣迷失在小小邊城的綠山綠水中,不去想從何處來,也不去想到何處去……
邊城人
那年那日,終于登上火車,經(jīng)懷化,去鳳凰。
行前,好友皺著眉說:那線路不順,是個死胡同,怎么進去,怎么出來。走那么遠,只能去那一個地方……那路啊,就像湖南人一樣執(zhí)拗。
我還是去了。我的心思一如湖南人。
凌晨四點到懷化,夜氣襲來,幽深如水。毋需費力便找到長途汽車站,憧憧暗影中,見二十多輛中巴一動不動臥在那里,都還在夢中吧。一輛挨一輛看過去,很快找到“懷化——鳳凰”的車,接著又去找賣票的地方。
整個大院一片黢黑,只門口一間小屋有燈如豆。走過去,模糊中見窗上有字:售票時間——六點。
再等。偌大院子里只我們二人。舉頭望去,星空高遠,如靛,至今猶記。
挨到六點,一個漢子從里屋出來,不辨年齡,線條粗粗硬硬的,睡眼惺忪,一頭亂發(fā)。
遞錢進窗口:去鳳凰。
那漢子抬起頭,看了我一眼,說:……沈從文?
頗為意外,旋即,一笑:對,沈從文……
那惺忪睡眼也漾出一絲笑意,又說:六點五十發(fā)車,還早,站外有賣早點的,去吃吧,不會誤的。
接過窗口遞出的票,連同那份溫情。還是那惺忪睡眼,還是那一頭亂發(fā),卻分明柔和了許多。
我被打動了。某年某日凌晨,在小小懷化城,因為沈從文,我記住了那惺忪睡眼,那一頭亂發(fā)。
那天的幾個小時,路一直在綠色中蜿蜒,車一直在綠色中顛簸。記得過一片山水時,窗外,路邊,有兩介小童正踽踽而行,一前一后,雙肩背重重地趔到屁股蛋子上。車身擦過時,小童捩過頭來看。我望見兩雙黑黑的眼眸,溪水般清亮,不由心里問了聲:孩子,長大以后,還會記得沈從文先生嗎?
會的吧……
那年那日已漸行漸遠,那漢子,那小童,連同那片綠山綠水,于我,卻從不曾離去。
尋找翠翠與簫簫
入夜,下雨了。菲菲細雨中,又去了街上。
深秋的細雨像霧像風(fēng),飄飄灑灑地在身前身后輕聲細語著,感覺便忽然錯位,仿佛是走進了春天。
夜色迷蒙著。江影朦朧,人影朦朧,細雨中的小小邊城比白天又多了幾分神秘。不知何時,仿佛只在轉(zhuǎn)身間,滿江的紅燈籠竟刷地一下全亮起來了,天上地下的紅成一片。這時的沱江,就像一個全身掛滿了銀鈴銀環(huán)銀佩的苗家女,一路叮當(dāng)作響,一路歡歌笑語,一路閃亮如銀。霓虹明滅著,大紅的燈籠熱熱鬧鬧地左顧右盼著,光影錯落下的吊腳樓越發(fā)地風(fēng)姿綽約了。
街是老街,長長的一條街。腳下是青石板路,高高低低,坑坑洼洼,裝滿了老舊的滄桑,述說著牽人魂魄的陳年往事。街兩邊是店鋪,大大小小,擠擠挨挨,花花哨哨。有的店鋪門前坐一女子,著苗家服飾,手中一件繡品,針來線往,心無旁騖。有的門前坐一土家婦人,手中竹條翻飛,身后是高高摞起的竹編。
隨意地看去,一只繡品,一件銀飾,一個面具,一條幡號,還有滿街游蕩著的姜糖味兒,甚至那江邊的渡口,坍頹的一角城墻,全都讓人想起這座小小邊城曾經(jīng)有過的翠綠與清俊,桀傲與殺氣。
那晚,我魂一樣在沱江邊走來走去,細雨霧一樣漫過面頰,這才記起,原是想再來尋找翠翠與簫簫的。白天,曾在一家名曰翠翠飯莊的吊腳樓里吃過飯,便憑了記憶尋去。還在,高高的吊腳樓上已是燈火闌珊,“翠翠們”累了一天,該歇了吧。
至于簫簫,則是白天見過的一家旅社,卻是尋來尋去不得見。越是不見,越是想找,腳下也不知不覺急促起來。
繞過一個屋角,又一個屋角,還是不見。
又轉(zhuǎn)過一個街角,忽然有熟悉的氣息撲面而來。就是這個街角,就是這面墻,白天,曾在這里見到一個賣蝦皮的小女孩。女孩十二三歲,生得單薄秀氣,凌亂的頭發(fā),細細的小辮兒,衣著很舊了,褲腳高高地吊在腳踝以上,露出一截細細的腿彎。女孩手中端著一只竹笸,里邊盛著新鮮的蝦皮。像是害羞,她不叫賣,也不出聲,就那么靠墻站著,端著大大的竹笸,一動不動,一雙大大的眼睛楚楚地望著過往行人。忽然就覺得她似曾相識,沈從文筆下的翠翠、三三、夭夭,抑或簫簫們,就該是這模樣吧。
終于沒能找見簫簫旅社。不知是“簫簫”隱在了夜色中,還是那“簫簫”不過我白天的一個幻象,真的是說不清了。
夜晚的老街上,最惹眼的是酒吧,迷離的燈光恰到好處地營造出一片片溫馨與浪漫,虛無與神秘。
走過一個門前掛滿了可樂瓶子的酒吧,里邊很冷清,只有一個女孩,一襲白衣,像一片花瓣飄落在那里,輕盈,靜謐。很晚時又從那酒吧門前走過,那一片花瓣還在,女孩凝神坐在原木的條桌前,面前放著一個“本本”……
回到住所,已經(jīng)很晚了。雨還在下,依然是像霧像風(fēng)般飄灑。
那夜,做了一個長長的夢,夢里,有河燈點點,有更夫聲聲,還有翠翠、簫簫,以及酒吧里那如花瓣樣清新的女孩……
沱江之上
走在鳳凰街上,不時會被問到:坐船嗎?坐船嗎?……這聲音總在身前身后追著你,鍥而不舍地貼著你,幾天下來,竟不由生出幾許歉疚,仿佛不坐船便很是對不住鳳凰。
原也是打算坐船游沱江的,可又不愿同許多不相識的人一道被塞進一條船,熱鬧雖熱鬧,終不如安靜地坐上一條小船,望望青山,瞧瞧綠水,想想心事,多好。
還是放棄了北門外嘈雜的碼頭。躲閃過一路“坐船嗎”的攔截,沿沱江向下走去。
不知何時,身邊多了一婦人,身材敦實,長眉細眼。那婦人一路跟隨,不離不棄,一路給我們講回龍閣,講沈從文,講奪翠樓,講黃永玉,講鳳凰的山山水水……終于不好意思了,坐了她的船。
婦人領(lǐng)我們到江邊,喚過一條船,船上一條漢子,一介小童。漢子瘦巴巴的,精黑。小童很拘謹(jǐn),圓圓臉,胖嘟嘟腮,一雙眼睛細長細長,很像那婦人,是母子倆嗎。
一上船便要掏錢,被漢子攔?。翰患辈患薄V钡较麓?,再次將錢遞過,那漢子仍不接,只說,丟到那邊就行。把錢小心放到船頭,再三聲明,錢放這里了啊。好,好,漢子只顧做手中的活,竟始終不曾去看一眼那錢。
我們游的是半條沱江,虹橋以上是不準(zhǔn)個體小船行走的。那也不遺憾,感覺還是比坐那些花紅柳綠的大船要好。
小船在沱江上悠閑地行走著。水草綠綠的,這里那里,全憑了興致,或溫婉地逶迤,或跳躍著精神,時而無聲地潛入水中,時而嬉鬧著冒出水面。到處是綠綠的水草,沱江能不綠嗎?
我坐在船邊,與沱江只隔著一面薄薄的船板。手伸進江水中,終于親密接觸了,綠綠的水柔柔地從指間滑過,像撫著一匹早年間上好的綢緞。遇江水清淺處,水底石頭清晰可見,想探了身去揀,卻又可望不可即,看著近,離得遠。
漢子說:靠江邊水淺,那邊,江水深處有二十多米嘞。
江上,不時有船劃過。身著苗家服飾的妹子,正一問一答地同船上的客人在對歌。
江邊,有婦人在淘米,江水一波一波地劃了開來,圓圓的竹籃攪醒了綠綠的沱江。又不時見洗衣的婦人,用木槌搗衣,上上下下,起落有聲。遠遠近近,有鴨子在戲水,或成群結(jié)隊,或形單影只,白毛鳧綠水,紅掌撥清波。
這便是沈從文筆下那條靈性悸動的江水吧?;秀敝?,仿佛見翠翠同爺爺正行走在江邊的河街上,又仿佛那獨眼水保正躬身鉆出江邊??康拇蟠€有碾房的三三、油坊的阿黑、城墻下的老戰(zhàn)兵、下江的水手、吊腳樓上白臉長身見人善作媚笑的大臀婦人等等,等等,一個個全都活脫脫地跳了出來,同我一起在這山這水間行走著,言語著,喜怒哀樂著……
一只水鳥貼著水面飛了過去,陽光下,翅膀金子一般,亮亮地剪碎了一江綠水。
又見沈從文
到鳳凰是一定要去拜謁從文先生墓的。
早早地,便出東門,過回龍閣,沿江下行。
一條窄窄長長的河街,沿沱江一邊多為旅店,高高低低,兩層或三層的吊腳樓。長街的另一邊是山,深深的大山,遠遠的望去,一山一山密密麻麻的大杉樹濃郁著逼人的深綠。
已經(jīng)走出很遠了,按圖索驥,拐向山坡一面。路口有賣花草的,想是為祭奠者用,多為野花野草,不識其名姓,只認(rèn)出其中一種似滿天星,便買了,捧在手中,白白碎碎的一蓬。
樹叢太茂盛,拐上去之后便沒路了,沒有了路,便不得要領(lǐng)了,只好在這方圓之地爬上爬下。繞了好一陣,還是不見墓地,不免氣餒。停下來喘氣,就見前邊有四五個年輕人也在上上下下地繞,想必也是在尋找先生墓地吧。那幾人爬上爬下的折騰了半天,最后還是離去了,邊走邊回頭,不住地自言自語,一臉失望。
也像他們一樣地離去?當(dāng)然不。于是又繞來繞去地找,還是尋不見。見不遠處有人在和泥抹房,跑過去問:沈從文先生墓地在哪里?。磕侨颂忠恢福耗遣皇锹铩?br/> 順手指望去,仿佛突然顯現(xiàn),一塊大石頭就兀立在我們剛才走過的那面山坡上。奇怪,剛才怎么沒看見呢。記得那幾位失望離去的旅人就手撫著那塊大石頭繞前繞后地繞了半天,卻終是視而不見。什么叫無緣對面不相識,這便是。
墓地并無墳冢,狹長的草坪上立一塊五彩石,一人多高,未經(jīng)雕琢,本來面目,亦如先生。石頭正面鐫刻的十六字是先生手跡:照我思索,能理解我;照我思索,可認(rèn)識人。石頭背面是妻妹張充和為先生題的挽聯(lián):不折不從,星斗其文;亦慈亦讓,赤子其人。墓碑右前方豎一塊石碑,上面是黃永玉題寫的碑文:一個士兵不是戰(zhàn)死沙場,便是回到故鄉(xiāng)。
想先生這一生一世,真就是一部傳奇呢。
那天,在先生墓地坐了很久,不忍離去。
返回時過虹橋,一眼瞥見街邊有一清癯老者正扶杖而立。老者個子不高,極清爽,極潔凈,棕色絨線帽,褲角扎玄色腿帶,閱盡人世滄桑,卻面目溫文,卓然,如塑。街上人來人往,熙熙攘攘,但還是一眼便將老者從嘈雜的街景中剔了出來,仿佛早就相識。走出很遠,又回頭去看,老者猶在,依然如塑。突發(fā)奇想,是沈從文先生回故鄉(xiāng)了嗎……
后來幾天,又幾次過街邊,再不曾見那清癯老者,不覺恍惚,那日所見,是幻覺,抑或一個夢?但于我,那老者,是真真切切塑在我心里了。
那山那水那邊城
今天,一定要去尋找城門了。我對自己說。
在鳳凰的幾天,一向方位感極強的我總是為東西南北的方向所困擾。
其實我的不辨東西非我之愚,實在是那小小邊城有著太多的與眾不同。這小城,原本一個用粗糙的巨大石頭砌成的圓城,且又斜斜地由西北及東南背山面水而臥,因此想要尋找絕對的南北與西東自然需得費些氣力了。
比如,街面雖不寬,卻總是走著走著就不辨東西了。不時會有一道道行色各異的小巷從背后閃出來,且有清風(fēng)從小巷深處柔柔地吹過來,牽著你的手,于是不由自主地轉(zhuǎn)身,走過去,探了頭去看,一條綠綠的沱江跳了出來,仿佛有潺潺流水沒過腳面。然后,便鬼使神差地沿沱江走了下去,再不想離開。卻不料走著走著,竟不知何時又轉(zhuǎn)回到摩肩接踵的老街,因為一片青瓦流檐的老屋拽住了你,一條幽深的古巷粘住了你,于是又不知不覺轉(zhuǎn)身,走進那片滄桑,那片沉重,那片曾經(jīng)的血雨腥風(fēng)。
北門曰壁輝門,很好找,旅人大多都會記得北門??滴跷迨哪杲?,城樓由大塊紅砂條石筑就,城門鐵皮包裹,圓頭大釘密鉚其上。遠遠地望去,依稀見城頭上云梯大刀閃過,嘶殺聲震耳欲聾,繼而又是串串血淋淋的人頭,還有一筐筐被割下的耳朵……或許,這紅砂石,這大鐵釘,就因為見證了幾個世紀(jì)的腥風(fēng)血雨,起落沉浮,就因為浸沁了一代又一代邊民的熱血豪情,才那么紅得彪悍,紅得沉重,紅得撕心裂肺吧。
沿著老街,又找到東門。與北門同年建,原名升恒門,城樓亦砌以大塊紫紅砂巖,雖不似北門那般雄武,卻是更親切,更貼近。摸一把紫紅的砂石,撫一下門上的鐵釘,仿佛走進了歷史,走進了邊民的古道熱腸中。
后來又穿過虹橋,步出城東。走著走著,迎面見兩座小小城樓,一曰東關(guān)門,一曰迎曦門,均為清嘉慶十二年建。其中一座為極為罕見的半邊拱,雖幾近破敗,卻風(fēng)韻不減當(dāng)年,小小城樓上座一間木結(jié)構(gòu)廳堂,木板老舊得早已不辨顏色,但百轉(zhuǎn)千回的窗欞卻是依然完好,窗扉半開,任風(fēng)過爾。
城樓一側(cè)靠山,砌以大塊紅砂石。想也沒想就攀援而上,坐下,遠遠近近地望了起來。望了又望,只望見滿眼的綠,除了綠,還是綠。望著望著,望得我也滿頭滿臉的綠了,仿佛我已不復(fù)存在,仿佛世間從來就沒有過我,仿佛我已不再是我,仿佛我也成了一棵樹,一株草,一片山,一汪水,一點綠,融進這綠山綠水綠色的小小邊城中。
作者檔案
程 琪:中國作家協(xié)會會員,中國散文學(xué)會會員,至今發(fā)表小說、散文、報告文學(xué)等一百五十余萬字,出版有中短篇小說集兩部,長篇小說一部,散文集一部,作品曾多次被轉(zhuǎn)載并獲若干文學(xué)獎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