據(jù)說當年哥倫布船上有一個廣東人,在看見新大陸時,他第一個喊出聲:“?。∵憷杩??”(粵語:“啊!這是什么?”)從此,美洲大陸就叫“America”了……這當然是一個笑話,而在歷史上,有一個廣東人,他和來自美洲大陸的人們一起結束了日本的閉關鎖國。
當時的日本
乾隆年間,全國展開過一場查禁私錢的活動。這一天,例行公務的人們在沿海發(fā)現(xiàn)了一枚“寬永通寶”,成為了震驚朝廷的事件:因為中國并沒有“寬永”的年號,而建號鑄錢又是造反立國的事情,以致于當時的清廷認為有人圖謀“大逆”,號令各省大力嚴查,一時間人人自危。但沒有一個人知道這不過是一枚日本銅錢,結果鬧得“守令倉皇,莫知所措”。
盡管明亡之后,有部分文人逃往這個國度,其中也不乏朱舜水這樣的著名人士,但隨著閉關的枷鎖越來越重,到乾隆年間,統(tǒng)治階級和知識分子幾近忘記了這個鄰國。盡管民間的人士偶有與大和民族打過交道。如商人汪鵬曾經(jīng)跟隨商船到達長崎,在他的《袖海篇》記錄了當時的一條諺語:“日本好貨,五島難過?!庇终f長崎:“風土甚佳,山輝川媚;人之聰慧靈敏,不亞中華兒女?!钡@些記錄無關痛癢,說出來也不過算是矮子里面挑高個兒。
更早之前,史書里并不缺乏日本的記載,只是大多很茫然,這個國家無非是被貼上了扶桑、樂浪海國一類的標簽,人們對它興趣不大。
這種情形,直到光緒年間也沒什么改變,詩人黃遵憲寫《日本國志自敘》,還說:“契丹主有言:‘我于宋國之事纖悉皆知,而宋人視我國事如隔十重云霧?!杂嘤^日本士夫,類能讀中國之書,考中國之事?!看蠓蜃阚E不至其地,歷世紀載又不詳其事,安所憑藉以為考證之資,其狹隘也亦無足怪也?!?br/> 這些直到“花旗火船”開來,才大有改觀?!盎ㄆ旎鸫笔侵该绹纳檀驗樵诋敃r的國人看來,繪有星星和條紋的旗幟過于花哨,故稱“花旗”。在“花旗火船”到來之前,日本和中國一樣,基本上是一個封閉的國家。1635年德川幕府全面避國,比康熙海禁還要早80多年,并且幕府對出國、信基督和接觸西學的懲罰,比中國還要厲害得多。鎖國期間,被允許到長崎在嚴格管制下通航的只有荷蘭和中國。十八世紀的最后一年,美國帆船商船“富蘭克林號”第一次訪問日本,船長奉命當海岸一旦在望的時候,立即懸起荷蘭旗,冒充荷蘭船只。船上的一切書籍,特別是宗教書,在臨近日本的時候,必須裝箱釘死。可見當年日本鎖國的徹底。
1837年,美國商船“馬禮遜號”以送回遇難日本船民為理由,從澳門行駛到江戶灣,希望和日本建立聯(lián)系,但日本的見面禮是大炮狂轟,七名日本船民也沒能被允許上岸。
不懂日語的廣東人
1853年6月3日,美國東印度艦隊司令、狂熱的擴張分子馬登·柏利率領艦隊抵達日本,以武力要挾日本開港。這次柏利的船隊包括兩艘輪船、兩艘軍艦,由于美國船只刷黑漆,日本史籍稱之為“黑船”。當時的幕府被迫接受了黑船帶來的美國國書,并答應次年春天給予答復,除了日本之外,柏利還鼓吹美國應該控制臺灣、琉球和小笠原群島,甚至把美國的“國家友誼和保護”延伸到暹羅、柬埔寨、婆羅洲、蘇門答臘。
第二年柏利艦隊再次來航,在從香港出發(fā)前,鑒于此前沒有配備稱職的翻譯人員,柏利在香港特邀美國傳教士威廉士擔任自己的翻譯官。威廉士精通漢語和日語,在廣州開了一家印刷廠為教會服務,并廣交朋友,羅森就是其中一位,并與之同行。當時日本著名畫師鍬形赤子曾經(jīng)為“黑船”上的來訪者一一畫像。于是今天我們在《大日本文書》中所收錄的《美利堅人應接之圖》中就可以看到,在一群美國人之中,有一個戴著瓜皮帽、拖著長辮子的中國人,畫像旁邊寫著“清國人羅森”。而在羅森自敘里,他表字向喬,“產(chǎn)廣東”。在他與日本人的筆談里,他親歷過太平天國的戰(zhàn)事,他似乎會一些英語,更可能是一名教徒。
威廉士在《日本日記》前言中明確指出:“今有一唐人,為余平素知己之友,去年搭花旗火船游至日本,以助立約之事?!币簿褪钦f,羅森并非是以一個中國人的身份,而是以美國艦隊翻譯的身份前往日本的。
羅森的生平已經(jīng)無處了解,不懂日語,但是可以用漢字和日本人在紙上“筆談”,因為當時日本的官員和讀書人都熟悉漢字,更因為一個常常為人所忽略的事實:日美所締結的一系列條約,除了日語與英語版本以外,還都有漢文與荷蘭語版本。荷蘭語在當時是作為正式的交涉用語使用的,但是二者之間實際的交流,在大多數(shù)場合所使用的是當時可以被看成東亞的“國際語言”的漢文,而不是英語、日語或者荷蘭語。
當時的日本人基本不懂英語,當然,當時也鮮有美國人精通日語,能夠懂荷蘭語的只有一部分“通事”(翻譯)而已;與此相比,盡管“筆談”不得不倚賴于紙筆,交流受到一定的局限,但是幾乎所有的粗通文墨的日本人都能夠用漢文進行筆談。因此,當柏利艦隊第二次來航的時候,荷蘭語不再被用作基本的交流語言,幾乎所有的翻譯都倚賴于威廉士和羅森。
羅森以當事人的身份考察了日本橫濱、下田、箱館等地的風土、民情、風俗、物產(chǎn)等等,看到了開放前夕的日本的歷史面貌,他親筆記錄下來日本見聞回國以后以“日本日記”為題在1854年11月-1855年1月的《遐邇貫珍》上連載,真實反映了開國前夕日本的社會狀況與開國的歷史進程,留下了非常寶貴的歷史資料。
幕府的儀式
幕府這一次已經(jīng)做好了妥協(xié)的準備,十年以前,幕府大將軍還在恢復荷蘭國王的信件中信誓旦旦地說“祖宗成法,不可更改”;但這一次給美國總統(tǒng)的信件里卻說“對我們而言,繼續(xù)泥守古法,似乎是誤解時代的精神?!钡?,對于美國艦隊,日本的基本態(tài)度仍然是嚴密戒備,羅森如實寫道:
“初事,兩國未曾相交,各有猜疑。日本官艇亦有百數(shù)泊于遠岸,皆是布帆,而軍營器械各亦準備,以防人之不仁?!?br/> 美方談判人員住進公館之后,日方又以饋贈之名送了200多包玉米,每包重200多斤,并且派遣90多位“肥人”(即相撲),裸著身體將這些東西送到海邊,然后令他們進行相撲,以顯示“日本之多勇力人也”。
幕府大將軍(被羅森稱之為“京城大君”)拍了大學頭林鵜殿等人和柏利談判立約的事項,羅森也參與了這一份工作。但是日本人竭力建議美國接受原來荷蘭通商的條件,以長崎為口岸;柏利則以中美《望廈條約》給日本看,要求立即開放三到五個通商港口。
日本人對中國發(fā)生的事情特別關心,有個叫做平山謙二郎的,向羅森詢問中國情況,看了羅森寫的《南京紀事》以《治安策》二本冊子之后,用漢字給羅森寫了一封信,在這封信里,這個日本人表現(xiàn)出了和當時中國保守派的人同樣的立場上,認為國家與外國斷絕交往,是因為外來者往往在欺騙愚蠢的國民,他們唯利是圖,沒有禮讓信義。而平山謙二郎最希望的是保持現(xiàn)狀,并且提出了一個天真的想法:乘坐外國人的火船周游四海,向全世界的人宣傳孔孟之道。
還有一個叫做明篤的日本人,在與羅森交談的時候說:“您是中國人,為什么還要改變自己的正宗語言,去學外國人的語言呢,豈不是棄明投暗嗎?”羅森用詩歌:“乘風破浪平生愿,萬里遙遙皆比鄰”回答了他。從這兩件事情中,可見當時日本的士人對開放的態(tài)度,反倒是羅森的態(tài)度,比他們要開闊樂觀不少。
談判在3月25日達成協(xié)議,日本允許箱館(即“函館”)、下田(今屬于橫濱)兩個港口為美國(羅森稱為“亞國”)取薪水、食料、石炭之處,“由是兩國和好,各釋猜疑”。次日柏利在船上宴請了林鵜殿等數(shù)十人,并向幕府大將軍贈送了禮品火車、電話、照相機等。在當時,這些近代工業(yè)文明的產(chǎn)物,對于日本人來說,比中國人更為生疏。
在鎖國200多年的封建社會中生活過來的日本普通民眾,也和當時的中國人一樣毫無思想準備。羅森記載,日本開國之后,火船開至箱館,當?shù)厝嗣癫恢纴碚吆挝?,有一半以上的人逃到外地去了,直到“用溫語安撫百姓”后,人們才“還港貿易”。在下田,美國的官兵排列隊伍,游覽鄉(xiāng)下,“男女人民觀者如堵”。日本歷史上本該發(fā)生的“鴉片戰(zhàn)爭”,就這樣一槍不響地結束了。
“其實,我是一個商人”
初到日本,羅森以好奇的眼光觀察日本,不遺余力地描寫日本社會的“怪異”之處。他發(fā)現(xiàn)日本人的服裝頗有古風:官員都“闊衣大袖,腰佩雙刀,束發(fā),剃去腦信一方,足穿草綠,以錦褲套至腰”;日本女子則“衣長委地,腰后有裙,以紅綢束其發(fā)髻,顏色多美艷”。
而他覺得與中國的宅子相比,日本的住房則像一座迷宮,“比鄰而居,屋內通連。故曾入門見其人,再入別屋,而亦見其人也”。如果不了解日本房屋的結構,日本人看起來果真是“神出鬼沒”,未免真會產(chǎn)生“白日見鬼”的感覺。
羅森還處處將日本與中國進行比較,并熱衷于“發(fā)現(xiàn)”日本的“落后”之處。如飲食方面:“予見人家蓄雞至數(shù)年而不宰者。以言食物,則萬不及于中國?!倍恢睘楝F(xiàn)代宅男們津津樂道的日本人對性的隨便態(tài)度,則更令他瞠目結舌:“稠人廣眾,男不羞見下體,女看淫畫為平常。竟有洗身屋,男女同浴于一室之中,而不嫌避者?!?br/> 以正統(tǒng)的儒家道德為標準進行衡量,這種男女關系當然是大逆不道,匪夷所思,因此,日本在羅森筆下被丑化成了一個男女關系混亂的社會。相比之下,美國人的《菊與刀》顯然要理性得多。
當然,日本也并非處處不如中國,他發(fā)現(xiàn)天朝的社會治安就大不如日本:“夫一方有一方之善政,日本雖國小于中華,然而搶掠暴劫之風,亦未嘗見。彼其屋門,雖以紙糊,亦無有鼠竊狗偷之弊。此見之略,各有其能矣?!蔽覀冊趯徱?、想象他者的同時,總是進行著自我的審視與反思。
回想1854年,日本人見證了美國人演示的火車模型、電話機、照相機,詫異為未曾見過的“奇術”;而一個半世紀后的今天,日本的汽車、相機、電子產(chǎn)品卻牢牢盤踞了制造業(yè)的市場,這其中的深意,實在值得玩味。而羅森作為見證日本開放國門的中國人,用漢字寫下的《日本日記》篇幅雖然不多,價值卻超過了在他之前關于日本的記述,更不用說那些士大夫在書齋里遙想海外神山的作品了。
羅森的文字并不高明,詩歌也寫得乏善可陳,可見羅森實在不算是孔門弟子。但在對日本的歷史文化記載也不多的《日本日記》里,卻對這個島國的物產(chǎn)、貿易、市容注意得很。有趣的是,在艦隊返航中,被羅森稱為“美士攝被”的柏利的座駕“密西西比號”先回香港復命了,羅森和衛(wèi)廉士則同船到了寧波。他在鎮(zhèn)海收購了一批生絲,因為他知道,那里的絲“價略低于粵省”,大可以賺一筆。——在日本人繪制的《美利堅人應接之圖》里,羅森科頭皂服,當翻譯、做筆錄之類的事情實在不是他興趣的所在。他的出海,更多是為了賺一筆,其實他只是一個廣東商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