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人世有多么復(fù)雜,人生有多么曲折,人心有多么幽微,
有時候我們自己并不知道
米蘭?昆德拉說,優(yōu)秀的小說告訴人們,生活與你想象的不一樣。
“你看起來蠻快活,為什么作品寫得悲涼壓抑?”武大文學(xué)院教授樊星問過方方。
“一坐在電腦前,我就會想人都會沒有的。寫這些有什么用?”她回答道。
“有人喜歡你的作品,這就有用。”
方方沉思不語。
6月,她的長篇小說《武昌城》出版了。小說描述以葉挺獨立團為先鋒的北伐軍從廣東出發(fā),一路與吳佩孚北洋軍較量,勝利挺進到武昌城下卻嚴重受阻的情景。上篇寫北伐軍的攻城,下篇寫北洋軍的死守。小說的結(jié)構(gòu)頗有來歷。2006年,方方先寫下篇“守城”,“那里面,我寫過陳定一(當(dāng)時湖北省學(xué)生聯(lián)合會主席)的人頭被掛在司門口?!?br/> 時隔4年,她才寫起“攻城”。思來想去,她要以這顆人頭開場,“它牽扯到一些人的命運。羅以南是目睹這位好友被殺后的慘狀,才想去當(dāng)和尚。”羅以南,是“攻城”的男主人公。
“如果硬要說,或許寫的是人道主義精神吧?!狈椒秸f,“戰(zhàn)場上的敵我雙方,你死我活,那是戰(zhàn)爭的需要。拋開這些,他們原是同胞,哪里真有深仇大恨?”攻守雙方,她比喻為,就像兩個人吵架,各自都認為自己有理,也許一方理多點一方理少點??墒且粫r之間誰看得清楚?
1926年的夏夜。失魂落魄的羅以南枯坐在寶通寺的七層佛塔上,冥冥中他決定——離開!校園、武昌城、連同噬人怪獸般的萬丈紅塵。
瞬間,他想起了兒時,一老僧凝視他的眼睛預(yù)言,你是有緣人。
2011年8月中旬的某個夏日,黃昏已過。湖北省博物館旁一間咖啡屋里,燈光昏黃。
方方說,若干年前,漢陽歸元寺的昌明大和尚曾對她說,你是有緣人。
“他還說,我的眼睛蠻厲害?!边@一刻,她的眼里是坦率。
“如果30歲,我還在這個地方,我就自殺”
“在我的開始是我的結(jié)束/那本來可能發(fā)生的和已經(jīng)發(fā)生的/指向一個終結(jié),終結(jié)永遠是現(xiàn)在。”
出于對詩人艾略特的情有獨鐘,2000年,方方在小說《在我的開始是我的結(jié)束》開篇,引用了《四個四重奏》里的詩句。
那年她還發(fā)表了長篇小說《烏泥湖年譜》?!盀跄嗪保次挥跐h口江岸的黑泥湖,那里林立的宿舍群,是方方的“開始”,有她無須識途的“精神家園”。
“寫《烏泥湖年譜》,我把我家都貢獻出來了?!?br/> 方方原名汪芳,1955年生于南京。1950年代中期,他們一家人從南京遷徙武漢。
她的父親,是長江流域規(guī)劃辦公室的高級工程師。他滿腹才華,精通五國外語,只因出身問題不受重用。郁郁寡歡的父親每天回家便伏案抄寫唐詩宋詞,緘默的背影,在兒女們眼中異常厚重。慢慢地,她跟3個哥哥都捧起書來。
1973年9月2日,武漢長江電影院放映內(nèi)部影片《軍閥》。單位給了父親一張票。父親不愛看電影,但以為是政治任務(wù),不敢不去。他看到了日本人是怎樣殺人的——當(dāng)年祖父就死在日本人的刺刀下。電影放映完,父親劇烈搖晃著走向樓梯口。剛踏下一級階梯,雙腿一軟,從樓上一直滾了下去。
鄰居趕來報信時,方方正躺在竹床上,讀萊蒙托夫的《詩人之死》。
就像是一個預(yù)言,第二年她就去了一個民辦企業(yè)“運輸合作社”當(dāng)裝卸工,詩人做不成了。當(dāng)時領(lǐng)導(dǎo)對他們說得最多的就是,“男女都一樣”、“婦女能頂半邊天”。她卻清楚地知道,男女生理條件不一樣,承受的壓力也是根本不同的。4年下來,她越來越覺得體力吃不消,情緒也很差。有一天她對同事說,“如果30歲,我還在這個地方,我就自殺?!?br/> 幸運的是,1978年,她考上了大學(xué)。
她在武大時的同窗好友、現(xiàn)任《讀書文摘》主編童志剛逗過她:“那時候你到底扛過大麻包沒有?”
“當(dāng)然扛過!”她硬嗆嗆頂回去,“還是一百多斤一包!為此我扭傷過腰。在家休息兩個月后,我就改拉板車去了。”
“這點我相信?!蓖緞傉f。當(dāng)年他和方方等數(shù)名同學(xué)結(jié)成詩社。1982年畢業(yè)前,方方在《詩刊》上發(fā)表了第一首詩《當(dāng)我拉起板車》,榮獲一等獎。
“那首詩感受獨特,真情溢露,沒有親身經(jīng)歷和體驗肯定寫不出來?!彼f方方彼時的詩風(fēng)大氣、寫實,“這與她的個性不無關(guān)系。甚至她的小說,也很少描寫男女之間纏綿悱惻的愛情題材?!?br/> 樊星則說,“方方有部愛情小說名為《桃花燦爛》,就包含了她在拉板車時的一段真實情感體驗。同在社會底層掙扎,相戀的男女,女方考上大學(xué),而男方?jīng)]考上,就閃電般和另一個底層婦女結(jié)合了。”
“但我不認為方方早將寫作視為志業(yè)。至少開始她有點心虛,生怕‘言而無信’。”童志剛想起,一次,方方無意中向同學(xué)透露她寫小說的意向,“這位‘好事之徒’在詩社的油印刊物上宣稱,詩人汪芳已改行寫小說,我們不日將能看到云云。”
方方見后,又急又怒,當(dāng)眾撕掉詩刊,“啪”地摔門而去。
終未獲獎的小說處女作
方方投給《長江文藝》的第一篇稿,澀澀地碰了壁。
《長江文藝》原資深編輯吳蕓真回想起,那小說是寫方方的叔叔,早年滿懷信仰,加入黃埔軍校,解放后飽受沖擊?!八谔嫠迨灏l(fā)出感慨,當(dāng)年以為自己也是為拯救老百姓干了一輩子,沒成想到老卻成了反革命?!?br/> 審稿的編輯是一位“馬列主義老太太”。她當(dāng)著吳蕓真的面,對方方直言,稿子情緒不對,調(diào)子黯淡。
方方一言不發(fā)。最后,“她說不想改,也不好改”。吳蕓真笑道,“她那時頭腦里缺少政治框框。”
1982年,方方又投了一篇《“大篷車”上》。這次稿子基調(diào)明快、人物透明。
她寫了“文革”過后,3個精神空虛的城市青年,自嘲“誤增國人”,只因看到一個女孩每天坐在大篷車上認真讀書,漸漸喚醒了內(nèi)心對美好事物的真切向往。
“老太太”粗略看過,順手扔在吳蕓真桌上:“我看寫得不怎么樣?!?br/> 吳蕓真看得真切,這篇小說初顯方方的獨特視角,“當(dāng)年,武漢市有一大批待業(yè)青年,無所事事,到處晃蕩。她在稿中呼吁人們要改變觀念,不要浮于表面裁斷他們,要嘗試理解他們,挖掘他們身上潛在的光芒?!?br/> 她當(dāng)即把稿件交給主任審閱?!拔覀冇许椧?guī)定,政治思想突出、主題鮮明的稿件放頭條,藝術(shù)性強的放二條。主任問我,你看這稿放幾條?我說按規(guī)定放二條。他說,豈有此理,放頭條!”
同年的全國小說評獎中,《“大篷車”上》得票名列第6,最終卻名落孫山。評獎會上,一位資深女評委否決了它:小說雖好,小說中的人物說話“流里流氣的”。
“人物語言不切合實際身份,還談什么個性?” 吳蕓真替方方不平。
“方方很是苦想了一陣,她拿不定主意是否要按這位評委教導(dǎo),以后讓作品中人都滿口仁義道德?!蓖緞傓揶怼?br/> 現(xiàn)實主義有“風(fēng)景”可看
鑒于方方在文學(xué)界嶄露頭角,武大破格同意她以小說《啊,朋友》作為畢業(yè)論文。但后來她常常對人說,直到4年后發(fā)表小說《白夢》時,她才知道怎樣寫小說。那時她已在湖北電視臺擔(dān)任編導(dǎo)。
《白夢》《白霧》《白駒》合稱“三白系列”,在樊星看來,“好似受了現(xiàn)代派思潮的影響,用調(diào)侃的筆觸寫人生的荒誕,實則包含個人因素?!?br/> 方方和她的朋友們毫不諱言,“個人因素”是指朋友的背叛。
一個比方方低兩屆的學(xué)妹也從事文學(xué)創(chuàng)作?!丁按笈褴嚒鄙稀钒l(fā)表時,學(xué)妹的一篇小說獲得了全國優(yōu)秀小說獎。兩人同赴九寨溝筆會。結(jié)果,學(xué)妹后來發(fā)表小說,把筆會寫了進去。她自己化名“天使”,包括方方在內(nèi)的其他人,“對號入座”,被“露骨粗俗地描繪,輔以虛構(gòu)情節(jié)”。
“‘你的東西……太淺?!挠褌兺掏掏峦??!阍趺纯偸悄敲粗甭?!’倒是同學(xué)(也就是學(xué)妹)來得痛快?!?br/>
樊星說,學(xué)妹“痛快”的做法促使方方反思、追問:好朋友怎能說傷害就傷害?人為什么會變成這樣?
“我瞧不起省里的一些男作家,也從那事起?!狈椒矫餮赃^。
當(dāng)初,她向“這幫知識分子”傾吐苦水時,有些人空洞地勸她,“這不算什么事,你不要計較?!?br/> 她反問其中一位,“那我也對你如法炮制?”
他馬上說,千萬不要。
“就算是文學(xué)創(chuàng)作,也存有做人的是非觀。我并不期望從他們那里得到聲援。但他們好像事不關(guān)己,就一副高高掛起的模樣?!?br/> 她認為真假知識分子的分別就在于,假知識分子以事情對自己有無利益為標準,真知識分子以事情對社會進步、文明發(fā)展有無利益為標準。
在《白夢》里,方方除了表達對人性的極度困惑、絕望之外,又怎樣對“天使”以牙還牙呢?
她借在電視臺工作的“家伙”之口肆意嘲諷,“最佩服葦兒在名流作家面前能像熊貓一樣單純、天真且憨態(tài)可掬,……家伙覺得這樣干挺要勇氣,有幾回想學(xué)學(xué),終是拿不出手?!贿^憑著葦兒這副純潔可愛的天使模樣,國家級評獎若不給葦兒一個,簡直可以說有人昧了良心?!?br/> 方方坦言,那次創(chuàng)作中的宣泄倒是奠定了她以后的創(chuàng)作心態(tài),“不再執(zhí)著于什么凝重、飄逸、柔美的風(fēng)格,而是寫自己心中所想,怎么舒服怎么寫?!?br/> “夢”過后,“我突然清醒了,你已不再是大學(xué)生了,不再天真爛漫了。我知道自己作品的弱項和位置了。對文學(xué)的一些看法,對人生的一些理解,就好像一下子隔著的一層紙給捅破了。”
1987年,方方的中篇小說《風(fēng)景》獲全國優(yōu)秀中篇小說獎,被評論界譽為拉開“新寫實主義”的序幕。
作家徐遲曾贊嘆:“方方從《“大篷車”上》到《風(fēng)景》是一次質(zhì)的飛躍。意味她已經(jīng)跳下大篷車,躍上了風(fēng)景線?!?br/> 這道“風(fēng)景線”里,方方化作“我”——“我”生下不到16天便夭折,被父親葬于窗下,在老武漢的貧民區(qū),鐵路外的河南棚子,一間11平米的板壁房里,與粗暴蠻橫的碼頭工父親、風(fēng)騷無知的搬運工母親朝夕相處,“寧靜地看著我的哥哥姐姐們生活和成長,在困厄中掙扎和在彼此間毆斗”。
“我料準她是一塊寫小說的料子?!眳鞘|真很得意。
一次,在回漢口的輪渡上,方方和她聊起,她原本還有一個哥哥,一兩歲時夭折,令父母十分傷心?!拔艺f這樣也好,他在天上俯瞰人間萬物。一切悲歡離合,他都知道。但他不會動心了,他已經(jīng)置身世外了?!狈椒疆?dāng)時怔了一下。這話對別人也許是白說,她卻裝進了心里,融入了構(gòu)思。
她當(dāng)年的裝卸工經(jīng)歷派上了用場。“知識分子的思維方式與勞動方式有關(guān)。他們是個體勞動者,一條線地想問題。工人與不同他們,工人的勞動必須要集體合作,所以會表現(xiàn)出仗義、粗獷的一面?!薄罢腔谒哪甑难b卸工生涯,我知道了世界上有‘父親’、‘母親’和他們的七個兒女這樣一群與我全然不同的人。知道他們怎樣生活,如何處事,怎樣為人。其實在‘河南棚子’,‘父親’一家實在是普通不過的一個家庭。”
“《風(fēng)景》里,方方強調(diào)社會底層表現(xiàn)出的不道德,恰恰源于社會沒有創(chuàng)造道德的環(huán)境?!狈瞧饰龅馈7椒揭徽Z中的,該譴責(zé)的是生長不道德的土壤。
采訪13個殺人犯
1980年代的某次詩會上,方方即席發(fā)言:一些老詩人寫詩已經(jīng)喪失激情,不要再占著寶座不放,讓青年詩人寫吧,青年人難有一席之地。
一位老詩人心生不悅,“這孩子怎么這么說話?”不久另一位老作家特意把方方找去談話?!八麄儼l(fā)現(xiàn)方方確實能寫,性格坦率,都挺喜歡她。就想讓她進作協(xié)?!钡椒椒炊驗檫@件事變得更謹慎。1989年她才正式調(diào)入省作協(xié),專事寫作。
“作家不是白天寫多少萬字,晚上去打麻將。反復(fù)推敲,反復(fù)琢磨,你是要付出代價的。作協(xié)的人都知道,整個院子里,我家的燈是最后熄的?!狈椒搅信e成為專業(yè)作家之后的辛勤結(jié)晶:《行云流水》《行為藝術(shù)》《水隨天去》《奔跑的火花》《有愛無愛都刻骨銘心》。
后面3部涉獵案件,她尤其喜愛。
“《風(fēng)景》之后,如果非要對我的創(chuàng)作予以劃分,那就是2000年左右我做過一次非常重要的采訪,它拓展了我關(guān)于人身上很多微妙東西的了解。”
她在《在我的開始是我的結(jié)束》中刻畫的黃蘇子,讓擅長犯罪題材的導(dǎo)演高群書興趣十足。他正要以寫實手法拍攝電視連續(xù)劇《命案十三宗》,于是便在電話中竭力游說方方:“你過來吧。別看這13個人是殺人犯。其實本性善良,跟我們的左鄰右舍一樣。他們犯罪,有的是性格導(dǎo)致,有的是一時沖動。你能采訪他們,一定會對你積累素材、挖掘人性有幫助。”
第二天她就到了石家莊。以前她多寫社會底層或知識分子,從未長時間接觸犯人??词厮?,白熾燈高照,氣場滯重得連說話都要喘口氣。
她對面的犯人戴著手鐐,體格高大,從東北逃到石家莊,相隔10年殺了兩戶人家,“都是沖突下,沖動殺人”。耐心聽著犯人的講述,她忽然訝異地發(fā)現(xiàn)其他人全走開了,只剩下他們共處一室。
“我最初與他們對面而坐時,心里充滿了恐懼。采訪結(jié)束后,沒了恐懼,但卻心情復(fù)雜。這十三人當(dāng)然是在一大堆的案卷里挑出來的。之所以挑出他們,是因為他們在出事前,完全跟我們一樣,是沒有任何犯罪記錄的極其普通的人。他們中的好幾個甚至是我們最常見的那種極其懦弱無能的人。但在一念之間,他們失去理智,成了殺人犯。他們改變了別人的命運,也改變了自己的命運。”
《水隨天去》后記中,方方陷入對“宿命”的沉思。
“水下”是那次采訪中她印象最深的一個。這是一個英俊的男孩子。他很坦誠地向她講述他的愛情故事。采訪結(jié)束時獄警把他送回看守所。他走到門口,突然停下來,轉(zhuǎn)過身問:你見過她是不是?她好不好?她是瘦了還是胖了?她有沒有哭?我日里夜里都好想她。我想她想得難過死了。他帶著稚氣的面孔充滿著關(guān)切,眼睛里含著淚水。他的話令方方心里堵得慌。寫小說時,他的面孔總會驀然出現(xiàn)在眼前。
在《水在時間之下》中,她感悟道:“人世有多么復(fù)雜,人生有多么曲折,人心有多么幽微,有時候我們自己并不知道?!?br/> 女人的宿命,女人的史詩
“老早就有人說我的作品不能往下追問,再往下就變成虛無。”已至午夜,方方追索起她1986年后的一系列作品,“都反映著強烈的宿命感”。
“那會兒我才30歲,宿命感卻好像與生俱來,總覺得人是左右不了自己的命運的。”
她的《行為藝術(shù)》著力強調(diào)一條哲理:眼見未必為實;《斷琴口》里,兩男一女的情感糾葛,導(dǎo)致其中一人誤打誤撞死去,徒留一對相愛的無辜男女心靈上留下剪不斷理還亂的自責(zé);《過程》里,兢兢業(yè)業(yè)做刑警、勇于奉獻的人,終究沒能擒住歹毒的要犯。一心離開警界、另謀生計的人,鬼使神差立下頭功;《樹樹皆秋色》里,中年獨身的成功女性,只因一個錯打進來的電話,浮想聯(lián)翩暗自相思。又是同一電話,令她幻滅;《藍色愛情》里,兇手對為父報仇的警察,有精彩的洞見:對于所有人,你父親是個好人,對于我他卻不是。對于所有人,我也是個好人,但對于你,我也不是。
“方方的作品蘊含了哲思的底蘊。她對于人生的悲劇性有一種刻骨銘心的理解,超越了一般女作家的情感性敘事。”樊星特別提及她的《水在時間之下》,“可謂是寫一個女人的史詩”。
這部長篇小說中,跳躍的文字,像是裹脅了女主角漢劇藝人水上燈天生的恨——一出生就被命運詛咒,頑強地詛咒、還擊命運,終是孑然一身地死去。
又是宿命。
“方方主張女人掌握自己的命運。水上燈為了擺脫貧賤的身世,必須要成為名角。成角后,她在社會上又受到各方勢力的擠壓。一個女人成名不易。再怎么奮斗,你也不能說她成功了,卻也不能說她失敗了,就處于中間狀態(tài)。”樊星說。
相比水上燈,方方倍加憐惜李寶莉——2007年,中篇小說《萬箭穿心》中的女主角,“如果她住我家隔壁,我一定天然地會喜歡上她。”
李寶莉就是典型的湖北女人,生性潑辣,勤扒苦做,經(jīng)營小家庭。她報復(fù)出軌的丈夫,以致他自殺。兒子、翁姑對她恨入骨髓,她卻依然自贖般供養(yǎng)他們,哪怕賣血也要供兒子上大學(xué)。等到兒子畢業(yè),她卻被無情地趕出家門。
“一個朋友對我說起,她知道一個賣菜的女人,不知為什么,被兒子從小仇視。每次她都害怕觸及兒子那雙眼睛,痛苦萬分。”方方若有所思,“湖北女人的感情表達大多是比較粗的。潑悍的外表下,卻懷有大恨大愛?!?br/> 說到女人,又有一個在湖北作家圈盛傳的故事。
1990年代初湖北省作協(xié)邀請省里和北京的一批作家開討論會。會上方方與另一知名女作家池莉并排而坐。一位評論家說,“池莉先是女人,后是作家;方方卻先是作家,后是女人。”正在做筆記的方方把筆一擱,沉下臉來問,“這話誰說的?”評論家立刻打住,“好好,這話我們以后不提了?!?br/> “作為女人,方方是易動感情的?!眳鞘|真談起方方的婚姻。前夫與她結(jié)婚前,有過一段婚姻,還有一個男孩。方方第一次去他家時問那孩子,你怎么這么乖?孩子說,奶奶說了,我一定要乖,不然你就不喜歡我爸了,我也就沒有媽媽了。
“這句話深深觸動了方方,自此對那孩子視如己出。即使和他父親離婚后,也還在照顧他。”
在醫(yī)院生下女兒后,“早上沒人給我送吃的,我只能每天早上用開水沖一杯牛奶,然后泡上一個冷饅頭?!以谌绱颂貏e的情況下,我丈夫也要堅守自己的作息時間。……這些對我都是一種傷害,我與他離婚的伏筆也正是在那個時候深深地埋下?!?br/> 十多年的婚姻終告破裂。
“不讓我當(dāng)了,我也無所謂”
其后,又是另一個領(lǐng)域的不順意。
1990年代中期,“為聯(lián)手老同學(xué),一起干點實事”,方方與童志剛、吳蕓真等人,對《長江》叢刊進行徹底改革,創(chuàng)辦月刊《今日名流》。創(chuàng)刊過程中,因為理念不合,童志剛中途退出,一度與方方斷了往來。
2001年,他聽說《今日名流》因發(fā)表某篇文章“惹惱上層人物”,犯下“嚴重政治錯誤”,被出版管理部門勒令???。以他對方方個性的了解,當(dāng)時,“她的憤怒一定會大于傷心,好像被人欺負了一樣”。
老作家汪洋說,2003年作家們就力推方方任作協(xié)主席,可是意見達不成統(tǒng)一。下一屆又沒能輪上她。2007年,方方當(dāng)選,卻是不駐會主席?!斑@相當(dāng)于她雖干主席的工作,卻沒有相應(yīng)的待遇。因為是不駐會主席,她的工作意見便難被上面采納。有時她想開展一些文學(xué)活動都會很難。我曾找黨支部聊過,讓她隨便交一份申請書,以便參加黨組活動。她卻因為不喜歡里面有些人不愿寫。這樣黨組會也就理直氣壯地不讓她參加。”
但她還是率性直言,“記者問我上任時,最想做什么。我臨時抱佛腳,就說應(yīng)該幫助青年作家,幫助基層作家,幫助女作家?!?br/> “我本來就不愿當(dāng)這個主席。作家們說,你千萬要當(dāng),不然來個壞蛋當(dāng),我們可受不了。我想,要是那樣我也受不了。好!我當(dāng)!”
“坐上這個位置,就要憑良心說話。萬一這樣,不讓我當(dāng)了,我也無所謂。作家首先是看其作品好不好,而不是看他當(dāng)不當(dāng)主席?!?br/> 率真、知識分子氣、超越——末了,樊星這樣總結(jié)方方和她的小說。
“她是一個思考型的作家,即使寫最平實的故事,也希望讓人從中悟到一些生活的哲理……但是也不能不看到,當(dāng)她的創(chuàng)作越想向生活的縱深發(fā)展時,她的哲理升騰力就漸顯不足。”當(dāng)年的論文指導(dǎo)老師陳美蘭這樣認為。
“寫作的時候,我是一個悲觀主義者?!眱赡昵暗脑L談中,方方自述。那一刻,她的眼里透射出的卻是湖北女人的慧黠、干練,風(fēng)風(fēng)火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