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魯迅的《準風月談》從題材選擇上看,旁敲側擊,從風月中談出風云。其新聞評論,突出地體現(xiàn)為邏輯思維與形象思維互相滲透、互相融合。單篇評論兼具現(xiàn)實的廣度和歷史的深度,系列評論則體現(xiàn)為嚴密的連續(xù)性,整體上體現(xiàn)出“關注民生”的評論風格。
關鍵詞:魯迅 《準風月談》 新聞評論
引言
《準風月談》是魯迅后期的雜文集,該書收集了他1933年6月8日至11月7日間所作的64篇雜文和前記、后記(各一篇)。書中,將原來刊登時被國民黨新聞檢察官刪掉的部分內容補了上去,而且旁加黑點,以清眉目。此中,也攬括了許多有特色的新聞評論。
舊話重提以求有利于新聞評論寫作的進步發(fā)展,有助于新聞評論寫作的宗旨目的。該書中的新聞評論,對民生關注的時代責任感和語言寫作技法仍值得當今的新聞工作者效法、汲取營養(yǎng)?;诖?,本文對《準風月談》中的新聞評論進行了考察、梳理和歸納。分述如下:
選材獨辟蹊徑:從風月中談出風云
當時,白色恐怖籠罩文壇,《申報》無奈呼吁,希望“海內文豪,從此多談風月”。但在魯迅的新聞評論里,找不出單純的“談風月”。魯迅不為談風月而談風月,而是貌似閑談風月,實則把觀點滲透人談風月中,借風月隱談國事,無論是談喝茶還是談蝙蝠,魯迅都可以從中談出風云。他曾說過:“留情面是中國人最大的毛病,他以為自己筆下留情,將來失敗了,敵人也會留情面,殊不知那時他是決不留情面的,做幾回不痛不癢的文章,還是不做好?!?br/> 魯迅是“大題小做”的能手,一個嚴肅的政治問題,到了他筆下,就舉重若輕、恰到好處地表達出來。如《二丑的藝術》一文中對二花臉形象的描述:
義仆是老生扮的,先以諫諍,終以殉主:惡仆是小丑扮的,只會作惡,到底滅亡,而二丑的本領卻不同,他有點上等人的模樣,也懂些琴棋書畫,也來得行令猜謎,但依靠的是權門,凌蔑的是百姓,有誰被壓迫了,他就來冷笑幾聲,暢快一下,有誰被陷害了,他又去嚇唬一下,吆喝幾聲。不過他的態(tài)度又并不常常如此的,大抵一面又回過臉來,向臺下的看客指出他公子的缺點,搖著頭裝起鬼臉道:你看這家伙,這回可要倒霉哩!
這最末的一手,是二丑的特色。因為他沒有義仆的愚笨,也沒有惡仆的簡單,他是知識階級,他明知自己所靠的是冰山,一定不能長久,他將來還要到別家?guī)烷e。所以當受著豢養(yǎng),分著余炎的時候,也得裝著和這貴公子并非一伙。
魯迅閑聊“二丑”,他們在替主子幫閑的時候。還在背后指責主子的缺點。他們明知主子靠不久,以后還要另謀高就,所以還得裝出和這主子并非一伙兒。這有別于當時的惡仆的嘴臉分析,自然、精確、深刻地勾勒出了幫閑文人的面目和性格特征。最末,文章還揭示了產生這類人的根源:“世間只要有權門,一定有惡勢力,有惡勢力,就一定有二花臉?!痹u論中,魯迅把深刻的思想融人閑談風月中,或隱或現(xiàn)地表露觀點,談出風云,直指本質。
魯迅曾說過,想要從一個題目限定作者是不可能的。他寫新聞評論習慣從人們司空見慣的日常生活人手,恣意而談,以小稱大。當時,帝國主義在上海租界利用反動軍警對中國行人強行搜身,名日“抄靶子”。對此,魯迅寫下了《“抄靶子”》一文,摘錄如下:
假如你常在租界的路上走,有時總會遇見幾個穿制服的同胞和一位異胞(也往往沒有這一位),用手槍指住你,搜查全身和所拿的物件。倘是白種,是不會指住的;黃種呢,如果被指的說是日本人,就放下手槍,請他走過去,獨有文明最古的黃帝子孫,可就“不得免焉”了。這在香港,叫做“搜身”,倒也還不算很失體統(tǒng),然而上海則竟謂之“抄靶子”。
在淡“抄靶子”這一現(xiàn)象時,文章只是閑談式地列舉,閑談閑談,卻談出一種特別的味道,作者的痛恨和激憤浸透在閑談的字里行間。
思維馳騁自如:邏輯思維與形象思維并用
新聞評論要求評論性和藝術性相結合,這就要求作者在創(chuàng)作過程中能夠清晰、有條理地闡述觀點,引導讀者正確地看待問題,邏輯思維和形象思維相互滲透、相互融合。
一篇優(yōu)秀的新聞評論要有較強的邏輯性,文章要條理清晰、層次分明、觀點鮮明。作者運用邏輯思維方式思考、科學分析事件得出的觀點往往更有說服力。通常,有人認為邏輯思維會破壞新聞評論的藝術美感,其實不然。在真實的基礎上,運用邏輯思維方式,作者可以更好地塑造形象,通過概括使形象更為突出、更為飽滿。
魯迅善用邏輯思維方式,對復雜的生活現(xiàn)象進行概括、綜合,進而揭示生活中的矛盾,高屋建瓴地闡述自己的觀點。在《準風月談》的新聞評論中,我們可感受到嚴謹?shù)倪壿嬃α亢退囆g美感。如《“吃白相飯”》一文在概括舊上海流氓無賴“吃白相飯”的無恥手段時,魯迅將其高度歸納為欺騙、威壓和溜走三種行徑。
內容的邏輯性越強,新聞的評論性也越強。在邏輯思維方式的影響下,魯迅的見解可謂發(fā)前人所未發(fā)。當時,希特勒在德國焚燒圖書,實行法西斯統(tǒng)治,有些評論者將其比為秦始皇。對此,在《準風月談·華德焚書異同論》一文中,針對秦始皇焚書一事,魯迅發(fā)表了自己的看法:
秦始皇燒過書,燒書是為了統(tǒng)一思想。但他沒有燒掉農書和醫(yī)書;他收羅許多別國的“客卿”,并不專重“秦的思想”,倒是博采各種思想的。秦人重小兒;始皇之母,趙女也,趙重婦人,所以我們從“秦劇”的遺文中,也看不見輕賤女人的痕跡。
文章沒有同于陳詞舊說,發(fā)表了自己獨特的見解,給讀者耳目一新的感覺。
形象思維不同于邏輯思維,它要求作者發(fā)揮想象與聯(lián)想,形象地用藝術手法表現(xiàn)事物,對現(xiàn)實進行藝術加工。新聞評論運用形象思維進行思考,可使人物形象更真實、更完整、更鮮明。
黑格爾認為,藝術的使命在于用感性的藝術形象去顯現(xiàn)真實。魯迅從生活的具體感受出發(fā),運用形象思維塑造人物個性,通過藝術形象引起讀者共鳴。在舊上海走在路上,人們總能看到帝國主義洋人和高等華人橫行霸道、肆意推人的情景?!锻啤芬晃闹校@樣寫道:
一種是不用兩手。卻只將直直的長腳,如入無人之境似的踏過來,倘不讓開,他就會蹯在你的肚子或肩膀上。
魯迅透過“推人”這種現(xiàn)象,對帝國主義者和高等華人進行了形象的刻畫。辛辣地抨擊了洋大人們的劣跡和罪行。
魯迅還注重新聞評論思想性與藝術性的結合,以藝術的手法去描繪生活、展示生活,把藝術與真實的社會生活相結合。舊上海電車上的售票員善揩油,魯迅在《“揩油”》一文中形象地把“揩油”形容為光明正大的“舞弊”?!把酃舛季毜孟窭鲜蠛屠销椀幕旌衔镆粯印?,栩栩如生地刻畫出電車上賣票人鼠頭鼠臉尋找空子鉆的丑相。
豐富的生活閱歷和廣博的社會知識是熟練運用邏輯思維和形象思維的必要條件。魯迅即是這樣。在藝術的雕琢中,魯迅將深邃的思想感情融入形象創(chuàng)作中,將思想性和藝術性巧妙結合,創(chuàng)作出形象鮮明且意義深遠的人物形象,和諧地給人以理性啟發(fā)和美感享受,字里行間。處處閃爍著他思想的智慧和光芒。
評論關注民生:單篇評論的深刻和系列評論的緊密一致
魯迅新聞評論很具審美特征。其謀篇布局很有特色,頗具美感。他評析問題,并非簡單地堆積材料、發(fā)表觀點,而是將材料與歷史事件有機地結合起來,進行分析論述,文章條理清晰、有條不紊。
單篇評論有歷史的深度和現(xiàn)實的廣度。魯迅對歷史作了深入研究,用歷史的眼光看問題。在評價某一事件時,總要考察該事件產生的時代背景和歷史淵源,因此他對現(xiàn)實的認識比別人深刻,而且對事態(tài)發(fā)展的預測也比較準確,他的文章觀點的正確性與深刻性也就不難理解。這在《準風月談》中的新聞評論中有明顯的體現(xiàn)。在新聞評論中魯迅引用了大量的史實,或對照,或對比,或抒發(fā)對歷史事件的獨到見解。文章有縱深感,不會顯得空洞乏味?!恫榕f帳》是魯迅讀了馬成章編《食肉者言》引發(fā)感言,該書收入吳稚暉和現(xiàn)代評論派唐有壬等人過去的言論,用意在于顯示現(xiàn)在的“在朝者”與先前“在野”時的言論有怎樣的區(qū)別。魯迅在文中寫道,這種“查舊帳”是“最令人騰挪不得的辦法”,但用于“今之名人”卻未免太“古道”了。文中,魯迅就引用了韋莊一事進行對照:“古人是怕查這種舊帳的,蜀的韋莊窮困時,做過一篇慷慨激昂,文字較為通俗的《秦婦吟》,真弄得大家傳誦,待到他顯達之后,卻不但不肯編人集中,連人家的鈔本也想方設法消滅了?!?br/> 魯迅閱讀達伍在《申報·自由談》發(fā)表《第三種人的“推”》后,結合自己乘坐12客輪,目睹地痞幫閑向客船老百姓勒索的情景,寫下了《“推”的余談》。文中,魯迅古今對比:“‘古之’第三種人,好像比現(xiàn)在的仁善一些似的?!薄杜篮妥病肥囚斞羔槍α簩嵡锕膭罡F人爬到富翁地位觀點寫的。文中,魯迅就說:“爬是自古有之。例如從童生到狀元,從小癟三到康白度。撞卻似乎是近代的發(fā)明?!敝T如上述古今對比、古今對照的例子在魯迅的新聞評論里隨處可見,這使得他的新聞評論富有文化底蘊和歷史的厚重感。
魯迅的新聞評論也注重橫向的聯(lián)系和現(xiàn)實的廣度。其新聞評論中不乏有中外對比之作?!度A德保粹優(yōu)劣論》是魯迅針對國民黨當局效仿德國法西斯頭目希特勒。大搞“保存國粹”,推行法西斯統(tǒng)治而寫的。如:
五六年前,德國就嚷著大學生太多了,一些政治家和教育家,大聲痰呼地勸告青年不要進大學。現(xiàn)在德國是不但勸告,而且實行鏟除智識了:例如放火燒毀一些書籍,叫作家把自己的文稿吞進肚子里去,還有,就是把一群群的大學生關在營房里做苦工,這叫做“解決失業(yè)問題”。中國不也是嚷著文法科的大學生過剩嗎?其實何止文法科,就是中學生也太多了。要用“嚴厲的”會考制度,像鐵掃帚似的——刷,刷,刷,把大多數(shù)的智識青年刷向“民間”去。
文中,魯迅作了對比:“兩國的立腳點,是都在‘國粹’的,但中華的氣魄卻較為宏大,因為德國不過大家不能唱那一出歌而已,而中華則不但‘雌女’難以蓄犬,連‘雄犬’也將砍頭。這影響于叭兒狗,是很大的。”評論針砭時弊,筆有藏鋒。
系列評論顯示出緊密的連續(xù)性。魯迅在前期比較注意歷史地看問題,成為馬克思主義者后就更加自覺地運用歷史唯物主義方法分析問題。他強調從事物的聯(lián)系中全面地考察、評價。他的新聞評論注重事件的聯(lián)系性,抓住分散的事件的關聯(lián)性,通過綜合分析,深化新聞報道的主題。在《申報》的副刊《自由談》中,針對達伍的《第三種人的“推”》,魯迅發(fā)表了評論《“推”的余談》。針對漆匠劉明山在黃浦江乘涼,被俄捕無故踢人黃浦江淹死一事,同年8月13日魯迅發(fā)表評論《踢》?!短摺分虚_頭就講道“兩月以前,曾經說過‘推’,這回卻又來了‘踢’”。針對貴州省教育廳廳長譚星閣派兵用汽車沖擊參加“九一八”紀念游行的小學生,造成大量傷亡一事,同年10月22日魯迅寫下了評論《沖》。該文開篇就講:“‘推’和‘踢’只能死傷一兩個,倘要多,就非‘沖’不可?!北砻嫔峡?,好似不相聯(lián)的三個事件,魯迅卻抓住了它們的本質屬性,不僅在時間上有所傳承,在事件的嚴重程度和性質上更是一脈相承。由“推”到“踢”,最后是“沖”,層層遞進,給人以強烈的震撼力。不僅揭露了帝國主義殖民者對中國民眾的欺壓,也尖銳地把欺壓民眾的統(tǒng)治階級及其幫兇擺上桌面。
魯迅曾經說過:“敢于指責自己國度的錯誤的,中國人就很少?!彼宰约旱膶嶋H行動向人們表明“就是偏要使所謂正人君子也者之流多不舒服幾天,所以自己便特地留幾片鐵甲在身上,站著,給他們的世界上有一點缺陷。”看似是信筆所至、任意而談的文章,其實是魯迅靜觀默察、凝神冥想后寫作而成的。
注釋:
1、謀生、易之:《魯迅論中國》,哈爾濱:哈爾濱出版社,1991年版。
2、4、7、魯迅:《新版魯迅雜文集偽自由書,準風月談·花邊文學》,杭州:浙江人民出版社,2002年版。
3、6、唐弢:《魯迅的美學思想》,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1984年版。
5、魯迅:《準風月談》,北京:人民文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