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寺散記

　　皇寺，原名叫黃寺店，距邢臺市20公里，是邢臺西北路進入太行山的重鎮(zhèn)，三面環(huán)山，山口向東部平原敞開，像一個精心構(gòu)筑的鳥巢，歷來為兵家必爭之地。
　　元朝末年，元順帝被朱元璋追殺，逃進村西玉泉禪寺避難，因此后來玉泉禪寺改稱皇寺，村名改為皇寺村。
　　皇寺特殊的地理位置造就了它歷史上的繁華，“商旅之所湊集，衣冠士夫之所游處”，其深厚的千年文化底蘊，積淀在眾多美好的神話傳說和典故之中。
　　皇寺周邊，龍山、鳳山、太鳥山、臥虎山、雷公山、饃饃山、棋盤山、馬鞍山，山山相連，山山都有傳說：雷公廟、城隍廟、觀音堂、金泉寺、銀泉寺、玉泉寺，廟寺相接，座座都有故事。民國時期，邢臺說書藝人劉金貴在北京天橋講皇寺景致，半月未了，轟動京城。
　　玉泉禪寺
　　玉泉禪寺，因寺前有玉泉而得名，又稱西大寺?，F(xiàn)存的玉泉寺，始建于唐代貞觀年間，寺內(nèi)的三株柏樹——唐柏、鳥柏和茶柏，高20余米，距今已有1 000多年的歷史，當(dāng)為建寺之初所植，其中鳥柏和茶柏為稀世珍品，堪稱一絕。鳥柏樹身呈百烏之狀，枝杈撐起的樹冠形如華蓋，盡棲珍禽奇鳥，和鳴奏巧，千百年來為世人樂道。荼柏因柏葉風(fēng)干可沏茶而得名，飲柏茶可生津去火，明目醒神，寺里的僧人就喝這種茶，據(jù)說呷飲一口，滿室飄香。柏葉有限，不能隨意摘取，世俗之人更是難得，所以愈顯珍貴異常。三株古柏歷經(jīng)戰(zhàn)火和雷擊，依然郁郁蔥蔥，令人嘆為觀止。
　　寺中大殿，飛檐斗拱，有盛唐風(fēng)格，宋、金、明、清各代均有修繕。前殿供紅木雕觀世音一尊，后殿供主佛釋迦牟尼。全國解放后，玉泉寺被皇寺信用社和鎮(zhèn)政府占用，信用社拆掉了所占前院的山門和僧房，鎮(zhèn)政府拆掉了后院鼓樓改建辦公樓，兩座大殿成了庫房。1990年我第一次去皇寺，鎮(zhèn)政府和信用社已經(jīng)搬遷，寺內(nèi)雜草叢生，瓦礫成堆，大殿空空如也，高大敦實的須彌座落滿塵土，班駁的泥墻上隱約可見精美壁畫。
　　元順帝避難玉泉寺，是600多年前的事。傳說元順帝被朱元璋一路追殺，行至玉泉寺人困馬乏，饑餓不堪。適值表子正在灌漿，無食可就，順帝祈求上蒼，傳旨許愿，頃刻間強勁的干熱風(fēng)迎面撲來，麥田剎時一片金黃。黃寺店村民消穗、打場、磨面、生火、上籠，以最快的速度給這個落魄皇帝呈上熱氣騰騰的饅頭。不管傳說真實性究竟有幾分，時至今日，這里的麥子比周邊早熟十余天，卻是事實，這或許與皇寺所處的地理環(huán)境有關(guān)。
　　元順帝北逃，有關(guān)記述可見于史書。據(jù)記載，公元1368年(元至正二十八年)，明將徐達、常遇春率大軍掃平順德府(今邢臺)蒙古貴族擴廓貼木兒的京畿衛(wèi)戍部隊，長驅(qū)北上，直逼大都(今北京)。元順帝聞訊，攜皇室王公大臣北逃塞外，元帝國覆滅。元順帝既是北逃，為何會在邢臺出現(xiàn)并在玉泉寺留宿?《順德府志》和《邢臺縣志》對此事均有記載，但沒有說明原因，而玉泉寺從此改稱皇寺，自然與元順帝臨幸有關(guān)。今皇寺西溝有太監(jiān)墳，一說是隨駕的太監(jiān)在皇寺病死，就地掩埋，另說是大太監(jiān)劉瑾墓。一墳兩太監(jiān)，孰是孰非，難以考證。
　　對于世人來說，幾百年前的元朝隨著歲月的流逝而變得十分遙遠模糊，可皇寺人不同，他們那口氣，仿佛和元順帝親近得很呢。
　　
　　玉泉夕照
　　
　　玉泉寺前的玉泉池，形圓如盤，池岸料石精砌，老柳成蔭。池面波光粼粼，水澈見底。泉眼噴珠吐玉，四季不枯，俗稱“流不干”。泉水繞村貫戶，注入村東一潭，日積月存，永不外溢，俗稱“灌不滿”。
　　傳說八仙云游至此，口干舌燥，鐵拐李用拐杖點石鑿眼，噴涌出水，是為玉泉。有水則靈動，有靈則文脈活，泉旁建寺，自在情理之中。當(dāng)初，也許是一個掛單的和尚無意中遇此良泉，也許和尚深感佛緣已至，此地圣而不俗，遂頂禮膜拜，立誓造寺?？傊焖轮艘蜒蜎]在歷史的歲月里，玉泉寺卻因玉泉而保留下來。
　　皇寺玉泉，與古老的邢文化有密切的淵源關(guān)系。明朝宋應(yīng)星在《天工開物》中描述華夏先民的琢玉技術(shù)時說：“中國解玉砂出順天玉田與真定邢臺兩邑。其砂非出河中，有泉流出，精粹如面，借以攻玉?！薄睹饕唤y(tǒng)志》記載：“順德府土產(chǎn)白瓷，解玉砂”，舊版《邢臺縣志》稱：惟解玉砂產(chǎn)皇寺，攻玉者用之。經(jīng)考古論證，邢臺西周文化遺址及西周墓地出土的大量玉器，雕琢精美，為邢臺自產(chǎn)，說明玉泉解玉砂在遠古時期就被先民發(fā)現(xiàn)應(yīng)用，并為邢地商周玉石文化的形成起到舉足輕重的作用。
　　玉泉池原系明朝邢臺縣令陳大賓所建，池面五畝有余，池中有涼亭一座，由十八個羅漢支撐，池南岸有青石牌坊一座，四柱三跨，雕龍刻鳳，異常精美，中跨上刻“玉泉池”三個行草大字，為萬歷年間邢臺知縣朱誥所書。朱誥進士出身，是個大學(xué)者，首創(chuàng)《邢臺縣志》，多施惠政與民，是邢臺歷史上有名的清官，其書法剛勁有力，秀俊飄逸。由于石牌坊蕩然無存，也就無從領(lǐng)略朱誥所書“玉泉池”的書法風(fēng)采。
　　現(xiàn)在的玉泉池為后世重修。有一年大旱，玉泉池水面縮小，皇寺村民決定挖掉池中土丘上的涼亭。這其中還有另外一個因素，即玉泉藏寶的傳說。據(jù)老輩人講，土丘下有一個修煉成精的烏龜，深夜與泉邊的石人對話，烏龜說它如果出世，玉泉就會決口，大水泛濫。兩者的對話被寺中坐禪的老方丈聽見，說聲：“大事不好!”遂起身出寺，持一口銅鍋將烏龜扣住，將會說話的石人腦袋擊落，填土成丘。村民決心揭開這個傳說之謎，以解干旱，并試圖挖出銅鍋和烏龜，其結(jié)果可想而知。今池岸邊有散落的無頭石人一對，極可能是涼亭所遺石羅漢。
　　玉泉池最美的景色，當(dāng)在日落之時。夕陽之中，微風(fēng)吹拂，池面顫動，亮如彩錦：古剎的瓦脊飛檐金光閃閃，高高的古柏群鳥翔集，遠山近巒都抹了一層橘黃色的光輝，這就是著名的“玉泉夕照”——《順德府志》記載的“邢臺八景”之一。
　　
　　棋盤仙跡
　　
　　皇寺村南的棋盤山，以八仙對弈留下的石制棋盤得名。相傳張果老和呂洞賓在山上下棋，一砍柴村民在旁觀看八迷，不覺腹中饑餓，吃下張果老吃剩丟掉的桃核，回頭見柴刀銹蝕如泥，刀把兒和扁擔(dān)毫無蹤影，心只生疑，便背負(fù)下山。
　　回到村里發(fā)現(xiàn)街巷房屋變化異常，更無一認(rèn)識之人，摸索到原住處，問一耄耆老翁，老翁說：“吾先祖入山未歸之事，代代相傳，已歷四世矣!”村民大吃一驚，屈指算來，二百年過去了
　　樵夫遇仙的故事，許多地方都有流傳，內(nèi)容大同小異，棋盤山的傳說，是具代表性的事例，和晉人陶淵明所寫《桃花源記》有異曲同工之妙，反映了普通百姓在頻頻戰(zhàn)亂中尋求安身之地的美好愿望。
　　棋盤山南行5公里，是仙翁山，即張果老的隱居地，張果老來棋盤山，無須騰云駕霧，徒步也就半個時辰。從各種史料記載和現(xiàn)存遺物分析，中國歷史上確有張果老其人，而且在開元年間入宮給唐玄宗表演過仙術(shù)。唐開元二十三年(公元735年)，唐玄宗下詔為張果老樹碑立傳，今仙翁山棲霞觀前敕封仙人張果老碑，詳細記述了張果老仙跡。唐李亢所著《獨異志》記載：“玄宗朝有張果老先生者，不知歲數(shù)，出于邢州。”邢州便是今天的邢臺。
　　棋盤山頂?shù)钠灞P，千百年來無人能動，人盡皆知，現(xiàn)殘存棋盤尺許，上有整齊劃一的方格，人為所致確定不疑。棋盤山上除棋盤外還有燈桿石和多處佛教造像。棋盤旁的碑形青石，上下各有一拳頭大鑿穿圓洞，開始不知為何物。村民介紹說，這是古代的燈桿石，用來固定燈桿，燈桿上懸掛燈籠，以起到夜間照明的作用，類似海上的燈塔。早先皇寺有三處懸燈：棋盤山、饃饃山、村中棗坡，此三處是山口東接平原的制高點。直到現(xiàn)在，皇寺還保留著每逢春節(jié)在山頂懸燈的習(xí)俗。
　　棋盤山的佛教造像，大小不一，數(shù)量眾多，有盛唐風(fēng)格，大概與玉泉寺同期或稍后雕琢。唐代武則天崇尚佛教，由于她的倡導(dǎo)，中華大國迎來了第二個造寺高潮(第一次是北魏時期)，石窟造像和摩崖石刻遍布各地。北魏佛像的秀骨清相、婉雅俊逸的風(fēng)格在唐代佛像中明顯消退，代之以健康豐滿的形態(tài)，面容莊嚴(yán)、尊貴、典雅：在雕刻手法上，圓刀代替了平刀，衣褶更宮飄逸和流動感。棋盤山的佛教造像，具有上述特點，佛龕高50到120N米不等，佛像為立姿，形態(tài)各異，背后頭光火焰紋線條流暢，雕刻精美，但面部損壞嚴(yán)重。新版《邢臺縣志》記述為八仙浮雕，顯然有誤。
　　
　　古風(fēng)遺韻
　　
　　皇寺原有寨墻，四方有門，寨門有閣，俗稱“藁”。玉泉水自上而下，繞村貫戶，注入“灌不滿”，經(jīng)地下暗河，在邢臺北城噴涌而出，是為達活泉。早在明朝初期，邢臺縣衙發(fā)布公告，明確在皇寺起集設(shè)市，“縣治西增一市集，民便于交易”，說明當(dāng)時皇寺的商品經(jīng)濟和對外貿(mào)易十分發(fā)達。
　　民國至抗戰(zhàn)爆發(fā)，是皇寺的鼎盛時期。順德府一城四關(guān)四道山川的山貨和藥材均在此集中交易，經(jīng)水陸兩路運往山東和京津，平原的糧食和棉花布匹由馬幫和駱駝轉(zhuǎn)往山西樂平，再銷往各地。據(jù)民國三十二年《邢臺縣志》記載：栗子佳者鬻遠方，得善價，柿餅銷售各處，酸棗仁行銷云貴，橡實殼作染料，賈客捆載而去者歲以千萬，京都謂之透骨青。東藁門內(nèi)的南北大街，遍布山貨店和藥材行，每逢集日人喊馬嘶，走卒販夫，車推肩扛，叫賣聲不絕于耳。飯莊、客棧、貨棧、車馬店、雜貨店、棉布莊、放賬莊等應(yīng)運而生，這些店鋪分列在東西大街上，清一色的二層瓦樓，著名的有老字號“復(fù)興館”飯莊、“六合居”車馬店、
　　“恒源祥”糧棧、
　　“裕盛源”放賬莊等?！皬?fù)興館”二層樓上為客房，下為餐館，后院有油坊、馬房和柜房，大掌柜自劉多田始傳至劉萬和，已歷五代。據(jù)劉萬和之孫、現(xiàn)年59歲的劉春秋講，其祖父經(jīng)商有道，聰明睿智，見識非凡。有一年，一天津客商來皇寺販?zhǔn)溜?，在“?fù)興館”打尖，點飯“臥果”，天津話“臥果”，無人能懂，劉萬和沉吟片刻，說道：“這是掛面湯外加荷包蛋啊!”客商大喜。還有一次，河南客商點菜“炮打滑縣“，跑堂的伙計面面相覷，不知如何是好，劉萬和琢磨出炒肉片上蓋雞蛋餅，令客商著實滿意。皇寺當(dāng)年之繁華，由此可見一斑。
　　皇寺繁榮的商業(yè)和對外貿(mào)易帶動了文化的發(fā)展，西方宗教勢力趁機而入。據(jù)老年人回憶，民國時期，活躍在皇寺的有德、意、美、荷蘭等八國傳教士，他們穿行在皇寺的大街小巷，混跡于鬧市的人群里，皇寺的兒童叫他們鬼子，有個叫詹姆士的英國傳教士指著自己的鼻子說
　　“這樣不好，在我們國家，叫你們鬼子，你會高興嗎?”
　　
　　抗戰(zhàn)爆發(fā)后，駐邢日軍為封鎖我抗日根據(jù)地，實行禁運，繁華的皇寺一下子衰敗了。1938年四月初八，駐邢日軍縱火焚燒店鋪，皇寺頓成火海，棗坡上的燈桿，千年古鎮(zhèn)的標(biāo)志，在風(fēng)中緩緩倒落……
　　皇寺現(xiàn)存十座古橋，青石單拱不知建于何年代，其中六座橫跨玉泉河，兩側(cè)欄板完好。遠遠望去，層迭起伏，錯落有致，宛若江南水鄉(xiāng)。兩岸的房子，多為明清時期民居，青石墻體平整光滑，與岸堤渾然一體，高聳巍峨。這些大戶人家庭院深深，臨街開大門，沿河開的是后門，青石臺階通往橋下，方便洗菜搗衣。河側(cè)留若干口，有時洗萊不慎將籃子掉落水中，須到下一豁口撈取。臨河的戲樓，曾是皇寺的亮點，每年的10臺大戲，都在這里上演。在燈光燭影里，在臺下潺潺的流水里，搖曳若粉面人生的舞姿，和著悠揚的絲竹管弦，吸引著四方的商旅和朝山的香客。
　　皇寺褪盡了鉛華和顏色，失去了昔日的熱鬧，多了一份平靜和質(zhì)樸。走在長長的街上，可見當(dāng)年幸存的磚樓和店鋪，明柱，高臺階，烏黑的木板鋪門。幾乎每個巷口，仍橫陳著一個大大的上馬石，幽長的石巷望不到頭?！皬?fù)興館”舊址，樓房變成了平房，從街上后退兩米，顯得局促狹窄，劉氏后人，經(jīng)營著雜貨鋪，來買東西的人，都是本鎮(zhèn)村民。
　　皇寺的墻根下，石巷口，依然廢棄的石米臼、石馬槽、石碾磙，任風(fēng)雨剝蝕，記錄著原始古樸的自耕農(nóng)生活，驚嘆著世事的變遷。石柱礅、殘碑石、上馬石，與雜草相伴，印證著曾經(jīng)擁有過的燦爛輝煌，在落泊寂寞中承受著歲月的塵封與無奈。
　　(責(zé)編：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