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界如此安靜

　　桂花樹
　　
　　臨近中午，一株桂花樹這樣描述——
　　根子深入黑暗的泥土，枝干健康，常綠的樹冠打開天空，小白花閃爍其間，清香彌漫，經(jīng)久不散。
　　呵，這在我體內(nèi)并不多見。
　　
　　白玉蘭
　　
　　多么大膽——
　　一株白玉蘭樹幾乎沒有經(jīng)過醞釀，碧綠的手掌捧出了它的白玉。
　　一塊白玉有一塊白玉經(jīng)年的孤獨：安靜、溫潤、芬芳、易碎。枝葉間，時光的速度明顯要快過風(fēng)。這令人擔(dān)心。
　　
　　竹林
　　
　　一只白蝴蝶在竹林間繾綣，會兒停在竹丫上，一會兒停在沒有褪落完的筍葉上。它好像在春天和夏天之間往返，不知疲倦。
　　竹林間，時間靜悄悄地在這里混為一談。
　　
　　浮丘寺前的一株楓樹
　　
　　多年前，我在浮丘寺前見到它吋，它已經(jīng)是空心的。從下面的樹洞往上竟然可以看到天空。而如今，我不再驚訝，我理解它。
　　
　　蔚藍(lán)
　　
　　它是天空?海洋?是氣體?液體?固體?是安靜的嗎?洶涌的嗎?是苦的?咸的?
　　呵，不是。但它已經(jīng)來臨。
　　我只能說出——它是一個名詞，它正將一切占據(jù)、侵蝕。
　　
　　今夜的月亮
　　
　　天真空啊——
　　一面曠世的銅鏡，深深埋下，未出土的愛情將生出銅綠。
　　一粒蒼白的藥片，止痛、安神。我吞下它。
　　
　　表達(dá)
　　
　　是什么在澎湃——
　　一鋪海浪涌上來，又一鋪海浪涌上來。
　　沙粒。這些一一呈現(xiàn)的隱秘的詞語，被浸泡、被揀出、被擦洗、又被棄下。沙灘展開素凈的白紙，海水反復(fù)捂住沙粒細(xì)小的嘴巴。
　　
　　被蟬鳴擊穿的事物
　　
　　一具小小的蟬，一具漫長夏日里的瘋狂電鉆，聲音的碎屑堆積，一些長長短短的空洞留下來——
　　我已不驚訝于它當(dāng)初鉆裂的疼痛，我只想提及那銳利的金屬質(zhì)感的蟬鳴究竟是什么?被擊穿的事物又是什么?表面看來，整個夏日完好無損，蟬鳴和留下的空洞不過是它完整的一部分。
　　具體來說，已經(jīng)過去的夏天，像一截安靜的舊木頭，生出了傾聽的木耳。
　　
　　在馬跡塘小鎮(zhèn)
　　
　　時近薄暮，沂溪在此緩緩注入資水，夕陽沉入江底，黑暗掛上空枝，江水浩大，續(xù)續(xù)前行，仿佛沒有悲苦。
　　
　　蒲公英
　　
　　看見它吋它正開花，我寫下蒲公英三個字。而如今，夏天已經(jīng)來臨，這些筆畫正在解散。一陣風(fēng)過后，天空微藍(lán)，一些事物將散落別處。
　　
　　牽?；?br/>　　
　　一串淡紫色的小喇叭悄悄攀上藤架。這是在中午，四周靜寂，小喇叭最終沒有發(fā)出聲音。一只蝴蝶飛來飛去，從喇叭里掏出了一些詞語。
　　
　　樟樹展開樹冠
　　
　　樟樹展開樹冠，細(xì)小的常綠的葉片描繪它。清風(fēng)徐來，葉片輕微顫動，似乎是要進(jìn)一步朗誦，一朵白云停在樹頂，聽了一會，潔白地走了。
　　
　　寒星
　　
　　一天，我在地上埋頭散步，微風(fēng)襲面，我以為遇見了熟人。啊，多年未見的人，怎么會如此透明?我一抬頭，看見了兩天的寒星。
　　
　　深潭
　　
　　流水蹲下來，用一朵白云擦去波紋，它看見了天空。我發(fā)現(xiàn)它時，它在那里囤積很久了，我只是那無知的人。
　　
　　清晨
　　
　　風(fēng)吹萬物，我看見天空微藍(lán)在樹木之上。這是初夏的清晨，一滴露水洗盡久積的羞慚，一枚日出，正說出天大地大。
　　
　　我像大地一樣托著黃昏的紅酒
　　
　　大地托著巨大的一盞紅酒，微曛的萬物，那暗紅中涌動玄機——
　　沒有比暮色更為濃重的悲傷。山相繼坐下，陷入龐大逶迤的波瀾，繼而把自己推進(jìn)了無邊的黑暗。
　　
　　桌子
　　
　　它結(jié)構(gòu)簡單、合理，木質(zhì)的四只腳足夠支撐起它寬大的桌面。不過，腳看起來有些僵直，油漆蓋住木紋的波浪和疤痕。
　　
　　蘋果
　　
　　多么容易忽略它之前的奔跑：開花、結(jié)果，一路呼嘯。
　　此刻它懷抱水分和果糖，以及由水分和果糖構(gòu)成的悲傷。此刻，它的安靜多么新鮮，告訴了我它作為蘋果的短暫。
　　
　　瓷器
　　
　　它是空心的，它空心里安放下凡塵的微粒，那些正在相互摩擦和爆裂的細(xì)小的疼，它裝著它，它的靜止里有著難以言說的隱忍。
　　它是我見過的最脆弱的事物：青花，瓷器上氤氳開來的悲傷。我若打碎它，碎裂的悲傷反而帶有了鋒芒。
　　
　　一只鴿子
　　
　　它有灰白的羽毛、黑色的眼睛。它倏地飛起，一直飛出我的視線——
　　但我不能確定它真的就此飛走，撲啦啦一聲像是在寂靜表面留下的補丁。
　　
　　閃電的鞭子
　　
　　閃電的鞭子不握在我手里，它東抽打喬木，西抽打曠野，那疼痛仿佛不在身上。
　　如洗的碧空啊，那霹靂，遲遲不下來。
　　
　　一只鳥停在樹杈上
　　
　　一只鳥停在樹杈上，風(fēng)溶在陽光里，如此透明，不著痕跡。如果不是它倏地飛起，我?guī)缀鯖]有覺察，世界是可以片刻虛無的。
　　
　　暮色像一只大鳥飛過天空
　　
　　暮色像一只大鳥，薄而透明的羽翼罩住天空，光芒萬丈的滑翔，落下巨大的安靜。在它一閃而逝的當(dāng)口，天地澄明，萬物不知所蹤。
　　
　　蝴蝶
　　
　　當(dāng)它專注于一朵花，世界仿佛飛走了。它甚至把蝴蝶一同，也輕輕遺忘在花辦上。
　　
　　偶然所見
　　
　　開始我以為是資江水底的卵石，乍看又像是魚群嬉戲。我親見那水波里忙碌的一群光芒，在打鬧、在追逐，，直追到了天上。
　　這是多年前的一個夏夜，萬籟俱寂，群星曾到江中濯洗。
　　
　　鳥鳴
　　
　　一聲，二聲，三聲。像三粒躍動的露珠懸在清晨微藍(lán)的天空。鳥鳴比鳥更高遠(yuǎn)，比天空更純凈。
　　這樣的清晨浸泡在一滴露水里，上面鐫刻著鳥鳴美好的倒影。此時，干凈的一顆心，懶得呆在身上。
　　
　　泉響
　　
　　這倒是什么時際，我聽見深處的泉響?沉思的人，握著鎖、鐵絲和痛。
　　啊，是的，好多人都已經(jīng)換了地方，連在原處的釘子都銹了，而此時泉聲涌動，新鮮的音節(jié)，越逼越近。
　　
　　河流
　　
　　我又一次遇到河流這個詞。開始它只是個名詞，后來，它動起來，離我而去，就像平常所見——
　　它寬大、平緩，最后它抽空了我的身體，空氣迅速占據(jù)了河流空出的位置。
　　
　　群山
　　
　　群山坐下來，一個山頭挨著另一個山頭，像在說話，探討孤獨的分量。但當(dāng)我走近，它們迅速身披植物，一語不發(fā)。
　　
　　海螺
　　
　　一具空海螺陷在海灘上，少量沙粒和些微的海水逗留在里面，空殼里的寂靜，蓋過海嘯。
　　
　　平原
　　
　　我先是從空中看見它，一些色塊安靜地躺在上面，河汊和道路看起來是些柔軟的線條，把它們分割得很自由、舒服。
　　后來，我把它卷起來，像卷起一幅畫，有時候我又會把它靜靜地攤開。
　　
　　靜止的馬
　　
　　我說的靜止的馬，就是這匹深秋的陽光，它深深垂下它透明的鬃毛，以及它透明的頭顱，它自己也沒有發(fā)現(xiàn)它透明的蹄子，深陷在林間，也在草地。
　　但我不能說因為它自己都沒有認(rèn)出自己，它就不是一匹馬，我也不能說它看起來是靜止的，它就是靜止的，其實正是它馱著我，與現(xiàn)實漸漸偏離，這中間發(fā)生了巨大的位移。
　　
　　安靜的力量
　　
　　及至中年，安靜一詞已悄然入住我的身體。
　　你懂的，我這么說出它是不得已。其實它已經(jīng)不是一個詞語。它之于我，是氣血運行的氣血，或者是在一呼一吸之間循環(huán)的空氣。或者它什么也不是，但它的確在我這里。
　　安靜給我打開了秘密的路徑，我藉此出入萬物，往返于形而下與形而上之間，延續(xù)我對那人性未知部分的興致。所謂高蹈和低處，這已經(jīng)不是個問題。
　　安靜不是無為，它有溶解萬物的力量。安靜類似一條龐大的河流，率領(lǐng)它眾多的支流，抱住大地，匍匐前行。那大海的波濤，無一不是安靜所呈現(xiàn)的有力的外形。
　　世事滄桑，我還藉此理解人世的良善和光芒，我還要一并頌贊那安靜之下溢出的自由。
　　我懂的，這人世沒有比安靜更為盛大的恩典，為此，我將前行，并將以我所囤積的安靜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