背河

　　單身漢子三旺做了個夢，夢醒了三旺就去了村南的河。
　　站在河沿上的三旺舉目四望，空曠的原野上了無人跡，只有剛返青的麥苗在陽光下偷偷地嫩綠，有骨頭的風(fēng)兒來來回回地晃蕩，打得三旺激靈靈地打了個顫，三旺就緊裹了身上的襖。
　　裹襖的當(dāng)口三旺就又望了望腳下波瀾不驚的河。河在一如既往地流，不知從什么時候流來的，又流向什么時候去。反正從三旺記事的時候起，這河就這樣流了，流得很從容。
　　河是古運(yùn)河的一個分支，村里有年紀(jì)的人都這么說。河里的魚蝦蟹很多。三旺就想小時候，除了冬日外，剩下的三個季節(jié)他都長在河里。
　　秋日是捉蟹子的好時節(jié)，這時候的蟹子又肥又大，圓圓的，黃黃的。三旺是抓蟹的好手。開始先看洞。見有扁扁的洞，且里面不停地有氣泡冒出，準(zhǔn)了。三旺的手爪樣地伸進(jìn)，到了寬處，忙張開，手上長眼似的，拇指和食指就扣住了蟹的脊、腹部。一把就掏了出來。掏得有條不紊、從容不迫。不像另外那些抓蟹的，不是鉗住了手，殺豬般地叫，就是被洞里的貝殼劃拉得汩汩流血，三旺從來沒有。
　　赤手捉魚是三旺的絕招。三旺的眼很毒。水中的魚他能看得一清二楚。連公、母都幾乎分辨得清清楚楚。三旺捉魚不看水面，只看他隨身帶著的那塊鏡片。陽光下，銀光一閃，他就知道：魚有多大，是公是母。三旺捉魚有個規(guī)矩：不逮母魚。即使不留神捉上來，也立馬放了。
　　站在岸上的三旺，望著纏纏綿綿西去的水，就想自己的這大半輩子。三旺就覺得自己這大半輩子活得窩囊。窩囊的原因是他沒摸過女人的邊。
　　女人到底是什么味呢？三旺就琢磨，琢磨那句掛在村人嘴邊的俗語：“水做的女人鐵打的漢”。三旺就又望著緩緩的河水。三旺看不出什么。三旺就罵了一句“扯蛋”。
　　三旺也想摸女人。很想，夢里都想?？扇恢睕]有趕上機(jī)會。三旺的長相不佳，女孩子們不欣賞。不欣賞也沒關(guān)系，只要有錢，還“鮮花插到牛糞上”呢！可三旺沒錢，所以三旺就眼巴巴地到了不惑的年紀(jì)。有時，三旺就想年輕時的女人，偷偷地，干想。
　　三旺在河邊坐下來，看著太陽。太陽一點(diǎn)一點(diǎn)走，很快。三旺想，太陽和人一樣，升起來的時候很紅，到了上午就拼命地發(fā)光，接著就下午，然后就落山了，天就黑了。中間全是趕路的空。走完了路，也就到家了。三旺就又開始想女人。三旺想：女人一定是個好東西，不然，男人就不會拼命勞力地要媳婦了，男人娶了媳婦才算是一個家，才算是沒有白活。
　　三旺想：他還是廟門前的旗桿，獨(dú)桿一根。村里人都說他苦?？嗌赌?？白天倒沒覺出，到了夜里，他就感覺得孤了。一個人，只好對著墻說話。凈說些胡話。有時自己都不知道說些什么。
　　三旺坐起了身子，順手拾起一塊石片，向河內(nèi)打了個漂。他的漂打得干凈漂亮，就像巧婦的針線活，針腳兒稠密。又像那喜在水面上穿游的梭子魚，那么靈活。
　　三旺就又想起了夜里的夢。夢做得好奇怪，做的時候清清楚楚，可醒了什么也沒留下。就覺得冥冥之中有一雙手在推著他起了床之后帶了瓶酒就往這河邊來了。
　　來這兒干什么呢？
　　三旺也不知道。
　　
　　太陽已經(jīng)失去暖意了。三旺望了望天，太陽告訴了三旺，晌午已經(jīng)過去了。三旺覺得肚子咕咕地叫喚。
　　三旺開始懷疑他的夢了。
　　三旺想：今天鬼使神差到這里來，難道真的什么也收獲不了嗎？
　　三旺就有些失望。
　　三旺想，那就回家吧。趁著太陽還熱。三旺就想回家，可又有點(diǎn)舍不得。他想，三拜都拜了，還在乎這一哆嗦？
　　就在這時，南邊來了個人——
　　是個女人。
　　
　　女人胳膊上挎著個包袱。紅包袱。匆匆地走。一邊走，一邊用手抿額前的碎發(fā)。把碎發(fā)抿到耳后去。女人走得很有韻味，一步一顫的，顫得三旺心里酥酥地癢。女人來到了跟前，三旺看清了，女人很飽滿，一走，胸就一聳一聳的，聳著三旺的心。三旺的臉就熱。
　　女人在河邊停住了。女人一臉地茫然。女人自言自語說：咋沒橋了呢？三旺在一邊說：大水沖了。
　　女人就注意了三旺。女人就對三旺一笑，笑得三旺心里像喝了二兩老白干，那個過癮?？扇鷧s繃著臉，只干咳了一聲。
　　女人就望著水。水在不露聲色地流。女人就問三旺：大哥，咋過呢？
　　三旺說：趟著過呢！
　　女人就白了三旺一眼。三旺知道這話說得太沖動，就想補(bǔ)回，忙又補(bǔ)充道：夏天的那場雨太狠，小橋都沖了呢！
　　女人俯下身子，用手試了試水。水很涼，女人打了個哆嗦。女人直起了身子，向河的上游下游望。河槽子里空空蕩蕩，只有岸邊的垂柳把那綠得發(fā)亮的枝條女人頭發(fā)似地飄著。點(diǎn)點(diǎn)的芽苞瓢蟲似的釘在枝條上，很鮮活。
　　女人的目光很長。三旺知道女人在找什么。三旺也知道，拐過一道河灣再往西一走沒多遠(yuǎn)就有橋，是大橋。肉眼很容易看到。三旺想：不能告訴女人。不能告訴女人有橋！
　　三旺就說：夏天的那場雨太狠，橋都沖毀了。
　　女人問：那你們咋過河呢？
　　三旺就編著說：原來有只船的，后來船壞了。只好趟著過。
　　女人問：近處沒有橋？
　　三旺說：有的，但離這兒最近也要十五里。
　　女人說：是不是東邊的大石橋？
　　三旺點(diǎn)了點(diǎn)頭說是的。
　　女人說：我去的時候走的就是那座橋。回的時候想抄近路，沒想到，白費(fèi)了心思。
　　女人就拍打自己的腿?？礃幼樱说膬蓷l腿太酸了，像喝了兩瓶老陳醋。女人就覺得兩條腿都走細(xì)了呢。
　　女人就用求援的目光看著三旺。女人的目光好甜，蜜似的。三旺就覺得心里甜滋滋地。三旺就覺得，他是塊冰，馬上就要化了。
　　三旺想：不能化！一化，他的心就硬不起來了。
　　三旺明知故問：想到對岸去？
　　女人點(diǎn)了點(diǎn)頭。點(diǎn)得很感激。
　　三旺用手試了試水。水很涼，但三旺沒有感覺到，三旺只感覺他心中亮著把火?？扇浪荒苓@么快就答應(yīng)。就說：你還是轉(zhuǎn)路吧！
　　女人臉上馬上布滿了愁云。女人往遠(yuǎn)處看了看，自言自語道：天這么晚了，我還要趕很遠(yuǎn)的路呢！
　　三旺就覺得他的火候把握得恰到好處，他知道他該說的話這個時候該說了。就說：我背你過河！
　　女人眼里滿是驚喜，問：真的？！
　　三旺說：不過，我不能白背！
　　女人的臉陰了下來。女人問：哥，你要么？
　　三旺這句話不好告訴女人。只好瞅著女人。女人被瞅得很慌，女人說：我身上有點(diǎn)錢，都給你，行嗎？
　　三旺笑了。三旺笑著搖了搖頭。
　　女人說：我身上沒什么了。
　　三旺說：有。
　　女人說：沒有了。真的沒有了！
　　三旺肯定地說：有！
　　女人看到三旺眼里燒著火，就知道他要的是什么了，女人的臉就紅了。
　　女人就不吱聲。女人就看著河水。河水在一絲不茍地流著。女人就看著自己的鞋。鞋很新。女人就偷拿眼看三旺。三旺的臉繃著，正一本正經(jīng)地看著太陽。太陽很圓。女人知道三旺為什么看太陽。女人也看著太陽。太陽真圓，像個熟透的香瓜。女人就又彎下腰去，用手試了試水。水涼得女人在心里暗暗叫了一聲。
　　女人想：有什么法子呢？除非轉(zhuǎn)路，轉(zhuǎn)路還不知路在哪里。
　　女人想：那就答應(yīng)？！女人知道為了過河付出那樣?xùn)|西，太虧?？膳藳]有別的辦法，女人想：哎，真是沒有辦法的事！
　　女人就笑了。女人說，哥，我不虧了你。
　　三旺說：你，你真答應(yīng)了？！
　　女人的臉紅成了蒙臉紅布。女人說：哥，我真不虧了你……
　　
　　三旺就開始卷褲子。由于穿著棉衣，很難卷。三旺卷得很慌。女人感覺三旺的喘息很重，火車頭似的。女人想笑，女人笑不出聲。
　　三旺卷好了褲子，從懷里掏出個酒瓶。三旺喝了兩口，咂巴咂巴嘴，很過癮。
　　三旺俯下身子。三旺問女人：準(zhǔn)備好了嗎？
　　女人嗯了一聲。女人就趴上了三旺的背。三旺感覺女人很輕，很酥。真的，顫聳聳的，還有一股香味。像什么，三旺說不出來。三旺反正覺得這味真他媽的好聞。三旺就皺了幾皺鼻子。三旺想：他媽的，比老白干還過癮！
　　
　　女人不太重。女人趴在身上很老實(shí)，綿羊似的。三旺就用手托住女人的屁股，三旺就覺得手好熱，一個勁地淌手汗。三旺忙騰出一只手，在襖上擦了。然后又擦另一只。
　　三旺一步一步走向了水。三旺覺得女人輕飄飄的，一點(diǎn)也不沉。雖然穿著棉衣，可三旺卻覺得女人的整個身子都沒穿衣服。凡是貼在身上的地方都海綿似的。三旺想，讓他背一輩子，他都不會嫌累。
　　三旺就故意緩了步子，并把步子邁得很小。三旺就細(xì)細(xì)地品著味。三旺想，這就是女人。怪不得他們說我苦，以前我只覺得孤單得慌，可沒想到和女人在一起，竟有這么美妙的滋味，媽的，白活了。三旺想：白活了。三旺就咽了咽兩口唾液。
　　女人在背上，老實(shí)地趴著。兩手纏著三旺的脖子，蛇似的。三旺覺得脖子里有毛毛蟲，癢癢的，還瘽。三旺想撓撓，可手騰不出，三旺就干著急，貓抓似的。
　　三旺的腿開始邁進(jìn)河里了。女人的胳膊就又緊了一下。緊得三旺心里熱乎乎的。女人貼得更緊了。三旺想，男人和女人成一個人也許就是這個樣子了。女人纏得很緊，再緊三旺也能撐。三旺很喜歡，就沒說。
　　三旺就故意對女人說：抱好！女人很聽話，就又緊了一下。女人的臉就差一層紙貼著三旺的臉了。三旺就感覺女人的臉好熱，溫著他。女人的喘息很急，很慌，還帶有一股特殊的甜味。三旺感覺，像玉米的花香味，像鮮麥子的嫩香，香風(fēng)吹碎的頭發(fā)擦著他的臉，癢滋滋的，毛烘烘的，三旺很受用。
　　三旺把左腿邁進(jìn)了河。三旺激靈靈打了個顫，心里格登一下。三旺咬了咬牙，托了托身上的女人，又邁了右腿。
　　三旺把右腿踏進(jìn)了水里。三旺就覺得兩股寒氣順著兩條腿向上躥。他狠咬了一下牙，把往上躥的寒氣咬住了。
　　三旺就往前走。河水當(dāng)然是越來越深。先是沒了腳面；接著沒了小腿；沒了膝蓋。三旺覺得全身起了雞皮疙瘩，每個最小也有雞蛋般大小。原先用呀咬住的兩股寒氣又躥了上來。先是冰了心，又接著向上去。
　　三旺想罵人。想了會沒找準(zhǔn)合適的詞，也就罷了，就騰出一只手，掏了身上帶著的那個酒瓶。三旺想：有了它，就不怕了。他咚咚咚喝了三口。三口喝得很深，三旺就覺得喉嚨處著了火。三旺覺得三口火進(jìn)了肚子，什么寒都會退的，他為之一震。
　　可這三口火進(jìn)了肚子，接著就滅了，水淹似的。三旺暗叫了一聲不好。三旺那時就覺得背上的女人沉。
　　三旺就望了望岸。岸在前邊，不遠(yuǎn)。三旺回頭瞅瞅，河，他已背過了一半。
　　三旺的牙開始打架了。女人聽得一清二楚，女人老實(shí)地趴著，一動不動，很乖。上游跌跌撞撞地過來一塊冰，女人看見了，就慌。三旺想躲，見躲不開，就咬了一下牙，冰就撞在了三旺的腿上，三旺就覺得腿像刀子割了一下。三旺就扭頭看了眼女人，女人的眼神很慌。三旺就笑，三旺笑得很狼狽。
　　三旺就又開始走，水很稠，三旺扯著走，撕得水嘩嘩響，三旺就覺得背上的女人沉，石頭似的。
　　三旺想：背女人真不容易，看著是輕，背著也不沉，可不知為啥，說沉就沉了，山似的，不易??！三旺就想岸。
　　岸！岸！岸??！
　　
　　終于到岸了，三旺放下了女人，長出了一口氣。那口氣出得他好舒服，神仙似的，真美！
　　三旺就覺得身上好涼，好冷，冰似的，三旺就緊裹了棉襖，裹得緊緊的，像個蛹。
　　女人從三旺的背上下來后就看了三旺的腿。三旺的兩條腿早已成了紅蘿卜。被冰撞過的地方正汩汩地流著血。三旺看到了，就罵了聲：我操！
　　女人從衣袋里掏出個手絹，粉紅色的，女人把手絹取開，給三旺包上了。三旺向女人看了一眼，很感激.
　　女人知道自己該干什么了。自己說過的話，不能不算數(shù)。再說，三旺背他過河也不易。女人就喊了聲：哥！……
　　三旺也知道自己該干什么了?？扇X得涼。三旺就仰頭把瓶里的酒都喝了。三旺想讓酒給他壯膽。酒進(jìn)了肚，三旺覺得他喝的不是酒，而是河里的水，涼著他的心。
　　此時，太陽已經(jīng)黃透了 ，一個西天都被黃得香噴噴的。女人就又喊了聲：哥？！
　　三旺也想讓自己勇敢，三旺知道這可是勇敢的時候了?？扇挥X得自己冷，三旺就又緊裹了身上的襖。
　　三旺覺得自己好孬，從沒有過的孬。孬得他想哭。三旺的淚要往外流，可他忍著，沒讓滾出來。
　　女人看了看天，看看三旺。女人說：哥……
　　等了會。女人又等了會。
　　女人看三旺還沒有什么說法，女人就重新把包袱挎好。女人說：哥，太陽快落山了呢……！
　　三旺說：別……說完這句話三旺就覺得水真涼，好涼好涼。三旺覺得水真涼。他媽的水真涼！在心里三旺一個勁罵水。他媽的水啊！你涼死我了呀……
　　女人重新拍了拍身上。身上其實(shí)什么也沒有，一點(diǎn)也沒有。女人還是拍了，拍得很仔細(xì)。
　　女人對三旺一笑。那笑很親切。三旺覺得心里一陣激動。三旺想，女人的笑真美。太美了！
　　女人說：哥……俺，俺走了？！……女人就要轉(zhuǎn)身。
　　三旺忙擺手。三旺說：別……三旺的聲音很小。女人還是聽到了。就停下了，就轉(zhuǎn)過了身子。女人問：哥，你有什么事嗎？太陽要落山了呢……
　　是的，太陽要落山了呢。三旺想：女人還要回家呢。家里還牽掛著她呢！
　　一輩子就這樣過來了，女人是什么味今天他也聞到了，該感覺的他都感覺了，還要求什么呢？三旺想。三旺想不出來了。
　　三旺就想起了背女人之前要求女人的事，臉就紅了。三旺想：自己咋會有這個念頭的？畜生似的。
　　女人用她那水汪汪的眼睛再問：哥，還有什么事嗎？……
　　三旺就覺得心里一涼。三旺就覺得女人的眼睛河水似的。三旺就忙說：沒……沒什么事。你走好……三旺不知自己怎么說出這些話，做賊似的，很虛。
　　女人就又笑了。女人的笑很寬容。女人說，哥，那……那俺就走了……真是，太謝謝你了！
　　三旺搖了搖頭，又點(diǎn)了點(diǎn)頭，忙擺手說：走吧。走吧！太陽要落了呢。
　　女人就走了。還是來時的樣，一步一顫的，很有味?？粗粗?，三旺的淚就流出來了。
　　猛然，三旺想起那個夢。那個夢里的一切又浮現(xiàn)在眼前。三旺想：難道，這就是命？
　　
　　三旺就往家里去。在路上三旺猛然想起夢里有一個人在一個勁地問他：虧嗎？虧嗎？
　　三旺想：他該怎么回答呢？
　　三旺想不出來答案。就回過身，看了眼他剛離開的河——
　　河在波瀾不驚地流。不知從什么時候流來的，又不知流向什么時候去……
　　責(zé)編 曉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