媽媽的教育是潛移默化的

◎柳傳志

媽媽特別善良，困難時期，所有人家都陷入饑餓之中，吃飯時，媽媽總是默默地把飯分成幾份，自己留最少的一份，盡量把有營養(yǎng)的和多的留給父親和孩子們，特別是我。因為我那時馬上就要考大學(xué)了，總覺著吃不飽。

記得父親到香港開辟一片事業(yè)，家里為照顧父親請了一個阿姨。每天早晨，為了讓阿姨休息好，母親會先起來把荷包蛋煎好。過年過節(jié)，要先給阿姨、司機、大夫包好紅包。所以，我們是從爸爸身上學(xué)到正直、求實、誠信，在媽媽身上學(xué)到善良。聯(lián)系到聯(lián)想，我是主要創(chuàng)始人，但和大家共同分享聯(lián)想的股份，我在其中只占2%左右的股份，我覺著這和媽媽對我的影響分不開。

媽媽公私分得清楚，記得我父親1984年到香港創(chuàng)立了一家專利公司，直到現(xiàn)在這家公司也仍然是香港最大的一家專利公司。公司有一座大的住宅樓，員工大多數(shù)都住在樓里。可在那里，父母只住一套六七十平米很小很小的房子，有時我去看他們，晚上就只能住在僅能睡下我一個人的客廳里。

隨著事業(yè)逐漸做大，爸爸有時因工作允許想帶媽媽到國外去走走，媽媽卻總要問清是不是經(jīng)過對方允許、費用是不是公司出，如果公司出，媽媽絕不會去。這對于我很有觸動。我在香港辦公司時，她一度曾擔心我愛錢財，后來看我對這方面根本不在意，看我和香港人都是公事公辦，放心了。即使這樣，她對我也總說我爸爸公私分明，表現(xiàn)出她內(nèi)心的那種自豪感。她就是這樣，對我們幾乎沒有什么刻意的教育，都是潛移默化地體現(xiàn)出來。

我上初中時，正是國家困難時期，媽媽在中國銀行秘書室，我要大量地讀課外書，媽媽就一本一本地為我借。媽媽在貿(mào)促會圖書館時，開始有意識地為我挑一些書。我除了看一些如《青春之歌》那樣一類提倡看的書外，還看一些歷史書，一些文學(xué)名著，如《牛虻》、《鋼鐵是怎樣煉成的》、《基督山恩仇記》等，像杰克·倫敦的，像大仲馬的書，我都愛看。后來她管圖書館時，一拿回來就是30來本，基本是她拿什么我看什么。媽媽說：“就知道老大要看書，吃不上，就滿足他看書吧?！?/p>

現(xiàn)在一般人愿意請我講些事情，認為我講演邏輯性強，也挺生動，那是受媽媽的影響。記得1952年前后，沒有誰重視講演，講演那時叫講話，但是我媽媽重視。她鼓勵我在課堂上舉手，讓我覺得講話沒有什么可害臊的。也許是因為她在抗日戰(zhàn)爭時期看到了宣傳鼓動的力量，因此她對我說：你應(yīng)該有講演的能力。

更有意思的是她平常是很好靜的人，但1949年我們剛從上海搬到北京時，我大概5歲左右，所在賢寧小學(xué)要開一個慶祝會，竟然邀請她作為家長講話，她還就答應(yīng)了。開會時，看到媽媽走上主席臺，把我嚇一跳。后來想，那是要給我做樣子。

我媽媽有一個特長是學(xué)各地方言，學(xué)得惟妙惟肖。學(xué)陜西人說話，學(xué)唐山人說話，聽了就能學(xué)。我今天也喜歡學(xué)各地人說話，說個陜西話、湖北話，都受她的影響。有講演能力，辦公司就能把話講好，讓員工有士氣，有利于帶好自己的隊伍。所以說，有講話能力還是挺重要的。

但是，對后來的我和我的父親，媽媽就不再鼓勵我們講話了，總是讓我們悠著點兒。讓我們和同事之間、和周圍人處理好關(guān)系。她認為想要把事情做好，要先想別人是怎么想怎么做的，人家起什么作用，如果有出頭露面的機會，就要先向后退，多讓給別人。我和爸爸都是一樣的脾氣，都是愿意向前沖的性格，到后來媽媽就是向我們說這些話了。

我母親和父親這一輩子不管多艱難，真是恩愛了一輩子，少見這樣夫妻恩愛的榜樣。早年，剛一解放，爸爸在中國銀行上海分行工作，中國銀行要籌建總行，爸爸從上海被調(diào)到北京，媽媽帶著全家跟著爸爸過來。

當時北京風(fēng)沙漫天，條件很惡劣，但媽媽從來沒有埋怨。后來，因領(lǐng)導(dǎo)人之間的問題，爸爸卷入一個案子，被無辜地發(fā)落到黑龍江安達一個小城市去當行長；“文革”期間，我父親又受沖擊，說他是階級異己分子，被打入牛棚，送到干校，由于他不肯承認所謂罪行，被押送回老家一個干校。我有一次出差路過，看見干校到處是寫批我爸爸的大字報，對此媽媽卻無動于衷。她柔中有剛，始終陪著爸爸，并且把她的首飾全都賣了，堅決支持爸爸。

媽媽的堅強給父親力量，也讓家人對父親充滿信任。很多年后，我父親成為中國專利代理方面的創(chuàng)始人，在業(yè)界很有名氣，但是對媽媽始終很敬重。爸爸說媽媽是外圓內(nèi)方的人，無論遇什么事心態(tài)都很平和。

對爸爸和我們這些孩子們，媽媽非常慈愛。在我出現(xiàn)思想問題時，都是爸爸和我談話，媽媽陪著爸爸。高中畢業(yè)時，我被挑選當飛行員，成為全校唯一的入選者?？傻搅艘鷾实臅r候，因為舅舅是“右派”被拿下。災(zāi)難從天而降，高考又誤了，我因此特別沮喪。但是，媽媽和爸爸對我說：“無論你將來做多么了不起的事，還是做多么平凡的事，只要是一個正直的人，就是我的好兒子。”一席話讓我從此堅強起來。

70年代，家里孩子中屬我經(jīng)濟條件不好，媽媽問我：“要不要補貼？”我說不要，想自己克服。于是媽媽讓我們回家里吃飯。那時我?guī)е鴥鹤踊厝?，他們現(xiàn)在想起還在笑，父子倆就像從前線下來的，把桌上的飯菜能掃蕩一空。

我和我爸爸性格相同，屬于那種天上有塊云彩要下雨，沒云彩也要下雨的性格。我媽媽反而總是按著我們倆，怕我們有哪一點不周到影響事情成功。她在后面總是很穩(wěn)重、很安詳，讓父親把事情做好。她總是讓我們謀定而后動，謀不定不動。但如果真做了，就不后悔。這對我們很有啟發(fā)。每當我們有一點成功，她不會有什么褒獎，只是在后面微笑。到后來聯(lián)想的路走順了，在家里她從不談我；當然了，如果電視臺采訪我，我也不告訴她。

2008年，爸爸和媽媽都走了。我和弟弟妹妹在媽媽的住所用一個房間作紀念室，擺滿了媽媽曾用過的東西、父母及家人在各時期的照片，每每在房間里駐足，看著媽媽慈愛的目光，我便會感到媽媽還在身邊，對于她的孩子們，還在給予，給得很多很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