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座叫毛頭的房子

　　本那會是一個讓人無精打采的日子。
　　昨天去了植物園，郁金香開了，各種顏色的都很好看。大概是對某種花粉過敏，早晨起來，整張臉都腫了，渾身沒力氣，眼睛也睜不開，爸爸就幫我請了一天假。
　　“好的好的，張老師，那么麻煩您了。對，上午先在家休息一下，觀察看看。您放心，作業(yè)一定會敦促她完成的?！卑职址畔侣犕玻瑥奈业淖炖锬贸鰷囟扔?，站在窗口仔細端詳著。
　　我悶悶地坐在床上，看著窗外。天色陰沉，似乎要下雨了，兩棵并排直立的杉樹靠在電線桿上，半閉著眼睛打盹，連它們也提不起精神。
　　漫長的一天，拖沓得像總是下雨又沒有動畫片看的日子。我只好摟著維尼給它講故事，白雪公主與七個小矮人，萵苣姑娘，還有變成了泡沫的小美人魚。
　　
　　“人們都太輕易離開自己的房子了?！?br/>　　一個聲音幽幽地飄來，就像一個生悶氣的孩子躲在墻角，小聲咕噥了一句。
　　我趿拉著拖鞋，晃晃悠悠，四處尋找聲音的來源，卻一無所獲。
　　那個聲音很奇特，帶著一種濕濕的磁性，像海底柔軟的水草，或者是飄浮的空氣，在四周環(huán)抱著我。
　　“你們很快也會搬走吧。我知道，所有人都是這樣的?！?br/>　　不對勁，那個聲音越發(fā)委屈，還“呼哧呼哧”地吸著鼻子，要哭出來了。
　　是金魚嗎？剛搬來的時候發(fā)現(xiàn)屋子的角落有一只落了灰塵的魚缸，洗干凈了發(fā)現(xiàn)亮晶晶的很漂亮，爸爸昨天就去花鳥市場買了金魚。此刻，魚缸里正咕嘟咕嘟地冒泡，像女巫煮沸的藥水。應該念幾句咒語嗎？
　　我敲敲玻璃，發(fā)出清脆的嗡嗡聲。魚兒在水草中擺了擺尾巴，若無其事地轉了一個圈。
　　“請不要搬走吧。我是很好的房子呢，我很乖的。真的?！?br/>　　魚缸里開始汩汩地向外冒水，嘩啦嘩啦的，流到桌子上，又落到了地上。
　　不得了，發(fā)大水了。
　　一直在和我說話的居然是房子。
　　“大家都不喜歡我?！?br/>　　“開汽車，坐飛機，總是要到很遠的地方去?！?br/>　　“為什么不愿意陪我？”
　　“刮風，下雨，很毒的太陽，永遠都沒有地方可以躲一下。哎，你們不知道嗎？有關節(jié)炎的話，受了凉會很不舒服的?！?br/>　　壞脾氣又神經質的房子啊。
　　“晚上回來，見到我就閉上眼睛，躺著，躺著，還打呼?！揖湍敲戳钊擞憛拞?？”
　　“房子，你真是不懂事，困了當然要睡覺。”
　　“我叫毛頭！”房子開始大聲抗議，他哭得很兇，抹布都濕透了。
　　“好，好……毛頭?！蔽腋胶偷攸c點頭，心里覺得這個名字很可笑，“為什么你一哭，魚缸里就流出很多水??？”
　　房子得意極了，“這算什么，哼，我還可以讓水龍頭流水呢，飲水機、熱水器……”
　　天哪，那可太糟糕了。
　　“毛頭，我們一起來做個游戲好不好？”
　　房子立即停止了哭泣，變得很好奇，“真的嗎？什么游戲?。俊狈孔铀坪跤X得，“我們一起來做游戲”就意味著“我很喜歡你”。
　　“游戲的名字叫做‘我不認識你’。也就是說，從現(xiàn)在開始，這間屋子，就像我昨天去了植物園一樣，一個人都沒有。你看不見我，不許說話，也不許哭。懂嗎？”
　　地板上的水跡中，有一個神情嚴肅的小女孩。一臉油膩膩的小雀斑，頭發(fā)亂糟糟的，光著腳，穿著帶花邊的睡裙。很瘦小，就像一棵一本正經的豆芽菜。沒錯，那就是我。好幾次，生氣了不想說話，我就平靜地說：“一起做個游戲吧?！比缓蠛芫枚疾徽f話。
　　“好的?！狈孔悠炔患按卮饝耍挛視R時變卦，“現(xiàn)在就開始吧?！?br/>　　四周一下安靜下來，可以聽見風在呼呼地繞著房子奔跑。
　　地板上涼涼的，一種孤獨感在空氣里蔓延，我突然有些后悔，隱隱感覺到自己的殘忍。怕麻煩，就假裝不認得。但是，如果全世界的人都不說話，那該多寂寞啊。
　　應該和你們家一樣吧，媽媽下班回來就忙著做飯，爸爸則會問問我的功課。他們在客廳里走來走去，卻都不想陪我看動畫片。
　　每一個小孩都是這樣略帶著孤獨長大的。
　　無數(shù)個夏夜，我偷偷來到屋頂，看著樹梢上的鳥巢和很大很圓的月亮。從那時我才真正明了夜晚的世界。太陽下山了，馬路上卻亮如白晝，人們也仍舊精力充沛地活躍著，這是一個閃閃發(fā)光的不夜城。有時突然下了雨，人群驚叫著跑開，穿著短裙和高跟鞋的女士們跑起來最滑稽，看得我哈哈大笑。也有人撐了傘，像森林里舉著大蘑菇蹦蹦跳跳的兔子。我也常常會因為淋雨受了凉而不停地打噴嚏，房子覺得有趣極了，他喜歡看我打噴嚏。
　　念初中之后，做作業(yè)做到深夜。鬧鐘滴滴答答地響，房子不怎么說話，但當我舒舒服服地仰面躺在床上，都會簡單聊幾句。
　　可能你已經發(fā)現(xiàn)了，我是一個脾氣很壞的人。是的，生來如此。小時候，媽媽有事，會很放心地把我丟在一個地方。過很久，我依然呆在那里，瞪大了眼睛一聲不吭。媽媽不用擔心人販子，全世界的人我都不相信。
　　還記得那個游戲吧。每一次，等我們都忘了是在做游戲，就又開始說話了。我們認識嗎？當然啦，我們是最好的朋友。
　　那天，等我匆匆忙忙把地板收拾好，就已經是中午了。爸爸媽媽和平常一樣回家，他們說我的臉已經好多了。爸爸看了看魚缸，覺得很滿意，又喂了些魚食。
　　他們都走了，我就開始寫作業(yè)，很用心地演算，會做的題目我每次都可以考到一百分的。
　　“咳咳。”天花板在微微顫抖，房子清清嗓子，似乎想引起我的注意。
　　“喂，換一個游戲吧?！彼t疑地央求著。一個孩子，罰他一個人安靜地站在墻角，很快就會覺得害怕?！皳Q一個好嗎，比如說……你愿意飛起來嗎？”
　　 你相信嗎？從一樓到頂層，上上下下的墻壁都消失了。我揮舞著手臂，飄浮在空氣里，悄無聲息，像一條魚，自由自在地在水中游來游去。
　　很笨拙，但是很快樂。
　　
　　“你笑的時候真好看?！?br/>　　眼前有一面鏡子，整整一面墻那么大。我看到自己了，赤著腳，寬大的睡衣像巫師穿的袍子，額頭上銀白色的海豚發(fā)卡在閃閃發(fā)亮。我真的笑了，眼睛夸張地瞇起來，笑得很傻。我看見了一只小貓，蜷在沙發(fā)上睡覺，懶洋洋的，像一只白色的毛線球。它似乎感覺到什么，突然睜開眼睛，溫情脈脈地望著我。黑瑪瑙一樣的眼睛，晶瑩剔透。
　　我從口袋里掏出一塊餅干遞給它，“咪嗚——”吃吧，吃吧。
　　不得不承認，這棟樓很空。所以，房子一定很寂寞。
　　臥室里，很大的衣柜，透過玻璃柜門可以看見漂亮而輕盈的淺灰色衣服。圓圓的化妝鏡，口紅和香水之類的瓶子擺了一排，被子凌亂地堆著，床頭柜有酒瓶和白色的藥片。還有書房，桌子上有臺燈、稿紙、攤開的書、忘記蓋蓋子的圓珠筆和一些零食，一架很高的書櫥，擺滿了各種各樣高深莫測的書?；蛘呤强蛷d，墻壁上掛著吉他、相框和珍貴的黑膠唱片，吧臺上有紅酒。還有畫室，光線很暗，擺滿了蓋著幔布的石膏頭像，畫上的顏料沒干，沙發(fā)旁邊是一地被隨手掐滅的煙頭。
　　我看見許多緊閉的門窗，厚重的窗簾，華麗的流蘇一直垂到地板上。玩舊了的布娃娃被扔在床底下；儲物室角落里有一輛小火車，缺了一段鐵軌，樹脂做的司機依然目光炯炯地盯著前方，墻角散落著玻璃拼圖和積木。
　　不知不覺，天色暗下來。毛頭把房子里每間屋子的燈都打開，他擔心我被絆倒。壁燈、落地燈、水晶吊燈一起亮了，就像一只手劃過琴鍵，傾瀉下一串優(yōu)美的音符，一切都蒙上了一層炫目的金色。流淌的銀河，無數(shù)不知名的小星球咯咯笑著，還有燦爛的星辰，光芒四射。
　　毛頭提議：“去屋頂吧，看看城市的夜景。”
　　原來天空不是慢慢變暗的。在某個瞬間，突然就發(fā)現(xiàn)自己的影子消失了。各種顏色的燈在不同時刻變亮，空氣里開始有飯菜的香氣。馬路上驟然擁擠了許多，背著書包的孩子，一路追逐嬉鬧著，川流不息的人群，就像一條河。
　　不遠處，我看見了穿著灰色風衣的爸爸，拎著公文包，還有剛從公交車上下來的媽媽，挽著高高的發(fā)髻，穿著高跟鞋。他們看不見彼此，朝著不同的方向默默埋頭趕路，就像兩個陌生人。人群中，他們顯得那么普通，那么蒼老，那么疲憊。我坐在屋頂上，差點就哭了。
　　
　　“毛頭，回去吧?！?br/>　　
　　“生日快樂！”
　　我一口氣吹滅了蛋糕上的15根蠟燭。
　　我長大了，依然不愛笑，已經習慣晚睡。我可以不吃或者吃很多，也可以不說話或者不停說話，覺得孤單或者遇到什么麻煩的時候，寧愿選擇沉默。
　　但是毛頭從不介意，他覺得這樣的我剛剛好。
　　我坐在屋頂?shù)慕锹?，什么都不想說，只是想看看星空，就像坐在森林高大的樹上，慢慢等一顆青澀的小果子成熟。我的頭發(fā)被風吹起來，就像一群飛舞的葉子。
　　夜晚的時候抬頭看，會發(fā)現(xiàn)世界很大，很寧靜。
　　“你還記得小時候嗎？你問我為什么不是糖果屋，奶油墻壁，巧克力柱子，還要有冰糖做的窗戶?？催^《哈爾的移動城堡》又嚷著要我也裝上煙囪飛起來?！?br/>　　我當然記得。那個時候，還發(fā)了脾氣。
　　“你知道我為什么叫毛頭嗎？”
　　對啊，是誰給房子起了這個名字呢？
　　“一家三口，小男孩叫‘毛頭’。毛頭的生日和我同一天。每次聽見‘祝毛頭生日快樂’就會很開心，像自己過生日一樣，但他們住了幾年還是搬走了。沒有家具的屋子，會讓我覺得胃里很空?！?br/>　　“毛頭，你常常覺得寂寞嗎？”
　　“有時候吧。附近有許多房子呢，可以互相問好。你看，對面原本就是一家糖果店，里面有大塊的果仁和蜜餞，還有一個和糖一樣甜的老奶奶是店主人。門楣上插了一面可愛的小旗子，是發(fā)簪呢，她喜歡用彩色的樹葉和羽毛裝飾墻壁。很淘氣，老奶奶年紀大了眼神不好， 她就常常自己偷偷換掉門的顏色，大家都以為是請油漆工人做的。后來被拆掉了，變成一堆水泥和磚頭。她一直都覺得是因為自己不夠漂亮?！?br/>　　星光點點月光如水，絲絨般柔和的夜幕，將這個夜晚點綴得越發(fā)神秘。我向對面望過去，一家新開的超級市場，掛著開業(yè)酬賓的橫幅，閃爍著五顏六色的彩燈，真人扮的玩偶在廣場上蹦蹦跳跳地拉著路人跳舞，空氣里播放著《機器貓》的主題曲，露天餐桌上的啤酒則快樂地冒著泡泡，節(jié)日一樣喜慶。
　　我感覺到房子在微笑，似乎還調皮地使了一個眼色。
　　“對了。你看，我們還可以用彩燈來開個小玩笑?！?br/>　　啊，彩燈上熒熒的字全都變了，“此刻全部免費?！?br/>　　我撲哧一聲笑了。
　　“祝你生日快樂?！?br/>　　“毛頭，也祝你生日快樂?！?br/>　　雖然，我都不知道你的生日是在哪一天。
　　
　　“毛頭，早安！”
　　新的一天開始，打開窗戶，會看見屋頂，奶黃的、粉紅的、淡藍的，斑斕的色彩在淺淺的晨曦中跳躍。無數(shù)精致的小窗口，一齊在陽光中瞇著眼睛微笑。
　　城市的早晨，是一個美麗的童話。
　　如果能在一個地方安定下來，知道哪條街的小吃便宜又好吃，熟悉附近哪個農貿市場的蔬菜最新鮮，水果又大又甜，在固定的地方晨練和買早點，可以和隔壁鄰居一起津津樂道小時候的趣事，住在自己的房子里，即便守著一世的平凡無奇，也是一種幸福吧。
　　我的爸爸很懶，吃了飯就坐著不肯運動，說是會得闌尾炎。我覺得他就像一盆生長在沙發(fā)里的植物。爸爸是地理老師，每帶一屆學生，都會出一道腦筋急轉彎：“誰是永遠不會搬家的鄰居？”
　　他拿出一張世界地圖，掛在黑板上，指指相鄰的兩個國家：“大家看，他們永遠都是鄰居。人類歷史上發(fā)生過數(shù)次遷徙，但是山脈易位很少見，海水干涸也很少見，就像人們常說的‘鐵打的營盤流水的兵’?！?br/>　　毛頭說的對，我們都不會在一個地方待上太久。
　　暑假的第一天，吃過晚飯，媽媽在客廳切西瓜，爸爸拿了一張售樓廣告給我看，新開發(fā)的小區(qū)，環(huán)境很好，附近高中的教學質量在全國都很有名氣。
　　爸爸說我們很快就要搬去那里。那些房子看起來很漂亮，有花園和很大的陽臺。我想起爸爸書房里亮到深夜的燈，還有那些紅紅綠綠的股票曲線，貼在墻上，像無數(shù)飄揚的小旗子，要用放大鏡才能看清。
　　我看看魚缸，靜靜的。熱水器，靜靜的。飲水機，靜靜的。家里平靜得讓人害怕。我只看到一滴眼淚，一滴假裝勇敢毫不在意的眼淚，“吧嗒”一聲落進我的心里。
　　“你怎么了，不舒服嗎？”爸爸關切地望著我。
　　我搖搖頭，“沒有?！蓖蝗宦犚娏舜蚶椎穆曇?，然后有雨點落在窗戶上，劃過長長的水跡。
　　下雨了。
　　房子不喜歡淋雨的。毛頭不止一次說過，“討厭下雨。”
　　我拿了把傘跑到樓頂，第一次，我那么努力地嘗試著安慰他。房子那么大，可是我的傘卻那么小，他很快就被淋濕了。我說對不起啊，毛頭。說著說著我就哭了，淚水和雨水混在了一起，濕漉漉地黏在臉上。
　　房子也哭了，水從樓頂順著排水管流淌下來，嘩啦嘩啦的，像是悲傷太多了，總也哭不完。
　　我看見許多躲在屋檐下避雨的人，用手掌遮著頭。
　　我們都在等著雨停，然后離開。所有人都一樣。
　　“毛頭……”
　　“嗯，沒關系的。我會一直在這里等你。你還記得小時候穿的那件雨衣嗎？粉紅色，透明的。下雨的時候，你穿著雨衣和膠鞋，裹得嚴嚴實實，還有媽媽幫你打傘，牽著你過馬路。那時，我是多么羨慕你啊。”
　　
　　不知道為什么，自從我們在那個夏天離開，就再也沒有一所房子愿意開口跟我說話，他們真的變成了沉默的頑石。我常常覺得自己變成了忘記咒語的阿里巴巴，“高粱開門！”“大豆開門！”開門吧，開門吧，猜了一個又一個，結果都不是。
　　我已經忘了應該怎樣陪伴一幢房子，就像在森林里忘記了回家的路，連月亮也弄丟了。你能想到嗎？這幢樓看起來如此高大，抬頭仰望，連星星都近在咫尺，卻形單影只，會寂寞，也會因為疼痛和難過而委屈地哭泣。
　　我貼著墻壁坐下來，感覺背部微微有些發(fā)涼。天空是深藍色的，星星也一直沉默。房子里的人睡著了，或者，房子里根本就沒有人。靜夜里，繁星滿天，我確定他沒有喊我。
　　“只聽見寂寞，在草叢里來來回回地奔跑?！?br/>　　房子啊，孤獨嗎？我來唱歌給你聽吧。
　　房子知道，我再也不能像從前那樣了。而我，也會漸漸從原先的悲傷中平復。也許，這世界上的每一個人，無論到了哪里，都可以沒心沒肺地吃飯睡覺，仿佛丟失了所有記憶。
　　“你不認識我了嗎？毛頭，我們一起玩游戲的啊，你不記得了嗎？你還可以讓我飛起來，看到城市的天空。毛頭，我很喜歡你，哪怕你不是糖果屋也飛不起來……”
　　我愿意這樣——喋喋不休地一直一直說下去。
　　發(fā)稿/田俊 tian17@hotmail.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