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志澤
散文詩文體本該是一種界定,關(guān)于它的認識本該比較統(tǒng)一,就像小說、詩歌、散文、戲劇等文體,一說,就知道是什么樣的,不含糊、不混淆。遺憾的是,中國散文詩卻在這個最根本的問題上一直到現(xiàn)在都沒有弄明白。有人口出大言:到現(xiàn)在還在討論散文詩是什么,太可笑了。其實,可笑的恰恰是這種不肯正視現(xiàn)實的高論。長期以來,散文詩是一種獨立文體的看法雖說還算比較一致,可是,你認為應該是這樣的一種,他認為應該是那樣的一種,眾說紛紜,莫衷一是,這就嚴峻了。此等現(xiàn)象長此以往,散文詩就一直掛在半空中,沒有自己的“戶口”,談不上獨立,更談不上發(fā)展繁榮。難怪有些人,有些文學機構(gòu),總是不承認散文詩為獨立文體。散文詩為何物?這個問題遲遲不解決,散文詩文體的健全與發(fā)展就成為一句空話,散文詩前進的方向一片迷茫。
關(guān)于散文詩文體,筆者曾有《強化散文詩的文體意識》(載《散文詩世界》2008年10期,《2008年中國散文詩精選》選為跋,長江文藝出版社2009年1月版)、《散文詩文體的真正獨立》(載《散文詩世界》2010年3期)等多次撰文評介,這里就不再重復了。放眼當代中國散文詩壇,我以為,大約有四種對于散文詩文體的認識一直存在著。本文只就這四種認識作一點簡單的比較、分析,目的是向散文詩前輩與廣大散文詩同仁、讀者求教,拋磚引玉,促進認識的早日統(tǒng)一。
這四種對于散文詩文體的認識是——
第一種:散文詩是詩與散文的完美融合。
中外許多大家持這種見解,享有國內(nèi)外崇高威望的柯藍、郭風以及許多散文詩作家、評論家早有精辟的論述,這里就不再引錄了。1984年中國散文詩學會成立時,冰心的賀詞:“散文詩,就其詞義來說要兼有散文的自由流暢,和詩的聲韻鏗鏘。”艾青的賀詞:“讓詩和散文攜手并進,進入美的天國?!敝熳悠娴馁R詞:“散文和詩,如同你的雙翅。舒展雙翅吧。奮勇騰飛吧。迎著陽光,穿過風雨,飛向美的樂園,飛向萬花盛開、萬鳥鳴唱的樂園?!闭f法不盡相同,但意思基本相近。老一輩文學大師、大家終其一生的文學追求與造詣決定了他們關(guān)于散文詩創(chuàng)作的探索、散文詩文體的論斷具有重要價值,決定了這些言簡意賅的見解對于散文詩繁榮發(fā)展的重要意義。我們應懷敬畏之心,認真學習,而不能輕易地“藐視權(quán)威”,或以“時代的局限”為借口,加以否定。中國90多年散文詩的歷史,給了我們不可遏止、不可割斷的奔流不息的長河,我們應該加以繼承與發(fā)展。散文詩吸取散文與詩兩種主要功能,融合散文與詩兩種優(yōu)勢,才成其為不是詩也不是散文的獨特的優(yōu)秀文學品種,散文詩也才有崛起并獨立存在、發(fā)展的必要。波德萊爾的《巴黎的憂郁》如果還是高度概括、高度精練的較為抽象、虛寫的詩,不是吸取散文的敘事功能,體現(xiàn)散文與詩的完美融合的散文詩,就很難做到淋漓盡致對他所處的現(xiàn)實社會進行深刻的諷刺和挖苦,無情鞭打和猛烈抨擊傳統(tǒng)、腐朽的世俗習氣,如作者自己所說的比他的詩集《惡之花》“更自由、細膩、辛辣”。散文的敘事功能很強,散文詩因為融入一定的散文性細節(jié),其表現(xiàn)力也就可能強于詩(當然在另外的某些方面,如語言的精美、化繁為簡的能力,詩歌強于散文詩)。我以為,詩與散文的完美融合是散文詩文體的主要特點,中國散文詩早日步調(diào)一致走在這一康莊大道上,就有希望早日結(jié)束飄忽不定的沒有“戶口”的延誤,更快繁榮發(fā)展。任何一種文體都是在已經(jīng)奠定的基礎(chǔ)上不斷總結(jié)、不斷完善、不斷發(fā)展的。全盤否定過去打下的江山,無異于拆毀立足的根基,把自己推進虛空,而墨守成規(guī)、固步自封則讓散文詩停滯不前、死氣沉沉。我們應當把握散文詩文體歷史與現(xiàn)實、傳統(tǒng)與創(chuàng)新、健全與發(fā)展的辯證關(guān)系,信心百倍地努力使中國散文詩闊步走向新里程。
第二種:主張散文詩應該“詩化”或干脆認為散文詩是詩歌的一種,只不過不分行,排列不嚴整。
最近,“散文詩是詩的一種”(言下之意是并非獨立文體,而是屬于詩、依附于詩)有點張開喉嚨向散文詩叫板的味道,令人驚訝與憂慮。這種認識首先缺乏對散文文體的了解與研究,看不到作為我國歷史悠久的文學瑰寶的散文對于散文詩的極其重要作用,看不到散文的功能對于豐富與增強散文詩的藝術(shù)表現(xiàn)力與呈現(xiàn)多種多樣藝術(shù)風姿的不可或缺,看不到我國古代的許多散文其實早已是較大程度融入散文的散文詩(如陶淵明的《歸去來兮》《桃花源記》,劉禹錫的《陋室銘》,范仲淹的《岳陽樓記》,蘇軾的《前赤壁賦》《后赤壁賦》等一大批,關(guān)于這一點郭風先生曾撰文論述),我們應該借鑒、繼承與發(fā)展——種種缺失導致這種認識錯誤地拒絕散文的恰當融入。這種認識強調(diào)散文詩文體詩的質(zhì)地,常常強調(diào)到過分的程度(有的作品按行排列就完全是詩),有的是把沒能寫好的詩拆散成為“散文詩”,不能說沒有詩意,但因為缺少散文元素的融入,顯得干瘦,顯得急促,看不見散文詩飄逸的韻致,更缺乏散文詩內(nèi)在的音樂性,但這種認識也有歪打正著的“好處”:這種認識指導下的作品,詩的想象等主要功能充分發(fā)揮了,詩的節(jié)奏改變了,成為有一定“散文美”的詩歌,如寫得好,可增強可讀性,吸引要求改變口味的詩歌的愛好者。更有“種瓜得豆”的現(xiàn)象,包括一些名家在內(nèi)的“散文詩是詩的一種”論者的散文詩作品,因為“言行不一”地融入了一定的散文元素,創(chuàng)作出傾向于詩的優(yōu)秀散文詩來(這是完全允許的),寫出了較好的散文詩,只不過它們大都屬于想象型(或稱抒情散文詩)一種類型,比較單一。這種認識的缺陷是不容許散文詩既可以傾向詩(如泰戈爾的散文詩),不容許散文詩在具有詩的質(zhì)地的前提下可以和應該融入散文,還可以傾向散文(如波德萊爾的《巴黎的憂郁》中的《老婦人的絕望》《討好者》《每個人的怪獸》《瘋子與維納斯》《狗與香水》等一大部分作品,屠格涅夫的《愛之路》中《麻雀》《絞死他》《施舍》《乞丐》《老婦人》等一大部分作品,魯迅的《野草》中《秋夜》《復仇》(一、二)《希望》《雪》《風箏》《好的故事》《過客》《死火》《頹敗線的顫動》《立論》《聰明人和傻子和奴才》《淡淡的血痕中》《一覺》等不少作品屬于散文或傾向散文,謂予不信,請平心靜氣認真查閱?。┰谶@里,需要特別闡明的是,實事求是地辨析《野草》中的作品,區(qū)別出《野草》中非散文詩的作品,一點也不會貶低《野草》的偉大。在當代的詩人中,不少人寫散文詩卻傾向散文,他們這樣做是為了更富有表現(xiàn)力,最有代表性的如昌耀,他的《內(nèi)心激情:光與影子的剪輯》《悲愴》《骷髏頭串珠項鏈》《風雨交加的晴天及瞬刻詩意》《今夜,思緒的觸角》等數(shù)十篇編入《昌耀詩選》的散文詩明顯傾向散文而別具風姿)。拒絕散文元素融入的“散文詩”必然大大削弱散文詩的豐富性與多樣性。散文詩“詩化”的缺陷還有:必然將散文詩逼進一條狹窄的小胡同,散文詩的多種多樣不可能顧及了,敘事散文詩因為詩意有所減弱,不敢寫了,哲理散文詩也擔心詩意不夠濃,也不敢寫了,本來可有多種類型的散文詩只剩下想象型(或稱抒情散文詩)的一種?!霸娀钡娜毕葑層械膶懺姙橹鞯纳⑽脑娮骷乙詰T常的詩的寫法寫散文詩,筆下的作品既像詩又不如詩——還因缺少散文性細節(jié)的融入而顯得空泛、簡單而無味。(筆者以為不如干脆嚴格按詩的要求寫詩去,還可能寫出好的詩)?!霸娀边€因為沒有散文的融合與制約可能過分朦朧甚至晦澀。柯藍先生曾批評過散文詩的過分朦朧。我是贊成對于過分的朦朧應有批評與防范的。英國哲學家、曾獲諾貝爾文學獎的羅素對文學作品的晦澀難懂很不滿意,他喜歡用親切的口吻來寫文章。他說:“文章的風格要能親切,而又幾乎是不自覺地表現(xiàn)作者的個性才好,而這個性還一定是值得表現(xiàn)的?!彼凇段沂窃鯓訉懽鞯摹芬晃闹姓劦阶约涸鴮⒆x到的故作高深的文字“譯”成了“明白易懂”的語言的趣事,很值得深思。筆者以為,散文詩出現(xiàn)以故作高深,賣弄技巧為時髦的偏向和散文詩追求過分詩化、排除散文的恰當融入有關(guān)。應該說,散文詩適度的朦朧不但是可以的,有時,甚至是必要的。凡是意境深邃、優(yōu)美者,都有不同程度的朦朧美。少量過分朦朧甚至晦澀的、帶有探索性的作品當然也是允許的,但不應被提倡到方向和主流的位置,似乎只有加入這樣的“潮流”才是唯一的選擇。如果進而排斥融入散文元素的較為明朗、曉暢的、時代感強的、關(guān)注現(xiàn)實生活的優(yōu)秀散文詩作品,是令人痛心的,是一種應該引起充分警惕的散文詩自虐、自殘現(xiàn)象。
不管主觀意愿如何,這種觀點實際上無異于否定并不“詩化”的散文詩集《野草》《巴黎的憂郁》《愛之路》等經(jīng)典名著,無異于否定中國當代影響深遠的不少散文詩大家、名家的大量優(yōu)秀散文詩,也無異于主張取消散文詩這個文學品種(而只能存在具有散文美的詩歌),無異于主張取消散文詩團體——因為既是詩的一種,就在詩歌學會旗下設(shè)立一個“散文詩創(chuàng)作委員會”不就可以了?如同“敘事詩創(chuàng)作委員會”“抒情詩委員會”等等,詩歌學會來做散文詩這一項工作豈不更有力?(眾所周知,艾青早就肯定與提倡過寫具有散文美的詩。)何必還要成立“散文詩學會”“散文詩研究會”等等干啥,真是多此一舉!還有,某一個權(quán)威詩刊、出版社把散文詩視為詩,諾貝爾文學獎以詩的名義授予散文詩,甚至,將來某一權(quán)威機構(gòu)“一錘定音”將散文詩確定為詩,都是一種誤解,決不能改變散文詩自身內(nèi)在規(guī)律、內(nèi)在品質(zhì)所決定的詩與散文完美融合的文體特點。正如,有的權(quán)威詩人、作家將自己的散文詩認定為散文、短文(如偉大作家、詩人魯迅先生自認為“有了小感觸就寫些短文,夸大點說就是散文詩,以后印成一本,謂之《野草》”,他并不遮掩自己的散文詩的“短文”傾向。波德萊爾將自己的《巴黎的憂郁》稱為“詩意的散文”),漓江出版社等出版社把《巴黎的憂郁》作為散文集出版,許多權(quán)威報刊將散文詩放到散文的欄目下發(fā)表……同樣不能使散文詩的文體改變?yōu)樯⑽?。散文詩就是散文詩,散文詩應理直氣壯地樹立自己獨立的旗幟與尊嚴。
第三種:散文詩可以不受任何制約,可以不管什么“名份”,愛寫成什么樣子就寫什么樣子,“寫好”就行。
一言以蔽之,隨心所欲。其實,只要把這種“理論”套用到早已獨立存在的小說、詩歌、散文、戲劇等文體上,叫它們也愛寫成什么樣子就寫什么樣子,是不是荒謬就顯而易見了。沒有河道的流水不能成其河,也是容易干涸的。是河,就需要河道,河與河道成為一個統(tǒng)一的整體。施畸在《中國文體論》中直截了當提出:“創(chuàng)作文章,如不論體類,其勢猶無軌之火車,失韁之駿馬,雖在天才,不免危殆?!边@第三種見解的所謂“創(chuàng)新”,貌似“開放”,其實是把水搞渾了,這種“不管文體”的極其自由的結(jié)果,與“詩化”一樣,可能產(chǎn)生一些不錯的、一般讀者可以接受甚至樂于接受的有一定可讀性的文學作品,但除少量正好符合散文詩的文體特點外,絕大部分很可能不是散文詩,它們產(chǎn)生得再多對于散文詩文體的不斷發(fā)展、健全無益,相反,只能延誤散文詩成為被廣泛承認與接受的獨立文體,延誤散文詩事業(yè)在正確軌道上的繁榮發(fā)展。當然,散文詩可以并且應該吸取其他文體的功能用以發(fā)展、強化自己的藝術(shù)表現(xiàn)力——正如詩歌、散文、小說、戲劇等文體可以并且應該吸取其他文體(包括散文詩)的功能一樣,但過分強調(diào)散文詩的這種特性到了喪失自我的程度,導致散文詩什么文體都不像的程度,其實是一種(或許是事與愿違的)摧毀散文詩的妙法。這種認識比起第二種認識的偏頗有過之而無不及。
第四種:把散文詩當散文。有的出版社把出版散文詩集說成出版散文集(如波德萊爾散文詩集《巴黎的憂郁》就被某些出版社說成散文集),有的報刊把散文詩歸入散文欄目,許多報刊——甚至專門的散文詩報刊,發(fā)表的部分散文詩實則為小散文、抒情小散文、有點詩意的小散文。
這種認識很少有人公開提出,甚至是反對的,但在行動上卻不自覺貫徹、實行著。創(chuàng)作上,運用的是散文的寫法。作者們因為散文詩難寫,功力不逮,習慣于散文的結(jié)構(gòu)(散文的完整)、散文的敘事等等,缺少詩與散文相融合時舍去散文某些“拖累”的硬功,不善于運用斷層、跳躍、空白等手法,造成作品的拖沓、松散。更有甚者,將太多未經(jīng)嚴格選擇、提煉的散文的東西,機械地塞入作品。另一方面,缺少詩的素養(yǎng),作品融不進詩的元素等原因?qū)е率屡c愿違:想要寫好散文詩,寫出來的卻是短小散文。也許是不錯的短小散文,甚至散文精品,但確實不是散文詩。如同改不了詩的寫法的作者不如干脆寫詩,改不了散文寫法的作者不如干脆寫散文,可望充分發(fā)揮散文藝術(shù),寫出更好的作品。
關(guān)于散文詩文體的認識當然可以而且應該嚴肅認真地討論,但時不我待,不能永遠無休止地討論下去了。我是贊成并鼓吹第一種認識的,雖然我的創(chuàng)作常常力不從心,寫得不好。詩與散文完美融合之難不應該是一種阻力,而應該是一種動力,散文詩作者應該知難而進,寫好符合散文詩文體要求的真正的散文詩。作為讀者,可以不管閱讀的散文詩符合不符合散文詩文體的要求,讀就是了,喜歡就好。但作者與讀者不同,散文詩作者肩負著健全、發(fā)展散文詩文體與繁榮發(fā)展散文詩事業(yè)的責任,應該牢固樹立與強化散文詩的文體意識,力求寫出符合散文詩文體要求的豐富多彩的優(yōu)秀散文詩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