吳鉤
“權治社會”是我杜撰用來描述權力與社會關系形態(tài)的概念,在解釋它的涵義之前,我們先來看一則小故事——
清末,岑春煊被任命為廣東布政司(主抓財政與人事的副省長),到任不久,廣州發(fā)生了一宗米案。原告是一位米商,向布政司衙門遞了狀子。岑春煊接過米商稟詞,發(fā)現(xiàn)中間夾了一張四十萬兩的銀票(按清末白銀購買力折算,四十萬兩銀相當于現(xiàn)今四千萬元人民幣),岑春煊大驚,一問才知道這是“公禮”。當時廣州的商民行賄官員,不似其他地方偷偷摸摸,而是公然進行,叫做送“公禮”。凡商民與官府打交道,必先送上“公禮”。
岑春煊是一位清官,堅決不收這“公禮”,誰知那告狀的米商大為悲傷,心道:完了,新任布政司大人不收“公禮”,必不會為我主持公道了(章士釗文《孤桐雜記》)。
米商為什么認為不收“公禮”的岑春煊不可能會秉公辦案呢?原來彼時廣州官場腐敗已成常態(tài),官員敲詐商民有如家常便飯。有個姓王的候補道員,仗著是兩廣總督譚鐘麟的親信,作威作福,當?shù)厣堂瘛盁o不受其魚肉”,有的人甚至因受不了他的勒索而斃命,但商民“懾其氣焰,皆噤不敢言”(岑春煊自撰筆記《樂齋漫筆》)。
為了避免受到無度的權力盤剝,眾商民惟有主動貢獻“公禮”。在這里,“公禮”起到了一種非正式協(xié)調(diào)官民關系的作用,官員借“公禮”變現(xiàn)權力的附加值,商民則通過“公禮”達成某種相對穩(wěn)定的權力預期。如此,就可以理解那位米商的心情了。
其實,彼時米商所處的社會,便是一個“權治社會”。千百年來,我們的祖先根據(jù)他們的社會生活經(jīng)驗,總結(jié)出了一些俗語、官諺,恰好可以用來概括權治社會的特色:
“官大一級壓死人?!惫賵錾?,權力通常按照官本位的等級發(fā)生效用,權大者對于權小者擁有絕對的權威。在廣東,總督譚鐘麟處于權力金字塔的頂端,他的態(tài)度,便是地方官場的金科玉律。
“朝中有人好做官?!薄俺杏腥恕狈褐赣泻笈_、有靠山,官場靠山是一個非正式的權力源,其親信可以通過關系網(wǎng)從中獲得隱權力。比如那個王道員,因為有譚鐘麟當靠山,總督的權威也輻射到他身上,于是在廣州官場上為所欲為,而無人敢說一個“不”字。
“官斷十條路?!惫賳T代天子牧民,平日執(zhí)法,可以威福自擅、生死予奪:高抬貴手,則是給人一條生路;手不留情,則是置人于死地。王道員欺榨商民,少不得也要玩這些翻手為云、覆手為雨的權力把戲。
“普天之下,莫非王土?!彼^“王土”者,不妨理解為,臣民財產(chǎn)(土)在產(chǎn)權上歸官方(王)所有。權力控制著經(jīng)濟資源,市場被鑲嵌上權力場。清末廣州作為商業(yè)重鎮(zhèn),商人的公共影響力雖在逐漸擴大,但他們的命運,仍然捏在官府的手里。
“上管天,下管地,中間管空氣?!睓嗔Σ粌H介入市場,而且接管一切社會事務,從官府發(fā)出的行政動員令,一言九鼎,莫敢不從。
“官大表準?!比巳硕加幸粔K手表,但走得準不準,得聽官大者的,此官諺隱喻:權力壟斷了是非評判的標準。
進而言之,在權治社會的利益博弈格局中,權力就是最管用的籌碼。博弈者欲取得勝局,維護或增進自己的收益,最有效的途徑就是爭取到更多的權力籌碼。這主要有兩條路徑:一是直接掌握正式的權力,撈個一官半職;二是借助賄賂、人情、面子等介質(zhì),與正式權力建立親密的私人關系,獲得影響權力態(tài)度的隱權力。廣州米商走的是第二種路徑:給岑春煊送來四十萬兩銀票,用意可想而知,即希望這筆巨額“公禮”,能夠收買布政司大人的權力,在處理米案的過程中作出有利于米商的裁決。
米商是在行賄、妨礙司法公正嗎?看起來的確如此。但換一個角度來看,如果不行賄,不收買當權者,米商則不敢相信官府會保護他們的權利,毋寧說,這其實是一種畸形的維權路徑。
【原載2010年第19期《百家講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