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木碗

●時(shí)圣華

民諺說：三生四歲，稀里糊涂記事。

在我剛剛懵懂記事時(shí)，家里就專門配給我一只吃飯用的小碗。碗是土窯燒制的，做工也粗糙；黑釉彩，只是碗底呈膠泥色。到了早飯口，母親每次都給我盛大半碗粥飯，讓我自己端著喝。家里地里活多，孩子也多，家長根本顧不上給我這年齡段的小孩喂飯。我端著小碗，邊走邊喝一口粥，走路趔趔趄趄，腳下像沒根似的。碗也端不平，時(shí)常大半碗粥喝不到嘴里幾口，都灑落地上了。我晃悠到哪里，就有小狗跟著我舔舐地上的飯斑。我家的那只小花狗干脆一步不離地跟著我，在我碗下仰著頭，嘴巴一張一合地接我碗中淌出來的粥流。粥灑在地上或落到狗嘴里還好，就怕灑在衣褲、布鞋上。春夏秋穿的單薄，都是家織粗布，灑上飯后胡亂擦掉就完事。冬季穿的粗布棉襖、棉褲和棉鞋，糊糊粥會把襖袖、棉褲膝蓋處或鞋頭上浸濕，漿透，擦抹不掉。時(shí)間長了，經(jīng)過摩擦，摻雜些油漬、塵埃，這些部位會油光錚亮，堅(jiān)硬如鐵皮，快變成殺豬匠的行頭了。反著光亮的棉襖袖筒里，露出兩只皴而黑的小手，手里捧著只小碗，后面尾隨幾只狗子。我走，狗跟著走，我停步，狗也停?？晒返奈舶蛥s不停地?fù)u擺。頭頂戴的棉帽上有兩只帽耳把子，在寒風(fēng)中，帽耳把子的上下忽閃和停止，與我行走的步伐節(jié)奏保持同步。

父親把我的這套吃飯行為稱為“種飯”，走到哪里播撒到哪里。當(dāng)我端著空碗回來再盛飯時(shí)，就會受到父親的訓(xùn)斥，說我毀壞糧飯有罪。我不管這些，只顧端著空碗，站在鍋臺邊 上，等著母親或哥哥姐姐幫我從鍋里再把我的 碗給盛上。之后，我又繼續(xù)“種飯”去了，到 胡同里，到鄰居家轉(zhuǎn)轉(zhuǎn)。仰頭看看樹上的青 棗，嘰喳亂叫的小鳥；低頭瞅瞅墻根處拱出來 的野花。如果遇上自己不順心或家里有不高興 的事，我就會老實(shí)巴交地搬只木板凳，坐在墻 根邊、屋檐下，沉默無語，只顧低頭喝粥。喝 完一碗再盛一碗。

當(dāng)時(shí)煮的稀粥多是地瓜干面粉粥，黑清透 亮，還要剁些地瓜塊放入粥中，此種粥沒啥營 養(yǎng)，喝完不長時(shí)間就餓。最好喝的粥要數(shù)“咸 豆沫子”粥。六歲時(shí)，我一頓最多能喝六小 碗，撐得肚皮鼓脹。這種粥是用小米蘸水浸濕 “粉上”，潮透后用石碓頭的碓窯里砸碎成 面，鍋中清水里提前放入浸泡好的黃豆或花 生，等水燒開豆子煮爛，把小米面攪成稀糊下 鍋，煮開幾滾，撒上用料面、鹽腌好的蔥花， 這“咸豆沫子”粥就成了。要是里面有肥瘦豬 肉丁、菠菜、糙葉油菜的根葉就更好了，那算 是上品。每月難得喝一兩次。需經(jīng)多次央求母 親，每天端著小碗，像盼過年一樣，盼望喝到 “咸豆沫子”粥。

端碗“種飯”還算事小，我父親最不能容 忍的是我把小碗打碎。會把他惹得大發(fā)雷霆。 有時(shí)端著碗不注意，從手中掉落下來，摔爛成 幾瓣，這就闖下“禍”了。父親心疼得咬牙切 齒，罵道：“碗爛了，讓他拿碎碗片子喝，看 他還敢摔碗？”挨罵是輕的，屁股上還會留下巴掌印子。還有一次，一只小碗被我摔掉一塊碗邊，成了“豁子碗”，父親讓我接著用。奶奶責(zé)怪父親說：“孩子用帶豁子的碗不好。你看叫花子才用豁子碗，手里拉著根打狗棍，得趕快給二孩換碗。”那只豁子小碗就成為喂雞狗的器物。

拮據(jù)的生活條件下，打碎一只碗，等于家中損失一件“固定資產(chǎn)”，再置辦碗是需要花錢的，錢又從哪里來啊！

又有一次因?yàn)槲抑圃斓摹按蛲胧录?，家里“開了鍋”，亂成一團(tuán)麻。我走路磚頭絆倒，小碗打碎了，碗片打破我的右掌心。由于奶奶攔著，我沒挨揍。急得父親跺腳叫罵：“連端碗的本事都沒有，將來不得餓死？你說你打了多少碗了？”奶奶只顧哄我，把她碗里的粥給我喝，我的淚珠差點(diǎn)落進(jìn)碗中。奶奶說：“乖孫子別哭，淚水有毒，掉到碗里，喝到肚里會藥人的?！币宦牬嗽挘抑棺】奁?。奶奶把我攬?jiān)趹牙铮涛页獌焊瑁?/p>

小木碗

圓悠悠

我到姥姥家住一秋

姥姥疼俺，妗子瞅俺

妗子妗子你別瞅

楝子樹開花俺就走

走到山上變石頭

走到坑里變泥鰍

一百老太太

二百個奶頭頭

真是“按下葫蘆，瓢起來”。我是被哄得不哭了，可無處撒氣的父親把氣撒到我大哥頭上。給架子車打氣，準(zhǔn)備下地要用。父親打氣，大哥按氣嘴子，卻按不緊，老是漏氣。父親急了，用打氣筒向我大哥的頭部砸去。生性軟弱的大哥躲閃不及，太陽穴被打破，血流不止。母親氣瘋似的和父親廝打，又被父親用草鞋木底把母親的后背打破……

由于父親的沖動、暴躁，貧寒的家庭又是雪上加霜。包扎傷口花費(fèi)的藥費(fèi)，足夠我買一 摞小碗，用好幾年了。

不久，村里來了個“旋木碗”的工匠。奶 奶找到一段榆木，花五毛錢給我旋了一只小榆 木碗。這回我算有了件“寶貝”。小木碗的得 到和使用，扭轉(zhuǎn)了我乃至整個家庭的被動局 面。端著它吃飯盛菜，心里踏實(shí)多了。有了這 只“鐵飯碗”，再也不用擔(dān)心摔碗、挨打、全 家糾紛的事情發(fā)生。

開頭幾天，碗用完后，顧不得刷就急著藏 起來。柴草垛里，墻角旮旯里亂藏。晚上睡覺 時(shí)，把它放到我的床頭枕邊上。生怕別人搶 走，又怕哥哥姐姐偷用。夜間忽的醒來，先摸 小木碗，摸摸在不在。摸著了，就能接著倒頭 睡下。

中秋節(jié)那天，家里照例吃一頓豬肉燉豇豆 角的鐵鍋燉菜，改善改善生活。家人舍不得吃 肉，都輪番著把肥肉塊夾到我的小木碗里。奶 奶說二孩瘦得像只蜻蜓，肋巴骨透亮，多吃點(diǎn) 肉貼補(bǔ)貼補(bǔ)吧！我的木碗里的肉塊堆成“尖 山”，可勁吃也吃不完，就用筷子再挨個給家 人夾回去幾塊。最后剩下來，把碗和肉一起放 到床頭上。這一夜非常熱鬧，貓來了，耗子跑 了；貓攆走了，耗子又來了?？傆小爸ā?吱——、吱——”聲和“喵——、喵——、 喵——”叫聲交替?zhèn)鱽怼Ｄ赣H把床幫拍得山 響，哄趕饞嘴的貓和耗子。實(shí)在無效，就點(diǎn)亮 煤油燈嚇跑它們。沒動靜了，趕快吹燈，節(jié)省 煤油。折騰到后半夜，最后母親點(diǎn)亮油燈，把 我叫醒，經(jīng)我同意才把木碗和肉蓋到鍋里，用 石頭把鍋蓋壓住。

由于木碗藏放不利，被狗叼、貓?zhí)颉⑹罂?的事情時(shí)常發(fā)生。有天晚上木碗被老鼠拉走， 啃碗磨牙，木碗上留下道道齒痕。大哥用磨石 把齒印打磨光潔，先用醋擦洗，又用蒜瓣擦了 又擦，徹底消毒后才讓我使用。大哥看我像護(hù) 寶貝似地護(hù)著小木碗，他只好忍痛割愛，把他 當(dāng)赤腳醫(yī)生時(shí)，上級發(fā)給他的那只急救藥箱騰給我用。藥箱是木質(zhì)的，刷著白漆，印有紅色十字，做工比較精制。大哥把鎖頭、鑰匙都交給我，專門讓我存放木碗用。我把木箱放到床頭上，把鑰匙拴在上衣扣鼻子上。每天開飯前打開木箱，取出木碗，到灶前站等母親給我打飯或盛菜。木碗裝滿吃食，我也不上桌吃。依舊左手端碗，右手拿窩頭，到胡同里轉(zhuǎn)悠。想和誰湊一起吃，就和誰湊合。

耗子的確可恨。我把吃剩的半根油條裝進(jìn)木碗，鎖到木箱里，晚上，耗子聞到香味，連夜把木箱前臉右上角咬開一個洞，真是讓人心疼。哥哥找來許多牙膏皮，熬化成錫液，倒在兩塊帶槽的木板夾層里，冷卻為錫板。又從錫壺匠那里用錫板換回來一些紫銅鉚釘，把木箱的上面四角全用錫板包嚴(yán)，銅釘鉚緊，再不怕耗子咬箱子角。這回真的是高枕無憂了。

這只小木碗一直伴隨我到八歲上學(xué)那年。 秋收時(shí)節(jié)，我們到姥姥家?guī)椭ヅ倩ㄉ?，由?走時(shí)匆忙，忘記帶著小木碗。住了半個月回 來，打開箱子一看，木碗干裂開一條豎紋，這 就不能再盛飯用了。找到鋦盆、鋦鍋的“小錮 漏子”，釘上三道扒鋦子箍好，縫隙紋上抹層 白石灰膏，總算把木碗保留下來收藏。后來， 木碗顏色變黑，又裂出幾條縫隙。木質(zhì)慢慢漚 爛、變朽，只好把它扔掉。

多少年來，我沒有忘記奶奶教我的那首歌 謠，且時(shí)常想起那只小木碗。更是牢記住父親 的那句話：“連端飯碗的本事都沒有，將來不 得餓死??！”此話讓我刻骨銘心，催我發(fā)奮， 鞭策我上進(jìn)，激勵我力爭成為一個“有本事” 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