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熊育群
日喀則。凌晨。借著手電光,一步一步摸索到天葬臺上。這時“沙沙沙”的雨下了起來。雨像來自低矮的樹叢。
天葬還未開始。但像有誰圈定過了:今天有一個人走向天堂。我竟沒有一點懷疑,等著這個走向死亡的人出現(xiàn)。死亡就像一個約會,在每天的早晨。我只需等待。
然而,我為什么要來等待?
大地依然漆黑一片。死亡的通道打開,就從我的腳下開始,一條無形的通道。它的盡頭正對著遠處閃爍著零星燈火的城市。那里萬家燈火,一座隱沒在黑暗中的寂靜的扎什倫不寺,守在城市邊緣的山坡下。遙遠的燈火與我相對。一個人在無人知曉的夜色里悄悄啟程。
燈光一點點從城里逸出。他上路了。燈火明明滅滅,飄忽不定,離城市越來越遠了,它的亮光正在成長,正在膨脹,開始出現(xiàn)光束。俯瞰死亡,我突然感覺一種超越——我覺得自己站在了死亡之外,像個神。
手扶拖拉機的突突聲從深沉的黑暗中傳了上來。到了山下,燈光熄滅了,聲音也如燈光一樣熄滅。漆黑仍然如故。
腳步聲是飄浮的,從一團朦朧的白光中飄浮出來,異樣孤獨。死者被白布裹緊,像胎中的嬰兒一樣彎曲,他被綁在一個井字形的木架上,被四個人抬在肩上。
靜悄悄,抬尸人的喘息聲,在毛毛小雨無邊的呢喃里,它們就像正在穿越的孤單的翅膀。雨水匯集成小小溪流發(fā)出汩汩的聲音。黎明也開始從東方啟程。
整個世界只有天葬師在進行神秘的工作。神注視著一切。他們抬著尸體繞著山埡上石頭圍成的簡陋祭壇轉(zhuǎn)過了三圈,然后把尸體抬上了巖石的山坡,解開白布,把赤裸的尸體平放在油膩的天葬臺上—— 一塊凹凸不平的巖石。
天地有了一絲光亮,濛濛小雨開始從粉霧狀變作雨滴。四面的山,顯露黑朦朦的剪影。
放下尸體,天葬師在山埡上吃糌粑,喝著酥油茶和青稞酒。淡青的光線里,他們帶上的刀子、斧頭和鐵錘浮著一線幽藍的光,隨他們晃到了山坡。
山埡和山頂桑煙升起,裊裊向天空攀飛。禿鷲從后山如滑落的機群降臨。桑煙是兩個天葬師爬上后山坡點燃的。
山坡上的天葬師唱著葬歌,切割著尸體。
巨鷹在天葬臺上一只挨著一只,站成黑壓壓一片,羊群一樣咕咕叫著,等待著最后時刻的到來。
一個喇嘛打著紅傘,走到山埡上,盤腿坐好,誦經(jīng)聲在飄渺的桑煙里如浪一般涌來。
天色大放光明,死者尸體已被鷹隼全部吃完。他的靈魂在天葬師的歌聲與喇嘛的誦經(jīng)聲里得到超度。神像隨著第一縷陽光去了遙遠而神秘的地方。
天亮了,死者的親朋戚友聚集到山上,仰望空蕩蕩的天葬臺,他們臉上抑制不住失落的表情。它像瀑布一樣在臉上傾瀉。
他們相信,天葬臺上,有一條神秘的通道從空中劃過,它形如彩虹,靈魂就從這里走向了天堂。巨鷹是神的使者,它們使軀體脫離了塵凡。一條新生的通道在天空打開。
喇嘛教堅信人死靈魂不滅,徘徊七七四十九天后,靈魂就會醒悟,知道自己已經(jīng)死了,應(yīng)該上路去到另一個世界,進入六道輪回。
藏族人用自己的方式消滅了死亡——肉體不見了,生命以靈魂的方式獲得永生。
青藏高原無處不在的瑪尼堆和風馬旗,展現(xiàn)的就是一個無生無死美妙無比的靈魂的世界,那是靈魂的居所,是人與神靈溝通的地方。
藏民在門框上或懸掛破鞋或放置牛糞。這是一種驅(qū)魂習俗。因為穢物,靈魂不能進入房間。
每隔一段時間,喇嘛們在寺院舉行一個聲勢浩大的驅(qū)鬼儀式。人們相信靈魂,但害怕靈魂,要驅(qū)除它。
藏民內(nèi)心深處,對死亡一樣有著普遍的焦慮。
衛(wèi)藏一帶,親人亡故,尸體在家中停放三天后,第四天凌晨三四點就要把尸體送往天葬臺。尸體將要經(jīng)過的左鄰右舍,早早就在自己房屋的窗子下面、門前和水渠邊,撒上了弧形的白灰或黑沙。人們堅信靈魂懼怕白色。而黑沙滑膩,靈魂是一只蜘蛛,它爬不過去。
把靈魂視作一只蜘蛛,來自于這樣一個傳說:從前,一對恩愛夫妻,妻子熟睡時,總有一只毒蜘蛛從她的鼻孔里爬出來,深更半夜到外游蕩。但她本人并不知道。一天夜里,丈夫突然醒來,看見這只毒蜘蛛從妻子的鼻孔里爬出來,十分害怕。他觀察它的行蹤,發(fā)現(xiàn)它出來后就朝外走了。天亮時,這只蜘蛛又回來了,朝著他妻子走來。丈夫急中生智,在妻子身邊撒了個弧狀且陡的黑沙堆,那蜘蛛爬上又滑下,就是越不過沙堆。丈夫看著它可憐,就用手指畫了一道溝,蜘蛛才爬過去,爬進妻子的鼻子里。妻子醒后,對丈夫說:昨晚我做了一個夢,夢見自己在努力爬一座沙丘,但怎么也爬不過去。丈夫于是認定那就是妻子的靈魂,它變作了一只游蕩的蜘蛛。
于是,人們用黑沙來防止亡魂的入侵。
為了不讓靈魂出竅,藏族人把尸體四肢并 攏,捆成一團,再用白色氆氌蒙上,置于房屋 一角的土坯上。在頭頂戴上五佛冠,然后以長 布當屏障把尸體圍起來。為了不使靈魂滯留在 房內(nèi),尸體背走后,土坯也要扔到十字路口。 這樣靈魂才徹底離開自己的家。
到了寺廟作法驅(qū)鬼魂的這一天,喇嘛們穿上繡著各種神像的長袍,戴上面具。凌晨,天 還沒亮,寺廟里就法號聲聲,油燈閃爍。喇嘛 們齊聚大殿,團團圍住一個秸稈搭的巴林,誦 經(jīng)念咒。他們戴的面具,有的是牛頭馬面,有 的青面獠牙,有的是骷髏……喇嘛們變成了牛 神、羊神、鹿神,各種金剛、護法神,還有閻 羅王。
巴林形為高大的三角架,上面貼滿了各種 顏色的紙帶,紙扎的骷髏頭像立于架頂,天亮 時分被抬出寺廟,被人群簇擁著繞廟一周,然 后放在大院中央。喇嘛們圍著它開始了跳神儀 式。一種由糌粑做成的人形怪物,被一手拿大 刀的喇嘛扔到院外,一邊對其誦經(jīng)作法,一邊 以刀砍剁。最后,鼓樂齊鳴,巴林和鬼怪被熊 熊大火燒毀。
藏民認為靈魂無處不有,無時不在,與人 密不可分,每一棵樹,每一塊石頭,甚至腳下 的每一塊土地,都有神靈或鬼魔寄居。重要活 動就要驅(qū)鬼迎神,舉行凈場儀式。于是,各種 充滿了大膽想象與自由創(chuàng)造的面具被制作出 來,神和鬼就通過面具進入宗教的儀軌。又隨 宗教的儀軌進入藏民的日常生活。人們以黑為 惡,以白代表善,紅色象征王權(quán)與神明,黃色 表示智慧,綠色代表母親。逼真的面具,里面 貼上象征神靈的密咒佛經(jīng),進行過開光儀式 后,它就具有了生命和神的靈性。其夸張而富 于藝術(shù)的奇異造型,能給在場的人制造出幻 覺。
一切生命都由天地萬物之神掌握。人們要 消災(zāi)祈福,就要神靈保佑。于是,高原出現(xiàn)了 “通靈人”。有的巫師可以神靈附體,神降臨到通靈人身上,他的身體就成為神的附著物,代神與人進行交流。
神靈是藏民日常生活里的重要內(nèi)容。在高原,你感到靈魂的存在,它可以是一座高山,一個湖泊,也可以是一塊石頭,一副面具,一條經(jīng)幡……藏民們可以隨時向它們施以五體投地的大禮,甚至不畏艱辛,風餐露宿,或徒步或一路磕著長頭,表示自己對神的虔誠與敬仰。
在虛幻的時空,靈魂的竊語四處飄蕩。
在過昂仁22道班,拐向阿里北線的路上,一望無垠的大地,布滿銀灰而銳利的石頭。仿佛進入了一個沒有生命氣息的星球,宇宙呈現(xiàn)了荒蕪而令人窒息的可怖景象!
汽車在寂寞地向前狂奔,沒有房屋,沒有人影,甚至沒有動物的蹤跡。
但是,若有若無的道路兩邊,卻壘起兩道石頭堆,它是那么壯觀,與蒼茫大地一樣延伸向天際盡頭。它們雖然只由幾塊石頭壘成,高不過幾十公分,但卻無法再往上添加了。
這些都是藏民壘的。而經(jīng)過這里的藏民,有時一天也看不到一個。這些簡單的堆砌,一定從數(shù)百年甚至千年以前就開始了!多少人走過后,一人一塊累積,這幾乎成了生命的計量。我突然感覺到了這些出現(xiàn)過的人,他們組成了一個互相看不見的人群。但他們通過石頭看到了彼此。這是一種信仰的傳遞,是一種對于天地蒼靈的持久叩問,是對于生命秘密的不懈追尋!
藏民把這堆積的石頭稱作瑪尼堆。
大多數(shù)瑪尼堆石頭上都刻有六字真言。上面插著木棒和樹枝,還有羽箭和牡羊、羚羊、牦牛的雙角或整個帶角的頭顱骨。信徒們每經(jīng)過一處瑪尼堆必丟一顆石子,表示自己的祈禱。人們認為丟石子就等于念誦了一遍經(jīng)文。沒有石子也要以骨頭、布片、獸皮或羊毛、頭發(fā)代替。面對瑪尼堆,藏民高呼“拉索洛,天 神必勝!惡魔必??!嘰嘰嗦嗦!”
于是,瑪尼堆年復(fù)一年地增高,有的已是 形如小山,有的堆成了一堵神墻,成了人世與 神祇的界線。
瑪尼堆上飄揚著五彩經(jīng)幡,它與瑪尼堆一 起產(chǎn)生強大的威力,神靈們仿佛就在這里駐 足,與體內(nèi)的靈魂相互接通。曠野之上的神 靈,其威懾力量比寺廟還要強烈。你往往是獨 自面對它們。就像你獨自面對一座荒原。
在穿越藏北無人區(qū)的高海拔山地,沒有帳篷,沒有人影,一天難以遇見一個人,但每翻 過一個山口,幾乎無一例外,最高的山頂上, 必定有飄揚的五彩經(jīng)幡和經(jīng)幡下的瑪尼堆!
它使孤獨的旅行者感到瞬間的溫暖,也感 到了飄動的經(jīng)幡上,那散布的神秘氣息。畏懼 的不只是荒蕪無邊的大自然,還有無處不在的 靈魂。
經(jīng)幡由白、黃、紅、藍、綠五種顏色的方 布組成,上面印有佛像、菩薩、護法、寶馬馱 經(jīng)、寶塔、曼陀羅(壇城)、經(jīng)文、六字真 言、咒符等圖案,印得最多的是寶馬馱經(jīng),一 匹驕健的寶馬,佩飾纓絡(luò),背上馱著象征氣運 興旺的“噴焰末尼”,四角分飾虎、獅、鵬、 龍,它象征的是天地萬物眾神。白色代表的是 純潔的心靈,黃色為大地,紅色表示火焰,藍 色象征天空,綠色則為江河。而鵬、虎、龍、 獅代表的是生命力、身體、繁榮和命運,馬就 是人的靈魂。
高原游牧區(qū),牧民每一次遷徙,搭好帳篷 后,第一件事就是系掛經(jīng)幡,以祈求周圍神靈 的護佑。朝圣者千里萬里走過荒漠和高山湖 泊,也一定扛著經(jīng)幡,以求神靈使自己免入迷 途或遭遇災(zāi)禍。在農(nóng)牧區(qū),藏民春天開犁播 種,耕牛的角上也披掛了經(jīng)幡,那是向土主地 母神致意,祈求五谷豐登……
在藏東,特別是金沙江兩岸,經(jīng)幡漫山遍 野,遮天蔽日。有的村莊以絲質(zhì)經(jīng)幡層層系掛,疊成了撐天大傘的經(jīng)幡塔,它成了人們祭祀的場所。在林芝,經(jīng)幡成了一面面豎立的旗幟,它們一片片組成了壯觀的旗林。風每吹動一次,經(jīng)幡就代主人向神誦讀了一遍經(jīng)文。它是關(guān)于生命原初的幻想、追求、渴望,是對于靈魂世界的張揚和昭示。
在寺廟、在民居、在路口、在橋頭、在村邊、在河灣、在渡口、在神山圣湖……經(jīng)幡與瑪尼堆無處不在,神靈無處不在。
高原行路是孤獨的,但卻有永不停止的幻想。滿腦都是關(guān)于神靈的聯(lián)想與幻覺,心永遠在虛幻的天空與實在的土地間飄游,自我在不斷擴散著,靈魂有如輕盈的蒲公英,不知飛翔在哪一重天地哪一重時空里。
在都市,永遠關(guān)心的是生存,是現(xiàn)實的利益,幾乎忘掉了還有靈魂的存在與訴求。在高原,靈魂凸顯出來了,現(xiàn)實的利益消失了,人進入了夢,輕盈而無憂。
在饑餓與險境中,我從昆侖山、唐古拉山進入衛(wèi)藏腹地,從藏北無人區(qū)走向號稱世界屋脊的屋脊——阿里,又從岡底斯與喜馬拉雅山脈間的峽谷地抵達最南面的普蘭和樟木,從世界第一大峽谷雅魯藏布大峽谷穿過,深入藏東橫斷山脈的深山峽谷區(qū),無論多高多險的山,無論怎樣遠離人煙,無論經(jīng)歷過什么樣的生死之難,山頂?shù)默斈岫押徒?jīng)幡總會準時出現(xiàn),像神靈們的幻影相隨。這是大地藝術(shù)還是大地幻術(shù)?
記得在大峽谷遭遇大塌方,兩面塌方向我逼來,塌落河谷的山體猶如隆隆列車從耳邊呼嘯而過,我向著滿布熱帶灌木的山上攀爬,衣服濕 了,粘滿了腐葉和泥土;幾千米高的山,從熱帶 雨林到冰天雪地,爬得人氣若游絲,精神崩潰; 傍晚逃到山頂,一片經(jīng)幡的旗林,就像從天堂里 呈現(xiàn),那是一種怎樣虛幻的景象!我因為它而看 到了門巴族人的村莊,意外獲救。
在翻越喜馬拉雅山脈上的多雄拉山時,狂 風,暴雨,雪崩,險徑從高原進入南面山下原 始森林中的墨脫,是一條死亡路線。山頂,同樣有瑪尼堆!在同行者驚慌失措跑過山頂時,我卻被它震撼,呆在這堆零亂的石頭前,腦海 里充斥了神秘的妄想。一時忘記了自己的處 境。
阿里扎達布熱,人煙稀少,一座瑪尼堆呈 現(xiàn)在一條山谷里,兩道形若長堤的瑪尼堆,中 間夾著的是一個巨大的圓形。長堤形的長以百 米計,堆積的石頭數(shù)千萬。每塊石頭上都刻滿 了經(jīng)文。若非神力,什么人能把這么多的石頭 刻上文字,又從遙遠的地方搬過來?站在山坡 上,它就像是外星人的杰作。
我感到了一種非人間的力量。
普遍而又最簡單的石頭,卻能表達出對于 最神秘的生命的幻想。當世界步入奢華的時 候,它是荒蕪,當世界都荒蕪的時候,它卻具 有了靈性,它呈現(xiàn)的是生命的意蘊。
遼闊無邊的大地上,死亡消失了,你永遠 都尋覓不到它的蹤影,找到哪怕一座墳塋。而 一個靈魂的世界,在你走上高原的那一刻,就 一直在向你展開。無處不在的經(jīng)幡和瑪尼堆就 代表了高原的歷史與現(xiàn)實、人間與天堂、今世 與來世、生存與夢想、生命與輪回、靈魂與永 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