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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暗夜花園

    2011-11-21 19:17:41
    文學港 2011年5期
    關(guān)鍵詞:姐夫秘密姐姐

    草 白

    我被那個秘密壓得喘不過氣來。我的身體就像一個不斷脹大的氣球,越來越不受意識的控制,它隨時都有可能砰的一聲炸裂開來,成為無數(shù)繽紛的碎片?,F(xiàn)在,我很想對人說一句話,無論對方是誰,我只想在說完了后迅速開溜。我當然不想看到那人的反應(yīng),也不想就對方的困惑作出任何解答。我的話是:我可能……可能是個不孕癥患者。之所以說可能,是因為我的孿生姐姐在十幾天前確診了不育癥。而醫(yī)生說了,單卵孿生的雙胞胎具有完全相同的遺傳基因,姐姐不孕,妹妹十有八九也是如此……這件事讓我郁悶之極。本來,我是堅決的獨身主義擁護者,多年來努力踐行之。我的口頭禪是:即使結(jié)婚了也絕不要孩子,那簡直是個累贅。現(xiàn)在我絕口不提這些話了。我不敢說了,我心里發(fā)虛,我感覺受到命運女神邪惡的報復(fù)之心。如果有可能,即使那些話是毒蛇,我也要將它們統(tǒng)統(tǒng)吞回肚子里去。至今,我都無法接受這個可能的事實。我該怎么辦?我當然知道該怎么辦,我要去嘗試,沒有試過,怎么知道??裳巯略趺丛嚹?,我沒有現(xiàn)成的男友,又不能去街上隨便拉個男人來,說,來,我們試試吧,看看我能不能懷孕。那真是瘋了。

    但我離發(fā)瘋也不遠了,表面上我不著急,其實我心里急成什么樣了。只要我一想到自己身上獨屬于女人的器官,幽深而密閉的子宮,將如一間永遠寂寞的房子,沒有生命落腳的跡象,子宮兩側(cè)枝杈般斜出的輸卵管像孤獨的天線,在黑洞洞的體內(nèi),兀自進行著連接和溝通,盡管它還是絕佳的幽會之地,許多遇見都在這里發(fā)生,可那些沒有下文的遇見,對它的存在簡直是諷刺。那對葡萄狀隱秘、繁茂的卵巢則是真正的后花園,所有種子的出發(fā)地,可惜那也是一座沒有希望的園子,所有的種子永遠都無法抵達目的地。還有身上兩朵蓓蕾般含苞欲放的花朵,月月如潮水般涌動的例假,它們竟全都是擺設(shè),完全的無用,將沒有任何意義地萎謝,它的發(fā)育長大沒有任何意義,它的消失、衰老沒有任何價值,作為女人,我存在的意義何在?我身體中陰柔的那一部分如何才能發(fā)芽生長,在世上留下果實和奇跡?

    我想結(jié)婚。很想,非常想?;蛟S我只是想試試,到底行不行?我認為只有試過了,我才能死心??墒俏以撜覀€什么樣的男人呢?這個問題太抽象了。在內(nèi)心深處,我勾勒過理想愛人的模樣,可他絕不是為生育和結(jié)婚而準備的男人。他應(yīng)該有完全不容于世俗生活的魅力,這樣的人最好永遠不要出現(xiàn)在生活之中。如果他真的出現(xiàn)了,會讓我絕望而死。

    可我真的需要一個男人么?一個結(jié)婚的對象,締結(jié)肉體的關(guān)系,當然也有精神的牽連。只為了當我老了死了,還有一個人能與我親密,讓我忘記這世上還有青春和鏡子這一類東西?只為了在老年的房間里有一個人能讓我把絮絮叨叨進行下去?只為了在我生病時,還有一個可能的端茶倒水之人?甚至只為了有一人能和我操練母語,不至于完全失語?

    這些“只為了”,在我找到一個結(jié)婚對象后就能實現(xiàn)么?當然,這是有風險的,但是如果連這樣的人也沒有一個,一切更不可能。更重要的是,她們都有呀,別人都有的東西,連姐姐都有,為什么我沒有?

    我也想得到一個男人。一個只屬于我的男人。如果不是因為可能的不孕癥,或許我也不會這么快就意識到這個問題的嚴重性,可現(xiàn)在,可能缺少子嗣的孤獨感,忽然把我拋入恐慌之中,讓我提前看到未來生活的不確定因素。

    那天,我去找姐姐聊天?,F(xiàn)在,我似乎再沒有別的話題能與姐姐之外的人閑聊。這件事成了我的心病,為了不把秘密擴散,我唯一的聊天對象只能是姐姐。我們是姐妹,又是命運的共同體,秘密的守護者,除了父母,她是我在這個世上最親的人。不是血緣關(guān)系,而是共同的秘密把我們連結(jié)在一起,我們就像是同一條藤蔓上開的兩朵謊花。我從來沒有如此深地認識到這一點。

    我到姐姐家的時候,姐姐在看電視,姐夫開的門,他還是像往常那樣沖我笑了笑,就進房間玩電腦去了。這是我知道姐姐的事情后第一次看見姐夫,我忽然覺得姐夫有點可憐,傴著腰,本來就比姐姐大五歲,這下更顯老了。他是很有商業(yè)頭腦的,炒股和炒房都賺了不少錢,可是這些錢以后給誰呢?自己用么,他們又不是善于揮霍的人。如果就此學會揮霍,那不知要變成怎樣陌生的人。沒有人來替他們把生命延續(xù)下去,包括把那些多余的錢財揮霍掉。這就是問題所在。我有些傷感。沒有孩子,就像一棵樹活過一百年,就決定不必再活了。而且這樣的一棵樹往往活不到一百年,它會因為看不到前途,絕望而死。

    我摟著姐姐在茶幾前坐下,我看到那邊鏡子里兩個一模一樣的人,我的和姐姐的,這邊也是一模一樣的兩個人,現(xiàn)在,這屋子里有四張相同的臉,我感到我們的悲傷被放大了四倍,或許不止。我忽然想到,雙胞胎或許是生育功能過分旺盛的象征,母親生下了我們,但輪到我們來孕育時,忽然就不行了。完全地萎謝了。這難道是命運報復(fù)性的安排?

    我問姐姐:“我該怎么辦?”我看到那張和我長得一模一樣的臉,它在開口說話:“你必須得結(jié)婚,沒有孩子,那可以領(lǐng)養(yǎng),我就決定領(lǐng)養(yǎng)一個?!?/p>

    我吃驚極了:“姐夫同意么”?我腦子里忽然浮現(xiàn)出那些妻子得不孕癥的丈夫們在外面包養(yǎng)情人,家里的妻睜一只眼閉一只眼,甚至有人還會認養(yǎng)那個孩子,也善待那個情人,儼然妻與妾的關(guān)系。我疑惑地看著姐姐,覺得她馬上也要成了這樣的人。我很憤怒:“為什么你們一定要領(lǐng)養(yǎng)一個?”說完這話,我的憤怒就像個泄了氣的皮球,連我自己也覺得虛假。

    姐姐說:“唉,還不是為了以后,萬一我們老了走不動了,連個可以照應(yīng)的人都沒有,太慘了?!?/p>

    我假裝很生氣,說:“都什么年代了,你還這樣想,別說不是親生子,就算懷胎十月生下的,照樣有氣死人的?!?/p>

    姐姐嘆了口氣:“話是這么說,可是如果有了孩子,那會不一樣,好歹有一個念想,即使不能倚著靠著,總覺得這世上有個孩子是我?guī)Т蟮?,心里就會有口暖氣,想要在這樣的人世活下去?!?/p>

    姐姐的這句“想要在這樣的人世活下去”讓我忽然有了淚意。我坐在沙發(fā)上,一時癡了過去,沒有作聲。過了一會兒,還是姐姐問我:“你有什么打算?”其實我知道自己該怎么做,但還是嘆了口氣,說:“我不知道呢?!?/p>

    “你還是要結(jié)婚的?!苯憬愕难劬粗业模坪踔丿B在我的上面,她總是明白我的想法。我以前不要結(jié)婚是真的,因為我想玩,我還沒玩夠,現(xiàn)在我想結(jié)婚了,那也是真的,因為我發(fā)現(xiàn)心里的那些東西,越長越大,我快要駕馭不了它們了。這讓我無比恐慌。

    我忽然想哭。姐姐太了解我了,她就是另一個我。沒錯,我是想結(jié)婚的??墒?,誰愿意和我結(jié)呢。要是在以前,我自信自己還能找到一個理想的結(jié)婚對象。

    我低著頭,終于支吾而出那句話:“那我要不要告訴他,我可能不孕?!苯憬惚牬罅搜劬Γ骸案嬖V誰呀?”姐姐明知故問,但我還是老老實實地說了一遍:“就是和我結(jié)婚的那個人呀。”說完后,連我自己也嚇了一跳。

    姐姐很干脆地說:“當然不要呀。你瘋了,這話能說的?”

    “可是,可是……這樣總不太好吧。這不是騙人么?”我對自己可恥的天真表示吃驚,我何嘗不想成為這樣的人。可是事實上,我想騙人,騙一天算一天。況且,不孕這個事情是我能知道的么,要試過了才知呀。

    姐姐猜不透我的心思,只淡淡地說了一句:“總之,你要讓自己結(jié)婚,兩個人在一起要比孤身一人活得長?!?/p>

    我點了點頭,心里充滿了無助,此刻我好羨慕姐姐。我好想自己也能在什么也不知的情況下結(jié)了婚,等到真相大白時,我已經(jīng)安全了。我不用獨自考慮這個棘手的問題,如果它還是問題,那也是兩個人的。我那張無辜的臉,將寫著世上最大的悲傷:是呀,我也不知道事情怎么會這樣呀。

    可現(xiàn)在,事情如果還能這么發(fā)展,那就是一個陰謀。陰謀就陰謀吧,我為什么不試試?如果得逞,是不是也能贏得人生的成就感?

    我很快就有了一個結(jié)婚對象。這樣的事情說容易也容易,這大街上有那么多人,為什么不能有那么一兩個成為我的獵物。是的,此刻我就是一個獵人呀。而且我要成為一個擁有良好角色感的獵人。

    感謝上天,我的獵物竟是我喜歡的類型,這更激起了我獵捕的欲望。那天晚上我看到他的第一眼,就有種絕望感,天哪,這樣的人,會和我好上么,我們會在一起嗎?這是真的么?

    我陷入自卑之中,我的相貌、學識、出身,可否與他匹配?我唯獨沒想到的是我可能的不孕癥。我真不知道這是我有意忽視的結(jié)果,還是認為這件瑣屑的事情他這樣的人根本就不該在乎。是的,一個高貴的人在談戀愛時怎么可能考慮到子嗣生養(yǎng)這樣的事情呢。我也沒有義務(wù)去提醒他呀,他又沒說要娶我啊。而且我們之間的氣氛那么好,我真的說不出口。不是我刻意隱瞞,有幾次,我真的下定決心要告訴他了。可是話到嘴邊,又咽了下去。我含著淚對自己說,就掩耳盜鈴一回吧。

    那一夜,我有過對他坦白一切的念頭。我們在經(jīng)歷了一夜的街頭漫步之后,像一對真正的情侶那樣分手。我們感覺良好,有身體的沖動,但還是堅持獨處。我想讓這種感覺保持更久。他肯定也是這么想的。因為當我們分開時,盡管他有短暫的痛苦,但還是用自己的意志力克服了。我欣賞他這方面的自制力。也就在那一夜,我下定決心要告訴他這件事,因為沒有別人會來告訴他,如果我不說,他就不會知道。直到婚后,直到某個檢查報告的出爐,直到他目瞪口呆,直到有一天他可能一切皆知。這一切太可怕了。于是,我在筆記本上記錄我們之間有可能發(fā)生的對話。我在導演可能要發(fā)生的一幕。

    場景一:那是一個完全的黑夜。我們在大街上漫步。春天的夜晚,有微妙的濕意和花香,一切可能的都在空氣中醞釀。到了僻靜的某一處,我忽然停下,說:“我想和你說個事?!彼σ饕鞯赝?,問:“什么事呀?”我沒有即刻回答他的問詢,而是不自然地松開與他相纏的手。他馬上緊跟而來,把我的手拽過去,說:“什么事呀?你說?!彼粗?,他的眼睛里有我,我的眼睛里有他,就像兩個湖泊互相倒映著,那么溫柔、酸楚。我徹底泄氣了,我怕失去他,我一聲支吾,說:“我曾談過一個朋友的?!本桶堰@事遮掩過去了。失敗。

    場景二:我們在看一個什么言情劇。劇中要有這樣的情節(jié),一個男人在婚后得知妻子不孕,依然不離不棄??吹郊犹?,我抑制住內(nèi)心翻滾的波瀾,問他:“如果我也不孕,你還要我嗎?”他想也沒想就說:“當然?!蔽依^續(xù)追問:“如果這是真的呢?”輪到他目瞪口呆了,但馬上談笑自若,說:“你在考驗我吧。我們還沒結(jié)婚,你怎么知道自己不孕?”我被他的吃驚嚇傻了。硬是把那半句話咽了下去。還是失敗。

    場景三:我要寫封信。但我不能像傻姑娘苔絲那樣,把它塞到一個他根本看不見的地方。盡管我也很想這樣,以此告慰自己的良心。關(guān)于這封信的內(nèi)容,無非是這樣幾句話:對不起,無論如何,我要告訴你這件事,我的卵生姐姐是個不孕癥患者,而我有可能也是……請你三思而后行,如果我的行為傷害了你,請你原諒。

    ……

    還是他先讓我目瞪口呆。在他整潔如紙的單身宿舍里,他坐在那靠背極高的椅子上,我站在離他不遠處的墻角,一會兒讓窗簾蓋住我的臉,一會兒我被陽光眩暈的眼睛,睡意昏沉地望著他,有說不盡的溫柔。

    那天,他一反常態(tài),燃起一支煙,夾著煙蒂的手指神經(jīng)質(zhì)似地痙攣,往日的灑脫不見了,雙眸落滿哀傷,神情一下子回到多年前的那次意外。在一陣掙扎之后,他終于說出: “我的血液出了些小問題……曾被隔離在人群之外,其實沒有想象中那么恐怖,只因一次荒唐的經(jīng)歷,這件事,我只說過一次,可那個人離開了我,多少年了,我從未與人說起這事,太難受了……現(xiàn)在好了?!?/p>

    天哪,那些話猶疑著、顫抖著,不情愿地從那個神經(jīng)質(zhì)的嘴巴中一點一點飛出來,這個過程如此漫長,他好不容易說完最后一句。我完全明白他的意思,我不用詢問就知道他的事,這和此事是否曾被我知道無關(guān)。我?guī)缀跻先肀?,似乎他在替我說出那些隱秘的心事,他的猶疑、膽怯,全是因為我。我們感同身受。現(xiàn)在,他癱坐在椅凳上,他沒事了,眼睛直直地看著我,有些茫然失措。隨后,他流露出了不被察覺的微笑,那絲笑痕,是新生的暗示。

    現(xiàn)在該輪到我了,我來說點什么呢。我能說什么?干脆把我的事情也一股腦兒地抖落出來吧,來個真心話大派送。可是,這適合么?特別是我的坦白在他的坦白之后,是不是有趁人之危之嫌?我絕不是這樣的人,我不愿利用他的隱私,來傾瀉自己的,以讓他被迫接受。但這是一次機會,我?guī)缀跻嬖V他了,我支吾著: “我,我……”我說了無數(shù)次,但我什么也沒說出,我很怕自己說出那個字,神經(jīng)質(zhì)似的懼怕,好似說了這話后,就被剝光了衣服,去人群展覽。他深深望著我,帶著期待,茫然,酸楚,孩子似的無辜。但他很快低下了頭。他想知道我的反應(yīng),是對他剛才所說的反應(yīng)。而絕不是我的獨白。于是,我看著他,很認真很認真地看著他,我?guī)缀鯊乃樕峡吹搅俗约旱陌?。我為他曾?jīng)受過的折磨而難過。沒有人比我更適合安慰他了。我或許說了: “這事情沒什么呀……”如此輕描淡寫。這正是當我的秘密大白于天下時,我期望世人該有的反應(yīng)?;蛟S,我什么也沒說。但他顯然已經(jīng)知道我的反應(yīng)??墒撬€不太放心似的,不讓自己表現(xiàn)得過于興奮,他死死地抑制著這種興奮,甚至故意顯得冷漠,只是他的手指還像剛才那樣抽動著,甚至比剛才更厲害了。此刻,我完全懂了他。懂得了他身上罕見的溫柔之處。那一刻,我甚至有種毫無道理的想法,這個男人會疼愛我一生,因為我給了他知遇之恩。他在別人那里碰過壁,而在我這里,他沒有,這一點很重要。

    過了很久,那時候我大概已經(jīng)被他摟在懷里了,才忽然回想起他說的 “血液出了點小問題……荒唐的經(jīng)歷”,難道他染上了性???梅毒?還是更嚴重的?我不動聲色地琢磨著。實在弄不明白他身上曾經(jīng)發(fā)生過什么,那一定是很難受很難受的……事情。我沒有再問什么,不是因為我沒有好奇之心。而是我怕知道更加難受的事情。我懂得那種難受,被世人遺棄的孤獨,道德感,恥辱,失足,遮掩,自卑,冷漠……因為我自己就是這樣的人。我安慰了他,就如安慰了自己。可誰來安慰我?我到底是害怕還是渴望那樣的安慰?我說不清楚。我渴望安慰,但更加害怕安慰。似乎就是這樣。

    就在他全身放松,一心一意準備投入一場新戀情的時候,我卻心事重重。我對不起他的好。他坦蕩,我隱蔽。他君子,我小人。可我也想成為他這樣的人啊。我也想把自己掏個空,沒有任何隱私地活著,坦蕩蕩地活著,可這能夠么?他那種底氣十足,不怕被揭穿的愛,讓我羨慕、嫉妒又恨著。他帶我去參加朋友聚會,帶我去認識他所有的親人,他視我如恩人般寵愛和信任。他的身上重新煥發(fā)出朝氣,就如一棵把頭低了很久的樹,忽然有一天敢向天地攫取陽光和雨露了。

    可我卻替他難過著,在我面前,他已經(jīng)是一個透明人了,一個有污點的人,一個被人抓住把柄的人。只要我一想起,或許他正想著我知道了這事后所能有的反應(yīng),他內(nèi)心必然會忐忑不安,我就心疼不已,這種折磨一點也不比沒有說出口不嚴重。這么一想,我就什么也不想說。我不允許別人對這件事情作出任何反應(yīng),哪怕是善意的反應(yīng),既然是一種反應(yīng),就必然是羞辱。只要我一想到秘密泄露,很多人都在說這件事,我心里就一刻也得不到安寧。

    那天,我們在一個餐廳里吃飯。我們小心翼翼地對付盤子里的糖醋排骨,油爆蝦,醬爆螺螄什么的,可糟糕的是,鄰座有個大嗓門的女人在和她的老公興高采烈地聊著什么事情,盡管我一點也不想知道他們的談話,可沒有辦法,我們挨得實在太近了,她忽然說到單位里有個女人去做處女膜修補術(shù),居然還敢用自己的真名,這事馬上被傳得人盡皆知。女人在咯咯咯地笑著,像個剛下完蛋的老母雞,男人在一旁極力附和著,似乎不如此無法表達他的愛慕之心。女人對別人隱私的肆意談?wù)摚屛液懿凰?。我偷偷看了他一眼,他正低著頭,全力對付盤子里的飯菜,絲毫不為所動??晌姨嫠械搅穗y堪,想起他曾經(jīng)或許也是被談?wù)摰膶ο笾?,我就坐立不安。我?guī)缀跻獖Z路而逃。我向他使了個眼色,可他的反應(yīng)讓我吃驚,他完全不動聲色,津津有味地吮吸著螺螄里的肉,并發(fā)出響亮的滋滋聲,是饕餮者沉醉于美食的表情。

    我已經(jīng)好久未去找姐姐了。我到姐姐家的時候,姐姐正在看電視,好像她一直在電視機前坐著,從上次見面到現(xiàn)在一直沒有離開過。屋子很干凈,可以說是一塵不染,家具雜物各就各位,它們好似在這屋子里扎下了根,輕易不再挪動。而姐夫還是在房間里玩電腦。我在客廳里聽到噼里啪啦的鍵盤敲打聲,嘀咕了一句:“姐夫不會有外遇吧?”

    姐姐瞪了我一眼,說:“小點聲,你姐夫不會這樣的?!?/p>

    我吐了吐舌頭,但還是很認真地把心里的困惑講出來:“你看姐夫天天呆在網(wǎng)上,還噼里啪啦的,不像是玩游戲,會不會和某個女人在聊天?他最近有沒有反常的舉動?”

    姐姐想了想說:“倒沒有什么反常的……”

    姐姐說這話的時候,有稍稍的異樣感,似乎在竭力地回憶著什么。但最后,她還是輕輕地搖了搖頭,笑了,說:“他不是這樣的人?!?/p>

    既然姐姐都這么說了,我也不好說三道四的。不知為什么,我總覺得姐夫身上也有秘密,這秘密是姐姐不知道的。是人都應(yīng)該有秘密,為什么姐夫沒有呢?這么一想,我就坦然了。

    我漫不經(jīng)心地對姐姐說:“王曉晨說自己得過血液方面的疾病,好似與不潔生活有關(guān)。但我沒有問他具體得了什么病,他只是說已經(jīng)現(xiàn)在好了?!蓖鯐猿烤褪俏业哪杏选?/p>

    姐姐啪的一聲把電視關(guān)掉了,瞪著大眼睛問我:“你剛才說什么?”

    我沒料到姐姐的反應(yīng)那么大。只得把剛才的話重復(fù)了一遍,還沒等我解釋什么,姐姐忽然大叫一聲:“難道他得的是性???”

    姐姐的聲音把姐夫從房間里吸引了出來,他驚慌失措地說:“誰得性病了,誰呀?”我看到姐夫一臉興奮的表情,忽然覺得他好可惡。如果他不是我姐夫,在知道姐姐得了不孕癥后,還不知道怎樣的嘴臉。對姐夫的舉動,姐姐也有些詫異,卻沒有說什么,只是站起身,把他推進房間,一邊推,一邊嗔怪道:“好好玩你的電腦,沒你的事呢?!苯惴蜞洁熘?,不情愿地進了房間。姐姐把門掩上了。

    我們姐妹倆的談話壓低了嗓門進行。姐姐分析道:“得過這種病的男人,內(nèi)心都是很自卑的,你不要讓他感到壓力?!蔽尹c點頭。

    姐姐又說:“對一個曾經(jīng)墮落過的男人示好,比對一個完全的好人用心,效果更明顯。”

    可我琢磨的并不是這些馭夫術(shù),眼下,我考慮最多的是要不要告訴他我的事。我對別人秘密的承受能力總是很強,它們與我的相比,總是微不足道。

    我再次問姐姐:“要不要告訴他?”

    姐姐很干脆:“當然不要?!?/p>

    “可他把什么都告訴我了呀?!?/p>

    “就算他把什么都告訴你了,你也不要,秘密不是用來交換的?!?/p>

    “那我什么也不說,就當這個事情不存在?”

    “對,什么也不說?!?/p>

    每次從姐姐那里,我都能得到來自另一個我斬釘截鐵的回答,與這一個我完全不同的回答,這讓我感到心安,似乎再一次驗證了內(nèi)心深處的聲音,我要把這個秘密保守到底。我要做到像個沒有秘密的人那樣活著?;蛘哒f,我要帶著秘密自如地行走,那個秘密將長出蕪雜的樹枝,成為一座隱秘的花園,最終成為我所有力量的來源,為什么不能這樣呢。

    事實證明我的決定是正確的。對別人的秘密進行必要的尊重,甚至對一個秘密采取表面上的寬容態(tài)度那都是容易的。但是,這并不表明,因為坦白,擁有這個秘密的人就不會受到任何傷害。自從我知道王曉晨的事情后,在他面前就盡量不提嫖娼啊、性病啊、小姐等之類的詞語。當電視里正跳出這樣的新聞,我必馬上換臺。當有人談?wù)撨@樣的話題時,我必拉著他躲得遠遠的。我們從未就此事展開過深入探討,我對那件事情的了解程度,就是他唯一一次含糊的表述??蛇@并不代表我心里不想知道啊,特別是當這世界只剩下我們兩人獨處時,我好奇的蟲子就爬了上來,我恨不得有盤光碟把他過去所有的事情,歷歷在目地放上一遍。我甚至還希望有一盆水,把他全身上下清洗一遍,好讓他完全擺脫往事的糾纏,其實是讓我。隨著與他交往的深入,我已經(jīng)到了非知道不可的程度了,可是我又不能隨心所欲地問這問那,不僅不能問,在他偶爾有訴說欲望的時候,還要抑制住猛烈的好奇心。前面已經(jīng)說過,我希望世人對秘密的態(tài)度是,冷漠。

    我們很快就同居了。就是說,我和王曉晨成了睡在同一張床上的兩個腦袋。這讓我有了更多的機會去了解這個秘密的核心。我想打開那個缺口,它們向我呈現(xiàn)了一道神秘的光柱,但這遠遠不夠,我要知道那光線神秘的源頭。

    午夜是一個機會,那是萬物都喪失戒備之心的時刻,再強悍的人都將在那一刻陷入柔弱之中。當我們的身體極度疲累,就要進入那綿軟無盡的睡夢之時,我的思維卻異常活躍,我想要打開秘密缺口的野心此刻呈現(xiàn)無疑。事實證明,那是行之有效的時間。

    我的問題含含糊糊,就像此刻我們處于迷糊而困倦之中的身體,我說: “你是哪一年學校畢業(yè)的呀?”在得到他的肯定回答后。我又問:“那你的第一份工作呢?”他說: “導游呀?!彼耆辉O(shè)防,是一個人在入睡之前對世界無條件的信任。我一陣興奮,這個信息很重要,以前我怎么不知道,我故意不動聲色,抖擻著精神漫不經(jīng)心地發(fā)問: “你一定去過很多地方,認識很多人吧?”他順著我的思路往下說: “當然呀,國內(nèi)能跑的地方我都跑過了,至于人么,每天遇見的都不一樣……”我一下子睡意全無了,但竭力讓身體保持困倦狀態(tài),我嗓音中的慵懶氣息讓我滿意: “我也去旅游過,有一次在三亞,半夜三更有人敲門,嚇死我了?!彼藗€身,嘴里像含了什么東西,說: “那沒有什么啊,不開就是了?!蔽掖笾憜枺?“有沒有人敲過你的門?。俊彼胍矝]想,說: “有啊,怎么沒有。”我一陣戰(zhàn)栗,近了,豎起耳朵,但他卻什么也不說了。我等了很久,只等到一陣呼嚕聲,他已經(jīng)睡著了。

    下一個午夜,我直接從敲門聲開始詢問:“那次,你真的開門了呀。”他笑了笑,說: “怎么不開,那次,我和同事睡一個房間,半夜有人敲門,那聲音越來越響,隔壁就睡著我們女領(lǐng)導,我們怕吵醒她,就去把門打開了……”我豎著耳朵,但他卻不說了。我只好追問道: “后來怎么樣了?”他說: “進來兩個人,一來就把衣服脫了,鉆進我們的被窩里……”

    我的心跳加快,但本能告訴我這次不會發(fā)生什么,我問道: “后來呢?”他笑了笑,說道:“我們好說歹說才讓她們穿好衣服,花了五十塊錢打發(fā)了。”我有些奇怪,這次怎么會有領(lǐng)導啊,同事啊……哦,原來他說的不是做導游的那個晚上。

    可是那個晚上的事情呢?怎么就沒了下文。從斷斷續(xù)續(xù)的睡前試探中,我陸續(xù)得知一些其他的事情,但始終沒有接近秘密的核心。這也是我一直對他保持熱情的原因。我無疑愛上了他。我可能是愛上了他的秘密,他因為有了秘密,而讓我有了愛的靈感和動力。除此之外,我實在想不出,我在他身上琢磨點什么呀?

    有一個晚上,我們早早上床了,在做過那件事情后,我睡意全無,他卻精神疲軟,頭落在枕上,就不想動彈了。像往常那樣,我又纏著他說話,我的問話言不及意,躲躲閃閃。我想探知他神秘的過去,那是個無盡的寶藏,總讓黑夜中的我著迷。

    這次,不知因為身體的親密帶來了心理的松懈,還是因為疲累,急于結(jié)束我的問詢,他說起某日某夜,在一個陌生地的旅館里,和一個旅途中認識的女人歡暢了一夜。他在訴說時,用了幾個俚俗的詞語,神情比較曖昧,這是他在平時的表達中所未曾出現(xiàn)的。甚至,那個旅店的名字和房間號他都告訴了我,幾乎是脫口而出: “麥地旅館,803房間?!彼谡f完這幾句后,就不再開口,然后快速進入睡眠,甚至打起了鼾。我在一側(cè)卻輾轉(zhuǎn)難眠,想著那個神秘的旅館房間,簾布遮掩,一男一女,赤裸相見,就如這世上只剩下他們兩人。他們會說點什么呢,剛剛見面、還未有過初步了解的人能說什么呢?我想知道,他們在表達那件事時,說了什么話,以致彼此對此心知肚明,快速達到溝通之目的?還是他們僅僅是眼神交流,那又是什么樣的眼神,有如此準確的穿透力。

    我怎么也想不通,如果是看著一個人的眼睛,這些事情怎么能夠?唯一的解釋是,那是個黑夜,誰也不知道誰,誰也看不見誰,誰都可以把這具身體想象成別人的,在虛擬的房間里,甚至那個事情本身就是虛擬的,就像夢,他們在夢境里完成了交歡,然后離開。一個趁著另一個未醒時離開,很多小說里的一夜情不都是這樣的么?

    我對他過去的探尋幾乎進入了一種病態(tài)的程度,我總控制不了自己的好奇心,我搜尋他各次出游時拍攝的照片,我想就此順藤摸瓜找到那些神秘的女人,給他身體和心靈注入毒素和記憶的女人,她們?nèi)缃裨谒氖澜缋镆呀?jīng)銷聲匿跡。那些照片里當然沒有女人,一個也沒有,只有他一個人,干干凈凈地立在這個世界里,我驚詫他的年輕,在那些照片里,他靦腆、羞澀,讓我想到一個詞:偉岸。對,在照片里,他是一個偉岸的少年,甚至還不是個男人。我忽然對他過去的時光充滿了嫉妒,為什么我沒在那時候遇見他?如果遇見,我就能改變他,改變一個人污穢的歷史,那是多么振奮人心的事啊。

    許多天后發(fā)生的那件事完全出乎我的意料。我竟鬼使神差地跑到那個陌生的城市,然后不費吹灰之力就找到了麥地旅館,當我站在旅館的總服務(wù)臺前,小心翼翼地詢問: “803房間空著么?”服務(wù)臺小姐以為遇上熟客了,對我粲然一笑,說: “當然,那個房間一直留著呢?!敝链?,我忽然有一種時空錯亂的感覺,我手持房卡,上了電梯,隨著一聲丁響,我走上那條長長的甬道,然后我打開那扇門,房間里的一切一目了然,那里有我喜歡的絳紅色窗簾,連地毯也是絳紅的,而家具只是白,床也是,吸引我的是那張雙人床,那里有世上最潔凈的氣息,埋藏著無數(shù)個身體的秘密。真好,我回來了。熟悉的旅館氣息回來了。似乎這一切都是我策劃的,在我眼皮底下發(fā)生,對它的想象讓我產(chǎn)生莫名的興奮,又有隱隱的酸楚,我為錯過而傷感呢。為什么那個人不是我,為什么我不能參與那些事件,從而改變他的命運。

    他在我的包里無意中發(fā)現(xiàn)麥地旅館的早餐券,我因為想要留個紀念,而放棄了那頓早餐。更重要的是我無法在一個人的環(huán)境里進食,特別是當我想著他的事,那種奇異的感覺讓我恨不得一腳踏進許多年前的那個早晨。當他對此事提出質(zhì)疑時,我紅了臉,說:我出差路過那里……會一個老同學?!彼α诵Γ瑳]再問什么。

    對我們的睡前談話,他越來越謹慎。很難再從他的口中探聽到什么。他越是什么也不說,我越感到他深受往事的摧殘。而我的好奇之心不僅未得到收斂,相反更加厲害了。我根本無法抑制住這方面的欲望。比如,當我們在一起在床上做著親密之事時,我忍不住脫口而出:你快樂么?他含糊著說: “當然?!蔽以俅巫穯枺?“這是你最快樂的一次嗎?”他還是說: “當然。”可語音中已經(jīng)有些不自然了。當我還想再問什么,就已經(jīng)得不到準確的答案了。

    他一直控制著自己的情緒,他為此付出了努力。他對我還是以前那么溫柔。但他深夜熟睡時眉頭緊鎖,無意中泄露了深藏的秘密。他在提防我。我無法回避他的痛苦,暗下決心,住手吧,就此住手,別再折磨人了。我已經(jīng)盡力了,還是無法管住自己的嘴,它是意識的忠實奴仆,而我的意識,它一刻也不停地想要知道那些事情,那些被藤蔓纏繞著的秘密的核心。

    有一次,我在洗衣服時,在他口袋里發(fā)現(xiàn)一個未拆封的避孕套。這讓我很詫異,這種詫異蓋過了憤怒,無疑這是為另一個女人準備的,在我之外,難道他還有別的女人么?我不動聲色地把東西放回口袋,又把那件衣服放回原處,就當作什么也不知道。我暗中觀察他的反應(yīng),很多天來,他一直不動那件衣服,似乎已經(jīng)忘了它,直到有一天,當我的手再次伸進那個口袋時,避孕套已經(jīng)不見了。他用了它?還是丟了?

    事情到這時候,我依然不是憤怒,甚至也沒有通常意義上的嫉妒,我只是好奇,我想知道他怎么處置了它,他把它用在哪個女人身上了?

    一次,在我們親熱之后,我說:“下次,你也去買個套套吧,我不想再吃藥了。”我的話預(yù)謀已久。事實上,我沒有吃藥,也沒有懷孕的跡象。我對那件事情已經(jīng)不抱什么希望了。

    他一驚。緩緩地放下?lián)崦业氖?。我感覺他的身體在離開我之后,逐漸疲軟,變涼。他的行動變得緩慢,似在很遠的地方游移。他赤裸著身體趴在床上,他的聲音是從枕頭底下傳出來的。他說:“我去找小姐了?!蹦蔷湓捪褚魂囷L讓他的身體急劇變涼,變得無力,像一種正在生長中的植物忽然停止發(fā)育,迅疾地萎縮了。我不知道自己該如何反應(yīng)。我想了很久也沒有說什么,我無意識地撫摸著他光滑的脊背,他的身體年輕極了,連暗夜也無法隱去它的光澤。我流下了眼淚。我的眼淚滴在他的脊背上,他怕疼似地狠狠地動了一下。他翻轉(zhuǎn)身去,拉過被子,一動也不動,像一具剛剛變涼的尸體。

    我又去找姐姐了。只有從她那里我才能得到安慰?;蛘?,某種清醒。和一個與自己長相一樣的人交談,似乎是和另一個自己說話,從她一張一合的嘴巴中,我分明看見了自己。我更加清晰地看見了自己。這種感覺既親切又荒誕。一般人很難認識自己的真面目,就連自己的聲音,從聲帶發(fā)出,再由空氣傳播進入聽覺器官,在這個長長的甬道里,有很多因素,促使它損耗、變異、黯淡。我們永遠都無法聽見自己真實的聲音??晌也灰粯?。在姐姐這里,我感到命運對我的眷顧,它在這方面,補償了我。

    我來到姐姐家,還是姐夫開的門,屋子里很安靜,我問姐夫: “姐姐呢?”姐夫努了努嘴,這時,我才發(fā)現(xiàn)姐姐坐在沙發(fā)上,就坐在上次我看見的地方,與上次不同的是,電視機的聲音被消去了,我看著那些不發(fā)聲的嘴巴在屏幕上開開合合地做著無用功,就覺得怪可笑的。姐姐什么時候開始熱衷于看默片了,她還不嫌這個房間太安靜了呀,安靜得就像一個墳?zāi)?,哈,我怎么有心思開這個玩笑,姐姐知道我這么想肯定會生氣。我馬上調(diào)整思緒,為與姐姐進入一場正式的交談作準備。

    姐姐看到我了,但沒有挪動身體,還是盯著屏幕上移動的人影發(fā)呆,這有點反常。我絲毫不為她的情緒低落感到吃驚,像她這樣不會生育的女人,整天無所事事,能有什么好心情。房子里太安靜了,沒有電視聲,連姐夫敲打鍵盤的聲音都停止了,或許他已經(jīng)不找女人聊天,那他此刻在干點什么呢?剛才,他給我開門時,臉色好難看,那笑也是訕訕的??粗植蛔栽?。平常不是這樣的呀。我沒有心思去猜測他們之間發(fā)生的事,兩個永遠都在房間里呆著的人能發(fā)生什么事啊。

    我和姐姐說了王曉晨找小姐的事。我的聲音壓得很低,在說完這件事后,我若無其事地剝了一顆糖扔進嘴里。那種物質(zhì)的甜讓我大為詫異。我覺得一個人精神上受的苦完全可以從那上面獲得補償。我等著看姐姐的反應(yīng)。一般我身體內(nèi)住著的兩個人總會反應(yīng)不一致,一個冷靜,一個激烈,我已經(jīng)習慣了她們的對峙和沖撞。我自有辦法安撫她們。

    可這次,姐姐的反應(yīng)有點慢了。沒有出現(xiàn)我想象中的震怒,甚至連一般激烈的反應(yīng)也沒有。她詢問了一些細節(jié),然后淡淡地說: “很簡單,因為你讓他感到壓抑了,他在你這里不能得到有效的釋放,就會去別人那里尋找安慰,哪怕這是暫時的?!?/p>

    “他要怎么釋放啊,他在我這里難道不能釋放啊,我對他的歷史可一點也不在乎啊?!蔽腋械轿?。

    姐姐想了想說: “你真的不在乎么?”

    我痛苦地低下了頭,啜泣著: “在過去的幾個月里,我努力讓自己在他面前不提那些事……”

    姐姐說: “你越是什么也不提,說明你越是在乎,這樣,越讓他感到壓力。”

    我?guī)缀鹾敖衅饋恚?“那我到底該怎么做?”

    姐姐撫了撫我的頭發(fā),眼神茫茫,像日漸干枯的池塘: “以后,你想說什么就說,想做什么就做,不必壓制著,包括你的好奇心,它需要得到滿足,直到你徹底沒有好奇心,那你們之間就沒事了?!?/p>

    徹底沒有好奇心?那是一種什么樣的境地?我們之間真能這樣么?姐姐的話,讓我想起那個午夜我們之間的爭吵。躺在那張共同的床上,像往常那樣,我笑意吟吟地和他聊這個,聊那個。忽然,他一下子就爆發(fā)了: “你以為你沒有好奇心?沒想到你的好奇心比誰都大!我受不了你了。你鬼鬼祟祟的睡前試探別以為我不知道,我假裝打呼嚕只是為了封住你的嘴!只要一想到你那雙賊亮賊亮的眼睛,在黑暗中一個勁地眨著,我就不害而栗。你比過去任何一個拒絕我的女人更讓我感到恐懼……”

    那一刻,我呆掉了。徹底無語了。我在黑暗中哭泣。他沒有安慰我,一點溫存的表示都沒有。我一個人墜入無盡的黑暗之中,沒有任何被拯救的跡象。

    那個晚上之后,他就離開了我的夜晚,在白天,我還能看見他,可是只要夜幕一降臨,他必得離開,我根本不知道他在哪里過的夜。有一日凌晨時分,他回來了,他像個幽靈似地潛進屋子里來,他沒有發(fā)出任何聲響,可我還是馬上就睜開了眼睛。四目相望的剎那,他笑了。他臉色蒼白,卻笑靨如花。他的笑容讓我恍惚,似乎我看到他的靈魂在笑,而肉體卻緊繃著,笑不出來。

    問題就出在那些夜晚。被黑夜包裹的他又滑入過去生活的軌跡,曾經(jīng)他從那里逃匿出來,現(xiàn)在他再度返回。他竟然敢說: “只有那些陌生的身體,才讓我覺得自己還活著?!彼辉傺陲椬约簩@種生活由衷的熱愛,哪怕是,往往是,假裝的熱愛。他的行為讓我震驚……和害怕。

    我哭著說: “你瘋了?!?/p>

    他笑了笑,說: “對,我是被你逼瘋的?!?/p>

    我來姐姐這里取經(jīng)。我不知道如何挽回我們之間從來就沒有真正產(chǎn)生過的愛情,我相信,我對他,只是好奇,而他對我呢,是感激?,F(xiàn)在他的感激早已熄滅,取而代之的是,厭惡。他發(fā)現(xiàn)自己感激的對象完全錯了,這要了他的命。

    我問姐姐該怎么辦。姐姐當然不知道該怎么辦??晌疫€是不停地問著,像一個固執(zhí)的全身長滿問號的人,怎么辦怎么辦……

    姐姐忽然呻吟了一聲,說: “唉,你要知道那么多干什么,這些都和你無關(guān)的……”

    我愣住了。難道問題就出在這里?是我瘋了,而不是他?我想知道得太多了?這超出我的能力。我想知道界限那邊的事,我一個人要知道全人類的事,這自然是太……過分了。

    姐姐拍了拍我的腦袋,說: “你應(yīng)該向我學習……”

    我疑惑不解地望著她,眨了眨眼睛,我要向她學習什么,在她和姐夫平靜如死水般的生活里能發(fā)生什么事?

    姐姐看出我的心思,說: “別以為我們的生活很平淡,什么事情也不會發(fā)生,我不過是睜一只眼閉一只眼罷了?!?/p>

    我沒有表現(xiàn)出過分的吃驚,直覺告訴我此刻什么也不該問。閉嘴,緊緊地雙唇緊閉,把嘴唇都咬疼了,直到流下眼淚,當你對一件事不知道該怎么辦時,這大抵是有效的辦法。

    他再也沒有在我的生活里出現(xiàn)。他不僅消失于我的黑夜,在白天,他也徹底消失了?;蛟S他卡在某個夜里出不來了,他的身體就這樣一直卡著,叫喊著,疼痛著,他再也沒有辦法讓我看見他,也沒有辦法讓自己看見自己。他徹底地回到了過去。一個人無法擺脫自身的秘密,那他只好和這些秘密永久地呆下去了。我也是如此,我再沒有窺探與訴說的欲望,那種感覺就像是,一場下了若干年的雨終于停了,在之后的很多年里,那些落到地上的雨,再也不會回到空中,它們無法以一場雨的形式讓自己重新落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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