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地深處的那些事兒

向 迅

神秘的谷地

那是怎樣的一個所在？如果可以把浮在天空的云層撥開，把縈繞在江河與山巒上的煙霧撩開，那么，我們就可以將氣象萬千的大地的面目看得清楚一點。但我又始終認(rèn)為，以俯瞰的形式，是無法將大地深處的事情看得透徹的。最美的風(fēng)景不在人人可至之處，它一定懸在我們不易接近的某一座孤峰上，或某一道無法抵達(dá)的河灣里。很多事情，在大地上只是孤獨的存在著，它們孤獨地享受著生命的雨露，孤獨地承受著生活里的悲歡。就如一棵生長在原始森林里的樹，它以一生的時間在身體里堆積一個太陽一條河流，同時也堆積時間，或許也堆積過愛情，直到被雷電劈斷直到被蟲蟻噬空直到腐爛。它的意義，就是證明有它這樣一個生命，曾經(jīng)在這個大地上千真萬確地存在過。

或許，每一個人生活于世的意義也莫過如此。我曾經(jīng)采訪過一位文學(xué)前輩，問及其寫作的意義時，她說是為了抵抗對死亡的恐懼，要用作品證明她的存在。很多年以來，我習(xí)慣性地把目光越過如浮云一般堆積而成的城市，越過那些大江大河，就為了在大地深處，在大地的褶皺間，去發(fā)現(xiàn)那些孤獨的風(fēng)景與那些傳奇般的人生。這變成了我生活中的一部分意義。

我對大地深處那些人事的迷戀，大概從二十多年以前就開始了。那時，我經(jīng)常只身穿過一條狹長的溪谷和一條被樹蔭遮擋得密不透風(fēng)的陡峭的小道，去往兩座大山的腹地。那是一片水草豐茂的谷地，在夏季生長著一種枝干上布滿了暗紅色斑點的綠色植物，乍一看，其主干像極了頭上密布著紅色花紋的毒蛇的身子。將之把皮剝了，在嘴里嚼著，會有濃郁的酸汁在舌尖上滿溢。不知孩子為何會貪念那種酸不拉唧的味道，且每次都要冒著被父母訓(xùn)斥的危險?？謶衷诤趬簤旱臉淞稚钐帩摲?，仿佛從黑暗處從我身后隨時都會沖出一頭猛獸或者鬼怪，所以我走得格外小心，使勁地捏著手中的鐮刀，甚至大聲吼叫著以給自己壯膽。樹林掩蓋了一切，卻掩不住心跳。那突突突的轟響，是用手掌摁不住的，也是用一片濃蔭遮不住的。它變成了整座大山的心跳。然而等我到達(dá)了那塊谷地后，天開云闊起來，恐懼不消而散。

在谷地里，我有足夠的時間觀察兩側(cè)對峙的山峰，以及峽谷對面——清江北岸寬大的坡地及坡地邊峭立的懸崖。我躺在谷地中央一塊干凈的石頭上，頭枕大地，云朵像馬一樣馳過峽谷的上方，溪水滌足而過，又在山谷間巨大的琴面上拉起悠揚悅耳的琴聲，樹林里百鳥鳴叫，坡地上百花盛開，幾里之外的清江在我恍惚的夢中激起朵朵漂亮的水花。從山頂斜落到谷地的陽光，給無數(shù)翠綠色的葉片鍍上了異樣的光澤，使得山間的色彩絢麗多姿，冷的熱的綠的紅的肥的瘦的，統(tǒng)統(tǒng)有序地疊錯在我眼底的世界。那是一個有聲有色的世界，把我也變得豐富起來。有時也會躺到坡地上的草叢中。如果把眼睛閉起來，那么大的一個世界，就只剩下了鳥鳴與流水聲。聽得到鳥翅撲棱撲棱拍打空氣的聲音，甚至也聽得到蝴蝶嬌喘的聲音，聽得到花開的聲音……當(dāng)濕潤的地氣，一點點浸入身體，就會產(chǎn)生一種奇異的感覺，仿佛自己和那些繁盛的樹木青草一樣，萌動著抽枝發(fā)芽開花結(jié)果的欲望。

在一個孩子的眼中，那個讓他感到無限孤獨卻又無限遼闊的谷地，是那般美妙。那是一個多么繁雜的世界啊，生長著無數(shù)不為人知的秘密。濕潤的谷地里，生活著螃蟹、蜘蛛、蛇、蜥蜴等家族，它們把巢穴筑在石頭底下筑在泥土中筑在陽光曬不到的地方，像古代深居簡出的隱士。只有游蕩的蛇和蜥蜴，偶爾會與你狹路相逢，讓你在讓路與不讓路之間躊躇不決。山林與谷地，都是它們的領(lǐng)地，我們只是天外來客般的侵入者。所以，在鄂西山地經(jīng)常會有人說起與蛇在過道上進(jìn)行長久對峙，最終為蛇讓路的事情。陡峭的崖壁上和幽暗的樹林里，是百草的天下，是各種哺乳動物們的江山。時常有松鼠在樹上跳躍，有獐子麂子狗獾子在灌木叢中活動，還有跑到田間地帶偷吃麥苗蘿卜的野兔。傳聞在更早的一些時候，山中還住著狼、狐貍和野豬一類的動物，現(xiàn)在卻早已銷聲匿跡了，只有一些洞穴保留著它們的氣息，作為它們曾經(jīng)真實存在過的證明。

那片神秘的谷地，對我進(jìn)行了最早的啟蒙。在大地深處，原來生活著那么多鮮活的生命，包括石頭和泥土。我們能夠看見的，只是其中極小的一部分。更多的，游離于我們的視野之外。很多奇特的生命現(xiàn)象，是我們無法解釋的。在一個粗心的發(fā)現(xiàn)者和觀察者眼里，每一個物種都無異于一個解不開的謎團(tuán)。但當(dāng)我們抱著一顆純凈的心靈，去觀察那個世界并把自己也融入其中時，就會發(fā)現(xiàn)異常豐富的色彩和清幽之美。每一個生命都有其存在的合理性。有的生命，轉(zhuǎn)瞬即逝，有的，卻接近于永恒，然而生命的長短，并不影響它們存在的價值。

螞蟻王國的金字塔

我曾是一個態(tài)度極其堅決的破壞者。

在村子附近的一座山林里，繁衍生息著一個非常特別的螞蟻家族，整個蟻群都是細(xì)長細(xì)長的身子，甚至還生有一對亮翅。那是我在其他任何一個省份都沒有看見的一種螞蟻。它們的特別之處在于，會在落滿松果和落葉的馬路邊，建筑它們自己的碉堡。那些碉堡，都是用細(xì)細(xì)的泥土堆積而成，看起來非常精致。矗立在大地之上的碉堡，有著可觀的高度，雖然在我的眼里，那僅僅是一根指頭的高度，可在螞蟻王國里，那或許就是一座座高聳入云的金字塔。

那樣一件宏偉的工程，對于一個螞蟻家族來說，不知道需要動用多少勞力，需要花費多長時間才能完成？我從來不曾思考過這樣的問題。只是每當(dāng)我經(jīng)過那座山林時，就會與那些漂亮的金字塔不期而遇。在草叢里，在枯黃的落葉下，是那么醒目。我有時候在路上想，那些往家趕的螞蟻，在很遠(yuǎn)的地方，不需要抬頭就望見了“家”，心中翻涌著怎樣的興奮？夕陽下的金字塔，在螞蟻的眼里，一定是金碧輝煌的吧。

不知是懷著什么樣的目的，每每我與那些金字塔相遇，都會給予毀滅性的破壞。我是它們的劫難和躲避不過的命運之神。不僅用腳徹底踩塌那些并不牢固的金字塔，還要用木棍順著螞蟻通向外界的洞穴捅進(jìn)去——直至亂成一團(tuán)的螞蟻大軍從洞穴深處，像黑色的水一樣涌出來，我方才罷手——我知道它們的厲害，如若一不小心讓它們爬進(jìn)你的褲腿，那后果是難以預(yù)料的——它們精心經(jīng)營的巢穴，在瞬間化為烏有，它們肯定會懷著極大的仇恨和憤怒，發(fā)瘋了似的向巨人一樣的破壞者發(fā)起進(jìn)攻。

遠(yuǎn)遠(yuǎn)地望著在廢墟上不知所措的螞蟻，我的心底浮現(xiàn)著幸災(zāi)樂禍般的快感。我猜想它們肯定要尋覓一處新的地址，舉家搬遷過去。

它們愚頑不化般的執(zhí)著，是我萬萬沒有預(yù)料的。當(dāng)我次日再次路過那條讓我獲得過快感的路時，我被驚呆了。廢墟已不復(fù)存在，而是在原地又重新崛起了一座輝煌的金字塔。那高出草葉的金字塔，絲毫看不出就在前一日曾遭受過人為的毀滅性的摧殘。深深的挫敗感，像陰云一樣籠罩著我，身體里有一個聲音告訴我：再一次毀壞它！

再一次地舉起了屠刀，憤怒的螞蟻再一次像黑色的水一樣從破碎的洞穴里涌出來。這樣的災(zāi)難如果降臨在人類身上，一定會從心中發(fā)出絕望的悲號。我像上帝一樣，俯視著渺小的螞蟻。它們在坍塌的家園上忙作一團(tuán)，卻沒有悲鳴刺破空氣?；蛟S，它們也正在歇斯底里地對我進(jìn)行咒罵，可究竟太微弱了。

……

我徹底地從一個勝利者淪為了失敗者！不知道是第幾次對那金字塔施暴了，然而每次都只要一個晚上的時間，一座漂亮的輝煌的甚至是有些神圣的金字塔，必然又會在原址上崛起。我不知道在那些看起來如塵粒一般大小的螞蟻身上，到底蘊藏著什么神秘的力量，竟讓它們在一夜之間擺脫家園被摧毀的陰影，再次將大廈建立起來！還是在那容易被人和牲畜踩到的路邊，容易被流水淹沒的路邊！它們?yōu)榇烁冻隽嗽鯓拥拇鷥r？在重建家園的過程中，是不是扛著背水一戰(zhàn)的決絕式的戰(zhàn)斗精神？

那一條山路上不知矗立著多少金字塔，它們是那么漂亮。泥土的質(zhì)地，生命的力量，在草葉間閃爍著迷人的光芒！那是一座座用隱忍的愿力筑起來的金字塔，是心靈的金字塔，是任何力量也不可能將之摧毀的！

高原上的琵琶聲

最美的風(fēng)景，被大地收藏在褶皺間，猶如一枚枚為山河之畫壓軸的絕密私章。于是，許多人跡罕至之地，經(jīng)常在一夜間聲名鵲起。久而久之，就得出了結(jié)論：

風(fēng)景絕佳地，在大地深處。那都是一些可以在行走間帶一腳泥，沾一身雨露，可在白天隨手摘野果，在夜晚隨手摘星辰的野地。把根與泥土連在一起，生命就獲得了新生；把心靈與自然連在一起，身體就獲得了自由。在這日益逼仄的大地上，該怎么生活，成了一個耐人尋味的問題。

我從未放棄在大地上尋找那個屬于自己的位置，那片屬于自己的風(fēng)景。我曾設(shè)想著若干年后，能擇一僻靜之處，結(jié)廬隱居。理想中的處所，莫過于江南與云貴高原上的邊疆小鎮(zhèn)。性本愛江南，那是無需多作解釋的。而西南邊陲的高山草甸，曾給我留下了這一生都難以磨滅的印象。

一串悠遠(yuǎn)的琵琶聲，時常在我的夢中彈起。

那是遺落在高原上的一串琵琶聲。

四年前的春天，我曾獨自前往云貴高原，前往那一片需要用目光仰望的大地。那是一次尋夢之旅，既是關(guān)系風(fēng)景的，也是關(guān)系人生的。不經(jīng)意間卻在一片高山草甸里，遭遇了那一串清澈的琵琶聲。

那個下午，我和同事坐車前往東巴谷，去采訪小明星——小蜜蜂。同行的還有以色列籍的攝影記者高力。按照事先的約定，小蜜蜂的老師阿石才，將到東巴谷的大門口接我們。

我們在大門處等了好一會，也不曾有人出來。只隱約聽得一串串悠遠(yuǎn)的琵琶聲，從草甸深處傳來。那是引人產(chǎn)生無邊遐想的天籟，像從矗立在遠(yuǎn)方在陽光下熠熠閃光的玉龍雪山上融化下來的，淙淙流動在草間的冰雪水。也像一泓流淌在胸間的清泉。

悠揚的琵琶聲，在高原枯黃的草甸上飄蕩，在寶石藍(lán)的天空里回蕩。

曲子，就那樣從一個人的心里，像月光一樣流淌出來，又像流水一樣，沁入大地上的草莖，沁入山巒上的巖石，沁入我們的心脾。我一直在心里想象，那該是一個什么樣的人？那琵琶聲怎會如此干凈？我靜靜地聆聽著，玉龍雪山在地平線上靜靜地聆聽著。

回聲漸小，琵琶聲離地心越來越近。

隔老遠(yuǎn)，就望見一個身著傈僳族服飾的人，從草甸子后面的路上走了過來。他走到哪里，琵琶聲就從哪里傳來。干凈的琵琶聲，在高原上淌成一條河，而那個人就是源頭。他的身體里裝著一條河。那個人，正是前來接我們的阿石才。接上頭后，他又以琵琶聲開路，我們尾隨著那條河流，來到草甸深處的傈僳族寨子，來到他們的木楞房。

唱歌和跳舞，是傈僳族人的天賦，也是他們生活中最重要的事情。這兩項天性，伴隨他們一生，被他們發(fā)揮得淋漓盡致，接近天意。素樸的生活，也因了唱不完的歌，跳不完的舞，而變得無比絢爛。

在我們這些外人眼里，他們載歌載舞的生活如同神仙日子。可一旦走進(jìn)他們的心靈世界，卻都是一些早已把眼淚流干了，把悲傷熬成了石頭的往事。阿石才有他的不幸，小蜜蜂也有他的不幸——他還是一個不諳世事的孩子啊。我記得阿石才坐在木楞房屋檐下的板凳上，為我們講述他的人生時不間斷的沉默，以及對著那個還未發(fā)育好的春天的遙望；記得他作為小蜜蜂的師傅，花費在小蜜蜂身上的心血，以及寄予小蜜蜂的期望；記得小蜜蜂的身世和被預(yù)想的前途——他將成為民間藝術(shù)的傳承人，或者一代明星。他們的身上，都淌著傈僳族先祖的血液，都保持著一個高原民族的藝術(shù)氣質(zhì)和素樸的人生信仰——他們的信仰自出生的那一刻起其實就已形成，那即是對玉龍雪山的信仰。而他們的命運，都是在那美得驚人的高原上徐徐地向前鋪展——高原上有荊棘，也有美得驚人的鮮花。

每個人都各有難言的苦衷與不幸，這是上帝早已安排的，可我還是羨慕阿石才自由自在的生活。他可以抱著土琵琶，在高原上把心底的往事率性彈奏出來，任一朵朵金黃的蒲公英在身后綻開，任一團(tuán)團(tuán)雪白的云朵向天邊涌去——那是我向往的生活，哪怕滄桑面容里堆積了千重山萬年雪，哪怕有無言的沉默，和大于沉默的淚水把山川撫遍，哪怕在這世間已死過一次，因愛，或因恨——而那是我活著的最大的理由。

我從來不曾懷疑有朝一日會將那次高原之行忘卻。而當(dāng)我現(xiàn)在認(rèn)真回想起那些已經(jīng)刺入心坎上的細(xì)節(jié)時，似乎僅僅是把大地之書剛剛翻開了一頁?？勺屛矣行┦剂喜患暗氖?，那個春日里的東巴谷，在四年之后，竟像一片天邊的云彩。清晰，卻遙遠(yuǎn)。仿佛那是一個我從未到達(dá)過的地方。從未達(dá)到——只是浮在我胸中的萬千塵埃，和對人生過于消沉的意見，早在四年前，就被那陣干凈的琵琶聲給一一濾掉了。

而那從此在我心底落了根的琵琶聲，真的僅在四年前方才出現(xiàn)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