蔡偉璇
我彎彎繞繞地走過人車挨挨擠擠的橡木街,扣開一扇臨街的門之前,我沒有任何心理準備,我的同桌好友曉菱,竟生長在這樣的家。
開門者是個老男人,他頭發(fā)已半白,整個下巴也都冒著星星點點的白胡茬。他用渾濁的眼睛瞟了瞟我,才咧著嘴,露出參差的牙,笑嘻嘻地問:“你找誰?”我小嚇了一跳,這老男人,智商應該是有些問題。我朝陰暗擁擠的房子張望了一下,又不相信地回頭,再看了下門牌號,不錯,是38號,是曉菱給我的地址。
“爸,你去吧,找我的。”在我愣怔間,曉菱忽閃著一雙明凈的大眼睛出水芙蓉般的臉龐如黑暗的夜空里升起一輪明月一般,從屋里陰暗的深處浮現(xiàn)了?!翱爝M來。”曉菱快步走到門邊,親熱地拉過我的手,把我拉進去?!拔业耐瑢W?!睍粤庀駥π『⒛菢訉λ謬诟赖溃皼]你的事,你去吧?!薄昂呛牵?,呵呵呵?!睍粤獾母赣H,嘻著臉,訕訕地走開了。
等我有些驚魂未定的眼睛,適應了曉菱家的昏暗,我又赫然看到,曉菱的母親,一個蒼老的婦女,一臉木然地站在廳堂里的桌邊。她翻起松弛起皺的薄眼皮,瞄了我一眼,然后,倒了兩半碗涼茶,向我們走過來,然后無聲地走開了。我和曉菱端起碗,眼含著笑,看著彼此的眼睛,快速地喝下去?!鞍?,”一擱下碗,曉菱就說,“我正和我姐在溪里洗被子哩,我?guī)愕轿覀兒竺娴南锶タ纯?!?/p>
曉菱的家,是我們這里所謂的“竹竿厝”,又長又窄又暗的一長條。我跟著她磕磕絆絆地穿行,像走在一條幽暗彎曲的腸子里一般。我一邊走,一邊想,如果不是親眼看到她的家,誰能想象,俊美,開朗,活潑,學習成績在年級名列前茅的曉菱,會有這樣的家和這樣的父母。這樣的家和父母又是怎么養(yǎng)育出曉菱這樣出類拔萃的女孩?!令人駭異??!或者,人,也如植物,需要扎根黝黑的土壤,才肯開出鮮艷的花,結出甜美的果。
我跟著曉菱,來到了堆著許多雜物的后院。曉菱打開后院的門,“嘩”,沒想到,我們已站在了溪邊!燦爛的陽光下,天高溪闊,碧水長流!我拉起曉菱的手,歡快地走下岸邊石階,向沙灘奔去。
還未及細看,忽聽一個甜美的聲音,高興地叫道:“快過來,快過來!”“我二姐!”曉菱說。我隨著曉菱的眼光看過去,不遠處,有個身材苗條,土豆皮膚色,長相俊俏的年輕姑娘,在陽光下熠熠生輝地走過來。和她一同走過來的另一個女子,年紀比她略長些,身材更高挑些。她抿嘴笑著,膚色有些蒼白,卻很秀美。“我大姐!”曉菱站在我后面笑容可掬地說。
說話間,我們已來到她倆身邊。她們正抬著一條擰干的被套,走上沙灘來。“來,”曉菱的大姐笑著對我們說,“一人拉住被子的一角?!蔽覀円虼嗣咳顺吨蛔拥囊粋€角,把洗得干干凈凈的潮濕的被子,輕輕地覆在陽光下潔白的沙灘上。曉菱的二姐看著我驚愕的臉色,拍著我的肩,笑對我說:“下午太陽下山前,你再來看吧?!?/p>
我在那天下午太陽下山前,又去了曉菱家一趟。我和曉菱一起輕輕地把被子從沙地上揭起來,在緋紅的夕陽中,我們兩個人一人一邊,把被子迎著從溪里吹上來的晚風,揚了揚,被單立馬干干凈凈,除了陽光的香味,不帶一顆沙粒,不染一絲塵埃。“呵呵呵,神奇吧?!”不知何時,曉菱的二姐曉茹來了,站在我身邊,笑靨如花地說?!半y道這是阿拉伯魔毯嗎?”這變魔術般的曬法,讓我興致十分高昂?!安?,是徐志摩的詩,揮一揮衣袖,不帶走一片云彩!”曉茹咯咯咯地笑成一朵才盛開的粉紅的月季花。
曉菱的大姐在沙灘臨水的邊沿撿石子,她聽見我們的對話,直起身子,朝我們這邊看了看,有些蒼白的臉上,漾起一抹溫柔的笑意,又低下頭,繼續(xù)挑石頭。
我后來再去曉菱的家時,曉菱說,我?guī)闳タ次覀兗业牟藞@子?!澳慵业牟藞@子?”我想起曉菱家臨著街道的前門和堆滿雜物的后院,吃驚地問,“難道你能徒手開荒?”“空中真能有樓閣?”曉菱靈秀的大眼睛里,閃動著兩點狡黠的歡樂的光芒。
“我們的樓閣,它不在空中,在溪里!”一打開后院門,曉菱便指著溪中心一大片綠洲說。
我們忙脫下鞋,放在沙灘上,卷起褲管,涉過清清碧水,走到溪中央的綠洲。
過去,我曾無數(shù)次從遠處的南橋上,看這片綠洲,我一直以為,這是一片野草叢生的荒蕪之地。沒想到,曉菱和他們的鄰居,在這里開荒種菜,且這片綠景,比我以前從南橋看下去的要大得多。
曉菱的大姐曉蕓在菜地里摘空心菜,準備晚飯的時候炒。她是穿了雙亮閃閃的綠涼鞋,站在碧綠的菜地邊。她的嘴角在笑,眼角在笑,眉梢在笑,她的因精心修剪而顯得隨意瀟灑的半短的頭發(fā),隨著晚風在飛揚,也像在笑。關不住的笑和那綠瑩瑩的新涼鞋,使身材苗條的她,看上去更加俊秀飄逸了?!巴?,好漂亮的新鞋!什么時候買的?”曉菱一看到她二姐的新鞋,就撒開我的手,過去圍著她二姐。曉蕓聞聲,停下摘菜的手,直起身子,單眼皮的大眼睛掃了下兩個妹妹,抿嘴一笑,又低頭繼續(xù)摘菜。曉菱羨慕地不依不饒地又說:“借我明天穿去學校,就一天?”曉茹不答,手捂著嘴,咕咕地笑著走過來,親熱地拉起我的手,一把把我拉到綠洲親水的沙地上。
曉茹在沙地上揭開一個蓋子,蓋子底下,魔術般地出現(xiàn)了個大水缸,我探頭往里一看,儲著一缸清粼粼的水?!鞍?,所羅門的寶藏!”我驚喜地叫起來。這水缸埋在沙里,只露出水缸的大口。曉茹從水缸里撈起一個瓢,舀出半瓢水,笑盈盈地說:“喝,甜的!”正是初夏,我毫不猶豫地喝下了一口,停了一下,哇,涌上來滿口甘甜的余韻。我疑惑地蹲下去,細細地看那口水缸,原來那水缸的邊上有一條細細的裂縫,清清溪水便從那裂縫過濾進去,儲下來,便有了一缸極為清凈的水。
因為愛那一溪清清碧水,我便經(jīng)常去曉菱的家。每看到曉菱家三個水靈靈的姐妹,我總是很感慨:這一定是出自哪一溪清清溪水的滋養(yǎng)!
夏天開始的夜晚,跟著曉菱和她的兩個姐姐,在做完了一天的事情后,到溪邊,在清清的碧水里,洗滌一天的塵埃,對我是件再愉快不過的事。
曉茹即使是在溪水里,也不愿脫下那雙美麗的綠涼鞋。她洗完手腳后,就坐在高出溪水的干凈的石頭堆上,讓穿著綠色涼鞋的腳,浸在清涼流動的水中,由著溪水盡情地沖刷。那雙綠鞋,在清幽幽的溪水里,看起來,簡直冰清玉潔!每當這時,曉菱就又會去纏住曉茹,要借她的涼鞋穿。
曉菱的大姐曉蕓,有一頭長及腰間的長發(fā)。夜晚,她在溪里洗完頭發(fā)之后,都要再俯下頭來,讓頭發(fā)順著溪水的流向,再漂洗一會兒。我和曉菱這時便要爭相站在曉蕓的發(fā)梢處,讓清亮的溪水,帶著發(fā)梢,把我們的腿撩撥得癢絲絲的。有一次,曉蕓在我們并站在她的發(fā)梢處戲水的時候,忽然順水遞過來一句捅破窗戶紙的話:“三妹,人家的那雙綠鞋,是小莫買給她的,你好意思借穿嗎?”小莫就是曉茹的臺灣男友。
曉菱聽了大姐曉蕓的話,情緒低落下來,我便拉著她的手,走向遠遠的溪的深處。沒人處,我問曉菱:“你大姐,結婚了嗎?”“結了?!睍粤庹f。“那她怎么老住在你家?”我很疑惑地問?!皠e問這個。”開朗的曉菱一反常態(tài),很不耐煩地打斷。我嘴上自是不便再問,心中卻留下一個疑團,這個疑團。
曉茹不愿意借出新涼鞋,卻愿意和我們分享她男友從臺灣給她帶來的零食。我和曉菱踩在涼涼的溪水里,分吃著醉人的酒心巧克力,聽曉茹講她和她那位在一家臺資企業(yè)做課長的男友之間的風花雪月。
曉茹的聽眾和食客總是我和曉菱。我們唧唧呱呱,說著笑著的時候,曉蕓獨自在溪里摸石頭。撿到她中意的,便放進沙灘上一只小竹藍里。有時我把剝開了包裝紙的巧克力和餅干之類的零食,送到曉蕓嘴邊,她總是微微一笑,搖頭拒絕:“太甜。我不吃,你吃吧。”
這些時候,岸上人家的窗戶里,常有這樣輕快的歌聲飄來。對岸百貨大樓霓虹燈的光,倒映在遠處流動的水面上,變幻著各種動蕩絢麗的色彩;近處,月光下,溪水中,曉茹腳上的那雙涼鞋,看起來更加晶瑩剔透了。因此,在我和曉菱眼里,至少在我眼里,愛情女神,實在太美了,她是綠晶晶的涼鞋、艷麗的衣裙,是甜蜜的巧克力、香脆的臺灣餅干,是青年男女的許多浪漫故事。真讓人憧憬?。?/p>
曉菱的大姐曉蕓是個溫柔沉默的人。有一天,我在她的房間里,看到她居然在從溪里撿來的鵝卵石上畫畫。大大小小的鵝卵石上,都畫了精美的畫,這些畫。使所有的頑石,都有了生命一般地活了。天啊,我這才知道,我們身邊默然不語的曉蕓,竟有如此高雅的內(nèi)心世界和高超的技藝!我不禁抬頭認真地端詳了一下身材高挑的曉蕓,我忽然發(fā)現(xiàn),她那隱在沉靜和略微蒼白膚色下,仿佛看不到底的秀美,竟在兩個美麗的妹妹之上。
有一天,我和曉菱一起做作業(yè),忽聽見曉茹在曉蕓的房間里對曉蕓說:“姐,我讓小莫幫你把這些石頭帶到臺灣,興許會有人慧眼識珠?!毙∧菚匀愕呐_灣男友。想著有一天要隨當課長的小莫,飄洋過海到臺灣去的曉茹,真愿意把自己滿得快要溢出來的幸福,勻一點給別人,尤其是曉蕓,自己的親姐。
這之后的一天,小莫應曉茹的邀請,來曉茹家,看曉蕓的彩石。曉蕓首次對我們打開了鎖著十幾塊彩石的玻璃柜。屋里光線不足,曉蕓移拿來一盞臺燈。一打開臺燈,那在玻璃柜里擺在一起的十幾塊彩石,竟是戲臺上的一出“林黛玉進賈府”。小莫“啊”地驚叫起來,白色鏡片后面的眼睛瞪得又圓又大,他以曾經(jīng)接受過美國西式教育的西方人的方式,大聲贊嘆道:“偉大的藝術家!”曉茹站在我身邊,用眼白斜斜地瞟了小莫一眼,仿佛在嗔怪他,大驚小怪。
小莫并不在意曉茹的白眼,擎起其中一塊畫著“黛玉”的石頭,湊到眼前細看,激動得語無倫次。
那是個很愉快的夏天,通過小莫,曉蕓的彩石,源源不斷地換回了外匯。這是多么可喜可賀的事情?。?/p>
離婚回娘家來住了兩年的曉蕓,蒼白的臉上,開始常常浮現(xiàn)盈盈的笑影了。
“昨天下大雨,上游水庫開閘放水,溪里的水都漲到岸上來,差點淹了我家的地板?!币粋€大雨過后天氣晴朗的早晨,曉菱來上學時對我說。我大驚,急問道:“那么你們家種在溪里的菜呢?那些菜呢?”“你放學跟我去看吧,我也不知道,顧不得了?!睍粤忭樋谘?。
放學后,我跟著曉菱一口氣跑回去。我心跳著,跑到溪邊。高漲的水退下去了,遠遠看去,那些菜綠綠的,仿佛還好。我又拉著曉菱,急急涉過深深的溪水,到溪中心的綠洲。上去一看,那些菜,是真的活得好好的,只是葉子上滿是淤泥的痕跡。我不禁大大地舒了口氣。
我這才知道,現(xiàn)在,我有一半的魂已丟在那條溪里了。
緊接著,又有件事,像大水一樣淹了曉菱的家。那件事,本來也算是一件喜事:曉蕓以彩石為媒,與小莫急速墜入愛河,接著緊鑼密鼓地結了婚。
或許,曉蕓和小莫并沒有錯,他們只是彼此更相愛,更適合;或許他們的過錯,只是沒有在對的時間,遇上更對的人。因此,曉茹格外冷靜地接受了這件事。
在我后來的人生里,我對靜水深流者,總有著莫名的戒備和過份敏感的防衛(wèi)。細細追索這樣的心理源頭,就追溯到曉蕓和小莫那里。此是后話了。
我們在找不到曉茹的那個晚上,一點也沒有任何不祥的預兆。因為曉茹是個那么勇敢直面變故的姑娘。
那個晚上,曉菱發(fā)現(xiàn)曉茹沒有回家來睡覺。曉菱雖有些擔心,但又覺得她美麗的二姐一向開朗坦蕩,不會出什么事,該是到要好的女友家聊天解解心中的郁悶,晚了就在女友家過一夜,明天吃早飯,興許就會活活潑潑回來,然后,很快就又會恢復到以前的狀態(tài)。
第二天早上五點多,曉菱再也睡不著了。她干脆起來,收拾了全家人換下的衣服,裝在一只大竹籃里,拎到溪邊去洗。她把一籃子的臟衣服浸在溪水中,又習慣性地抬起眼睛,四顧溪邊清晨的景象。此時的溪邊,只有遠處少數(shù)幾個早起的人,低著頭嘩嘩地洗著衣裳。更遠處的南橋上,傳來人車雜雜碎碎的聲音。突然,她看到,離她幾尺遠的溪水邊,靜靜地擱著一雙綠涼鞋。二姐的綠涼鞋!它們在薄薄的天光中,發(fā)著綠幽幽的光,有一種令人駭異的美麗。一股莫名的驚懼,攝住了曉菱的心,曉菱頓時六神無主地慌亂了起來!
那天下午,人們在溪入???,找到了曉菱美麗的二姐一點也不美麗的尸體。那雙慘白青紫的腳,赤裸著。
曉菱在那之后到來的高考填報志愿中,毅然填報了離家最遠的東北的一所大學。秋天剛來的時候,她實現(xiàn)了她的愿望——遠走他鄉(xiāng)。送曉菱上火車的時候,我觸目驚心地看到,她的腳上,穿著她二姐的綠涼鞋。
那一溪清清碧水,兀自夜以繼日地向東流去,可我們再也沒人去了。曉菱她們家在溪里的菜地,也從此荒蕪下來。從南橋上遠遠地看去,那荒蕪的一塊,活像人頭上的一塊禿禿的傷疤。每次從南橋上這樣看到,我都會急忙轉過頭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