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榮才
黃榮才微型小說三題
黃榮才
理發(fā)匠是個啞巴。大家就都叫他啞巴,叫了六十年了。
啞巴一出生就是啞巴。啞巴的父親是個理發(fā)匠,啞巴從小就開始給父親打下手,后來就子承父業(yè),也當理發(fā)匠。啞巴的父親老了,就在自己家里等待理發(fā)的人上門,啞巴則走村串戶,當起流動的理發(fā)匠。后來啞巴的父親死了,啞巴就不再外出,守著父親留下的老屋,當理發(fā)匠。
啞巴每天天一亮,就燒開水,把兩把開水壺灌滿。把一個鋁盆洗干凈,竹椅也擦了幾遍,刮胡子刀磨得鋒利,掏耳勺、毛巾、香皂等用具擺得整整齊齊,然后就搬一張凳子坐在門口,等理發(fā)的人上門。有人來了,啞巴就咿咿呀呀地打招呼,啞巴說什么沒有人聽得懂,不過看他的表情和動作,來人知道是打招呼,也就不管啞巴說什么,自己想說什么就說什么,說完就理發(fā)。啞巴理發(fā)的式樣簡單卻很認真,理發(fā)時,不時后退兩步仔細看看,然后靠前繼續(xù)動手。啞巴洗頭冷天用熱水,熱天用冷水。啞巴洗頭不用水龍頭,用鋁盆,也不用洗發(fā)水,就用香皂,有客人自己帶來洗發(fā)水,啞巴比比劃劃,咿咿呀呀,理發(fā)的人聽不懂,知道啞巴不用,也就算了。
頭發(fā)理完,有長胡子的,那就刮胡子。啞巴拿毛巾蘸上熱水,打上香皂,用手擦起泡,捂在臉上,熱熱的,舒服,啞巴的手不動,等這份舒服勁過了,才慢慢擦,逐漸用力,把胡子捂熱擦軟了,拿出刮胡刀在一塊皮上來回正反刷幾遍,就是再次磨刀了。啞巴的手輕輕拉動,鋒利的刮胡刀貼在臉上,刷刷地把胡子齊根刮掉,臉稍微有點麻酥酥,很舒服。掏耳朵是啞巴的另一絕,用把細長鋒利的小刀在耳廓上走兩遍,把外面的細毛刮了,刀尖探進去,輕輕一旋,在你感覺麻癢癢的時候,手已經(jīng)縮回來,耳洞里的毛刮好了,然后換一頭,用小勺子慢慢掏。
理完發(fā),給錢的時候,你給一塊啞巴也收,給兩塊啞巴也收,但不超過三塊。有誰想多給點,啞巴臉漲得紅紅的,咿咿呀呀比劃,堅決不收。有人丟給他就走,啞巴卻急急地追上去。理發(fā)的人只好訕訕地說:“這啞巴啊?!眴“鸵郧袄戆l(fā),基本沒有收過現(xiàn)金,半碗米,幾個地瓜或者芋頭,甚至一把青菜,啞巴都收,也不嫌少。也有人理完發(fā),比劃著說手頭緊,先記著。啞巴點了點頭,有誰難為情地多說兩句,啞巴就笑瞇瞇地把你推出門,比劃著該干活去了。到了年底,你隨便給啞巴帶米或者菜,柴火也行,這賬就銷了。啞巴最高興的時候,就是理完發(fā),有人朝他豎著大拇指夸他,他會咿咿呀呀地也朝夸他的人豎起大拇指。
啞巴老了,到啞巴這兒理發(fā)的人越來越少了,畢竟啞巴理發(fā)的式樣太簡單,基本就是個桶圈或者平頭。開始的時候還有些老年人,照顧啞巴的生意,后來連老年人也基本不來了。有時候一個月理不了三個頭,最后只剩下老張頭還找啞巴理發(fā)。啞巴還是天天燒開水,洗鋁盆,磨剃刀、刮胡子刀,把各種工具整整齊齊擺好,然后搬一張小凳子坐到門前。等不到人,啞巴的神情很落寞,見到人也不咿咿呀呀地打招呼了,經(jīng)常自己一個人坐在門口一動也不動,雕塑一般。等到天黑,啞巴再一一把工具收起來。村干部告訴啞巴,村里把啞巴列為五保戶,享受低保,“政府把你養(yǎng)起來了,穿衣吃飯有政府供著,不會讓你凍著餓了。”村干部知道啞巴不明白五保戶、低保是什么意思,用最簡單直接的話告訴啞巴。啞巴點了點頭。
啞巴還是天天準備好開水,擺好理發(fā)的各種工具,就等老張頭來理發(fā)。盡管老張頭一個多月才理一次發(fā),不過就是老張頭剛理完發(fā)的第二天,啞巴也是鄭重其事地做好準備,好像隨時有人來理發(fā)一樣。老張頭一到,啞巴從理發(fā)到刮胡子、掏耳朵,嚴肅認真,要擺弄上近兩個小時。老張頭不催不急,老人反正有時間,讓啞巴盡興擺弄。完了,掏出三塊錢給啞巴,朝他豎起大拇指。啞巴咿咿呀呀,也朝老張頭豎大拇指。老張頭走后,啞巴就靜靜地坐在門口,把自己坐成一尊雕塑。
老張頭死了,村里人說啞巴這回該收攤了,最后一個理發(fā)的人都沒了。“反正他不用愁吃不用愁穿。再說年紀也大了?!贝謇锶擞X得啞巴沒頭發(fā)可理也沒什么。不過,忙完老張頭的喪事后,有村人發(fā)覺好幾天沒看到啞巴了,就去看了看。啞巴已經(jīng)死了,啞巴把自己的頭發(fā)理了,然后用刮胡子刀切開手腕的動脈,自殺死了,所有的理發(fā)工具擺得整整齊齊。
老開是個木匠。老開是個很老的木匠。
老開當木匠的時候才15歲。那時候,老開的舅舅是鄉(xiāng)村里有名的木匠,老開讀了幾年私塾,字沒認多少。他坐在凳子上老是轉(zhuǎn)來轉(zhuǎn)去,用老師的話說是屁股長刺。老開對舅舅的木匠活倒是很興趣,老是纏著舅舅問這問那,幫著拉墨線,磨斧頭、刨子、鑿子,銼鋸鋒。趁舅舅休息,還拿著廢木料又刨又鋸。老開的父親看了,倒也干脆,把老開從私塾里領到舅舅的跟前,說:“跟著你吧,學一門手藝,餓不了肚子?!崩祥_就這么成為一個木匠,小木匠。
老開的木匠當?shù)蔑L生水起,整天沉浸在木匠活里,琢磨式樣,打磨邊角,名氣是越來越大,十里八鄉(xiāng)娶媳婦嫁女兒,都以請到老開打家具為榮。老開的手藝沒得說,人又隨和,對價格也不計較,沒有“師傅氣”,不會擺架子。主要的家具打完了,還用邊角料打個凳子或者小柜子,活忙清楚了,基本上沒有廢料。這口碑慢慢流傳,老開的生意就越來越好,上門請老開的人越來越多。老開聽了要打幾樣家具,心里估摸著需要幾天,在墻壁上做個記號,時間到了,自己挑著木匠工具上門。定好了時間,老開就按照時間表接活,誰要中途加塞,老開根本不理,先來后到的規(guī)矩可不能破。
老開的木匠當?shù)闷鹕?,生活也就很滋潤。后來進了手工業(yè)者合作社,老開憑手藝賺工分,收入少了,不過大家都那么過,老開也就沒什么好說的,依舊沉迷自己的木匠活,就是沒活了,老開也是把斧頭、鑿子、刨子磨得很亮,那鋸子不小心一拉,鋸鋒就拉出一排血泡泡。改革了,開放了,老開的生意又火起來,老開臉上的皺紋舒坦了,干活的時候還跟著錄音機哼幾句。
“我給你打一套家具?!崩祥_的話一出口,老開的孫子就笑了:“爺爺,現(xiàn)在誰還興那些啊,又笨又重?!崩祥_的臉黑了一下,老開的兒子剛要開口,老開又笑了:“就是啊,現(xiàn)在誰還打家具呢?要什么家具到店里一挑,什么式樣沒有?新潮,方便?!崩祥_的兒子以為父親氣暈了,在說反話,看看又不像。“還是爺爺開明,不是老腦筋。”孫媳婦脆生生的話,讓老開的笑容更燦爛,孫子也高興了,“爺爺好,好爺爺。我還以為我的新房要擺上一堆木頭的家具呢?!薄昂昧耍湍銈冏焯?,爺爺是那樣的老糊涂嗎?我可不干這種熱臉貼人家的冷屁股的活?!薄澳俏覀冞x家具去嘍?!睂O子和孫媳婦手拉手出門。老開看了,笑容收了起來,眼神中有了水霧一樣的東西。“爹。”兒子擔心地叫了一聲,老開擺擺手,不說話。兒子知道父親肯定又想起死去多年的母親,父親當年答應母親說等她病好了一定拉著她的手在街道上走幾個來回,不過母親沒有好起來?!拔乙惠呑佣紱]有在人前拉過你母親的手,現(xiàn)在的人,可是不管這,摟摟抱抱的,時代不同了。”老開的感慨讓他的兒子心里也酸酸的。
老開說得很利索。不過等孫子結(jié)完婚,他還是堅持回到鄉(xiāng)下。把收拾好的木匠工具一樣一樣拿出來,一坐一看就老半天,眼神里滿是落寞。“爹,要不你買材料打套家具放老屋里,也許以后人想看老家具就得到您這來呢?”來看老開的兒子小心翼翼地建議。老開的眼睛馬上亮了。老開手腳利索地忙活開了,鋸、刨、鑿,忙得不亦樂乎。兩個月過去,一套家具,從床、桌、椅、柜甚至犁、風柜、耙等農(nóng)具,一應俱全地出現(xiàn)在眼前,在老屋散發(fā)著木頭的芳香。坐在這些家具中間,老開笑得很燦爛?!盃敔斈闾珔柡α?,要不是這些家具這么大,我都很想搬到我新房里當擺設?!睂O媳婦的表揚讓老開更是吃了蜜一般。
老開就天天看著自己的這些家具,就像看自己的孩子一樣,忙忙碌碌。過了半個月,老開打電話給孫子:“帶你老婆回來,爺爺送你一份禮物?!睂O子夫妻倆把縣城里小超市的活交代給聘來的服務員,趕回鄉(xiāng)下。到家的時候,他們都傻眼了,家里的木家具上擺滿了各式各樣的小家具,從床、桌子、椅子、柜子到水車、鋤頭、犁、耙、風柜、木碗,活靈活現(xiàn),只不過是縮小版迷你型的?!昂昧?,這些東西你們要哪幾件,拿回去吧。”“爺爺你太偉大了,我要這個,還有這個。”孫媳婦像小孩子一樣,挑了這個拿那個?!盃敔?,誰說你落伍了,誰說你英雄無用武之地。你繼續(xù)打這樣的小家具好不好,我放到我的超市賣,肯定暢銷。”孫子不愧是做生意的,頭腦中有這根弦。
老開又忙活起來了,小家具越打越多,名氣越來越響亮,老遠的人都來他家看他打家具。報社、電視臺也來采訪,《尋找遠去的農(nóng)耕文明》《鉤沉兒時記憶,感受農(nóng)耕文明》《一個人和他的家具情結(jié)》等等報道在報刊電視發(fā)表播出。老開一點也不寂寞,“我要辦個家具農(nóng)具展覽”,不管多么暢銷,老開每樣產(chǎn)品都要留一件,他有了新的想法。
王東平最近很煩。王東平的煩不是為賦新詞強說愁,他早就過了這年齡了。
王東平很煩是散步的時候一直有人和他打招呼。王東平喜歡散步,不是說生命在于運動嗎?王東平一個小學教師,上不了健身房,也沒那么多講究,就天天繞河邊散步一周,每次一小時,運動量剛好。王東平散步的時候喜歡自己一個人靜靜地走,有時候什么也不想,有時候也可以胡思亂想,反正沒幾個人認識,王東平按照自己的節(jié)奏行走。
王東平節(jié)奏被打亂了,散步的時候老是有人打招呼,都挺客氣地“您好”,甚至有人伸出手來想握手。王東平被搞得一頭霧水,王東平知道打招呼的人基本上都是縣里的干部,還有一些是科局長,平時高高在上的人,這會兒卻親切和藹。王東平想想奇怪,今天又不是教師節(jié)。有的還要和王東平談談工作,這讓王東平更不解。不過事情總是很簡單,才幾天,王東平就清楚他們認錯人了,把自己當成新來的縣長。
王東平特意去看了本縣的新聞,發(fā)現(xiàn)自己和縣長確實很像,只不過縣長更高大一點,這就像是同一牌子同一類型的鞋子,只不過號碼大小不同而已。王東平恍然大悟,才知道不是天氣原因也不是大家突然尊師重教了。再散步的時候,看到有人堆起笑容走近或者揚起手有打招呼的架勢,王東平立刻聲明“我是小學教師王東平,對不起”。王東平想不出自己為什么要說對不起,這又不是自己的錯,即使真有什么差錯,那也該是父輩的事情,何況縣長不是本地人,王東平的父母又是從未出過遠門的老實農(nóng)民,出差錯的概率幾乎為零。
后來認識縣長的人多了,科局長認錯的幾率少了,可是跟王東平打招呼的人有增無減。電視是個好東西,讓大家知道縣長是什么樣子的,就有人在王東平散步的時候找他反映什么問題或者請求解決什么問題。王東平還是那句話“我是小學教師王東平,對不起”,然后急急地加快腳步。王東平不可能安靜散步了,他干脆改變路線,避開熱鬧的河邊,走比較偏僻的地方。
散步可以改變路線,但王東平總是要上班要上街吧,路上還是有人打招呼。那天王東平上街看到城管的正在清理沿街小攤販,把一個農(nóng)村婦女賣菜的秤折了,整個菜擔子扔到河里去。那婦女哭著哀求,可城管依然氣洶洶地不依不饒。很多人圍著看,七嘴八舌?!八麐尩摹蓖鯑|平也憤憤不平,不過上課的時間快到了,他罵了一句趕緊離開。一節(jié)課上完回來,看到那婦女還在那賣菜。王東平感到奇怪,這婦女是不是“屢敗屢戰(zhàn)”啊,膽子也太大了吧。旁邊正有人討論:“剛才縣長路過,看到城管那個兇啊,罵了一句‘他媽的’就走了,城管發(fā)現(xiàn)縣長在場,慌了,趕快下河把擔子撈上來,還賠了一桿新秤?!薄斑@些人就該縣長出來治治?!蓖鯑|平知道城管認錯人了,趕緊低頭走人。沒走多遠,看到交通警察正在查摩托車牌照,交通警察攔住車一上來就先擰下鑰匙,然后把人拉下車推起摩托車就架到旁邊。看到王東平在張望,有個警察說了句什么。那些警察正了正帽子,再攔住車,敬禮、解釋,執(zhí)法行為立馬斯文不少,王東平知道是什么原因,得意地笑了笑,挺了挺身子,昂首離開。
王東平散步的時候就喜歡到街道、市場或者交通擁擠的地方轉(zhuǎn)悠,有時候故意莫名其妙地念叨了一句:“衛(wèi)生太差了,這地方怎么垃圾成堆了?!薄敖煌ㄌ珦頂D了,交警部門怎么不管管?”王東平念叨后不久,要么垃圾清理了,要么交通高峰時段有警力在疏導了。王東平見到人和他打招呼,依然是那句“我是小學教師王東平,對不起”。在一家酒店,王東平和縣長聊得熱烈??h長拍拍王東平的肩膀:“你可要替我分憂,不時去發(fā)表發(fā)表議論?!蓖鯑|平擔心地說:“可是有人通知我不能到熱鬧地方去,最好是取消散步,避免群眾誤解,影響縣長您的光輝形象?!薄肮菲ú煌?。你該怎么做就怎么做,否則今天我就不會請你喝酒了。不解釋,不聲張,你就替我行道,盡管我不是天?!?/p>
感覺遇到知音的王東平就按照自己的習慣行走,直到那天在政府門口看到縣長??h長正要上班,一幫群眾圍了上去。反映有個老板過度開發(fā)一座山上的石頭,一到下雨就形成泥石流,已經(jīng)淹了一百多畝良田了。王東平也知道這事,他覺得縣長肯定會雷厲風行地下令那石窟老板停產(chǎn)。不過讓王東平意外的是,縣長只是沖大家說了句“我是小學教師王東平,對不起”,就急匆匆地走了。
怎么小學教師王東平老是來縣政府?。窟B續(xù)幾天大家都碰到他,沒有找到縣長。旁邊有人失望地說,看得出他們不是同撥人,但也都是來反映問題的。王東平低下頭,很心虛地走了?;丶抑螅鯑|平做了個牌子,上面用紅漆寫著:“我是小學教師王東平,對不起”,要去上課的時候,他把牌子掛在自行車前,回家再收起來。王東平不再散步,更是避免到熱鬧人群中去,除了去學校上課,他基本就是閉門不出了。
黃榮才,男,福建平和人,福建省作家協(xié)會會員,出版有微型小說集《玩笑》、散文集《不言放棄》《我的鄉(xiāng)賢林語堂》《粽香在舌尖舞蹈》等。
責任編輯 練建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