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05高地

尹德朝

一

對石茂成的注意源于一個來自淮北地區(qū)的青年導(dǎo)游。那天，林東秀因核實某文史事件的場景去了一趟位于市東興大道的歷史博物館。身為《省史縱橫》的編創(chuàng)人員，尚有些稚嫩的她是這家博物館的?？汀?/p>

一邁進(jìn)大門，就見一群頭戴紅色旅游帽的老人堵在門口。一個手持小旗的小伙子正在對他們訓(xùn)話：“……這里都是革命英烈，打敗蔣家王朝的歷史見證。叔叔阿姨要好好看，慢慢瞧，說不定還能找到你們年輕時的影子，去年我?guī)F就撞上了一個……”老人們哈哈笑?！皠e不信，真的。你們要是累了就找個地方坐坐，左邊是男廁右邊是女廁，不要亂跑，跑丟了我們的大巴不等人……”

博物館免費開放以來，這里也是一副人滿為患的景象。一些針對省城旅游打低價牌的旅行社，非常敏銳地把免費公益教育基地當(dāng)做景點，并牢牢鎖定在行程之中，但凡不買門票的地方，就會遍布類似這樣的老年旅游團體。

期刊稿件逼得緊，林東秀手持相機忙于尋找與她有關(guān)的那份材料，并沒有留意那個舉著小黃旗的小伙子正在靠近她。

“小姐，打攪您一下，您是記者吧？”小導(dǎo)游很有禮貌。

“您有事嗎？”林東秀機警側(cè)目，本能地往一邊閃，懷疑可能碰上了推銷偽劣飾品的商販。街上這樣的人很多。

“一看您就是記者。我想領(lǐng)您去看一個人，您可能會感興趣?！?/p>

“人？什么人？”林東秀乜斜著眼問，依舊警覺。

“不是真人，只是一張照片，活烈士，就在那兒，您來?！?/p>

林東秀被導(dǎo)游，也被好奇和職業(yè)敏感引領(lǐng)到博物館的另一角。

“就是這個人。”小伙子指著一張照片，“您看，上面寫著‘石茂成烈士’，可是他還活著，我親眼見過他的。去年我?guī)F，他就在我的團隊里，八十多歲了，是團里最老的一個。老人的身份證上寫的也是石茂成，重要的是他們的臉型，除了老少有別之外，完全一樣。”

圖文寫明，照片攝于1951年秋的朝鮮戰(zhàn)場。照片雖老舊泛黃，卻十分清晰。照片上是一個軍人仰視的側(cè)身正面像，他對著話筒正在拼命地喊叫，面部因聲嘶力竭而有些變形，兩顆很大的門牙若即若離地碰在話筒上。

林東秀淡然，簡直懷疑這是一個不折不扣的電影《英雄兒女》中王成的山寨版。不過，造假者的高仿真之手想伸進(jìn)歷史和媒體，走進(jìn)莊嚴(yán)肅穆的國家公立博物館，且不說膽大妄為，至少也是本事通天，況且根本沒必要。林東秀這樣想著，就把目光偏離到了它的背景上，那是什么？她上前細(xì)看，天，那是一大片成堆的支離破碎的尸體，不是敵人的……正是這稍微的偏離，使她第二眼中的石茂成有了被穿越的真實感，在觸目驚心的背景的襯托下，生命的脆弱與意志的剛強如冰雪溶于沸水之中，嚴(yán)絲合縫。

軍人消瘦卻很結(jié)實，通體被硝煙熏成焦黑狀；面頰有局部腫脹，顯得輪廓極為粗糙且不對稱；衣服破損得很厲害，左衣袖脫落，裸露出并不怎么粗壯卻很堅實的臂膀；頭部纏著帶血的繃帶。他的年齡在二十五六歲，個頭比林東秀要高很多，一米七五左右，這在那個年代應(yīng)屬身材高大一類。從身背報話機、手提沖鋒槍、單腿跨在坑道上的動作來看，其行動和思維都很敏捷。他在喊些什么？應(yīng)該是在上報一些陣地情況或請求增援之類，也許是噪聲太大，他只能這么喊。

讓林東秀最為在意的是，軍人那雙大睜的眼睛里沒有后人應(yīng)該看到的東西，諸如目光炯炯、噴射仇恨的火焰等等。相反，眼神是渾濁的，充滿了焦灼、無助和恐懼……這讓林東秀內(nèi)心一顫，陡升崇敬之意，戰(zhàn)爭的本來面目似乎迅速從那渾濁的眼神里得以呈現(xiàn)并蔓延開來。它在詮釋或還原著什么？戰(zhàn)爭究竟要以怎樣的姿態(tài)表達(dá)一個自然人的真情實感？長久以來的正面模式是不是正在被顛覆？身為一個剛走出校門的史料工作者，真實是林東秀最迫切要搞懂的基本常識。此刻，如果她只能選擇一種具象擬做勇敢的符號，以此表證英雄的話，她會毫不猶豫地選擇這個軍人?？傊?，照片的悲壯之氣如此震撼、如此鮮活地?fù)涿娑鴣?，讓林東秀站在它面前久久不肯離去。

“……老人站在這張照片前哭得像一個孩子。他抓住我的手久久不放，說能不能幫他找一個人，就是拍照片的這個人。”導(dǎo)游在一邊說。

林東秀回過神來：“你說什么？”她有些靈魂出竅。

“老人說，要是能找到這個叫張文彬的人，他的罪名就被澄清了?！睂?dǎo)游說，“他說他一直都背著一些‘說不清’的罪名?？晌抑皇且粋€小導(dǎo)游，哪有時間幫他找人？再說我的身份和條件也不允許。小姐，您能幫著他找一找就好啦……”

林東秀再次湊近照片，看到照片的文字下面有拍攝者的名字——張文彬，原志愿軍總部宣傳處攝影干事。她忽然覺得，在這張照片的背后，或許深埋著一個偉大的歷史陳礦。

“你知道這老人在哪嗎？”林東秀問。

導(dǎo)游說：“老人的身份證上好像寫的是戚縣某鄉(xiāng)，應(yīng)該離省城不遠(yuǎn)。對了，他的電話我還存著……”

林東秀試著撥打了導(dǎo)游提供給她的電話號碼。接電話的是一個女子，自稱是老人的女兒。林東秀說明了自己的意圖。對方說不巧，老人病得很重，躺在家里，已經(jīng)沒有說話能力。他們住在離市區(qū)兩百多公里的戚縣桑圣鄉(xiāng)。

回到單位，林東秀向社領(lǐng)導(dǎo)作了匯報，她打算尋找照片上的軍人和拍攝照片的作者。社領(lǐng)導(dǎo)以及市委宣傳部都很支持，給她開了赴地方采訪調(diào)查的介紹信。這樣，林東秀以市委宣傳部和市檔案館調(diào)研員的雙重身份，首先了解到照片提供者的地址和姓名。提供照片的中年男子在省文聯(lián)攝影家協(xié)會工作，系張文彬的女婿。博物館的館員說，這里本來還存有一些與照片相關(guān)的實物，擔(dān)心被盜，早就入庫了。林東秀看到了那些實物：一張殘破的圖紙和一把蘇制波波沙沖鋒槍。槍托上有名字，歪歪斜斜地刻著“姚寶鋼”三個字。

林東秀驅(qū)車來到了石茂成老人的家。老人的情況確實不好，腫瘤已從肺部轉(zhuǎn)移到肝臟，處于昏迷狀態(tài)。在那間極其簡陋的小茅屋里，除了一只老人從部隊帶回來的印有和平鴿的搪瓷茶缸之外，再也找不到一樣與他六十年前有關(guān)的東西了。

戚縣檔案館是林東秀必然要去的地方。在那里，她找到了石茂成的檔案資料。這個被封存了整整六十年的檔案袋脆如米片，里面裝有石茂成從南朝鮮被釋放回國后的一些交代材料。材料中含糊其辭地顯露出其“叛徒”之嫌，但沒有處理決定。除此之外，里面還沉甸甸地裝著一枚生滿銅銹的勛章和一份榮譽證書。它們與那些交代材料一同躺在檔案袋里，構(gòu)成了對石茂成本人復(fù)雜而又矛盾的闡釋。勛章從未被石茂成擁有過，只因石茂成附帶交代材料的檔案先于勛章到達(dá)戚縣。勛章和五百元烈士撫恤金在石茂成被押解回鄉(xiāng)的半個月后才姍姍來遲，很自然地被勒令扣留下來。勛章成為戚縣檔案管的鎮(zhèn)館之物?？h志記載：“……該縣有史以來，百萬余民眾中再無任何人獲此重大殊榮……”又記：“……石茂成五百元烈士撫恤金在三年自然災(zāi)害中用于救助戚縣災(zāi)民……”

林東秀問，現(xiàn)在能否將勛章歸還石茂成本人？檔案館的負(fù)責(zé)人說，勛章只授予英雄烈士，可是他還活著，把烈士勛章給了活人，這對我們的國家、軍隊和個人都不夠尊重和嚴(yán)肅。最為重要的是，石茂成的問題一直都不甚明朗，也就是說，石茂成在朝鮮戰(zhàn)爭期間被俘后遺留下來的問題一直懸而未決，至今尚無有關(guān)部門作出書面解釋。改革開放后，石茂成曾經(jīng)來縣里談過他的遺留問題，戚縣也曾向省里有關(guān)部門作過匯報，但最后終因時間久遠(yuǎn)，志愿軍編制和番號都已不存在等原因不了了之。林東秀無功而返。

二

一個周末的早晨，林東秀乘機飛往沈陽。在那里，她見到了照片的拍攝者張文彬。老人的身體也不是很好。在短暫的交談中，林東秀得知老先生1950年畢業(yè)于南開大學(xué)，朝鮮戰(zhàn)爭爆發(fā)后，毅然加入了中國人民志愿軍，因有攝影愛好，被編入軍總指揮部政治處任宣傳干事。

在林東秀的采訪機里，錄下了這樣一段對話：

張：……他還活著？

林：他一直想見您。先說說那張照片的情況吧。

張：照片是他把守605高地時被我拍下來的。之后我下了陣地。

林：照片是您抓拍的嗎？

張：我從來不擺拍，人家也沒興趣讓你擺拍，敵人的坦克和沖鋒隊已經(jīng)從天德山上下來了。美騎1師，聽說過吧，美國王牌軍，我們在跟他們打，哎呀——死的人太多啦。

林：您與石茂成一直都很熟嗎？是戰(zhàn)友？

張：不，他是168師49團的測繪員。我是總部政治處的宣傳干事，下前線采訪。我們只有一個夜晚和半個白天的接觸時間。

林：照片上他正在說什么？

張：他在向我軍指揮部上報敵方與我高地的距離和炮兵射擊參數(shù)，那些數(shù)據(jù)太重要了。

林：之后你們一起參加了戰(zhàn)斗？

張：不，石茂成硬要我送圖紙回師部。

林：高地上應(yīng)該還有很多戰(zhàn)士吧？

張：沒有了，只有我們兩個人，確切說只有他一個。美軍把上萬枚炮彈砸在605高地上了。我倆上去時，已經(jīng)沒有一點生命跡象，很靜，整整一個團呀，全部陣亡了。他讓我把重新繪制好的地圖帶回去，說這張地圖決定戰(zhàn)役的成敗。我就把他一個人留在了那里，這是我一生備受自責(zé)的。

林：您一直都知道他還活著？

張：后來才知道的。當(dāng)時所有人都以為他犧牲了。他們49團榮立集體特等功，個人一等功只給了石茂成一個人，是按烈士頒發(fā)的。誰知道一年后，我看到了他，當(dāng)時他在我軍被俘人員的隊伍里。

林：聽說他在戰(zhàn)俘營里犯了錯誤，回國后一直都背著說不清的問題，是嗎？

張：不知道，但我能預(yù)感到。

……

三

天德山位于朝鮮半島中部偏西地區(qū)，屬狼林山脈支系，是北進(jìn)和南下的重要關(guān)口之一，軍事地位十分顯著。此山并不險峻，但在沖積平原上卻顯得異常雄偉，原屬朝鮮人民軍一個師團把守。美軍仁川登陸以后，美、韓及聯(lián)合國軍迅速攻占了此山并快速北進(jìn)，直逼鴨綠江邊。敵兵壓境，保家衛(wèi)國，我中國人民志愿軍迅速跨過鴨綠江操戈參戰(zhàn)。戰(zhàn)局頃刻逆轉(zhuǎn)，志愿軍以破竹之勢，把美軍及其傀儡攆過了三八線，天德山收歸我軍手中。之后，我各路軍團乘勝追擊，直逼漢城，美軍氣勢大大削弱。一年之后，美軍被迫坐到談判桌旁，戰(zhàn)爭進(jìn)入僵持階段。然而，局勢并不樂觀，美韓聯(lián)軍借談判喘息之機暗渡陳倉。1951年中秋之日，美騎1師和102空降師一個團突然從天而降，勢在力奪天德山。這讓志愿軍總部驚出一身冷汗，天德山一旦失守，我軍供給線就會被切斷，打過“三八線”的部隊將后繼無援，后果不堪設(shè)想。

中秋之際，在敵軍炮火的輪番轟擊下，天德山變成了大熔爐，駐守山上的志愿軍某團苦戰(zhàn)三天后“熔化”其中，總部又迅速調(diào)上去一個師。該師系38軍第62師，曾在抗戰(zhàn)時期的魯莊戰(zhàn)役中消滅日本神戶軍一個師團，打死名將山田大佐?？墒窃搸熒性谠鲈穆飞暇驮獾搅孙w機和炮火的猛烈阻攔，到達(dá)陣地后只剩下不到兩個團，十幾門日式山炮和汽車補給也都?xì)г诹税肷窖稀１M管如此，62師仍堅守陣地達(dá)十天之久，在血肉橫飛的拉鋸戰(zhàn)中，營以下干部全部陣亡……

有國際媒體報導(dǎo)：“……美軍地毯式空襲，排山倒海般輪番進(jìn)攻，上演著二戰(zhàn)以來比轟炸柏林更為慘烈的一幕。在山上，每一寸炸碎的巖石里，均摻雜了美軍及中國軍隊千余頑抗士兵之血肉。天德山乃人間煉獄非筆墨涂之……”

志愿軍某168師是在打理行囊準(zhǔn)備換防回國的時候，突然接到支援62師的命令的。時任49團作戰(zhàn)股測繪員的石茂成心里有點毛，心想，這樣一來，活著回國的可能性又變得渺茫起來。他所在的這個團入朝已有一年，屬作戰(zhàn)時間較長的一支隊伍，打了很多漂亮仗，傷亡也很大。一個月前他們就接到了回國休整的命令，可不知怎么，又奉命向南開伐。

出發(fā)前，師長到團里作戰(zhàn)前動員：“……上去以后，你們好好打，天德山美騎1師的食品倉庫很大，打下來以后，除了武器彈藥和俘虜，其余都不存在上繳的問題……”

機槍營營長插話：“俘虜給咱咱也不要?！?/p>

師長開玩笑說：“我說的是女俘虜。”下面一片嬉笑。

“……美軍的鴨絨睡袋也很暖和，你們一人一條綽綽有余，牛肉香腸豬肉罐頭還有香煙威士忌，你們給我使勁吃使勁喝……”

隊伍中就出現(xiàn)了除打勝仗以外難得的歡喜笑聲。石茂成沒有笑，他想，也許沒等他聞到肉味兒就“光榮”了。他的情緒不太高，若沒有這突來的戰(zhàn)事，這時應(yīng)該坐上回國的火車了。他很想家，想他與東家六妮子成親的事，那個十八歲的姑娘讓他想得要命。

急行軍從傍晚開始，一走就是一天兩夜。戰(zhàn)士們雖然不知道面臨的戰(zhàn)斗有多慘烈，但只要向南進(jìn)，就意味著大戰(zhàn)惡戰(zhàn)，意味著犧牲。反之向北，離祖國越近，就會覺得越走越親，生的希望也就越大。行軍途中，時有敵機空襲，司號員的隱蔽號吹炸了聲，有的戰(zhàn)士卻滿不在乎，該干啥干啥，反正早晚都是死。

正午，隊伍眼見就要鉆進(jìn)一片小樹林子，天上突然傳來轟鳴聲，滾雷似的。隱蔽號吹得噠噠響，偏有幾個戰(zhàn)士不聽號令拼命往小樹林里跑。敵機一個鷂式俯沖，機槍嗒嗒嗒掃下來，煙塵過后，便有人永遠(yuǎn)躺在了那里。石茂成迅速往洼處一個灌木叢里鉆，他身上的東西要比別人多，除槍支彈藥還有步談機、測繪儀、圖紙夾等掛滿了一身。人鉆進(jìn)去了，不少東西還留在灌木外，他忙騰手把扯在枝杈上的東西往下摘，笨拙的樣子惹得身邊一個戰(zhàn)士哈哈大笑，對他說：“等你把身上的家伙都理順了，人家早飛走啦，隱蔽啥？要死要活誰也攔不住！”

石茂成不做聲，把自己一絲不茍地隱蔽起來后，閉上眼等待解除警號聲。一閉眼，六妮子就笑著站在他的面前，說：“啥時回來呀？人家想你哩……”這個等著他回國成親的女人是他的精神支柱?！拔也荒芩?，我一定要活著回去！”這幾天，他不斷地重復(fù)著這句話。

對他說話的戰(zhàn)士頭上包了紗布，嘴上的胡須很長。他坐在地上，一邊卷著煙一邊哼著魯南小曲。飛機還在天空中盤旋，尋找目標(biāo)，眼見機頭對上了他們，石茂成猛然伸手一把將他拽進(jìn)了草叢，子彈嗒嗒嗒蹭著他們的頭皮掃過去……

石茂成咬牙切齒地對他說：“命不是你小子一個人的，你有爹媽妻兒還有祖國，好好活下去！”

大胡子兵無奈地呵呵笑說：“誰不想活呀？可那要有好命呀！我見的太多了，我的連長都換了好幾個了，嘿嘿，我能活到現(xiàn)在也算福氣了。多謝啦?！?/p>

警報解除后，兩人爬起來，望著遠(yuǎn)去的飛機，大胡子兵一邊整理著武器一邊說：“我原是82團13營3連的，鳥音山一仗連里犧牲得差不多了，剩下的幾個就臨時編到了你們團。我姓姚，姚寶鋼。來，交個朋友。”

石茂成也把手伸過去：“我說怎么面生呢。49團作戰(zhàn)股測繪員石茂成。兄弟呀，一定要好好活著。我敢打賭，這一仗下來，咱們準(zhǔn)能回國?！?/p>

“呵呵，但愿吧?！焙颖氖直鶝霰鶝龅?。

傍晚，天上飄下細(xì)雨。前面?zhèn)髁钆懿角斑M(jìn)，于是部隊加快了速度。姚寶鋼把石茂成的步談機搶下來背到自己身上?？墒遣筷犨€沒跑出多遠(yuǎn)，便有槍聲響起來。有人大喊：“狙擊手，隱蔽——”石茂成順勢滾到一個炸彈坑里?？吹揭粋€小戰(zhàn)士東藏西躲找不到合適的地方藏身，就招呼他別瞎跑，趕快過來。小戰(zhàn)士沖他一笑，露出一對虎牙，亮閃閃的。眼見他貓腰就要跑到跟前了，一聲槍響，小戰(zhàn)士便一頭栽倒在地上。子彈打在背部，血柱子高高地躥出來。小戰(zhàn)士還沒斷氣，驚慌地喊著：“我中槍了！衛(wèi)生員——”有人提了急救箱跑過去，又是一聲槍響，跑過去的人也倒下了。

僅這一支槍，便把全團人壓在一個山坳里。山里靜得出奇，幾百雙眼睛聚在一起尋找敵槍手。步談機里傳來馬團長的聲音，他壓著嗓門喊石茂成：“測繪員，趕緊給我把敵狙擊手找出來！”

團長下令之前石茂成已將測繪儀舉在了眼前，儀器具備高倍數(shù)的遠(yuǎn)望功能。可是敵人潛伏在樹叢雜草中，加之濛濛細(xì)雨把鏡頭淋得模糊不清，很難看見敵人。石茂成在等待下一聲槍響，只要那罪惡的火焰一閃，49團就會萬彈齊發(fā)，把敵人打成蜂巢。可是槍手再也不開槍了，蒸發(fā)一般。49團的任務(wù)是增援前線，哪有興趣陪一個狙擊手消耗時間？可是這個難纏的家伙偏就這樣跟你耗下去。馬團長心急如焚。就在這時，一個戰(zhàn)士突然站立起來。石茂成一驚，大喊：“老姚！姚寶鋼，快回來——別這樣……”姚寶鋼轉(zhuǎn)過頭，沖石茂成平靜一笑，吸了一口煙，大聲說：“同志們，替我多殺敵人！”話音剛落，敵人的槍響了，他應(yīng)聲倒地。與此同時，上千發(fā)憤怒的子彈射向罪惡的槍手……

石茂成上前抱起姚寶鋼，這個剛認(rèn)識不久的戰(zhàn)友已停止了呼吸。他手里的煙還沒有滅，鮮血從頭上流到了他的胡子里。石茂成把煙從他的指縫里抽出來，放到自己嘴里接著抽。團長走過來，問身邊一個干部：“他是幾排的？叫什么名字？”干部疑惑地說：“還不太清楚，像是新編進(jìn)來的?！笔蓪F長說：“原82團13營3連，姚寶鋼?！笔烧铝怂臉?。

“你們埋掉后做個記號，仗打完了，我要給他立碑……”馬團長說。

四

入朝前，石茂成是打了復(fù)員報告的。安徽老家來信說，鄰村的六妮子托人上家來提親，指名要嫁給豁嘴溝子老石家的三兒子石茂成。接到這封信他高興壞了，像只燙了屁股的猴猻一跳三尺高。他見過那姑娘，漂亮，皮膚白細(xì)豬油似的，眼睛純凈鮮亮泉水似的。記得他離家當(dāng)兵時她只有十四歲，一眨眼四年過去了，還不知她變成什么樣兒了呢。在家鄉(xiāng)那會兒，每當(dāng)他隨父親扛鋤下地時，總能看見她夾著一個小書包去鄉(xiāng)里私塾念書。她蹦蹦跳跳地走在村邊那條長滿雜草的小泥道上，可愛極了。她家有地也有錢，石家租種著她家的地，日子勉強過下來。她偶爾也拾糞割草，見人就笑，不太像個地主的女兒。風(fēng)吹日曬的她總也不黑，靈秀得像一張畫。

“別看啦，那不是咱們看的?！备赣H催他走。六妮子家高門大宅，養(yǎng)著帶槍的家丁和八頭水牛，爹讓他不要看那女子，當(dāng)然是因為她跟窮人不是一條心。

想不到石茂成當(dāng)了解放軍，六妮子家就托媒人上家里來提親了。媒人說，六妮子就想嫁解放軍，沒別的條件。時至1949年，解放了，和平了，部隊駐扎在河北一個村莊里，白天幫助村民收小麥，夜里學(xué)習(xí)文化。這期間，部隊有不少老戰(zhàn)士復(fù)員回家了。他也二十有五是一個老兵了。這個年齡的老兵有兩種選擇，要么復(fù)員回家，要么留隊提干。但他升職是不可能的，因為他曾是一個國民黨兵，從加入解放軍那天起，就一直很自卑。

他向上級遞交了復(fù)員報告?？墒沁@個報告遞交得太不湊巧了，和戰(zhàn)士們的請戰(zhàn)書、入黨申請書重疊在一起堆放在團作戰(zhàn)室的會議桌上。那是一張皺皺巴巴的小紙，與那些咬破手指一揮而就的血書相比，有如雄獅爪前的一只小老鼠。營長撿起來一看，就罵了一句：“操，到底是個國民黨兵?！笔赡槤q得血紅，一咬牙又把報告收回了。

石茂成被俘前系閻軍下屬某炮兵營測繪中士，太原戰(zhàn)役時被俘。為吸納特殊兵種人才，部隊對他做了調(diào)查后，動員他加入解放軍。

石家五個兄弟，石茂成排行老三，最小的弟弟剛七歲。大別山溝里的一家人，靠租種的幾畝水田還算過得去?？稍诿駠l(xiāng)黨部的眼里，一個個精壯小伙子不服兵役效力國家，守著一畝二分地過清靜日子，這豈能容忍？民國三十六年，鄉(xiāng)保長，也就是六妮子的叔叔帶著保安團闖入石家，攤開一張黃絹為石家老小誦詠：“……黨國兵役法之規(guī)定，新則第一二五條：國家危難在即，國人棄田從軍乃責(zé)無旁貸，理應(yīng)爭先恐后之，兩丁抽一，五丁抽二，乃國之大法、軍之要令……違抗者將疑策反之嫌，予以捕之，誅殺無論……”

保長的文令尚未念完，石家兄弟早已鳥飛獸散。兵役猛于虎，十丁九不回，兵荒馬亂的年月誰愿意去給腐敗無能的國民黨政府送死？

“跑了和尚跑不了廟，老子不信石家壯丁就‘抽’不動?！编l(xiāng)保長一干人提著麻繩天天蹲守在石家的炕頭上。他們先抓了二哥，又抓了四弟，一大家人眼睜睜地看著今天少一個，明天又少一個。但他們依舊不肯罷休，使狠招把石茂成年僅七歲的小弟弟也捆走了。一個尚未成人的細(xì)伢子哪里充得了軍，受得了這份驚嚇？爹媽跪在保長面前苦苦哀求。保長道：“放人可以，拿你家老三來換吧，我就看他長得精神是塊好料。老石頭不瞞你說，你家老三石茂成要是在部隊里錘打錘打，一定會有大出息，到時說不定扛個連長營長的軍銜回來，謝我還來不及呢，不信咱們走著瞧?！?/p>

石茂成被捆走的那天大雨傾盆，同行的十幾個壯丁被一條麻繩串著。鄉(xiāng)親們披著草席子都出來送他們。在人群里他看到了六妮子，她戴著一頂大大的斗笠目不轉(zhuǎn)睛地看他。他恨她的家里人，也開始恨她，可是六妮子那張美麗的小臉讓他怎么也恨不起來。他搖一下臉上的雨水把胸膛挺起來，依舊沖六妮子笑了一下。姑娘沒有笑，那雙大眼卻噙滿了淚花，那淚花清亮清亮的，把雨水襯得很渾濁。押送兵推了他一把：“趕緊走吧，你爹媽為你哭得死去活來，你還笑，傻乎乎的盯著人家大姑娘不撒眼，花癡呀你！”

在國軍部隊，上級見石茂成身強體壯腦子靈，就派他去唐山炮校學(xué)習(xí)測繪。一年的學(xué)習(xí)剛畢業(yè)，內(nèi)戰(zhàn)就打起來了。太原那場戰(zhàn)斗，哥哥死在炮火里，他成了俘虜，轉(zhuǎn)身又加入了中國人民解放軍。隨著部隊過長江打南京戰(zhàn)上海沿長江西上，下了安慶碼頭又開進(jìn)皖南山區(qū)圍剿殘匪，這一下，離他的家鄉(xiāng)只有一步之遙了。他向上級申請，想回家看看老人。自被抓了壯丁以后，家里人還不知他是死是活，父母哭著送他的情景想起來就讓他撕心扯肺，還有六妮子，那雙淚眼讓他魂牽夢繞。上級同意了，給他批了半天假。

“……回去后，代我們?nèi)珗F向你爹媽和鄉(xiāng)親們問好?！瘪R團長囑咐他槍要背上，“這里流竄殘匪活動猖獗，路上注意安全，你可是咱們軍隊不可多得的人才呀?！毕胂胗终f，“把我的馬也騎上吧。”石茂成心中的喜悅瞬間就變成了兩行熱淚滾落下來，共產(chǎn)黨真好，部隊里的干部人情味真足。

石茂成騎著高頭大馬身挎美式湯姆森沖鋒槍走進(jìn)村里。很多人圍上來觀看。到家后，村里的那條小道已塞滿了人，比抓走他的那天人要多得多。他四下尋找，希望能看到六妮子。下馬的時候，馬前蹄一躍，響亮地叫了一聲，嚇得鄉(xiāng)親們匆忙往后閃。乖乖，這馬真是生猛得很。他喊爹娘哥弟，可是只有爹一個人從屋里走出來，還沒到他跟前爹就軟下了。他忙上前攙起爹，還不到六十歲的人弱得就像一塊糟木頭。爹的哭聲很大很難聽，邊哭邊說：“一家人抓了五個，一個也沒回來?！彼麊枺骸澳锬?？”爹說：“自你們被抓后你娘就瘋了，她天天站到村頭盼你們，眼睛都盼瞎了。去年冬天，她凍死在村邊……”爹突然止住哭聲，“兒子，你要是有種，就去把那個鄉(xiāng)保長一槍崩了。他住在鄉(xiāng)里?！?/p>

石茂成一咬牙，摘下槍嘩啦一下把子彈推上了膛，村民們給他讓開道，孩子們喊：“都去看呀——大兵茂成哥要去殺鄉(xiāng)保長啦！”

走到村口，有個人拽住了他的馬。這人說：“大侄子，有人托我給你帶話，叫你不要去殺人。她說你是解放軍不是土匪，再說那個鄉(xiāng)保長已經(jīng)被人民政府關(guān)起來了?！笔赡X子冷靜下來，想想后果他生出一身汗，問：“叫你帶話的人是誰？”

“你心里應(yīng)該知道。”說話人是六妮子家里的長工春喜。石茂成問：“帶信人自己咋不來？”春喜就用下巴往前一指。石茂成便看到村頭的老樹下站著一個女人。他催馬過去，心跳如鼓。六妮子一直低著頭不說話，他們就那樣默默地站著。她往他的口袋里塞進(jìn)五個雞蛋。六妮子只說了一句話：“等你回來?！?/p>

五

黎明時分，49團接近天德山。他們還是來遲了，天德山于三小時前失守。

沿途，突圍出來的62師殘部整整三千多人一支硬邦邦的隊伍已經(jīng)湊不夠一個連。一百多人近一半是被人抬著或攙著走的，他們衣不遮體，面孔炭黑，凝固在身上的血散發(fā)著腥臭和焦煳味……仗怎么打到這樣慘的地步呢？天空濛濛，秋雨越下越大。

49團沒有接上陣地，只好原地待命，靜靜地散伏在一條干涸的江堤上。團部在一個臨時搭起的簡易帳篷里安頓下來。石茂成整理著他的儀器和繪圖紙，還好，儀器沒有進(jìn)水，繪圖紙也沒有淋濕。馬團長正在接受師長電話的訓(xùn)斥。師長大發(fā)雷霆，嫌49團走得太慢，沒有及時趕到增援造成陣地失守，在這個節(jié)骨眼上，給咱們師丟臉……

馬團長有點委屈：“師長，我們一路上都被敵機狂轟濫炸，韓軍到處圍追堵截，狙擊手不斷騷擾，傷員都丟在路上了……我們已經(jīng)盡了最大努力……”

師長更火了：“我不聽你解釋，仗打不好就拿你問罪。你們先原地待命，讓同志們好好休息，隨時接受新的任務(wù)。你后面就是想立功，也是立功贖罪！”

團長不吭聲了，直到師長火發(fā)得差不多了，他才又開口：“師長，還有件事我要請示……”

“有話快說?！?/p>

“我想為一個戰(zhàn)士請功，他姓姚，叫姚寶鋼，原82團13營3連的……”

“現(xiàn)在不是表彰的時候?！睅熼L打斷他，“等打完這一仗，書面寫一個材料報上來。對了，軍政治處下來一個攝影干事叫張文彬，跟‘志八’坦克團到前線來做一些采訪，你接應(yīng)一下，一定要注意他的人身安全?！?/p>

“是！”馬團長掛了電話，自語道，“操，一個文職人員上來湊什么熱鬧，添亂嘛。”見石茂成在一邊擦拭儀器，就問，“你跟姚寶鋼很熟是吧，等打完這一仗，你給他寫個材料報‘志司’?！?/p>

“我們也是剛認(rèn)識。這是他的槍。”石茂成把槍遞過去說。

團長接過槍，見槍托上刻有姚寶鋼的名字，還有血跡?！昂煤帽４嫠?，等戰(zhàn)爭結(jié)束了，把它送到博物館去?！?/p>

“是！”石茂成回答。

天已放亮，秋雨依舊下個不停。江堤上彈坑累累，被雨水澆滅的戰(zhàn)火煙霧渺渺，炸毀的軍車、炮架和死去的馬匹遍布曠野。

石茂成被雨水淋得打抖，心想，這樣淋下去非病倒不可，測繪員是部隊的眼睛，他可病不起。舉目四望，不遠(yuǎn)的地方一輛毀掉的汽車旁躺著一具韓軍尸體，就悄悄爬過去，把尸體上的衣服扒下來穿到身上，身子一下就暖和許多。

遠(yuǎn)眺天德山，能望到插在山上的星條旗幟和垂山而下的標(biāo)語，高音喇叭里播放著國民黨的宣傳，不時傳來那首似曾熟悉的民國音樂《何日君再來》。三年前，石茂成在國民黨唐山炮校學(xué)習(xí)時，這首歌始終伴隨著國民黨官兵的腐敗和荒淫。此刻，他們又用這樣的歌曲來軟化志愿軍的意志。

廣播聲遠(yuǎn)遠(yuǎn)地傳過來：“……大陸官兵弟兄們，中、美、韓三國已經(jīng)在板門店談判，不要再作無謂的犧牲……中華民國光復(fù)大陸指日可待……放下武器吧大陸兄弟們，棄暗投明是你們的唯一選擇，美軍獎勵義舉，優(yōu)待俘虜，美金和美女恭候你們……”

不知是哪個連，一梭子機槍子彈狠狠打過去。廣播頓時啞了。

“誰在打槍？不想活了是不是！”團長大怒。全團迅速向東轉(zhuǎn)移了五百米。部隊剛離開堤岸，幾十發(fā)炮彈就傾瀉到了堤岸上。

49團很快接到新的指令。

距離天德山左側(cè)以北一公里處，一座小山丘尚在我軍手中，師部命令49團火速趕往那里。那個小山丘之所以能夠守到現(xiàn)在，是因為附近有一個村莊，朝鮮老鄉(xiāng)人拉肩扛，冒死把糧食和彈藥背了上去。加之當(dāng)?shù)匾恢в螕絷爡f(xié)助山上的部隊抵抗，這才堅守下來。但是小山丘依舊危在旦夕，隨時都有丟掉的可能。

傍晚，49團戰(zhàn)士躍出堤壩，由一個朝鮮女青年做向?qū)?，火速向小山丘靠近。朝鮮女青年是當(dāng)?shù)匾粋€游擊隊員，叫金仁順。團長見她穿一身白色的民族長裙，就說：“這顏色目標(biāo)太大?！彼南聮咭谎?，看到石茂成身上的敵軍軍服，就讓他脫下來。石茂成把衣服送到朝鮮姑娘手里的時候，心里咯噔一下：她怎么長得恁像六妮子？眼神好溫暖。

凌晨，49團抄近路搭人梯翻過一座陡峭絕壁，成功抵達(dá)目的地。

小山丘面積約一千多平方米，因海拔高度605米，故稱605高地。它與天德山遙相呼應(yīng)，軍事地位特殊，一旦失守，唇亡齒寒。

六

林：您與49團一同上的高地嗎？石茂成在干什么？

張：不，49團上去的時候，我跟“志八”坦克團緊隨其后，可是坦克被一座陡峭的山巒擋住了去路。我們的坦克沒能到達(dá)那里也是導(dǎo)致高地失守的重要原因。我們步行兩個小時后才到，那時我還不認(rèn)識石茂成。

林：據(jù)說他們打得很慘烈。

張：很慘烈。在我上去的幾個鐘頭前，49團剛剛踏上605高地，就與美騎1師的一個營撞了個正著。很遠(yuǎn)我都能聽到槍炮聲和慘叫聲，火光燒紅了整個夜空。都說美國兵怕死，這樣說太籠統(tǒng)。首先他們訓(xùn)練有素，很會打仗，不硬沖，身后也沒有督戰(zhàn)隊什么的，坦克飛機與步兵人機合一配合得相當(dāng)默契。擒拿格斗等個人技能也很全面，一對一我們很難是人家的對手。但是他們也有弱點，太機械，沒有坦克的護送他們不會進(jìn)攻，沒有毀滅性的炮擊他們也不輕易上山，主要戰(zhàn)術(shù)是靠機械化大面積平推，不懂得穿插和機動靈活的戰(zhàn)略調(diào)動。他們抵擋不住我軍前赴后繼、排山倒海式的沖鋒，特別是短兵相接，敵人的炮火和飛機立刻失掉作用，加上我們?nèi)硕?，將敵人分割切塊，消滅得干凈利落……

林：石茂成一定也在參加戰(zhàn)斗。

張：是的，他一定在，戰(zhàn)斗從夜里打到天明。在打退了敵人幾次進(jìn)攻后，陣地暫時平靜下來，這時我才上去。敵我雙方的尸體布滿了山丘。

林：你是在什么時候認(rèn)識石茂成的？

張：在坑道里。我見到他時，他正趴在一個木箱上繪圖。真正認(rèn)識他，應(yīng)該是在49團接到師部下達(dá)的偵察任務(wù)之后……

高地極靜，火紅的太陽即將落山，偶爾有一只受驚的孤鳥從山丘上掠過，叫聲凄涼。安靜，就意味著更慘烈的惡戰(zhàn)即將到來。黃昏，指揮部來電：命49團在把守605高地的同時，迅速測得天德山的實際高度，了解敵軍火力配置和兵力部署，在第一時間上報我炮兵所需要的一系列數(shù)據(jù)和方位……很顯然，志愿軍攻打天德山，志在必得。

這幾乎是給石茂成單獨下達(dá)的命令。身為測繪員的他，首要任務(wù)就是探測敵陣地火力點，繪制戰(zhàn)場地形圖供指揮者使用。在長達(dá)一個月的激烈交戰(zhàn)及美軍的狂轟濫炸之下，天德山的海拔高度已不再是朝鮮地圖上原有的數(shù)字了，初步斷定，在原有的高度上至少下降了三分之一。要獲得這些信息資料，石茂成必須深入敵陣地前沿偵察勘測。

潛伏從深夜4點開始。

臨行前，馬團長對石茂成說：“本想派一個偵察排掩護你，可那樣目標(biāo)太容易暴露。讓姜股長和兩個工兵同志配合你更好一些，有事你們商量著辦。時間很緊，敵人也在等天亮觀測咱們，就看誰出手快了?？墒侨思矣酗w機，好測，咱們沒有，只能摸到人家眼皮子跟前去。你是咱們團唯一懂測繪的人，保護好你自己關(guān)系到這場戰(zhàn)斗的成敗，你明白嗎？”石茂成立正道：“明白?！瘪R團長平時說話很硬朗，此時卻很軟，軟得讓人覺得有些悲觀。他親切地整理著石茂成肩上的步談機背帶，重重地拍了拍他的肩膀說：“今夜就看你的了，這一仗要是拿下來，咱們就能凱旋回國了。”石茂成眼前一亮，“回國”這兩個字就像注進(jìn)他體內(nèi)的一針強心劑。他又一個立正：“請團長放心，我保證完成任務(wù)?！眻F長滿意地點點頭：“我等你活著回來，當(dāng)然更重要的是，你要帶著勘察成果回來。”轉(zhuǎn)身又對身邊的姜股長說，“配合石茂成探測敵情是你們的第一方案；如有意外，就抓俘虜獲得信息，這是第二方案，明白嗎？”說罷一揮手，下令出發(fā)。

一行人轉(zhuǎn)身消失在冰冷的黑暗里。石茂成緊隨姜股長，身后是兩個工兵連戰(zhàn)士，他們把他夾在中間護衛(wèi)著。剛邁出坑道口，石茂成就結(jié)結(jié)實實地摔了一跤，啃了一嘴泥。他的心臟跳動得很厲害，被回國撩撥起來的戰(zhàn)斗激情瞬間又暗淡下去。他也是一個有四五年兵齡的老兵了，這還不算在閻錫山部隊的軍齡，他明白自己為什么會緊張，此行是虎口拔牙九死一生啊。入朝一年，他的身邊有多少鮮活的生命永遠(yuǎn)留在了這塊異國焦土上，回國，是一個多么昂貴的奢望和奇跡。他緊握雙手，滿滿地攥著兩把冰冷的汗水。

越過干涸的錦江河床，小心爬過一道雷區(qū)，又匍匐前進(jìn)了大約一公里草地，之后，他們紋絲不動地趴在潮濕陰冷的草甸子上。眼前，不足一百米的地方，便是天德山敵軍的前沿哨所。時至深秋，冰冷的夜風(fēng)裹挾著尚未散盡的硝煙和腐尸味兒，從天德山口強有力地吹過來，發(fā)出嗖嗖的抽打聲。他們依然身著夏季單衣，感到寒潮刺骨。等待，他們焦灼地等待著，等待天明。只有天明，才能夠用測繪儀觀測天德山的海拔高度和密布在山上的明碉暗堡。只要石茂成在第一時間繪制出一張準(zhǔn)確的地圖，并將數(shù)據(jù)上報指揮所，我軍炮兵陣地的集群炮種立刻就會萬彈齊發(fā)，總攻開始，八一軍旗飄揚在天德山頭只是一個時間問題。石茂成背有一個蘇式步談機，腰間掛著標(biāo)測儀和繪制本，一測一報，兩樣?xùn)|西缺一不可。步談機上的指示燈一明一暗，姜股長摳了塊泥巴糊在上面。

七

沒有想到的是，除了三個專門護送石茂成的同志外，身后還悄悄地跟過來一個人，這人就是軍政治處下來的宣傳干事張文彬。整整一個白天他都跟在馬團長屁股后頭，時拍時寫地忙著自己的事兒。張文彬白白凈凈，戴一副眼鏡，脖子上系著條很厚的毛線圍巾，愛笑，見了誰都抬手打招呼，也不管人家理不理他，一看就是個沒有經(jīng)歷過戰(zhàn)斗、沒吃過什么苦的文化兵。在暫時沒有戰(zhàn)事的605高地上屬他最歡快，這里看一看，那里鉆一鉆，跑動時，屁股后面的茶缸子叮當(dāng)直響。別人光著膀子挖坑道，他舉著相機拍坑道；別人擦槍校炮，他就拍擦槍校炮，拍完了笑著沖人家敬一個不太標(biāo)準(zhǔn)的軍禮。大家也笑，心說，文化人呀你就好好笑吧，仗一打起來哭你都來不及。那天的伙食不錯，炊事班里的紅燒豬肉給得很足，據(jù)說是這個宣傳干事用他手上的一塊金表換了朝鮮老鄉(xiāng)一頭豬。宣傳干事湊到石茂成的桌前看他繪制高地圖紙，不時插上一兩句，都是些外行話。石茂成也不吱聲，只管做他的，見張文彬腰里別著一支小口徑勃朗寧，心想，就這寶貝還能打仗！

就在決定組成勘測小分隊時，這個不知深淺的大男孩突然提出他也要去。他臉上的表情是那樣干凈和快樂，輕松得像是要上什么地方去旅游。團長頓時周身火不打一處來，厲聲道：“不行，你不能去！簡直胡鬧！”等布置完任務(wù)，勘測小分隊消失在了黑夜里，團長驀然發(fā)現(xiàn)不對勁，那小子怎么也不見了？他頭皮一炸，立刻呼叫石茂成的步談機讓張文彬接話筒。正在夜色中摸索前進(jìn)著的石茂成一愣，什么張文彬？這才知道，他們身后竟然還跟著一個人。待張文彬追上來后，石茂成摘下耳機和話筒遞過去。

“……胡鬧，你知道他們?nèi)ジ陕飭?？去虎口拔牙。你要是有什么不測，我怎么向師長交代？無組織無紀(jì)律，立刻返回！”團長有點氣急敗壞了。

張文彬不依不饒：“團長，我也是一名志愿軍戰(zhàn)士，保家衛(wèi)國也有我的一份責(zé)任。祖國和人民渴望看到最前方的報道，渴望看到我們的軍隊是怎樣打敗美國佬的，如果沒有真實的照片，怎么有說服力呢？團長，不要小看我的這架相機，要讓全國乃至全世界真實地知道和真正認(rèn)識這場戰(zhàn)爭，它的作用可遠(yuǎn)遠(yuǎn)勝過一個團、一個師呀。還有，我懂英語和法語，要是抓到了俘虜，我的作用就更大啦?！?/p>

石茂成覺得這個人雖然看上去有些單純、散漫，但很有個性，居然不怕死，難道他不知道這里有多危險嗎？那些黑白圖片真的比生命還重要嗎？團長也愣了一下，半晌喊了一聲：“好小子，有你的！那你一定要注意安全！記住，活著回來老子敬你一杯酒！”

“那你可欠了我一頓酒??！”張文彬興奮地說，“謝謝團長，我絕不會拖累大家的?！?/p>

他把話筒遞給石茂成，還沖他擠了擠眼。石茂成也被他的輕松感染了，問：“張干事，你費勁拍這些照片真能頂?shù)昧艘粋€師？我不太信?！?/p>

張文彬看他一眼，笑說：“一兩句也說不清楚，慢慢你就知道了?！?/p>

“少說話，注意警戒?！苯砷L嚴(yán)厲地制止了他們。

憑借美軍不斷向天空射出的照明彈，石茂成能夠看到身邊的草依舊綠著，一層薄薄的秋霜浮在葉面上，看上去朦朧得有些眼暈。

“注意觀察?！苯砷L捅了他一下，壓低嗓門說。東方在期待中漸漸亮起來。那亮是跳躍式的，石茂成一眨眼，它亮一下，再一眨眼，它又亮一下，玫瑰色的晨霞很像他家鄉(xiāng)傍晚時的樣子。天德山的輪廓逐漸清晰，掛在滾桶狀鐵絲網(wǎng)上面的罐頭盒被風(fēng)吹得叮當(dāng)響。除此之外，山上看似一片死寂，實際上卻密布著無數(shù)平射高炮、機槍和狙擊手。

待能見度基本達(dá)到測繪標(biāo)準(zhǔn)后，石茂成艱巨的工作就開始了。他從身邊找到一塊平穩(wěn)的石頭，取下斜挎在身后的測繪儀平放在上面，對準(zhǔn)鏡頭旋轉(zhuǎn)金屬鈕，天德山一下被拉近，崩塌似的撲面而來，纖毫畢現(xiàn)。當(dāng)一個個準(zhǔn)確的數(shù)據(jù)將要躍然紙上時，鏡頭里突然出現(xiàn)了一輛裝甲巡邏車，轟隆開來。石茂成他們把臉緊緊貼在了地面上，頭上、身上披戴著的草圈和草篷與周圍的雜草融為一體，加之朦朧的晨霧做掩護，裝甲車幾乎是擦著他們的頭皮開了過去。剛松一口氣，轟鳴聲戛然而止。裝甲車在他們身邊不遠(yuǎn)的地方停了下來，跳下兩個美國兵，解開褲子就撒尿，熱烘烘的臭味裹挾著酒氣散漫在晨霧里。這時，石茂成居然聽到了張文彬的相機微弱的快門聲。真是個不知深淺的人！好在敵人什么也沒聽到，裝甲車很快就開走了。石茂成長吐一口氣，定下神來，準(zhǔn)備重新調(diào)整儀器，可是又出現(xiàn)了新問題。晨霧突然變得濃密起來，它們從西邊靜靜地飄移過來，無聲而隆重，迅速吞沒了眼前所有的世界。

姜股長從地上坐起來：“老天爺跟咱們較上勁了，再往后拖，天就更亮，霧一散我們就會徹底暴露了。老石，你的儀器指望不上了，實施第二方案吧。小戚、小霍，趁濃霧咱們摸上去，抓個舌頭帶回去什么都有了?！?/p>

兩個工兵戰(zhàn)士點點頭，跟著爬起來。張文彬看看姜股長，又看看石茂成。他不知道這個突然改變計劃的行動是否可行，對他的拍攝工作是否更有意義。姜股長拔出腰間的匕首，為不讓其反光，又在地上抹了兩把濕泥，接著對張文彬說：“張干事你原地不動，在這里等我們。等抓了俘虜后，你幫著我們審，你不是懂英語嗎？其余的成箭角隊形，準(zhǔn)備戰(zhàn)斗?！?/p>

張文彬一把扯住姜股長：“我還是跟你們一起去吧?！?/p>

姜股長堅決道：“不行，戰(zhàn)場不是游樂場，還能你想怎么著就怎么著？剛才你差點要了我們的命你知道嗎？那玩意兒你再弄出響聲我們就全完了?！?/p>

“可這也是我的工作?！睆埼谋虿环u。姜股長惱怒了：“我不想在這里批評你，可你也應(yīng)該對我們負(fù)有一定的責(zé)任，至少不要拖我們的后腿你明白嗎？石茂成！你還趴著干嘛，你以為你也很重要是不是？你已經(jīng)沒用啦！”兩個戰(zhàn)士捂著嘴笑。“跟我上。”姜股長一貓腰就鉆進(jìn)了霧里。

張文彬坐在原地，表情很難看，心里很復(fù)雜，自責(zé)、自尊心還有突如其來的恐懼同時煎熬著他。他開始后悔跟他們來了，怕自己這樣下去又不知要闖多大的禍呢。他想回到高地上去，可是四周奶水般的濃霧讓他沒了方向感。他覺得有很多眼睛正在注視著他，黑洞洞的槍口瞄向他的腦袋，死亡隨時降臨……他坐立不安，恐懼如山一般沉沉地擠壓過來，他的身體開始發(fā)冷，顫抖不止。不行，我要離開這里，離開這里……他心里不停地說著，又拔出腰間的手槍握在手里。可是返回的路在哪里？他在原地轉(zhuǎn)了幾圈，確定了一個方向，便跟著感覺在霧里瞎闖起來。突然，前方有動靜，像是腳步聲。遭啦，遇上敵人了。他舉起槍就扣動了扳機……

八

四人貓腰前行，濃霧把他們裹得嚴(yán)嚴(yán)實實，打濕了他們的衣服和臉?？諝饫锍瞬菪任逗拖鯚煔馕吨猓还扇馐称返奈兜离[約飄過來。這說明敵人的陣地就在眼前，順利的話他們說不定還能弄份早餐吃吃。

有些事情總是讓人不可預(yù)料。本以為憑借濃霧擒拿敵哨應(yīng)該沒什么問題，這也是姜股長的強項?？删驮谒麄兗魯噼F絲網(wǎng)摸上敵哨石階的那一刻，身后突然傳來一聲槍響。是小口徑勃朗寧手槍的聲音！四人一愣，操，這個攝影干事在干什么？更要命的是，濃霧突然在眼前斷了，斷得讓人猝不及防，就像握在別人手里的肉包子，恰到好處地一掰，幾個肉餡鮮活地亮在白日之下?！霸愀?，撤！”姜股長的話還沒落音，敵陣地的機槍就響起來，巨大的槍聲震耳欲聾。姜股長一頭栽倒在地上，兩名工兵戰(zhàn)士也像麻袋似的沉重倒下。石茂成猛地往后一仰，但他并沒有中槍，要是再晚一點倒下他也完了。耳邊發(fā)出強烈的呲呲聲，他慌亂地爬到姜股長身邊，想趕緊拖他往回撤。湊近一看，姜股長眼睛大睜，腦門上一個大窟窿，血呲呲地噴射出來。另外兩個戰(zhàn)士的胸上、背上均被傾瀉過來的子彈打成了蜂窩狀。石茂成聽到了嗚里哇啦的說話聲，一大群敵人正從戰(zhàn)壕里爬出來。子彈雨點似的掃射過來，射到已經(jīng)犧牲了的戰(zhàn)友身上。他端槍往后爬，但沒有開槍，他知道只要槍一響，自己就會立刻暴露。他不能死，他的任務(wù)還沒有完成，而且他還要回國……他半滾半爬地向后退著，好在身后的霧氣并沒有完全散盡，他又再次鉆進(jìn)霧里，鉆出鐵絲網(wǎng)，一路狂奔。石茂成大口地喘息著，悲痛著。他媽的！空氣里仿佛飄蕩著一股血腥味。身后的敵人嗚里哇啦叫著，叮叮當(dāng)當(dāng)?shù)胤胖鴺?，子彈鉆到身邊的土里吱吱地直冒白煙；裝甲車在霧里橫沖直撞，機槍盲目地掃射著。他抱著身上的步談機和儀器拼命跑，壓著嗓門喊叫：“張文彬——張文彬，快跑，裝甲車……”他拔出腰間的手榴彈，擰開保險蓋。如果裝甲車追上來，他只有與敵人以死相拼。張文彬已不在原地，這個人剛才為什么要打槍？暴露了行動他就消失得無蹤無影了。

石茂成一口氣跑過雷區(qū)（好在來時兩個工兵戰(zhàn)士在雷區(qū)做了記號），又一口氣跑到河邊，跳下干涸的錦江河堤，回頭再看，敵人沒有跟上來。他一下子癱軟下來，趴在河堤上大口干嘔。他背著二十斤重的步談機、步槍和儀器一口氣跑了兩公里，肺都要跑炸了。慢慢地，世界靜下來，靜得像噩夢里的風(fēng)景?？墒撬男膮s靜不下來，滿腦子都是姜股長他們死去的那一幕。

“你回來了？”突然有人說話，讓驚魂未定的石茂成再次失色，匆忙舉槍，回頭看到一個毛茸茸的家伙站在面前?！皠e開槍，是我！”定神一看，是張文彬。原來他也在河堤上貓著。他脖子上的圍巾已被一張很大很新鮮的狐貍皮所代替，散發(fā)著野生動物的腥土味。他的兩只血糊糊的手上捧著一本破舊的英漢小字典，詫異地看著石茂成：“你咋一個人回來了？俘虜呢？姜股長他們呢？我還等著當(dāng)翻譯呢。”

石茂成不想說話，說不出來。

“你受傷了！”張文彬看到石茂成身上有血，忙掏出紗布要給他包扎。石茂成擋住他捧過來的紗布：“不，這不是我的血，是姜股長他們的……”他鄙視地看他，“剛才，你為什么要開槍？”

“我好像發(fā)現(xiàn)敵人摸過來了，霧里什么也看不清，就開了槍，走近一看，竟然打死了一只狐貍……你看，這毛色多好。我把皮扒下來了，打算帶回坑道里給傷員當(dāng)墊子?！?/p>

石茂成有氣無力地?fù)u頭：“你……唉，我真不知該怎么說你……”

這時，步談機里傳來馬團長的聲音：“洞幺洞幺請回答，我是延安我是延安……”

石茂成接過話筒：“我是洞幺……我是洞幺……”

“你們現(xiàn)在怎么樣了？天已放亮，請速報數(shù)據(jù)，炮兵陣地正在等待，數(shù)據(jù)，數(shù)據(jù)……”

“洞幺報告……霧大，接近敵陣地時，我們被發(fā)現(xiàn)了，姜股長他們都已犧牲……”

馬團長的聲音突然大起來：“什么……唉，你們是怎么搞的？你還活著是不是？”

“是的團長，我很好?！笔烧f。

“你活著就好，我命令你無論如何盡快報上數(shù)據(jù)，拿不到數(shù)據(jù)提腦袋來見我！”

“洞幺明白……”石茂成帶了哭腔。

通完話后，石茂成又閉了一會兒眼睛，他的門牙狠狠咬在下嘴唇上，血水從牙縫間鉆出來。他站起身來，太陽已升上天空，明亮而溫暖。對面有一個小山坡，山坡上有小松樹和棲息的小鳥，小樹翠綠翠綠的，小鳥嘰嘰喳喳……那么均勻地沐浴在晨光之中。如果不是戰(zhàn)爭，這是一個多么美好的早晨，可是此時……他晃晃腦袋，不肯再往下想去，只在心里嘀咕了一句：六妮子，弄不好你就不用再等我了……

張文彬又不合時宜地搭腔問道：“你剛才說什么？姜股長他們……他們都犧牲了？是怎么……”

石茂成回過頭，很厭煩地看了他一眼。他很想說，你胡亂開槍破壞了我們的計劃，暴露了目標(biāo)，他們的死你是有責(zé)任的。但是，張了張嘴話又吞了回去。他不忍心埋怨這個大孩子，說出來除了給他增加心理負(fù)擔(dān)制造終身悔恨外，還能怎么樣？他只淡淡地說：“別再問了，他們都死了?！苯又溉淮蠛鹨宦暎八懒四忝靼讍?！不會再回來了。”

張文彬被他的吼聲和怪異的神情嚇了一跳，睜大眼睛望著他。

“你應(yīng)該先搞清楚什么是死亡和戰(zhàn)爭再來戰(zhàn)場?！笔衫淅涞卣f，“放開我，原地待著不許離開，聽到了沒有！”此時石茂成對張文彬煩透了，他沒有時間再多啰嗦，甩開張文彬的手，迅速爬上小山坡。

天德山在視野里一覽無余，石茂成迅速支起測距儀攤開圖紙。能夠放大5000倍的測距儀在清澈的陽光下把敵目標(biāo)看得一清二楚，每一個碉堡和工事都盡收眼底。他迅速將數(shù)據(jù)標(biāo)在了圖紙上，手臂因激動顫抖得厲害。踏破鐵鞋無覓處，得來全不費功夫，要是早知道有這么一個小山坡，根本用不著摸到敵人跟前造成那么大的傷亡，姜股長他們死得太可惜了。他取下步談機的話筒，準(zhǔn)備向炮兵陣地上報數(shù)據(jù)。

可是，就在石茂成呼叫的瞬間，測繪儀反射的光線暴露了他，千米之外的一個暗堡里一排密集的子彈掃過來，他的頭部和左臂膀同時中槍。一陣劇烈的疼痛，他從山上滾到了河床下……

問題嚴(yán)重的是，數(shù)據(jù)在關(guān)鍵時刻沒有及時報上去。

幾乎與此同時，敵人的炮火響起來，開始進(jìn)攻了。萬發(fā)炮彈從天空劃過，海嘯一般落向605高地。

九

石茂成不知昏迷了多久。他隱約覺得自己好像看到了藍(lán)色的天空和飛翔的白鴿，天空真藍(lán)，就像他家門前的那池魚塘，世界真靜，有一個人在俯視他，很近，他長著一雙變了形的大眼睛，身影高大如佛，嘴如簸箕一張一合不知道在說些啥……他是誰？一個生硬的東西頂在石茂成的嘴上，接著一股冰涼柔軟的細(xì)流滑進(jìn)他的喉嚨。他感到了風(fēng)吹草動，感到了疼痛從頭上襲來，嘴里有腥咸的味道，耳朵里有蜂鳴……石茂成終于認(rèn)出頂在嘴上的是一只水壺，脫落了綠漆的水壺被一只大手抓著，是張文彬的手，他的聲音從遠(yuǎn)方一點一點傳過來，放大，再放大……

“老石呀老石你到底醒啦，可把我嚇壞了，我以為你死了。你要是死了，任務(wù)怎么完成？好家伙，你的腦袋真硬，子彈順著你的頭皮犁了兩條大肉溝子，愣是沒有找著鉆進(jìn)去的地方，嘿嘿，你真命大?！?/p>

張文彬這一笑把石茂成徹底拽到了人間，世界驟然變得嘈雜而骯臟。炮彈的呼嘯和巨大的爆炸聲震耳欲聾，天空變成了鉛灰和猩紅……原來那藍(lán)天只是他昏迷中的一個幻象。他掙扎著坐起來，腦袋膨脹，疼痛欲裂，抬手一摸，頭上已被張文彬纏滿了繃帶。

張文彬扶起他，指著西南方向，哭喪著臉對他大聲說：“老石你看，敵人的炮火正在轟擊605高地。咱們的退路斷了，回不去了，怎么辦？”

石茂成眺望高地，那里一片火海。他的數(shù)據(jù)只差幾秒就報上去了，可是敵人搶在了他的前面。造成如此嚴(yán)重的后果，他有不可推卸的責(zé)任。不過，在炮擊的同時，敵軍的炮兵陣地也明顯地暴露在石茂成的眼前。這是一個發(fā)現(xiàn)敵情的大好時機！刻不容緩，他迅速把繪圖本從挎包里抽出來，將敵陣地炮火部署一個一個地標(biāo)上去?！肮啡盏牡戎瓢?！”他狠狠罵道，抬手去抓胸前的話筒，可是——胸前是空的。他渾身一緊，上下摸索，只有槍、儀器和圖紙夾。話筒不在，頭上的耳機和背上的步談機也都沒了。“我的步談機呢？我的步談機呢！”他一臉驚惶地喊了起來。

張文彬慌張地?fù)u頭說：“我不知道，你滾下來的時候，身上就是這些東西?！?/p>

天吶，這節(jié)骨眼上卻出了比要人命還要糟的事。沒有步談機傳送，數(shù)據(jù)就是一紙空文。炮兵正在等他，605高地上的弟兄們正在等他……可是他媽的，偏偏就在這危急時刻，那狗日的步談機跑哪兒去了！石茂成心急如焚地四下尋找。一定是剛才滾下坡的時候從身上分離開了，但除堤上的蒿草、碎石和坡上的幾棵被打斷的小樹外，眼前一片空蕩蕩。天德山上的美軍炮火正在瘋狂肆虐，射向605高地的炮火一次比一次更猛烈，炮火打得讓人揪心。石茂成一躍而起，又要往山上爬，嘴里不停地自語：“狗東西，我會把你找回來，找回來的……”

張文彬聲嘶力竭地大喊：“你瘋了，不想活了，沒看到敵人正在掃射？”

“滾開！”石茂成冷酷地說，“這不關(guān)你的事！”

“可是你的頭上還在流血。要不，我去找吧。”張文彬拉住了他。

“我說過，這不關(guān)你的事！”他焦躁地一喊，鮮血又從頭上的紗布里滲出來。

張文彬死死地攥著他的胳膊懇求：“你要是犧牲了，就是找到步談機又有什么用？我又不會操縱那玩意兒。還是我去吧?！苯又研厍暗南鄼C摘了下來，“要是我死了，就把它轉(zhuǎn)交給我父親。”

父親？石茂成心頭一動，他不知道張文彬的父親是什么人，但知道是那位父親把自己的兒子送上了戰(zhàn)場。他喘了口氣，張文彬說的有理，他要是死了，步談機就是找到了又有什么用？可是他怎能讓一個從未上過戰(zhàn)場的文職干部去為他冒死？石茂成看了張文彬一眼，口氣溫和了許多：“張干事，看得出你也不是個孬種。不過，你別胡來，你沒有戰(zhàn)斗經(jīng)驗，你要是上去會比我死得更快。執(zhí)行命令，好好在這里待著！”

石茂成把張文彬的照相機推向一邊，摘下胸前的波波沙沖鋒槍遞到他的手里，指著前方：“看到那個暗堡了吧，子彈就是從那里射出來的，你拿槍掩護我?！闭f完轉(zhuǎn)身越出堤岸往山上爬。剛一露頭敵人的機槍就壓住了他，他匍匐在地上喊：“快開槍不要省子彈，打連發(fā)，瞄得準(zhǔn)一些，干掉那狗日的機槍手?！笨墒撬砗鬀]有一點動靜，轉(zhuǎn)頭一瞧，只見張文彬端著槍一副無所適從的樣子?！澳憧齑蜓剑　笔纱咚?。張文彬搖頭喊道：“這種新式的蘇制武器我還沒來得及摸過它，我不會，要不，你教教我……”

一個廢兵！要命的時刻，還要給他補一堂軍械課！石茂成慍怒地又滑下堤壩，一把拿過槍：“算了算了，你待著吧，把你的命保護好就是對革命的貢獻(xiàn)?！?/p>

這句話對張文彬的刺激太大了，他一把拉住石茂成：“把手榴彈給我，我去把敵碉堡炸了。”

石茂成哼了一聲說：“還沒等你爬到跟前，就被打成蜂窩煤了！”

石茂成找到一個缺口，伸出槍去，對準(zhǔn)敵碉堡扣動扳機。一陣清脆而猛烈的連射過后，他再次躥出去，爬上山坡?？墒撬倪€擊微不足道，招致了敵人更猛烈的掃射，甚至連迫擊炮也用上了。他判斷這應(yīng)該是敵人一個連的武器配置。照慣例，敵人是要換梭子的，炮轟到一定時候也會停下來，可是今天不一樣，敵人連一點喘息的機會都不給他。最要命的是，槍炮打得這樣激烈，步談機就是不被炸碎也給打成蜂窩了。他開始絕望，如果失去了步談機，數(shù)據(jù)報不出去，他就是活在戰(zhàn)場上又有什么意義？而且，姜股長他們不也白死了嗎？想到死，他渾身打了一個激靈，在炮彈的呼嘯聲中產(chǎn)生了一種幻覺。他媽的，即使老子完成不了任務(wù)，但也不怕死，要是死了，心里也許就沒有這么難受了……這樣一想，他竟然仿佛奇異地解脫了，身子一下子變得輕松起來……

死太容易，只要一站起來，“死”的過程瞬間完成，就像姚寶鋼那樣。他的胳膊開始用勁。只要把這百十來斤撐起來，他便會像一張紙一樣隨瘋狂的子彈飄向空中，那天空一定會湛藍(lán)湛藍(lán)……他開始讀數(shù)，數(shù)到3就隨風(fēng)而飄了，1、2……

張文彬又在下面大喊大叫了。他總是這樣叫個不停。很多新兵都這樣以此來釋放恐懼和壓力，不過，這次的喊叫似乎有些特別，摻雜著興奮的成分，像一只歡快的羊：“……老石，我看到它了，步談機不在山上，它在山下的河溝里躺著吶！”

石茂成苦笑，你無非是不想讓我死而已?；羧灰魂囆臒麛Q頭怒斥：“閉嘴……”

張文彬大叫，滿臉的喜悅：“步談機！你看，不遠(yuǎn)，就在那個河溝里……”石茂成往溝里細(xì)瞧，天吶，是真的，那個像行李一般大小的步談機就躺在河床上。石茂成雙手一軟，全身一下子放松了，呼地溜下山坡。

機器沒有摔壞，它躺在那里，發(fā)著它特有的叫聲，蘇軍老大哥援助的東西就是結(jié)實。師部的呼叫始終都沒有間斷，焦急地傳過來：“……洞幺洞幺黃河呼叫，黃河呼叫……”

石茂成掛上耳機欣喜若狂地喊：“我是洞幺，我是洞幺，我是49團的測繪員石茂成，現(xiàn)在向你報告天德山的測繪情況，現(xiàn)在向你報告天德山的測繪情況……天德山海拔高度852米，山左面150公尺有敵榴彈炮陣地；右側(cè)以南，高度203公尺山腰正北敵碉堡群8座；山后420公尺敵加農(nóng)炮營正在射擊；東南方向敵步兵師正在向605高地集結(jié)……西北方向正北面開闊地伏設(shè)敵暗堡群26座……請求炮兵同志們狠狠打，狠狠地打呀……”他拼命地喊，沒有意識到自己已是淚流滿面。

石茂成把身后的水壺拽過來，痛痛快快地喝了幾大口，把嘴狠狠一抹，一屁股坐在地上。大悲大喜的落差太大，弄得他有點頭暈，這不是夢吧？他呼地一下又站起來，大喊張文彬。張文彬正擺弄著他的照相機。

“我真的還活著嗎？你過來，抽我一巴掌?！?/p>

張文彬上下打量他，傻笑：“當(dāng)然活著，你的頭上還在流血。”張文彬用手抹了一把滲出紗布的血，“瞧，這血還熱著呢?！?/p>

石茂成摸了摸頭上的傷，很疼，蘸了血的手放進(jìn)嘴里，腥咸，于是也傻笑：“沒錯，是真的，真的，我還活著。太謝謝你了，你救了我，救了我的命??！”

張文彬說：“過獎過獎，我連槍都不會打，跟你比，我簡直什么都不會做，太慚愧了?！?/p>

“不，你要是不喊我，我就被敵人打死了。你挽救了咱們這場戰(zhàn)斗，啊哈哈哈……”突然，石茂成止住笑，嘴大張，興奮地一聲炸喊，“聽，咱們的炮！”

來自不同方向的、與敵人炮火完全不同的轟隆聲，一聲、兩聲……接著越來越稠密，排山倒海一般。敵炮陣地瞬間啞了。

他們爬上河堤，看到天德山上升起一團團蘑菇煙霧，敵人的碉堡炸飛了，機槍炸啞了。張文彬跳起來：“炮兵同志打得好！狠狠打——啊！”

石茂成卻蹲在地上，身體顫動得很厲害，一絲莫名的恐懼和后怕緊緊扼住了他的心臟……這一段時間他的頭腦里一片空白，也不知道自己都想了些什么，還是什么都沒想。等心情平靜下來后，他才那么切膚之痛地體會到活著真好，只有活著，生命才會變得昂貴和美妙；只有活著，才能讓他欲望勃發(fā)地那么想去觸摸六妮子的體溫，當(dāng)然還能讓他光宗耀祖——在家鄉(xiāng)，他可是個露過一大臉的人物呀。他是石家的驕傲，背駝了一輩子的父親自他去年榮歸故里之后背就奇特地直起了許多，見了鄉(xiāng)親就拍胸膛：“我的兒子，看見了吧，騎洋馬挎快槍，解放軍！”胸膛前的紅手印一年四季落不下去。上門提親的遠(yuǎn)不止六妮子一個，方圓幾十里的姑娘都知道他是解放軍的技術(shù)人才，聽到他的名字就眼睛放光……

石茂成剛松出一口氣，就聽到聽筒里有人喊他的代號。

是師長。49團已在二十分鐘前與師部失去聯(lián)系，師長焦急地直接喊話詢問605高地的情況。

石茂成正色道：“報告師長，我昨夜離開605高地，前往敵陣地前沿進(jìn)行勘測偵察，在返回605高地途中受阻?，F(xiàn)605高地情況不詳，我們將迅速返回高地，再向您報告具體情況?！?/p>

“洞幺，你為天德山總攻爭取了時間，我代表全師為你請功。到了高地后，你傳達(dá)我的命令，讓你和你的團堅決守住陣地，我們的援軍正在趕往高地的途中?！?/p>

這是石茂成第一次在步談機中直接得到師長的授命，他異常激動，放下話筒后，忽然問坐在地上的張文彬：“我剛才有沒有堅定地回答‘是！首長，保證完成任務(wù)！’？”

張文彬手托著腮望了望他，撲哧一聲笑了：“說了，完全像個鋼鐵戰(zhàn)士！”

十

石茂成和張文彬一路狂奔返回605高地。

石茂成一邊跑，一邊抬頭看著天空中嗖嗖劃過的彈道，聽著我軍的炮彈在天德山上一發(fā)發(fā)炸響。這是在他提供的數(shù)據(jù)的指導(dǎo)下取得的有效戰(zhàn)果，雖然他的測繪遇到層層險阻，耽擱了不少時間，造成了損失，但是大的戰(zhàn)局沒有改變，任務(wù)完成得雖不完美，但他至少不用提著腦袋見馬團長了吧。剛才師長怎么說的？要代表全師為他請功？這是一件多么鼓舞人心的事情呀！等回國見到六妮子，嗨……

然而，展現(xiàn)在眼前的605高地遠(yuǎn)比他們想象的要糟糕得多，整個山岡觸目驚心。

高地上火焰熊熊硝煙彌漫，那些熟悉的百余米坑道、掩體及防御工事均如炒豆一般被徹底炸開?？拥纼?nèi)的支撐木梁和軍需物品在燃燒，一個緊挨一個的巨大彈坑里，兵器裝備和死去的戰(zhàn)馬也在熊熊燃燒。尸體躺滿戰(zhàn)壕，605高地，儼然一座燃燒的墳場。秋風(fēng)陣陣，血腥和焦煳的味道混雜于滿山遍野的煙火之間……

“……馬團長，馬團長——我回來了，你在哪里？”石茂成大聲地呼喊著，深一腳淺一腳地行走在布滿彈坑的山坡上，不時地跳躍或攀爬。腳下布滿了斷裂的槍械和尸體，他不停地翻找查看，希望能找到活下來的人。可是，沒有，戰(zhàn)友們都犧牲了。最后，他找到了馬團長。馬團長是坐著死去的，炸斷了線的電話垂蕩在他頭頂。他靠在一個掩體的沙袋上，頭歪向一邊，軍帽從他的頭上滑下來，胸前的望遠(yuǎn)鏡已被打碎，塵土和公文在四周飛舞。他的正前方是一挺馬克沁重機槍，彈鏈上的子彈還沒有打空，四周散落著成堆的彈殼。他的胳膊僵直地向前伸展，手指與機槍的把柄僅有幾寸的距離，另一只手用力撐在身后的掩體上，試圖要重新歸位握住機槍把手。他耗盡生命的最后一把力氣，將這個姿勢緊繃繃地保持在心臟停跳的那一刻……

“……團長，我的任務(wù)完成得太遲了，我對不起咱們團，我提著腦袋回來見你……”石茂成放聲大哭。他把團長的手放平，合上他的眼，給他戴好軍帽，然后緩慢地站起身來，擦干眼淚，正一下軍帽，哽咽著向團長行禮：“團長，我向您匯報，605高地并沒有丟失，還有兩個志愿軍戰(zhàn)士站在這里。您放心吧，我在，陣地就在，我一定要戰(zhàn)斗到生命的最后一刻！”

石茂成開始搜集武器。他身上掛滿了機槍彈藥、手雷和爆破筒，站到山丘的最高處，放眼遠(yuǎn)看，煙塵在山下卷起，敵人的坦克正在大規(guī)模集結(jié)，更猛烈的進(jìn)攻就要開始……在一處未被炸平的戰(zhàn)壕里，石茂成把槍支彈藥呈弧形一字鋪開：五挺轉(zhuǎn)盤式輕機槍、十幾把彈鼓沖鋒槍、一門反坦克火箭炮、兩箱手榴彈和三只爆破筒……他坐下來，開始往一直不離身的槍匣里壓子彈。這是姚寶鋼的槍。之后，他試圖找一把鐵锨修復(fù)掩體，卻看到一截深埋土里的木桿。他把它拽出來，是49團的旗幟。他太熟悉它了，它一直被49團的弟兄們緊緊握在手里，飄揚在隊伍的最前列。

張文彬一直望著石茂成把旗幟豎了起來，才坐下來擰開水壺蓋，又掰開僅有的一塊壓縮餅干嚼咽起來。之后，他開始巡查陣地。走到一處尚未被炸塌的坑道旁，他認(rèn)出這是團指揮所，他曾和馬團長在這里度過一個不眠之夜。那夜真漫長，很多傷員都集中在里面，醫(yī)藥補給跟不上，傷員痛吟不止……張文彬彎腰鉆進(jìn)去。指揮所的頂棚已被炸開，里面不是很暗，剛走了幾步，猛然看到迎面站著一個美國士兵。張文彬倒退一步，正要叫喊，發(fā)現(xiàn)這個敵軍的腦袋低垂著，胸前筆直地橫著一支帶刺刀的步槍——他已經(jīng)死了，刺刀穿過他的身體將他牢固地釘在木樁上。很顯然，這兒經(jīng)過了一場激烈的拼殺。他又向前走了幾步，看到地上有一支波波沙沖鋒槍和幾個空彈匣，兩個美軍和一個戰(zhàn)士倒在地上。前面又是幾個被炸得血肉模糊的尸體疊加在一起。扒開敵人的尸體，他看到了壓在下面的戰(zhàn)士，是團通訊員小張，還不到二十歲。小張的手指上套著一枚手榴彈環(huán)，那是美軍橄欖型手雷。他一定是在跟幾個敵人搏斗時，拉響了敵方身上的手雷……張文彬?qū)⑿堁律系募~扣一個個扣好，把他抱出了坑道，放在了那面千瘡百孔的旗幟下。張文彬想找到他的名字，但沒有，只從他的衣袋里取出一個黑底藍(lán)花的綢帕，上面有幾個歪斜的繡字：“保家衛(wèi)國，珍珍等你”。血跡已經(jīng)把那些字跡浸泡得模糊不清。張文彬握住荷包，泣不成聲……

石茂成站在軍旗下，握住胸前的話筒向師部喊話：“洞幺呼叫黃河，洞幺呼叫黃河，我是605高地，我是605高地……”

黃河立即回話：“我是黃河，我是黃河……高地上還有多少人？你們49團還能堅持多長時間？馬團長在哪里？讓他接電話?！?/p>

“報告首長，馬團長和49團的同志全部犧牲了。現(xiàn)在高地還在我們手里，僅剩下我們兩個人。敵人已經(jīng)向高地發(fā)起進(jìn)攻，請火速增援605高地，請火速增援……”

報告完畢，石茂成迅速從自己的包里取出一沓紙對張文彬說：“這是我畫的天德山地形圖，上面標(biāo)著山上的詳細(xì)情況。我的口頭匯報有一定的誤差，沒有圖紙詳細(xì)具體。你一定要把它送回去，親手交到師長的手上?！?/p>

“你什么意思，這時候要我離開陣地？”張文彬懷疑地看著他，“你這是借口吧？我不去！”

石茂成嚴(yán)肅地說：“時間緊急，你一定要把它親自交給師長。這張圖紙關(guān)系到我們這次戰(zhàn)役的成敗，你要是不及時送到，我們可能還會有更多的戰(zhàn)士為此犧牲。這山上的慘狀你已經(jīng)看到，如果我在凌晨早一點上報敵方信息，就不會是現(xiàn)在這個樣子了。所以你的傳送刻不容緩。”

“可是……”張文彬眼眶發(fā)紅地叫道。

“沒有時間跟你多說了。這是姚寶鋼烈士的槍，你一定要交給上級。快走！”話剛說完，炸彈就從天上掉下來。

石茂成大喊：“洞幺呼叫黃河，洞幺呼叫黃河，敵人上來了，向605高地開炮……”又一發(fā)炮彈打過來，石茂成看到張文彬還站在一邊拍照，一把把他推下去……

張文彬邊跑邊回頭看，石茂成正手端機關(guān)槍拼命掃射……他站住，深深地向石茂成敬了一個禮。

十一

衣衫襤褸、血跡斑斑的張文彬一鉆進(jìn)師部的防空坑道，人們都停下了手里的工作看他。他把石茂成繪制的圖紙交到了師長手里后便支撐不住，一屁股坐在石凳上。師長看著圖紙說：“好樣的，這一趟你沒有白去?！彪S即叫來通信員，命令火速復(fù)制送達(dá)各炮兵陣地。

大家一聽說張文彬是從605高地上回來的，立刻都圍了上來。

“這不是張干事嗎？怎么，你下基層當(dāng)戰(zhàn)士了？傷得不輕吧？”

“49團打退了多少次敵人的進(jìn)攻？消滅了多少敵人？”

……

這些人有的是張文彬的同事，有的是部隊政治部的宣傳工作人員和部隊記者。

張文彬一句話也說不出來，覺得他們的聲音似乎越來越小，他的身體發(fā)軟，撲通歪倒在了凳子上……不知過了多長時間，張文彬醒過來。他躺在衛(wèi)生所里，師長坐在他身邊。他要坐起來，師長摁住了他：“好好休息，今天下午的火車送一批傷員回國，現(xiàn)在你的任務(wù)就是回國養(yǎng)傷?！?/p>

張文彬迫不及待地問：“605高地現(xiàn)在怎樣了？石茂成有消息嗎？”

“605高地在昨天下午8時14分與師部失去了聯(lián)系，高地失守?！睅熼L沉默了片刻，“石茂成同志……可能犧牲了。”

張文彬心里一陣酸痛：“我真不該離開他，把他一個人丟在那里，茍且偷生……”

師長安慰他：“你不要自責(zé)，在那種情況下，多你一個和少你一個都扭轉(zhuǎn)不了高地的局面。我們不要只看到傷亡，重要的是要看到傷亡的意義。我志愿軍部隊將要在明天上午對天德山發(fā)起總攻，我們的第39軍、第56軍和第27坦克師，還有我空軍部隊已集結(jié)待發(fā)?！崩^而又笑著說，“另外，我要特意強調(diào)的是你立了大功啊，那些圖紙把敵人的炮兵火力點標(biāo)明得一清二楚，這對我們的總攻起到了至關(guān)重要的作用。我是代表‘志司’來慰問你的，你平安無事，我就放心了，給你的家人也有個好交代?！?/p>

張文彬說：“不，這都是石茂成的功勞……”

“是的，我知道。”師長看一下表站起來，“我還要上前線，你回到祖國好好養(yǎng)傷，傷好以后可以把你的所見所聞好好寫一寫嘛?！?/p>

師長走后，張文彬心里安慰了許多。一直以來，他總是隱隱約約地覺得自己很像是一個逃兵，但從大局上看，也許自己回來是對的。最可貴的是他親歷了一場戰(zhàn)爭，獲得了最有價值的新聞圖片。

張文彬回國后，心情很長時間難以平靜。傷口還沒有愈合，他就把自己關(guān)進(jìn)暗房里，不分晝夜地沖洗起膠片。那些恍如夢魘般的戰(zhàn)爭畫面和永遠(yuǎn)消失的鮮活生命，靜若幽魂地顯影在昏暗之中。他伏案疾筆，寫下了49團從把守高地到全部陣亡的悲壯戰(zhàn)況，以及石茂成孤身堅守陣地的英勇事跡，并同照片一起陸續(xù)發(fā)表在全國各大報刊上。那時，文學(xué)、電影界的不少作家、編導(dǎo)們都在撰寫和籌拍有關(guān)抗美援朝的故事和電影。得知自己寫的石茂成要搬上銀幕，張文彬很激動?？珊髞碛致犝f石茂成這個人的歷史背景有點問題，加之他平時表現(xiàn)也一般，不宜作為英雄來宣傳；再后來，又得知朝鮮戰(zhàn)場上，像石茂成這樣孤膽守高地，戰(zhàn)斗到最后一刻的英雄戰(zhàn)士遠(yuǎn)不止他一個，拍電影的事就不了了之了。

傷好后，作為部隊?wèi)?zhàn)地記者，張文彬再次返回朝鮮。這是第二年的春天，整個戰(zhàn)場已經(jīng)沒有什么大的戰(zhàn)役。張文彬接到一個重要通知，應(yīng)邀參加志愿軍第168師召開的天德山戰(zhàn)役總結(jié)表彰大會。會上，中國人民解放軍軍委授予志愿軍168師“英雄師”稱號；“志司”宣布志愿軍第168師49團榮立集體特等功；原82團13營3連戰(zhàn)士姚寶鋼，挺身引敵出洞，榮立個人一等功并授予“英雄烈士”稱號；49團測繪員石茂成深入敵穴，準(zhǔn)確測繪，孤身堅守高地，榮立個人一等功并授予“英雄烈士”稱號；同時，張文彬也以深入一線采訪，及時傳遞重要情報榮獲二等功勛章一枚。此外，會議還通過了將英雄們生前留下的信件、測繪儀、槍支及圖片資料等移交中國人民解放軍軍事展覽館收藏的決定。最后，“志司”有關(guān)首長特意強調(diào)，授勛烈士的勛章及撫恤金一定要盡快地、無條件地送達(dá)其家鄉(xiāng)親人手中。

十二

朝、中、美、韓在板門店簽訂《停戰(zhàn)協(xié)定》生效后，志愿軍部隊相繼有序撤離朝鮮半島，朝鮮戰(zhàn)爭結(jié)束。我人民志愿軍歷時三年的抗美援朝以沉重的代價勝利告捷。同時，交戰(zhàn)雙方的被俘人員也開始進(jìn)入交換和釋放程序。8月中旬某天，張文彬作為戰(zhàn)地記者前往鴨綠江關(guān)口實地采訪。讓他萬萬想不到的是，在遣返回國的被俘人員隊伍中，他見到了石茂成。

這支隊伍顯得過于沉悶，他們身上沒有任何行軍裝備，沒有軍歌，也沒有回國后的興奮，身姿也不再挺拔，表情是清一色的沮喪。但是軍人的氣魂尚在，步伐依舊整齊。他們中有人甚至光著身子，據(jù)說是因為寧愿受凍也不穿美軍發(fā)的衣服。石茂成一直低著頭走路，但還是能夠感到迎接他們的人很多，有高級別的首長拍著巴掌歡迎他們歸來，還不時上前與某人握手；也有地方群眾端茶送水，相見的親人緊緊地?fù)肀?，喜極成泣沉浸在團聚的幸福里；不遠(yuǎn)的地方停著救護車，女護士把帶傷的人員扶上車……石茂成雖然覺得臉上無光，但他并不沉重，到底是活著回來的愿望實現(xiàn)了。只是他一想到，以此時的身份見父母、見家鄉(xiāng)人和六妮子是多么的難堪，心里又有一些空蕩蕩的。被俘讓很多人誤解為“背叛”，他的家鄉(xiāng)人還能理解他嗎？六妮子還能看上他嗎？要真是這樣，回來還有意義嗎？他就這樣雜亂無章地想著一路走過來。剛走過鴨綠江大橋，便隱約聽到有人喊他的名字。抬頭張望，沒看到認(rèn)識的人?？赡苁亲约郝犲e了，他的戰(zhàn)友都死光了，還能有誰認(rèn)識他？當(dāng)他的名字再次被人叫響后，喊他的人已經(jīng)站到了跟前。他一驚：“張文彬！”兩人緊緊擁抱在一起。

張文彬說：“我真不敢相信，還能活著看見你！”

石茂成黯然道：“可是我已經(jīng)不再是605高地上的那個石茂成了?！?/p>

“不，你在我心里永遠(yuǎn)都是英雄?！睆埼谋蜻€像從前那樣爽朗地笑著，“對了，你們168師年初開了表彰大會，你榮立個人一等功并被授予了‘英雄烈士’稱號?！?/p>

石茂成眼睛一亮，但很快又苦笑說：“可那是給死去的人的?！?/p>

張文彬鼓勵道：“老石，你不要太悲觀，我相信黨和人民都會理解你的。”他問石茂成今后有什么打算，現(xiàn)在祖國百廢待興，許多工廠都要人。張文彬?qū)⑼艘哿?，分配到沈陽市政府工作。他熱情地邀請石茂成留在沈陽，他可以幫他?lián)系安排一個工作，就像在前線一樣，兩人還并肩戰(zhàn)斗。說到興奮處，張文彬還情不自禁地擂了石茂成一拳頭。然而，石茂成卻婉拒了，他還是想回家鄉(xiāng)，認(rèn)為也許務(wù)農(nóng)更適合他。張文彬有些失望，還要說什么，卻被站在一邊的管理人員攔了下來。原來石茂成他們暫時還不能作為普通戰(zhàn)士對待，畢竟被敵方關(guān)押了長達(dá)一年之久，一些審查、學(xué)習(xí)、陳述被俘經(jīng)過等程序都是要走的。于是兩人在江邊經(jīng)過這樣一次短暫的相見之后，便分開了。這一分就是六十年。

十三

張文彬剛撤離高地，敵人就發(fā)起了猛烈攻擊，近一個營的兵力擁著數(shù)輛坦克從山下爬上來。他們并沒有較大的防備，認(rèn)為在早晨火力的飽和轟擊下，高地上不可能再存在什么抵抗了。當(dāng)敵人接近陣地前沿時，石茂成開始呼叫我炮兵，指明方位、距離和高度。不到幾秒鐘的時間，我軍炮彈便傾瀉而下，幾個沖上來的敵人也在石茂成的機槍掃射下倒地。煙塵過后，山坡上便留下一片尸體，兩輛坦克起火燃燒。

為及時補充彈藥，石茂成下山去搜集敵人的武器，卻撞上了一個活著的美國兵。美國佬的腿部被炸傷了，躺在一個彈坑里瑟瑟發(fā)抖?？吹绞啥酥鴺屪哌^來，他慌忙將雙臂高高舉起，手里抖動著一塊浸了血的白紗布。他很恐懼，臉色蒼白，嘴唇發(fā)紫，嗚里哇啦地不知說些啥。接著他匆忙脫下軍服，艱難地把背轉(zhuǎn)過來讓石茂成看。他的白襯衣上寫著包括漢文在內(nèi)的幾國文字：“我是美騎1師6連少尉雷莫德·卡佛，請您遵守《日內(nèi)瓦公約》優(yōu)待俘虜。”

美國兵見石茂成原地不動，槍口依舊對著他，心想可能碰到的是一個文盲兵，又趕緊掏出幾張照片遞給石茂成看。石茂成冷冷地用槍管把照片打落在地。于是美國兵開始絕望地痛哭，那聲音聽上去令人揪心。石茂成感到自己扣在扳機上的手指在發(fā)緊。地上的照片被風(fēng)翻動著吹遠(yuǎn)，這個美國士兵拖著殘腿爬著去追它們。石茂成拾起幾張照片，見其中一張是一家四口的合影，美國兵的妻子和三個年幼的孩子相依兩旁，一家人其樂融融洋溢著幸福。他的目光在照片中的女人身上多停了幾秒鐘——她長發(fā)卷曲，短裙秀腿，依偎在這個美國大兵的身旁，洋女人看上去也很美，一點不比他的六妮子差呢。另幾張是美國兵跟父親在田地里收麥子的情景。原來他也是一個農(nóng)民。石茂成惡狠狠地盯了他一眼，槍口卻不覺又低下去一點。

石茂成把照片還給美國兵，把他扯起來，憤怒地說：“你看一看，我們的戰(zhàn)士，都讓你們給殺了，滿山躺的都是！我真想替他們把你斃了！”

美國兵嗚里哇啦說個不停。

石茂成平定了一下情緒，又說：“既然成了我的俘虜，我當(dāng)然不會殺你。但我的陣地上沒有關(guān)押你的條件，我要是不管你，你就是躺在這里也很難保住性命，再說，你的腿還在流血。這樣吧，只要你不再反抗，我可以扶你到山腳下，你們的人進(jìn)攻時也許能看到你……”

他的話美國兵同樣也聽不懂。當(dāng)石茂成上前攙扶這個美國人時，他驚恐萬分地大聲喊叫，雖不知他喊些啥，也不外乎是“不要殺我，不要違反國際公約”之類。石茂成顧不得他喊啥了，扶起他半架半拖地朝山下走。他不能在這個俘虜身上耗費更多時間，他還要準(zhǔn)備彈藥加固掩體迎接下一輪戰(zhàn)斗。漸漸地，美國兵明白了石茂成的意思，他不再喊叫了，腿一跳一跳比跳鼠還要快，臉上也輕松起來。他一路說個不停，還不時地豎起大拇指，像是在說一些感激話。快走到山下了，石茂成不敢再往前走了，就把他放下來，轉(zhuǎn)身離去?？墒敲绹€在嗚里哇啦說個沒完，話語似乎急迫起來?；仡^一看，呵，美國兵的手里捧著一個鐵盒子和一節(jié)肉香腸，懇切地期待著石茂成過來拿上，他的眼里似乎還流了淚。

石茂成也不客氣，接過來大聲說：“謝謝啦，美國佬，不吃白不吃，這也應(yīng)該算是我的戰(zhàn)利品不是？”

敵人不再往上硬沖了，他們知道山上有人，而且判斷出這個人不僅有聯(lián)絡(luò)工具，還懂方位高度會勘查測量。于是，敵人開始對高地再次進(jìn)行地毯式炮擊。炮擊并沒有持續(xù)多久，石茂成便被擊中，沒有一點知覺了。

當(dāng)石茂成醒來時，看見幾個美國兵圍住了他，幾支冒著青煙的槍管對準(zhǔn)他，正不停地喊“Getup”。他意識到自己被俘了，一時心如刀絞：“完了，我怎么沒有被炸死呢？”

8月28日，石茂成隨百名志愿軍戰(zhàn)俘被押往南朝鮮。在積袁城郊一個荒涼的河灘上，美軍設(shè)立了一個戰(zhàn)俘轉(zhuǎn)運站。在層層鐵絲網(wǎng)和密集崗哨的包圍下，石茂成和難友們被趕進(jìn)矮小的灰色帳篷里。每個帳篷不足十幾平米，卻關(guān)進(jìn)了十幾個人。每個戰(zhàn)俘都做了編號，石茂成的編號是008824。他們每人發(fā)了一床舊軍毯，并被迫脫下志愿軍服，換上美、韓士兵的舊軍服，衣服上印有“P W”（戰(zhàn)俘）的字樣。外面的鐵絲網(wǎng)通著高壓電，發(fā)出蜂鳴一般的響聲。每天早晨，戰(zhàn)俘們都能看到鐵絲網(wǎng)上掛著越獄戰(zhàn)友的尸體。美軍就讓那些焦煳的尸體掛在上面，用以警示欲逃的戰(zhàn)俘。戰(zhàn)俘們開始絕食，不從電網(wǎng)上摘下戰(zhàn)友的尸體，他們就以死相抗斗爭到底。為避免惡劣的國際影響和受到人道譴責(zé)，最后敵人屈服了。

9月中旬某天，石茂成所住的8號集中營突然響起傳喚聲：“008824，出監(jiān)！”

難友們都停止了活動，直直地看著他，因為在此之前，有幾個帶頭鬧絕食和斗爭的人被叫出去后，再也沒有回來。石茂成也是帶頭人之一。大家目送他，不約而同地唱起了國歌《義勇軍進(jìn)行曲》：“……起來，不愿做奴隸的人們，把我們的血肉筑成我們新的長城……”

石茂成被領(lǐng)進(jìn)一間美軍居住的板房里，一個拄拐棍的美國軍人搖晃著站立起來，他身邊還跟著一個南朝鮮的李承晚偽軍。美國佬咧嘴沖他笑，笑得很干凈、誠懇，他極力讓自己站直，向石茂成行了一個標(biāo)準(zhǔn)的美式軍禮。南朝鮮軍人用漢語說：“這是卡佛中尉，認(rèn)識你，說你在一個月前救過他的命。”

石茂成定神一看，認(rèn)出來了，原來是在605高地被俘的那個美國傷兵。后來美軍的炮火幾乎把高地炸平了，要不是之前把他扶下了山，他肯定會在自己人的炮火下做個烏龍鬼。石茂成也忍不住笑了，這真是個荒誕而幽默的世界，戰(zhàn)爭雖險惡，有時卻在人性未泯之中巧合地游戲著命運的輪回。石茂成否定說：“不，不是我救了你，而是你的命大。我還以為你已經(jīng)被我們的炮或者你們的炮炸死了呢。”

南朝鮮人一翻譯，卡佛就大聲地說：“No，No……不，不對，你要是不從高地上把我扶下山，我肯定會被我們美國人的炮火炸死，那我可就冤大了！真的，你救了我的命，哈哈……”

卡佛中尉說他一個星期前就在戰(zhàn)俘列隊中看到了石茂成，只是紀(jì)律不允許他和一個俘虜有過分接觸，所以到今天才和他會面，虧待了他。

卡佛因為受了傷，不能上前線，一時又回不了國，所以被調(diào)到這里來做俘虜?shù)墓芾砉ぷ鳌Ｋ菑谋皇删认碌哪且豢唐痖_始重新認(rèn)識中國人的。中國軍人曾被美軍和媒體妖魔化得很厲害，說他們對待俘虜要實施古代酷刑，凌遲割舌挖眼……他絮絮叨叨說了很多，最后對石茂成說：“為了報答你，我想把你留在我身邊，這樣你在住宿和飲食方面會好很多。”

石茂成斷然拒絕：“不用你費心了，我跟我的同志們在一起會更好一些。你要是真的想報答我，就把我放了吧，就像我放你那樣。我們誰也不欠誰的，兩清。”

卡佛中尉聳肩咧嘴，抱歉說：“這個恐怕不行。我是欠你的情，但是我們所處的環(huán)境不同。當(dāng)時，只是你我兩個人的事，現(xiàn)在不一樣，是兩個國家的事，我可不敢拿政治做交易……”

石茂成冷笑：“當(dāng)時我應(yīng)該把你殺了。”

卡佛也無奈一笑：“你做不到，因為你是一個善良的人，一個懂得人道的人，善良是天生的?！?/p>

“這要看對誰善良。放了你，我很后悔。”

卡佛非常尷尬：“我很遺憾。不過，你們早晚都是要被釋放的，這只是一個時間問題?！?/p>

石茂成說：“作為一名軍人，我把這視為自己的恥辱！”

卡佛哈哈大笑：“石先生是擔(dān)心自己今后的政治前途吧？如果你愿意，我可以幫你去臺灣，或者去美國，我們明天就可以乘軍艦走。這樣，你就擺脫了那個獨裁統(tǒng)制下的國度，走向自由，你可以大展宏圖，美金和美女都會向你投懷送抱，你的人生命運就會發(fā)生巨大的轉(zhuǎn)變……”

“住口！”卡佛的翻譯還沒說完，石茂成就怒氣沖沖地打斷了他，“我本來就是從國民黨隊伍里出來的，我知道那里的一切，腐化墮落荒淫無度。讓我再回去，辦不到！我不會離開我的隊伍和同志們，更不會背叛我的祖國！”

卡佛中尉惋惜地?fù)u頭勸道：“不要再固執(zhí)了石先生，你們有可能被押送到巨脊島去，最高長官決定把你們移交給韓國軍隊管理。韓國人素質(zhì)很低，他們對你們來朝鮮打仗恨之入骨，那里比二戰(zhàn)的奧斯維辛強不到哪里去。你在那里的日子一定會很不好過的，所以我想把你留下來……”

石茂成冷冷地對翻譯說：“你跟他說，我既然已經(jīng)做了你們的俘虜，就沒有打算活著出去?！?/p>

卡佛上尉無奈地攤手聳肩，讓衛(wèi)兵把他送了回去。

十四

林東秀：我從石茂成的檔案資料里得知，他回國后有很長一段時間仍然停留在東北。

張文彬：是的，遣返回國后，他們被關(guān)在安東市郊的一個四合院里集中學(xué)習(xí)。我曾經(jīng)找過他三次，希望把他留下來。

林東秀：您見到他了嗎？

張文彬：三次都沒有見到，他們被看管得很嚴(yán)。第一次去時，門衛(wèi)說他們正在接受審查。兩個星期后，我第二次去時，大批被俘人員的調(diào)查工作已經(jīng)結(jié)束，他們有的回家鄉(xiāng)務(wù)農(nóng)，有的去了各地參加社會主義建設(shè)，但唯獨把他留了下來。我問為什么？門衛(wèi)搖頭說不知道。第三次去時，他也走了，據(jù)說是回家鄉(xiāng)了。我最遺憾的是沒有留下他的家鄉(xiāng)地址。

林東秀：檔案資料里記載，說他在南朝鮮被俘期間，存在一些說不清的問題。

張文彬：問題？什么問題？

……

在安東市郊，石茂成等一批遣返人員被集中在東北某師一個廢棄的四合院里。最初，他們除了學(xué)習(xí)之外，其他時間都是列隊、跑操、紅歌比賽等等。雖然出入院門暫時受限，但石茂成很快樂，他們再也不用夜行軍、鉆坑道、防空襲，再也不會遭到冷槍的暗襲和敵機的轟炸，也沒有提心吊膽的潛伏和韓國獄警禽獸般的虐待了。石茂成吃得飽睡得香，心寬體壯。

經(jīng)過一個多月的學(xué)習(xí)之后，有人陸續(xù)打背包離開了那里。石茂成想，不出什么意外的話，自己也快了。他等待著，可是慢慢地，最后就剩下他一個人了，這“意外”還真給他撞上了。到底是怎么回事，哪里出了差錯？

輔導(dǎo)團把最后一批遣返人員送出大門后，團政委把石茂成喊進(jìn)了他的辦公室。團長姓梅，曾任某師政委，也是從朝鮮前線下來的人，因腿部被炸斷致殘，暫時在針對被俘人員的學(xué)習(xí)輔導(dǎo)團里任職。梅政委讓站得筆直的石茂成坐下，拄著拐杖給他倒水。石茂成匆忙上前幫忙。

“沒事，我行，習(xí)慣了拐杖，比腿還好使呢?！泵氛阉诉^來，石茂成又忙站起來，雙手接過水缸。梅政委笑說：“怎么樣？這段時間的學(xué)習(xí)不比打仗輕松吧？”

石茂成收腹挺胸站得筆直：“報告政委，學(xué)習(xí)雖然不輕松，但收獲很大。不過，我覺得我們在這里白吃白喝，糟蹋糧食，很過意不去。祖國百廢待興，我想早日投入到社會主義建設(shè)中去。我的傷早好了，不信你看?！笔烧祟^上的軍帽。

石茂成本以為這一番話會使梅政委報以贊賞的微笑，政委一向是個平和樂觀的人。可是，石茂成卻看到他的臉繃起來了。石茂成硬著頭皮繼續(xù)說：“政委，我們的學(xué)習(xí)任務(wù)已經(jīng)結(jié)束，同志們也都陸續(xù)離開了學(xué)校，我什么時候可以離開？”

梅政委從桌上的煙盒里抽出一支煙：“會抽嗎？”

“報告政委，不會?！笔梢琅f筆直地站著。

“石茂成同志，咱們長話短說。”梅政委不緊不慢地點燃嘴上的煙，突然目光炯炯地看著他，“有人反映，你在美軍戰(zhàn)俘營里，與一位名叫卡佛的美軍中尉交往甚密，是嗎？”

石茂成的頭嗡的一下，心想壞了，有人上綱上線反映到組織這里來了。他急于撇清地說：“沒有，我們從未有過密切交往，只是他找我談過話，要我去臺灣，我拒絕了。這個美軍跟所有的人都談過類似問題?！?/p>

梅政委嚴(yán)肅地說：“石茂成同志，你要襟懷坦白。我做過調(diào)查，很多同志都說，美國人對你和別人是不一樣的，是吧？為什么？”

“我……不知道。”石茂成的語氣有些軟。

梅政委端著茶杯來回踱步，拐杖碰得地板咯咯響：“我們黨的政策一貫都是懲前毖后，治病救人，我們不怕犯錯誤，就怕不如實地向組織匯報真實情況?！?/p>

稍作調(diào)整后，石茂成抬起頭，平靜地回答：“是的，我是和那個美軍有一段交往?！?/p>

梅政委倒吸了一口涼氣，手里的茶杯差點掉到地上。其實，他是很希望這個兵否認(rèn)的。他不信一個年輕的小戰(zhàn)士會有什么大問題，更不希望把戰(zhàn)場上已成為歷史的事情再搬出來讓它復(fù)雜化。這些戰(zhàn)士槍林彈雨出生入死，能活著回來已經(jīng)很不容易了，最可貴的是，在關(guān)押期間，他們寧死不屈與敵方獄警做頑強的斗爭，為了爭取回到祖國……憑多年帶兵的經(jīng)驗，他一眼就能看透這個農(nóng)村兵玻璃般透明的心底，一個二十多歲的孩子還能有多么邪乎？原本，他也只是想走一下過場，問一問經(jīng)過，如果不太嚴(yán)重，就放人算了?？墒牵@個石茂成一下子就把自己推到了風(fēng)口浪尖上。

梅政委的口氣緩和了下來：“你可要想清楚再說，不能胡編亂造，那是要……”他把后面很嚴(yán)重的話咽了回去。是的，一個志愿軍戰(zhàn)士，如果與敵方有聯(lián)系，弄不好要掉腦袋的。

“……我知道。我如實向組織匯報。是這樣的，我在一個人把守605高地的時候，俘虜了一個美國兵。本來我想一槍斃掉他為戰(zhàn)友們報仇。他嚇得要死，慌忙脫下上衣，把背上寫的投降書亮給我看，又掏出他的家庭照片，是他和老婆孩子的合影，另外幾張是他和一個老人，好像是他的父親，在田野里割麥子的情景。我一下就心軟了，我也有父母呀……我不該看那些照片，怎么也下不了手……再說，咱們部隊也有嚴(yán)格規(guī)定，不能虐殺俘虜。他傷得很重，小腿炸沒了，露出白白的骨頭。我看高地上實在不具備關(guān)押他的條件，而且很快就會有炮火攻上來，別說是他，就是我，也很難幸免……”石茂成把如何扶卡佛下山，如何在戰(zhàn)俘營里遇見他，他又如何以恩報德，一五一十地說了一遍。

“……就這些？”梅政委問。

“報告政委，就這些?！笔苫卮稹?/p>

梅政委長舒了一口氣，但他還是不停地踱步，拐杖聲敲打著石茂成懸在嗓子眼的心。最后，梅政委說：“如果情況屬實，能說出來就沒什么大事了嘛。不過，在這兩個月的學(xué)習(xí)中，你應(yīng)該主動向組織匯報這些事情，可你卻拖到了現(xiàn)在?！?/p>

石茂成慚愧道：“報告政委，我錯了?！?/p>

“你也不要背思想包袱。好了，你先回去吧?！笔勺吆螅氛男那橐廊缓艹林?，接下來如何處理這個兵，他把握不準(zhǔn)。嚴(yán)格來講，單他擅自釋放俘虜這件事就已經(jīng)違了大紀(jì)，可是，身處那樣一個獨特復(fù)雜的環(huán)境之中，放在誰身上都會束手無策的。傷者是俘虜，當(dāng)然不能殺死他，但是留在高地上他同樣會死。這個善良的兵這樣處理俘虜錯了嗎？當(dāng)然沒錯?？墒?，如果從政治的角度上來解釋，問題就會變得復(fù)雜。僅憑擅自釋放俘虜這一條，他就會從這個小院直接走進(jìn)更為嚴(yán)酷的“小院”里去，那是梅政委不愿看到的事情……

后來，梅政委僅在石茂成的檔案里填寫了這樣寥寥幾行字：“……該戰(zhàn)士被俘期間表現(xiàn)良好，但在把守605高地的戰(zhàn)斗中，曾俘獲一名美軍士兵，因看管不利，致使俘虜逃脫……被俘期間再次巧遇該美軍，該戰(zhàn)士拒絕優(yōu)待，抵抗誘惑……”

但是，石茂成的材料交上級審查時，還是“擱淺”在那里，他們把石茂成在國民黨部隊服役時的那段歷史與之聯(lián)系在了一起：此人在押期間會不會被美蔣特務(wù)拉下水，派遣到大陸？繼續(xù)監(jiān)審。石茂成的回鄉(xiāng)之路變得艱難起來。

不過石茂成的所有疑點也僅僅停留在“疑點”上，沒有什么實證。1954年春，石茂成終于踏上了回鄉(xiāng)的歸途。但是，他是在兩個持槍戰(zhàn)士的“護送”下回鄉(xiāng)的。

縣公社革命委員會看過石茂成的檔案后，認(rèn)為其有“叛國投敵”重大嫌疑，要緊繃階級斗爭這根弦?！拔母铩逼陂g，石茂成與村里幾個骨瘦如柴的地主富農(nóng)一同被“監(jiān)督勞動”，背上縫著一塊白布，上面寫著“美蔣特務(wù)”。

好在，家鄉(xiāng)的姑娘六妮子還是接納了他。六妮子家“土改”時被劃為地主成分，他們的結(jié)合似乎也“門當(dāng)戶對”。六妮子對他說，俺不圖你別的，只要你照應(yīng)好俺爹……

1978年改革開放以后，全國針對“文革”期間制造的冤假錯案，相繼進(jìn)行平反昭雪。石茂成找到縣、鄉(xiāng)兩級政府，要求平反他的遺留問題。有關(guān)部門找出檔案，翻了半天后，對他說：“你的問題從來就沒有定性過，當(dāng)年都是一些想當(dāng)然的疑點，也就是說，你的身份自始至終都是一個普通的復(fù)員軍人、一個農(nóng)民，不存在‘冤假錯案’這一說，所以，也不存在平反的問題。”

石茂成傻在那里，不知是喜還是憂：“就是說，我的歷史一直都很清白？”

辦事人員笑說：“應(yīng)該是這樣吧?！?/p>

“可是，”石茂成的眼睛發(fā)直了，“‘美蔣特務(wù)’的罪名我背了二十六年啊……”

辦事人員說：“這是民間的事情，我們組織上可從來沒有這樣宣布呀。話再說回來，如果你真是一個美蔣特務(wù)，那是要蹲大獄的，恐怕也活不到今天。還有一件事我們要給你說清楚，在你的檔案袋里有一枚中國人民志愿軍司令部頒發(fā)的一等功勛章和一份五百元的烈士撫恤金說明。這些本該歸還給你本人，但是，證書上寫的是‘英雄烈士’石茂成，可你明明活著呀，給了你不就成了一個大笑話嗎？我們仔細(xì)研究過，一致認(rèn)為，這可能是我黨我軍的一次錯發(fā)，既然我們已經(jīng)知道錯了，當(dāng)然就不能明知故犯再錯下去了嘛，你說是不是呀老人家？當(dāng)然，也可能這個‘石茂成’根本就不是你本人。另外，那五百元撫恤金我們也查過，根據(jù)記載，早在1961年，就用于救助災(zāi)民了……”

石茂成沒有聽完他們說什么，就獨自走出了縣委大院。他記得，正是那一年，他的老婆六妮子和老丈人雙雙餓死在家中，他帶著一雙兒女靠挖野菜吃樹皮活了下來。

2008年，時年八十四歲的石茂成身患癌癥。得知老父親將不久于世，兒子資助他出村旅游。在省博物館里，石茂成老人看到了自己六十年前的那張照片……

十五

林東秀結(jié)束了對張文彬老人的采訪，但是她依然不輕松。石茂成那枚生了銹的勛章始終沉甸甸地擱在她心里。回到單位，她再次來到市委宣傳部，將石茂成老人一事作了詳細(xì)匯報。她認(rèn)為戚縣將老人的獎?wù)驴垩海耆珱]有道理，不僅如此，那筆在當(dāng)時看來算是一筆巨款的烈士撫恤金，也應(yīng)該按現(xiàn)在的比值發(fā)還給本人。市委很重視，指派專人赴戚縣進(jìn)行調(diào)查，數(shù)日后下文：有關(guān)戰(zhàn)斗英雄石茂成老人所存一切，無任何保留地物歸原主。

這期間，林東秀接到張文彬老人的電話。張文彬說他要上戚縣去看望石茂成，就算石茂成死了，也要到他的墳前看一看。

2010年秋季某日，張文彬老人在林冬秀及石茂成兒女的陪同下，來到了石茂成的墳前。

張文彬老淚縱橫，拍打著墳堆上那干燥的虛土，大聲地喊著：“老石，老石，我來了，快起來，呼叫高地，步談機沒丟……我不會那玩意兒，老石，我就知道你不會死……”

擱置在墓碑上的勛章在老人的拍打中掉落下來。林東秀走過去，拾起來再次放上去。正午，勛章在陽光下金光閃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