相依為命

鄧成洪

周伯鈞原來在錦屏市國營建筑公司當工程師。干了八年，公司破產(chǎn)解散，他便失了業(yè)，只得到了兩萬多元遣散費。正在他彷徨、焦慮，走投無路的時候，一家私營的名為恒星建筑公司的老板朱勁軍找到了他，要聘用他去作該公司的技術(shù)主管，保留原月工資1200元。當時，許多單位都在裁減人員，再就業(yè)太難了。朱老板能收容周伯鈞，對他來說真是雪中送炭，使他頓生感激之情。朱老板也推心置腹地向他說出了自己要急忙聘用他的原因。

朱老板有個弟弟叫朱勁夫，在公司里當泥水匠。由于有弟兄這層關(guān)系，久而久之，便自然而然地當起了無職有權(quán)的“技術(shù)主管”。他儼然以二老板自居，發(fā)號施令。工人們也習(xí)慣于服從他的指揮?？墒?，他沒文化，不懂建筑工程較高深一層的技術(shù)原理，往往瞎指揮，造成質(zhì)量事故，帶來經(jīng)濟損失。最近，又因他偷工減料，在修建一座公路橋的質(zhì)量返工事故中，使朱勁軍賠了五萬元。聽到周伯鈞失業(yè)的消息，朱勁軍便打起了聘他來當技術(shù)主管的主意。朱勁夫極力反對這個主意。理由是外人不可靠，技術(shù)大權(quán)不能旁落。朱勁軍譏諷他：“你這個親弟弟可靠嗎？五年間給我造成了二十萬元的經(jīng)濟損失！你還從購買機器和建筑材料中貪污和收受回扣數(shù)萬元，你以為我不知道嗎？因為是親兄弟，我才隱忍了下來，要是外人，早就被我開除了，甚至還可能送你進班房。從現(xiàn)在起，你就老老實實地干你的泥水匠活，工錢我可以多算點給你，公司管理上的事務(wù)，一律不準你再插嘴。如果你硬是不聽招呼，我就要開除你。你摸著良心說，我對你算不算得上仁至義盡了？”

現(xiàn)在，不覺之間，周伯鈞到恒星建筑公司干滿了一年。這一年中，周伯鈞有一種報恩思想，工作很賣力，責任心極強，跟朱勁軍也配合得很好，從未發(fā)生過工程質(zhì)量事故，頭一次使得公司盈利了十五萬元。

一天，朱勁軍帶著周伯鈞到五十公里外的一所中學(xué)去簽訂新教學(xué)大樓的施工合同，他們乘坐的是該學(xué)校的校車。不幸路上出了交通事故，朱勁軍和周伯鈞都受了重傷。周伯鈞受的是外傷，左腳掌骨折，醫(yī)好了，可會成瘸子，整個臉盤子肌肉都扎爛了，好在沒生命危險。朱勁軍受的是內(nèi)傷，肝、臟、腸、胃受損嚴重，又吐血又拉血，只能靠吸氧氣和打吊針暫時維持著生命，朱勁軍趁自己意識還清醒，急忙把自己的十三歲的盲眼女兒朱巧玲、弟弟朱勁夫和建筑公司技術(shù)主管周伯鈞叫到自己病床前交待后事。朱巧玲的母親，已于數(shù)年前病逝。

朱勁軍說：“現(xiàn)在公司雖還負債數(shù)十萬，但自從有周工程師參與管理，已出現(xiàn)轉(zhuǎn)機，今后扭虧為盈已不成問題。我唯一放心不下的就是巧玲。她是五歲時因病致盲的。醫(yī)生說十年二十年后，眼科醫(yī)學(xué)進步了，也許能把她的眼病治好，重見光明。我想向周工程師提出個請求，照顧我女兒這一生的生活。并娶她為妻，條件成熟時，再給她醫(yī)治一下眼病，我愿把恒星建筑公司的所有權(quán)轉(zhuǎn)讓給你?！敝靹跑娨贿呎f，一邊流著淚。朱勁軍的話極大的震動了周伯鈞，周伯鈞也誠摯的回答：“你對我有知遇之恩，我會義不容辭的承擔起照管朱巧玲這一生的生活的責任，并盡最大的努力治好她的眼病。她如果能成為我的妻子，我照管她就更方便了。我是不會嫌棄她的。但我倆的年齡相差太大了，她十三歲，我三十三歲，我怕委屈了她。只要她愿意，我便也贊成。為了不讓別人疑心我貪占你們家的財產(chǎn)，我建議把恒星建筑公司的所有權(quán)，轉(zhuǎn)移到朱巧玲的名下?！睂χ靹跑姾椭懿x的表態(tài)，朱勁夫極力反對。他的理由是：肥水不能外流，財產(chǎn)如果落入了周伯鈞的手中，將來再翻臉不認人，虐待朱巧玲，拋棄她，那時又怎么辦？如果還要他這個親叔叔來照管盲眼侄女，他又沒有分攤到一點財產(chǎn)，那不是太冤了嗎？因此，建筑公司的所有權(quán)應(yīng)該轉(zhuǎn)移到他這個親族人的手中。

朱勁軍沒有理會朱勁夫的要求，當面叫朱巧玲由過去稱呼周伯鈞周叔叔改口周大哥。

周伯鈞很快找來了司法局公證處的人，辦理了把建筑公司所有權(quán)轉(zhuǎn)移到朱巧玲名下的手續(xù)。

朱勁軍斷氣后，周伯鈞親自買來木料，指揮兩個木工連夜趕制棺材。朱勁夫嘴上說得好聽，可是對于辦理哥哥的喪事，他卻不聞不問。周伯鈞想跟他商量一下喪事。朱巧玲說：“別找他了，他成事不足，敗事有余，我正愁他會像吸血的螞蟥那樣，甩都甩不脫呢。我爸爸已確認你是我家的人了，應(yīng)該比他更親近，我也把全部希望寄托在了你的身上，我請求你全權(quán)處理我家的事務(wù)?！?/p>

因為天氣炎熱，怕尸體發(fā)臭，周伯鈞根據(jù)朱巧玲的意見，第二天只找了七八個雜工，便把朱勁軍抬到市郊的一座小山坡上掩埋了。

周伯鈞在墳堆的前面種了一排松樹，這種樹不僅四季長青，也容易成活。

一路上，周伯鈞都小心的攙扶著朱巧玲。把其他人打發(fā)走了，只剩下他兩人時，他們才大大方方的，并排在墳前跪下來。朱巧玲號啕大哭，哭得支持不住了，便把頭靠在了周伯鈞身上，這使得周伯鈞感到一陣寒噤。他明白，那一副艱巨的擔子落在了他的肩上。今后，管理建筑公司的大權(quán)掌握在他的手中了，他可以干出一番事業(yè)來，他應(yīng)該為之感到慶幸和高興?？墒牵苌韰s顫抖不止，心里只覺得一片苦澀。朱巧玲感覺到了他的身子在顫抖，她明白這顯示出他和她感情相通。她知道，他和她的心一樣疼痛。

這樣的情景，保持了三年，這成為了朱巧玲和周伯鈞的唯一的秘密，唯一的默契。后兩年，他們?yōu)榱吮Ｊ孛孛?，都是一同在夜間去上墳。第三次上墳時，墳地靜悄悄的，一點聲響都沒有。鳥兒沉睡了，蚊蟲也安歇了，飽經(jīng)風霜的松樹靜靜地沐浴在月光下。被白天的陽光曬暖了的泥土上方懸浮著霧團云氣。想著周伯鈞白天忙干工作，晚上還要陪她來上墳，朱巧玲覺著有些不過意，便大聲地說：“周大哥，明年我不來了?！?/p>

周伯鈞看看朱巧玲，又看看她爸爸的墳?zāi)梗S久說：“小玲，你爸爸要你堅強起來，好好的生活?！逼鋵?，朱巧玲明白，是周大哥要她堅強起來，好好的生活。

她從地上爬起來，依靠著周伯鈞的臂膀走回家。他使她的心中覺得溫暖和幸福，她充滿了對他的感激和疼惜之情。她情不自禁地突然又喊了一聲：“周大哥！”他沒有應(yīng)聲，只是用老繭硬硬的手緊緊握握她，回應(yīng)懂得了她的心意。

周伯鈞從接受朱勁軍“托孤”責任以來，不覺之間，已過去了十年，十年中，他親眼看著朱巧玲由一個早熟的十三歲女孩變成了二十三歲的年輕女人。十年中，周伯鈞和朱巧玲飽經(jīng)風霜，日子過得非常艱難。其中最難對付的是朱勁夫的搗亂和干擾，他鼓動了一些不明真象的親友和工人，不斷地指責和攻擊朱巧玲周伯鈞，說朱巧玲作風不好，周伯鈞貪贓受賄，企圖迫使朱巧玲服從他的“管教”，迫使周伯鈞知難而退，離開建筑公司，使朱巧玲和建筑公司都落入他的掌控之中。但是朱巧玲和周伯鈞都沒有向朱勁夫屈服，但也沒有公開和他鬧翻。他們只是互相鼓勵，密切配合，用事實揭穿謊言，排除搗亂和干擾，辛勤的拓展著建筑公司的業(yè)務(wù)。周伯鈞也著意地向朱巧玲傳授管理業(yè)務(wù)知識，把她當小老板看待，重大問題由她來拍板，故意在職工中提高她的威信。這些年間，公司盈利了數(shù)百萬元，周伯鈞沒有用來投資擴大再生產(chǎn)。他不想賺太多的錢。他不能把全部精力都投放到公司業(yè)務(wù)上，他只承接一些規(guī)模不大，距離不遠，事務(wù)不太繁雜的工程。他要把錢儲存起來，到上海去給朱巧玲治眼病，他不忍心讓朱巧玲一輩子都沉浸在黑暗的世界里。

一天，周伯鈞一瘸一拐的走進辦公室，一屁股坐在椅子上，打算仔細審閱一份施工圖紙。車禍以來，頭痛一直折磨得他精疲力竭。朱巧玲也在辦公室里，做一些力所能及的雜事，掃掃地，擦擦桌子，給周伯鈞倒杯開水。她不想當養(yǎng)尊處優(yōu)的小老板，她以能和“周大哥”多交談、為他做點小事為快樂。

隨著木門吱呀一響，周伯鈞和朱巧玲同時把頭偏向了木門方向。

“哦，過得還好么？”進來的是朱勁夫。朱巧玲的臉色立即由微笑而變得不悅。周伯鈞和朱勁夫則如棋逢對手般相互端量了一陣子。

“有何貴干？”周伯鈞開口問道。

朱勁夫不自在地挪動了一下身子：“我想來看看這兒有什么我能幫上忙的地方。”

“實在勞駕不起?！敝懿x板著臉，很快地說，他的眼睛寒光爍爍，像兩塊藍色的冰。

朱巧玲走了過來，她一身淡藍色的連衣裙，襯托得光閃閃的黑色長發(fā)愈加鮮明了：“叔叔請喝茶！”她的聲音里透露著不耐煩。

“小玲，去財務(wù)室把你叔叔這個月的工資1500元拿來，他該是來領(lǐng)工資的吧?！敝懿x說。

朱勁夫在本公司拿著最高的工資，他上班三天打魚，兩天曬網(wǎng)，周伯鈞和朱巧玲都遷就他，愿出錢，閑養(yǎng)著他，只望他少來找麻煩。

屋里只剩兩個人時，朱勁夫說：“你很清楚我到這兒來的目的——人們都在議論呢?！?/p>

“有人總會找些什么東西來磨牙的。”周伯鈞憤憤地說：“我才不怕哩，請問你還不滿足嗎？我們有什么地方對不起你嗎？”

朱勁夫眉頭一皺：“我要收回我們朱家的財產(chǎn)，不能讓它落入外姓人手里。”

周伯鈞說：“公司的所有權(quán)掌握在朱巧玲手里，經(jīng)過了法律程序，誰也不能變動它。朱巧玲可是朱勁軍的親生女兒吶！幫助她管理好公司，我只是在盡責任和義務(wù)，沒有一點私心，我沒有額外貪占一分錢。我出力不討好，你還處處為難我，造謠攻擊我。唉，車禍以后我一直在想，當時死的如果是我，而不是朱勁軍，那該多好哇，我就不必受這份洋罪了?！?/p>

朱勁夫說：“我就是想來說服你，改變現(xiàn)在的做法。你把管理公司的權(quán)力交出來，我可以給你兩百萬元報酬，還可以為你去別家建筑公司謀一份差事?！?/p>

“那么，誰來照管朱巧玲呢？她的前途和婚姻怎么辦？”周伯鈞問。

“你不必狗拿耗子多管閑事。有我這個親叔叔在，該我來管，天經(jīng)地義。你打起鋪蓋卷走人得啦?！敝靹欧蝾H不耐煩了?！拔铱梢园阉腿ナ〕堑拿と藢W(xué)校，她在那里，不會寂寞，還能學(xué)到一些生活常識和謀生的技能。她不懂建筑技術(shù)，人太年輕了，又是個瞎子，掌控不了建筑公司的業(yè)務(wù)和財產(chǎn)，應(yīng)把管理大權(quán)交給我?！?/p>

周伯鈞發(fā)起怒來：“你這樣做太黑心了。她現(xiàn)在已經(jīng)懂得一些管理建筑公司的業(yè)務(wù)知識了！正因為年輕，如果能醫(yī)好眼睛，她就更有能力學(xué)習(xí)文化和應(yīng)對生活的挑戰(zhàn)，主宰自己的命運。你不能剝奪她自主生活的權(quán)利。另外，我還在她父親面前答應(yīng)了，要娶她為妻，終生支持她，幫助她，我必須遵守諾言?！?/p>

“你今年四十三歲了，已經(jīng)是中年人，臉又破了相，像個丑八怪，難找老婆了，自然會饑不擇食，盲眼女人也要，但那會在你的生活中增加多少困難啊。這個問題，我來幫你解決好啦。我認識一位叫湯月英的寡婦，男人出車禍了，沒有孩子，才二十九歲，年輕漂亮。我可以當你們的月老?！敝靹欧蚰托牡貏窠庵懿x。

“而且她還有兩只能看東西的眼睛是吧？”周伯鈞反唇相譏。

朱勁夫說：“社會上有不少議論你的人說，你不嫌朱巧玲眼睛瞎，是看中了她的財產(chǎn)，這使人們覺得你是個偽君子。”

“財產(chǎn)？”周伯鈞痛苦地叫道，“我才接手當技術(shù)主管的時候，公司有什么財產(chǎn)？是一屁股債。你所謂的人們說法，歪曲了事實。我的決定，主要是來自道德良心，另外，也來自一些人對殘疾人的歧視使我產(chǎn)生了逆反心理。請看看我走路一拐一瘸的姿式，請看看我這張臉，只有一個瞎女人才能跟我過下去。從那次車禍至今，我哪里也沒有去過，更沒有跟別的女人打過交道，因為我受不了別人的目光，他們偷偷瞧著我，像看一個怪物似的。而朱巧玲是個通情達理的姑娘，我們同甘苦，共患難十余年，真正達到了心心相印的地步，即使有可能醫(yī)好眼病，重見光明，她也不會嫌棄我。別人用威脅和利誘，都不能使我們改變關(guān)系，我們多次互相表示過決心，要白頭諧老，永不變心?！?/p>

正在此時，朱巧玲回到了辦公室，她把1500元工資遞給了朱勁夫。“叔叔，我們照顧你，也希望你能夠自愛，不要跟我們撕破臉。有周大哥保護我，有法律作我的后盾，我什么也不害怕。打消拆散我和周大哥婚姻關(guān)系的念頭吧。誰也奪不走我對恒星建筑公司的財產(chǎn)所有權(quán)和企業(yè)經(jīng)營權(quán)。”

朱勁夫看到周伯鈞和朱巧玲態(tài)度那么堅決，只得拿了錢，灰溜溜地離去。

朱巧玲主動和周伯鈞擁抱了起來，并親吻了他。她說：“我們明天就去辦理結(jié)婚登記吧。一個星期后布置新房，舉行婚禮。半個月后我們便去上海醫(yī)治眼睛，免得我親叔看到我是個孤兒，又是盲眼女人好欺負，爭奪財產(chǎn)和霸占公司的賊心不死?！?/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