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泉
新世紀以來,以安妮寶貝、楊金華、摩卡、陳泠、江覺遲為代表的漢族新生代女作家,通過小說書寫了作為“他者”的漢族女性對西藏的向往。安妮寶貝的《蓮花》、紅藝的《愛在西藏游走》、楊金華的《天堂高度》、摩卡的《情斷西藏》、陳泠的《心?。耗切┡c西藏的前世今生》及江覺遲的《酥油》等,以漢族女人在西藏的情感故事為徑,書寫了女性成長中夢想與現(xiàn)實的碰撞,表現(xiàn)了現(xiàn)代意義上的疾病隱喻與愛的傳奇。
中國現(xiàn)代小說,從魯迅的《狂人日記》《藥》、蔣光慈的《麗莎的哀怨》到巴金的《寒夜》、張愛玲的《花凋》,都對疾病的隱喻進行了富有個性的發(fā)揮,呈現(xiàn)出各自的色彩。
安妮寶貝的《蓮花》和陳泠《心?。耗切┡c西藏的前世今生》、江覺遲的《酥油》寫邊緣人在西藏的生活,都寫到了疾病對女主人公生理、心理的影響?!渡徎ā吠ㄟ^一名叫慶昭的精神病患者的西藏之行,將一個飽受情愛之苦的女子的心靈傾訴與幻想如詩似畫地展現(xiàn)在讀者面前。作家安妮寶貝這樣認為:“有人說眾生如同池塘中的蓮花;有的在超脫中盛開,其他則被水深深淹沒沉淪于黑暗淤泥中;有些已接近開放,它們需要更多的光明。在這本小說中,寫到不同種類生命的形態(tài),就如同寫到不同種類的死亡、苦痛和溫暖。他們的所向和所求,以及獲得的道路。如果任何路途必須獲得終局,那么它應該被認為是一種順乎其道的安排?!雹僮髡咭浴吧徎ā眮硐笳魅松呐d與衰、得意與失意,暗合了藏傳佛教所宣稱的“輪回”觀念。并試圖以此觀照女主人公的心理,獲得了審美意義。小說第一場《夢中花園》敘述了主人公在拉薩停留的原因:“也許這是一座能夠以超角度來觀察現(xiàn)實虛幻特征的城市。它屬于任何一個來自俗世的修持者,如果你曾經(jīng)對生活的真實性產(chǎn)生疑惑……在醫(yī)院的那段時間改變了我的生活。置身在醫(yī)院中的病人,所關注的只是身體的感受。任何事物與人,都比不上此刻自我存在的感知來得重要。血、尿液、心電圖、疼痛的位置、針頭扎入的力度、藥丸的副作用、嘔吐失眠、渾身瘙癢、傷口潰爛逐漸愈合、病灶要得到清理和控制……肉體若不存在,失去意識,心智與意志也將不存在?!雹谏砘技膊〉闹魅斯珜ι眢w的關注遠遠超過了對功利的興趣??梢?,肉身的沉重迫使她相對清醒的自我意識得以復蘇。她在回憶中尋找著現(xiàn)代都市人的精神之根。她的孤獨之旅遠非漂泊,而是一條自我救贖之路。有評論者認為:“在《蓮花》中,安妮寶貝開始了一種對生命自覺觀照的人文關懷。她懷著‘尋找’的愿望從一個都市游泳到另一個都市,也許這只是一場對孤獨和絕望的虛無抵抗,讓沉淪于邊緣地帶的人們無法自拔。但墨脫之行,帶給我們的是對生命的重新感悟。”③因此,在《蓮花》中,疾病隱喻出高度發(fā)達的現(xiàn)代社會所制造的人的焦慮與無法面對的精神困境,出走異地也許是一種較好的解脫與生命本能的釋放。小說中的男主人公善生及另外一名女子蘇內河也在墨脫之旅找到了心靈的棲息地。
如果說疾病在安妮寶貝筆下成為現(xiàn)代都市文明的象征的話,那么在江覺遲的《酥油》里,主人公受傷進藏醫(yī)院,更多地表現(xiàn)為一種對底層貧窮的切身感受與心靈溫暖。正如作者自己所說:“只有把自己變成一個真實的弱者,你才能真正地感受人間的疾苦和貧困。這與到貧窮中體驗生活完全不同。就好比把兩個人丟進沙漠,一個有后援,一個無后援?!雹苄≌f通過作者自己2005年以來在西藏支教的真實經(jīng)歷,娓娓敘述了主人公梅朵為了藏族孩子的未來獻身于破舊的碉樓學校,以致于百病纏身終不悔的特殊之旅。梅朵受傷后,吞下了神醫(yī)給她的藥丸,小說這樣寫道:“夜陰陽古怪,不知是刮風還是下雨,還是跌落一場驚駭噩夢當中,我感覺身體在被一些東西襲擊。吞下的藥丸消化在身體的每個部位,一些化成養(yǎng)料扎進皮肉里,一些鉆進血管。尸肉變成我的血肉,糞便混成我的血液。它們既要與我同床共枕,還要喃喃叮嚀:我要在你的身體里扎根,在你的身體里生命?!雹菰谶@錯亂的聯(lián)想里,充滿的盡是有關神藥的恐怖與荒謬。因為長期以來關于藏區(qū)神藥由高僧的糞便與已故喇嘛的尸肉混合而成的傳說充斥在梅朵的腦海里,才形成了她病中的囈語。作為“他者”的無端揣測導致了對藏藥的“妖魔化”的想象。當她目睹了月光阿媽生病后不吃藥而對轉經(jīng)去病充滿希望的現(xiàn)實后,才真正對藏族人的靈魂觀念有所領悟。
《心?。耗切┡c西藏的前世今生》寫女主人公西兒皈依雍仲苯教的故事,穿插了留學美國的董楸萍患了抑郁癥與西兒的交往,并從西兒的口中得知了治療方法,開始對西藏充滿期待,最后到了阿里后身體得到恢復。這與其說是西兒對董楸萍的拯救,倒不如說是苯教修身養(yǎng)性之術對女性心理的啟迪與引導。這里的疾病隱喻出宗教給予女性特有的超越現(xiàn)實與自我束縛的啟蒙。當然,由于作者以切身經(jīng)歷書寫歸隱與超脫,不可避免地沿著理想主義的路徑,寫出了西藏的自然山水對人的造化之寓言。
“當個人的患病體驗融入到一種文化想象和文化建構當中時,作為隱喻的疾病隨之產(chǎn)生?!雹蕖渡徎ā泛汀端钟汀分械募膊∮捎诎殡S著主人公作為“他者”對西藏神性文化的想象,而被賦予了現(xiàn)代文明與古老神秘文化融合的意義。
作為女性小說,自然會把愛情作為結構小說的重心。在20世紀中國文學史上,丁玲、張愛玲、王安憶等在愛的傳奇書寫中把女性意識的覺醒一步步推向了高潮。楊金花的《天堂高度》、紅藝的《愛在西藏游走》及陳泠的《心?。耗切┡c西藏的前世今生》則把女主人公的愛情故事貫穿其中,為他們的西藏之行或在西藏的生活平添了幾分傳奇。
《天堂高度》的女主人公康麗經(jīng)過了與諾吉的痛苦之戀后,在迪縣又與郭林發(fā)生了刻骨銘心的愛情。但“文革”給從小缺乏生活自理能力的郭林留下了太多的心理創(chuàng)傷,致使他卷入到一場謀殺案中,待到真相大白,二人才重歸于好。二人就像浴火鳳凰,歷經(jīng)千難險阻,獲得了美滿的婚姻。小說以康麗與郭林的愛情傳奇為主線,穿插了女大學生辛小娜與沃爾浪漫的宗山之旅及艾云華不幸的婚姻。小說一線串珠的結構寫出了女人們面對愛情所采取的不同的人生態(tài)度及她們悲歡離合的命運,折射出珠峰腳下一群漢族人的人生價值觀。
“現(xiàn)代小說家發(fā)現(xiàn)了夢與小說的虛構性所具有的高度一致、夢與存在的隱性結構的高度一致。他們把夢看成了一切,而不再是小說描寫過程中的一個實用性的片斷。夢既成了他們的創(chuàng)作動機,又成為他們的創(chuàng)作形式與內容?!雹咝≌f多次寫到康麗的夢,她在與郭林歡愛過后,“夢見和郭林在沙棘林中散步,頭上有許多小鳥飛翔。郭林突然唱起了歌,郭林平時很少唱歌,康麗挺納悶,郭林的歌聲沒有使她高興,心里反而有些難過?!雹噙@是他們聚散無期的征兆,也映證了康麗孤獨的心境,實質上隱喻了主人公在西藏生活的真與幻的統(tǒng)一。
摩卡的小說《情斷西藏》和紅藝的《愛在西藏游走》是新世紀西藏書寫中紀實小說的代表。前者寫一個深圳女人與來自另一座城市的純情男孩散兵在西藏的愛情,及在險惡的野外生活中一群青年的友誼。海子的詩《春暖花開》成為摩卡與散兵共同語言與愛情的見證。所謂愛情“從天而降”正是西藏的山水洗去了現(xiàn)代都市人的虛偽,讓愛以赤裸裸的方式呈現(xiàn)出來。后者以女作家自己的旅行為經(jīng),以愛情、友情為緯,編織了一個浪漫而真實的故事。她為尋找的情感世界而逃離險阻?!袄_的陽光帶給我們燦爛的同時,也總給我們帶來深厚的陰影?!雹岽优c松歌的無緣,我與土豆的愛在雪頓節(jié)上化為烏有,都證明了這一點?!暗胖鹞鞑?,是內心的不羈,尋覓愛情,是細雨的呼喚。兩者都是想天上的事情,不管有幾分落寞、困頓、傷感,然而,這是真、也是美?!雹?/p>
此外,《心印:那些與西藏的前世今生》及《酥油》書寫了大愛,前者寫西藏雍仲苯教對眾生心靈的凈化。西兒遵照上師的教導:“心凈則行凈,行凈則眾生凈,眾生凈則國土凈”從北京來到阿里,修身于桑姆山的洞穴里,完成了由一個都市白領到宗教徒的蛻變,并有了藏名“才仁玉珍”。她“將身心融入到這大自然的靈氣之中,不斷潔凈著身體,不斷汲到著能量,不斷增長著悟性?!彼龓椭糜讯逼紨[脫了世俗婚姻的束縛,并拯救了精神病患者冰艷,讓冰艷獲得了做人的尊嚴。作者將西兒塑成一個精神導師,在新世紀日益世俗化的今天,尤其具有現(xiàn)實意義。小說還通過丹增活佛“是獻身宗教,還是要個人自由?”的徘徊,展示了愛與痛、世俗之愛與宗教之愛的糾葛。他后來的回歸佛門正是大愛的回歸。小說在快結束時向我們展示了孜珠寺附近樂園般的理想境界,令人心馳神往。
“一些禿鷲在寺廟旁的草地上睜著圓圓的眼睛審視著來往的信眾和僧侶,旁邊草叢中肥碩的野兔歡跳著,無所顧忌地嬉戲在它們的樂土上,鳥兒雀躍著,跳著小步鳴叫。矮小鮮艷的鮮花,夾雜在高原的草甸上,星星點點??諝饽敲礉崈?,泥土那么清香,讓人心神透徹明亮”禿鷲、俗眾、僧侶、野兔、鳥兒等物象構成了一個恬靜、和諧的世界,人與自然之音唱響了人性回歸的美妙。
《酥油》以親身支教的經(jīng)歷寫了漢族女人梅朵、康巴漢子月光與幾十個草原孤兒五年的日夜相守?!斑@是一部關于愛和信仰的書。大愛之書,又充滿了面對信仰沖突的無力?!闭\然,男女主人公的愛情也消融在大愛之中,小說寫了雪災,也寫了瑪尼神墻的故事,將現(xiàn)實的苦難與人性之善惡轉化相互映襯,突出了愛就是一種受難的過程的真實。小說的中心意象“酥油燈”,不再是貧窮、落后的象征,而是一個古老民族在獲得了真愛后的心靈的新生。作者試圖通過梅朵的故事,來尋找下一個點亮酥油燈的人。因此,在一定意義上講,《酥油》所講述的愛,將藏、漢兩個民族的友誼之路鋪展到新世紀的今天,超越了文本本身的意義。它賦予我們的是心靈的震撼及藝術上的美感。
“一切嚴肅的作品說到底必然都是自傳性質的,而且一個人如果想要創(chuàng)造出一件具有真實價值的東西,他便必須使用自己生活中的素材和經(jīng)歷。新世紀漢族新生代女性小說的西藏書寫大都以自己真實的西藏之行或西藏生活為藍本,通過疾病的隱喻和愛的傳奇,將西藏的現(xiàn)實通過“他者”的視野展現(xiàn)在讀者面前。同時,又將內地人對西藏文化與宗教的向往之情流諸筆端,表現(xiàn)了高原人與內地人心靈溝通的可能性與必要性。西藏通過不同的故事,呈現(xiàn)在讀者面前的是一個共時性的話語空間,小說敘述者、故事主人公的情感與讀者的心靈感應合而為一,成為鮮活的社會生活舞臺。漢族女性小說構建的西藏空間從本質上講是女性烏托邦的寓所。由于小說主人公大多經(jīng)歷了從內地都市向西藏地理空間的轉移,這是對家園的尋覓過程,女性以歸隱西藏這個相對隱秘的空間,找到了一個自足的自我世界。
【注釋】
①安妮寶貝:《蓮花·序》,《蓮花》,萬卷出版公司2009年版,第3頁。
②安妮寶貝:《蓮花》,萬卷出版公司2009年版,第21頁。
③肖晶:《論安妮寶貝〈蓮花〉的創(chuàng)作轉型》,《廣西社會科學》2008年第2期,第146頁。
④江覺遲:《酥油·序》,甘肅人民美術出版社2010年版,第1頁。
⑤江覺遲:《酥油》,甘肅人民美術出版社2010年版,第183頁。
⑥姜彩燕:《疾病的隱喻與中國現(xiàn)代文學》,《西北大學學報(哲學社會科學版)》2007年第4期,第85頁。
⑦曹文軒:《小說門》,作家出版社2002年版,第113頁。
⑧楊金花:《天堂高度》,西藏人民出版社2007年版,第171頁。
⑨紅藝:《愛在西藏游走》,天地出版社2005年版,第15頁。
⑩麥家語,紅藝《愛在西藏游走》,天地出版社2005年版封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