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耐
柳營江尋蹤
何耐
在開漳史的討論中,“柳營江”是經常被提及的一處地名。史料記載,柳營江是唐初陳政率府兵南下“平蠻獠之亂”時,曾屯兵之處,因在九龍江下游一側,故名其江為柳營江。一說柳營江名稱來源更早于唐,在六朝時已有,這些史料記載過去并無人懷疑過。但,自上世紀八九十年代對陳元光及開漳史進行研究以來,因圍繞開漳史、開漳人物的爭論不斷,凡與開漳史有關的史跡或史料,都相繼受到一些質疑。筆者因近年在漳州從事文化交流工作,常耳聞目睹涉及開漳史的許多“正說”與“反說”?,F(xiàn)僅就其中的“柳營江”之否定說作一尋蹤覓跡,以小文就教于同論者。
一
有學者對1999年版的《辭?!分小傲鵂I江”條提出疑問:“1999年版的《辭海》有‘柳營江’條說:‘柳營江福建九龍江下游的別稱。唐時駐重兵于此,相傳據江之險,插柳為營,故名。’其說實出于《白石丁氏古譜》,使人不禁想起陜西咸陽市西南渭河北岸周亞夫細柳營。……而唐時府兵來至之前,漳州地極荒涼獉梗,百里無人煙,何用駐扎重兵。即陳政奉詔平亂,3600兵卒,分布廣大地區(qū),為數蓋寡?!抖∈瞎抛V》之言,柳營江系杜撰故實,無所根據也。云霄今人陳嘉音曾著《白石丁氏古譜》(原稱《丁氏家譜》)以辟之(1994年11月14日閩南日報文化走廊)。”其對“今者柳營全無蹤跡可尋,柳營江沿江竟無柳枝可攀”的狀況提出質疑的詩文,又進一步闡述是說,其結論謂:“柳營江蓋從附會營頭亭而來?!莿e有一柳營也?!薄扒逵辛鵂I巡檢司設在虎渡橋,則由《龍溪縣志》采《丁氏家譜》柳營之名為巡檢司之號焉。清代以前并無柳營之說……是柳營江之虛假明矣?!奔热蛔鞒鋈绱伺袛啵嚓P問題便不得不辯了。
毫無疑義“柳營江”的命名來自“柳營”,典出《史記·絳侯周勃世家》中的“周亞夫軍細柳”一節(jié)。周亞夫是漢初開國名將周勃的次子,漢文帝及漢景帝時的著名將領?!败娂毩币还?jié),寫漢文帝時,周亞夫與其他兩位將領各帶一支軍隊防御匈奴,周亞夫的軍隊駐扎在“細柳”這個地方。漢文帝親自到這三支軍隊駐地勞軍。他先到其他兩處時,長驅直入,無人敢加以攔阻,而后到細柳營時,卻發(fā)現(xiàn)軍營戒備森嚴,一切均需按軍中紀律處置,不能隨意進出,漢文帝由此而知周亞夫是位有杰出指揮才能,能克敵制勝的將領并委以了重任。當然,后來周亞夫果然不負所望,他削平了七王之亂,為漢朝立下了大功。自此之后,“柳營”便成了軍紀嚴明的軍營之代稱,又成為古代軍營的代指詞。如唐李晉王贈與周德威對聯(lián)“柳營春試馬,虎帳夜談兵”。這副對聯(lián)后常掛在各地軍營中。另唐代詩人寫詩用典,也喜用“柳營”。如武元衡《送張六諫議歸朝》:“笛怨柳營煙漠漠,云愁江館雨瀟瀟?!睖赝ン蕖督浳逭稍罚骸拌F馬云雕共絕塵,柳營高壓漢宮秋?!?/p>
二
那么漳州的“柳營“與“柳營江”,是否真如前文所述是清以后之人據《丁氏古譜》,憑空杜撰出來的呢?依據相關史料來看,并非如此。
按照《白石丁氏古譜》的記載:“先是六朝以來,戍閩者屯兵于泉州之龍溪,阻江為界,插柳為營。江當溪海之交,兩山夾峙,波濤激涌,永隔西東?!边@段文字為清人顧祖禹的《讀史方輿紀要》所引用。在明代,由莆田人黃仲昭(1435-1506)所纂修的《八閩通志》卷之八《地理篇·漳州府》中已對“柳營江”有記載:“九龍江在府城東二十五都,歷二十三、四都及二十二都。舊名北溪。源出汀州上杭、連城二縣及延平、沙縣界,合龍巖、安溪、長泰諸水,經蓬萊峽,是為柳營江。過虎渡橋,抵到河,會南門溪之下流而注于海?!鵂I江在二十七都、二十八都之界。蔡如松《十辨》云:‘漳州東偏之險要也?!保?]至于“柳營巡檢司”的設置,書中載:“柳營江巡檢司在縣東二十七都柳營江之西。洪武三年,設為柳營江掣制所,隸福建都轉運鹽使司。十四年,改為柳營江批驗鹽引所。正統(tǒng)九年(1445),巡按御史張淑奏改為巡檢司?!保?]可見在明代早期就已有柳營江巡檢司了。
由是可知,所謂清代的柳營巡檢司是“由《龍溪縣志》采《丁氏古譜》柳營江之名為巡檢司之號”的說法是站不住腳的。
在《八閩通志·人物·漳州府》六十八卷中還一則與“柳營江”相關的記載:
蔡三玉龍溪陳端才妻也。時鄰邑盜起,剽掠其鄉(xiāng),端才與三玉之父廣瑞各竄去,三玉獨偕夫妹出避鄰祠中。盜入,砍夫妹,見三玉美,與里婦歐氏同驅納舟中。行至柳營江,盜欲污之,三玉紿曰:“吾衣濕,宜更而從汝。”賊往取衣,三玉得間,遂投于江而死?!=▋L憲左答納失里上其事于朝,命旌門復役,仍給錢以葬。[3]
這是在元朝發(fā)生的故事——漳州(龍溪)一年青少婦性情剛烈,為保貞節(jié)而命歸柳營江。
特別值得指出的,漳州的柳營江、柳營之名,不僅明清兩朝出現(xiàn)過,在宋代的詩文中也可尋覓到。漳州雖沒有宋代方志保存下來,卻能在宋時閩地的知名文人所寫的詩文中找到有關漳州“柳營”和“柳營江”的信息。首先看一首南宋建安人黃銖之《漁家傲》:
永日離憂千萬緒,雪舟遠泛清漳浦。珍重故人寒夜語,揮玉麈,沉沉畫閣凝香霧。風砌落花留不住,紅蜂翠蝶閑飛舞。明日柳營江上路,云起處,蒼山萬疊人歸去。[4]
黃銖何許人?為什么他會寫到“柳營江”甚至還有“清漳浦”?“百度百科”有關黃氏的詞條介紹:“黃銖(1131-1199),字子厚,號谷城,建安(今福建建甌)人。徙居崇安。其母為孫道絢。少師事劉子翚,與朱熹為同門友。以科舉失意,遂隱居不仕。寧宗慶元五年卒,年六十九。有《谷城集》五卷。事見《晦庵集》卷七六《黃子厚詩序》、卷八七《祭黃子厚文》?!端卧獙W案》卷四三有傳?!?/p>
黃銖與閩學創(chuàng)始人朱熹確實關系密切并頗受朱熹賞識。他比朱熹(1130-1200)小一歲,又早一年去世。朱熹在文中十分推崇黃銖的學識與才華,惋惜他的懷才不遇,其真摯之情,溢于字里行間??袋S銖的這首詞牌旁有一小注:“朱晦翁示歐公鼓子詞戲作一首。”得知,此詞作亦與朱熹有關聯(lián)。
那么,黃氏這首詞寫于何時何處?又何以會提到“柳營江”、“清漳浦”?查找各種資料,惜未找到有關對該詞作過的解釋,不好擅自析評,只能推測大意。此詞寫時應是朱熹知漳之時,黃銖因思念故友,特地來漳,二人相逢,格外親切,他們手執(zhí)玉柄麈尾,長夜暢談,似有魏晉名士之風。他們暢談的內容應與歐氏的鼓子詞相關。歐陽修寫過有幾十首的《漁家傲》,著名的有《漁家傲》連章十二首鼓子詞,分別寫出一年十二個月中的不同民俗風物,十分傳神,被稱之為北宋的民俗檔案。如其八、其九二首:
八月秋高風歷亂,衰蘭敗芷紅蓮岸。皓月十分光正滿。清光畔,年年常愿瓊筵看。社近愁看歸去燕,江天空闊云容漫。宋玉當時情不淺。成幽怨,鄉(xiāng)關千里危腸斷。
九月霜秋秋已盡,烘林敗葉紅相映。惟有東籬黃菊盛。遺金粉,人家簾幕重陽近。曉日陰陰晴未定,授衣時節(jié)輕寒嫩。新雁一聲風又勁。云欲凝,雁來應有吾鄉(xiāng)信。[5]
讀了這樣的詞是會令人感慨的,是否黃銖也因此寫下這首《漁家傲》,以示情懷。這不是本文關注的要義。我們僅對詞中出現(xiàn)的“清漳浦”與“柳營江”感興趣。我們亦可推測,黃銖在那個年代應對開漳史有所了解。我們知道古人填詞喜用典故,“清漳浦”與“柳營江”皆有故事。清漳是指位于云霄之漳江,此水原不叫漳江,唐初陳政帶兵到此,指江曰:“此水如上黨之清漳?!币驅⒋怂臑檎慕?。而“柳營江”前文已講,是與陳政與陳元光曾駐兵于江側有關。此乃實指漳州地名、江名應無疑義。
既然朱熹的同門友寫到了“柳營江”,作過漳州地方官的朱熹是否也提到過“柳營江”呢?查了一下朱熹的著作,果然找到。在《朱子語類》卷四十九?論語三十一中的《子張篇》“執(zhí)德不弘章”中:
楊(至之)問:“程子曰:‘近思,以類而推?!沃^類推?”曰:“此語道得好。不要跳越望遠,亦不是縱橫陡頓,只是就這里近傍那曉得處挨將去。如這一件事理會得透了,又因這件事推去做那一件事,知得亦是恁地?!舻谝患壉阋降谌?,舉步闊了便費力,只管見難,只管見遠。如要去建寧,須從第一鋪,便去到柳營江,柳營江便去到魚峬驛。只管恁地去,這處進得一程,那處又減得一程?!缱x書,讀第一段了,便到第二段,第二段了,便到第三段。只管挨將去,次第都能理會得?!保?]我們知道閩地的山川縱橫交錯,陸上交通很是不便,行人外出多走水路,建寧地處閩之北,要前往必經柳營江出發(fā),一程一程才能到達目的地,在這里朱熹用此說明讀書是要循序漸進的,才可逐漸知其道理。
我們知道九龍江的名稱很早就有,其兩條支流又有“北溪”與“西溪”之稱,可是黃與朱都不約而同地提到柳營江,可知宋時柳營江之名就已存在且常為人所提及。
無獨有偶,不僅朱熹與其同門友黃銖與柳營江有緣,作為朱熹晚年的得意門生,理學思想的重要繼承者和闡發(fā)者陳淳的著述中亦提到了漳州的柳營江。我們知道陳淳就是龍溪人,居于柳營江畔,故稱“北溪先生”。其在《擬上趙寺丞改學移貢院》中有:
“舉漳州之產而七分之,民戶居其一,而僧戶居其六。于一分民戶之中,上等富戶歲谷以千斛計者絕少,其次數百至百斛者,亦不多見。類皆三五十斛,無擔石之家終歲營營為仰事俯育之計,且不能以自給。……都運趙侯之造通濟橋,亦大役也。每舟惟支二十緡,付之一僧,亦不擾而橋成。即今柳營江之所跨是也。凡此諸名公蓋有髙識明見,燭破風土民俗,……。”[7]
漳州人都應知道,文中提到的“通濟橋”又稱虎渡橋即現(xiàn)在的江東橋。陳淳作為一個漳州人是熟知漳州地方的風土民情的,因此篇中對于寺院的富有及出資地方建設之事,可謂是了如指掌。
通過上述三則資料,我們不難看出柳營江絕不是清代人附會出來的。其真實存在于前朝的子集、史料與詞賦中的現(xiàn)象,是絕無后人編造之嫌疑的。
參考文獻:
[1](明)黃仲昭《八閩通志》卷八《地理·漳州府》,福建人民出版社,2006年1月版,第204頁。
[2](明)黃仲昭《八閩通志》卷四十二《公署·漳州府》,福建人民出版社,2006年1月版,第1195頁。
[3](明)黃仲昭:《八閩通志》(下)卷六十八《人物·漳州府》,福建人民出版社,2006年1月版,第881頁。
[4]周振甫主編:《唐詩宋詞元曲全集·唐宋全詞》第23冊,黃山書社,1999年1月版,第2624頁。
[5]唐圭璋編纂,王仲聞參訂,孔凡禮補輯:《全宋詞》中華書局,1997年版。
[6](宋)黎靖德編、王星賢點校:《朱子語類》,中華書局2004年,第1203頁。
[7](宋)陳淳:《北溪大全集》卷四十三《擬上趙寺丞改學移貢院》,《四庫全書》第1168冊,第850頁。
責編:蔡惠茹
十斛,無擔石之家終歲營營為仰事俯
育之計,且不能以自給?!歼\趙
侯之造通濟橋,亦大役也。每舟惟支
二十緡,付之一僧,亦不擾而橋成。
即今柳營江之所跨是也。凡此諸名公
蓋有髙識明見,燭破風土民俗,
……。”[7]
漳州人都應知道,文中提到的“通濟橋”又稱虎渡橋即現(xiàn)在的江東橋。陳淳作為一個漳州人是熟知漳州地方的風土民情的,因此篇中對于寺院的富有及出資地方建設之事,可謂是了如指掌。
通過上述三則資料,我們不難看出柳營江絕不是清代人附會出來的。其真實存在于前朝的子集、史料與詞賦中的現(xiàn)象,是絕無后人編造之嫌疑的。
[1](明)黃仲昭《八閩通志》卷八《地理·漳州府》,福建人民出版社,2006年1月版,第204頁。
[2](明)黃仲昭《八閩通志》卷四十二《公署·漳州府》,福建人民出版社,2006年1月版,第1195頁。
[3](明)黃仲昭:《八閩通志》(下)卷六十八《人物·漳州府》,福建人民出版社,2006年1月版,第881頁。
[4]周振甫主編:《唐詩宋詞元曲全集·唐宋全詞》第23冊,黃山書社,1999年1月版,第2624頁。
[5]唐圭璋編纂,王仲聞參訂,孔凡禮補輯:《全宋詞》中華書局,1997年版。
[6](宋)黎靖德編、王星賢點校:《朱子語類》,中華書局2004年,第1203頁。
[7](宋)陳淳:《北溪大全集》卷四十三《擬上趙寺丞改學移貢院》,《四庫全書》第1168冊,第850頁。
責編:蔡惠茹
作者單位:(漳州師院閩臺所) (漳州師院閩臺文化研究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