申東城
[摘要]李白詩論從文學流變史角度,表達了對之前詩歌的看法,李詩多宗《風》《騷》、友建安,復古知交,亦不廢齊梁風雅清真之作,李詩清水芙蓉,天然飄逸,奔放豪邁,多比興。杜甫詩論多從個案上,對歷代作家作品、文學現(xiàn)象、學習方法、師法對象、詩歌風格等進行論述,杜詩多祖《雅》《頌》,出六經(jīng)、班《漢》,博學能化,杜詩寫實事、求技巧,骨重沉渾,多賦法。李、杜肩負的時代使命和需解決問題不同,故詩論側(cè)重點有別。李、杜詩論踐行在他們的創(chuàng)作中,并體現(xiàn)出二人對唐詩發(fā)展演變的不同貢獻,李詩多總結(jié)前人,是唐詩“正宗”,杜詩多大變先賢,系唐詩“大家”。
[關(guān)鍵詞]李白;杜甫;詩論;唐詩嬗變
[中圖分類號]1206[文獻標識碼]A[文章編號]1008-0139(2011)02-0074-6
李白、杜甫詩論相對較少且零散,學界已有一些關(guān)于李、杜詩論比較的文章,但將其與唐詩發(fā)展演變聯(lián)系起來的幾無。李詩是盛唐之前復古的正宗,杜詩是中唐以后新變的大家,他們的詩學主張不僅關(guān)乎其創(chuàng)作,而且對唐詩嬗變影響很大。本文擬嘗試比較李、杜詩學思想,并闡述其在唐詩發(fā)展中的轉(zhuǎn)折之功。
一、李、杜對其前詩歌的異同看法
李白詩論集中體現(xiàn)在《古風》中,余散見于《宣州謝眺樓餞別校書叔云》、《江夏贈韋太守良宰》等詩?!豆棚L》其一(大雅久不作)就表達了李白對先唐文學發(fā)展簡史的看法。他認為后世文學對《詩經(jīng)》風雅精神的繼承,隨著時代發(fā)展而不同。平王東遷,不能復振大雅國風之詩,戰(zhàn)國至秦,中正之聲漸遠。以《離騷》為代表的楚辭,雖多哀怨之聲,但仍為“正聲”之繼。李白將形式主義文風溯源到漢賦里,揚雄、司馬相如代表的漢賦承上啟下,已是變風變雅、愈走愈遠了。至于他對建安文學的觀點,學界多有異說。然李白與陳子昂“先后合德”(孟綮《本事詩》),他們所合之德,其中就包含對漢魏風骨的繼承,再結(jié)合李白對“蓬萊文章建安骨”的肯定,可知他對建安文學并非持否定態(tài)度。《古風》其三十五又云:“大雅思文王,頌聲久崩淪”,李白的復古觀點是明確的,那就是以《詩經(jīng)》這一正,統(tǒng)御后世之萬變,他要恢復的“正聲”、“憲章”就是正風正雅。當然對于楚辭、漢、魏詩作,他并非全盤否定,對屈原的褒獎,就是明證,“屈平詞賦懸日月,楚王臺榭空山丘”(《江上吟》),他還常以屈原自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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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白是復古的健將,對六朝文學批判中有繼承。太白嘗言:“齊梁以來,艷薄斯極,沈休文又尚以聲律,將復古道,非我而誰?”(孟綮《本詩詩》)南朝詩歌夸尚“綺麗”,摘章繡句,競為新奇,雄健之氣,自此衰萎,李白貴情真、賤綺麗,對之總體傾向上是持否定態(tài)度的,但并不包括所有作家詩作。李白所批判的是與風雅正聲相背離的作品,其對于六朝的謝靈運、謝眺、陶淵明等不少作家作品仍是推崇的。
杜甫的詩論主要見于《戲為六絕句》、《解悶十二首》、《同元使君春陵行序》、《偶題》、《詠懷古跡五首》等作品中。與李白詩論從文學流變史角度談不同,杜甫詩論多從個案上,對歷代作家作品、文學現(xiàn)象、學習方法、師法對象、詩歌風格等進行論述,從而表明了自己的文學思想?!稇驗榱^句》從多角度,分別對楚辭大家屈原、宋玉,南朝庾信,初唐“四杰”進行了贊揚?!督鈵炇住芬舶u了漢代蘇武、李陵,南朝陰鏗、何遜,及盛唐王維、孟浩然詩作。
和李白一樣,杜詩論也宗祖《詩經(jīng)》,“別裁偽體親風雅”(《戲為六絕句》其六)就是其意。值得注意的是,雖說李白詩論中提到他志在刪述,恢復大雅之道,但李、杜詩論的宗經(jīng)側(cè)重點是有別的。正如元戴良云:“李之詩似《風》,杜之詩似《雅》?!倍旁妭?cè)重二《雅》,多賦法,李詩偏愛《國風》,多比興,這也形成李、杜詩風的不同,當然這種說法只是相對的。杜詩論不僅宗法《詩經(jīng)》,而且推尊《騷》體。他不僅對楚辭詩體無限向往,“騷人嗟不見”(《偶題》),而且極力推崇屈原、宋玉,“竊攀屈宋宜方駕”(《戲為六絕句》其五),“(宋玉)風流儒雅是吾師”(《詠懷古跡五首》其二)。
李、杜皆認為《騷》為風雅正聲的傳承,這方面二人觀點是一致的。不同的是,杜甫認為屈、宋的“清詞麗句”和儒雅精神是后人學習的榜樣,前者從詩歌風格、語言著眼,后者從詩歌內(nèi)容、精神上落墨。而李白更多的師《騷》之浪漫精神和寫作手法,如善用人名入詩之法,就是學習楚辭的結(jié)果,明謝榛曾云:“堆垛,古人謂之點鬼薄,太白長篇用之。白不為病,蓋本于屈原?!?/p>
杜甫醉心漢代蘇、李詩,謙虛地說愿意師從他們。其實蘇、李詩風“淡宕”,杜甫詩風“沉雄頓挫”,他們“殊不相類”,可見其所師資,“不在形聲相似,但以氣味相取”。杜甫論詩重氣味與李白同,李太白詩歌,“神氣與味皆厚”,究其因,源于二人詩風皆同源《風》、《雅》,李白更繼承了《古十九首》貌淡實厚之精髓。
杜甫對漢魏詩歌是肯定的,“漢魏近風騷”(《戲為六絕句》其三),認為其更接近風雅正聲,這與李白論詩觀點一致。與李白一樣,杜甫對漢魏詩歌的看法,也可從對陳子昂的仰慕上得到旁證。杜甫不僅讓朋友捎去對子昂的同情,“君行射洪縣,為我一潸然”(《送梓州李使君之任》),且后專訪其故居作詩褒贊陳“有才繼騷雅,哲匠不比肩。公生揚馬后,名與日月懸”、“終古立忠義,感遇有遺編?!?《陳拾遺故宅》)若說從陳子昂詩論中,可見李白對漢魏風骨的肯定,那么從杜甫寫陳子昂的詩作中,則見到的是杜對陳能繼承騷雅忠義精神的盛贊。不同的是,李白詩論對于揚馬之賦頗有微詞,而杜詩暗含對揚馬的大力美頌。
李、杜對齊梁詩歌的看法大致相同。李白認為建安以后詩歌“綺麗不足珍”,但并非全部鄙棄齊梁文學,他對南朝一些著名詩人如江淹、鮑照、劉琨、祖逖等都有高評。杜甫《戲為六絕句》中雖不滿南朝重形式、輕內(nèi)容,綺艷淫靡的詩風,但與李白有選擇的肯定南朝詩人一樣,杜對南朝名家庾信、陰鏗、何遜等人飽含深情頌揚。杜甫還以這些南朝陰鏗、何遜詩作比李詩和己詩。李白、杜甫將齊梁詩歌的精華汲取而來,尤其對南朝部分大家清新詩風大力肯定,并作為自己論詩作詩的追求高標,這是他們共通性的一面。
李、杜對自己生前的唐朝詩歌看法有別。李白《古風》其一(圣代復元古)中的“圣代”,即詩人所處的唐玄宗盛唐時代。李白認為盛唐詩堪稱上接風雅正聲,是復古的典范。但是《古風》其三十五對那些只知模擬、雕琢,喪失天真自然的詩歌進行了強烈批判。李白“志在刪述”、垂映千古,從而創(chuàng)作出能“復元古”、并具盛唐特色的文質(zhì)兼有的詩歌,他自己也正是這樣大力創(chuàng)作、實踐其詩歌主張的。正如李陽冰《草堂集序》稱:“至今朝詩體,尚有齊梁宮掖之風,至公大變,掃地并盡?!彼檬⑻啤扒逭妗钡闹粮咴娒溃c建安以來“不足珍”的“綺麗”詩風對舉比較,不僅應證了自己“將復古道,非我而誰與”等復古詩觀,而且明確把握到盛唐詩風的命
脈,開出救世的良方。
李、杜生活的時代,文學風氣發(fā)生了變化,二人面對的文學時尚、需解決的問題不同?!杜f唐書》載崔融“為文典麗,當時罕有其比。”《新唐書》亦云:“唐興,詩人承陳隋風流,靡相矜?!笨梢姀某跆浦潦⑻评畎字?,重文輕質(zhì)、重技巧輕內(nèi)容等南朝形式主義文風仍然留存,并占有相當?shù)氖袌?。陳子昂雖“古風雅正”,但又有矯枉過正之嫌,故李白批判前賢,總結(jié)經(jīng)驗,承變、彌補了陳子昂重內(nèi)容輕形式的弊病,從而創(chuàng)作出風骨兼?zhèn)?、文質(zhì)彬彬的盛唐詩歌典范。而杜甫所面對的時代,有“李翰林之飄逸”、“孟襄陽之清雅,王右丞之精致,儲光羲之真率,王昌齡之聲俊,高適、岑參之悲壯,李頎、常建之超凡”,詩歌已經(jīng)處于“盛唐之盛”狀態(tài)。
若說李白肩負著破前人、立自己、重創(chuàng)造的時代使命,那么杜甫面對的,是怎樣解決當時文壇悄然流行的厚古薄今風氣。故杜甫對癥下藥,在《戲為六絕句》中,批評了那些“嗤點”庾信和“哂”王、楊、盧、駱“當時體”的“今人”、“爾曹”、“后生”,而對他們嘲笑的對象極盡贊美,并具體指出庾信和“四杰”的值得學習之處。從杜甫論唐詩作家作品中,可透露出如下兩方面的信息:(一)“不薄今人愛古人,如何正確認識、學習前賢;(二)彰顯出自己的評詩標準、審美傾向和創(chuàng)作體會。杜甫認為后人因為“遞相祖述”,守舊因循,故看不到前賢的變革之功,對待文學遺產(chǎn)的態(tài)度上,杜甫認為要“后賢兼舊制,歷代各清規(guī)”(《偶題》),只要能上接《風》《騷》的,又自成變化的我們都要學習,從而提出要有“轉(zhuǎn)益多師是汝師”的學習態(tài)度。杜甫學習前人思想是開放的、睿智的、冷靜的,他不僅以王、孟清秀詩風為例,強調(diào)學習“清詞麗句”,而且指出詩風要多樣化,既要接受鯨魚碧海、雄偉闊大、“沉著痛快”的壯美氣象,也要兼具翡翠蘭苕、自然清新、“優(yōu)游不迫”的優(yōu)美風格。這其實是對盛唐詩風的一個總結(jié),也恰是杜甫能集前人之長而知變的過人之處。李、杜批判所指盡管不同,但其皆從現(xiàn)實需要出發(fā),指出綺麗淫靡詩風的危害性,要求詩歌在改俗矯弊中擔負起積極的社會作用,這一點是相同的。
總之,李、杜皆學古,但二人有不同。李白學古,得峭峻,詞勝于理,有豪氣,杜甫兼得峭峻和幽憂不平;李、杜皆學風雅、又兼魏晉,文辭、內(nèi)容皆善,但他們皆不能學到漢魏古詩之高古,大致是李白學到風雅“清新警策之神”,杜甫學到風雅“沉郁頓挫之體”。
二、李、杜詩論對唐詩嬗變的價值意義
中國詩歌的演變發(fā)展是漸進的?!对娙佟纷詽h代尊為經(jīng)后深入人心,為萬世詩學程法。漢末,《古詩十九首》既加大了詩歌容量,又拓增了詩歌形式。
魏晉文學與經(jīng)學成功分離,產(chǎn)生了一大批優(yōu)秀的詩歌作品。南朝詩歌無論內(nèi)容、形式,較之前代皆有長足發(fā)展,但綺麗柔靡,骨格不振,影響消極。
唐初,王、楊、盧、駱針對六朝詩風試圖革弊而不能盡善,不過他們帶領(lǐng)詩歌“從宮廷走向市井,從臺閣走向江山塞漠”。
初唐詩壇繼承“四杰”,大力吹響揚棄前朝詩論號角的當數(shù)陳子昂,而接過陳子昂復古革新旗幟,并取得全面勝利的是盛唐李白。陳子昂在《與東方左史虬修竹篇序》中,提出的詩論核心內(nèi)容主有兩方面:一是風骨,二是興寄。清劉熙載說:“太白長于風,少陵長于骨?!薄帮L”類似“氣”,劉勰云“意氣俊爽,則文風生焉”,“氣”重抒情,指詩歌濃烈昂揚的感情,也即情思濃郁、昂揚向上。骨實氣虛,“骨”指詩歌勁建剛直的思想,側(cè)重于義理。劉勰日:“結(jié)言端直,則文骨成焉?!闭顷愖影核非蟮臐h魏風骨具體所指:“骨氣端翔,音情頓挫,光英朗練,有金石聲”。從陳的風骨說,可見他是主張聲情與辭采并重的,他也不排斥聲律、音節(jié)的頓挫,這方面對重詩律、求技巧、重內(nèi)容的杜甫有逗啟之功。而陳詩有重骨輕風傾向,其詩更多的是重思想力量,給人有乏情之感,這在李詩中得到糾補。李詩繼承陳詩論而并重風骨,他將充沛豐富的情感和昂揚健舉的思想完美結(jié)合。若說風骨是對詩歌創(chuàng)作的要求,那么興寄則要求有感而發(fā),是對創(chuàng)作目的要求。劉勰云,“興者,起也”,“起情,故興體以立”,“起情者,依微而擬議”,“興則環(huán)譬以托諷”??梢?,興,指興發(fā)感情,寄,指寄托,興寄,指有感而作,寓寄托于其間。陳子昂的“興寄”重在“寄”上,認為詩歌應有為而發(fā),雖拓寬了詩歌內(nèi)涵,以《感遇》詩踐行,并影響到李白《古風》。但陳子昂又與李白不同,陳有為寄托而寫詩之嫌,較李詩乏情少韻,陳詩寄多興少,而李詩興多寄多,這是李詩對陳詩的繼承變化。杜甫詩論和作品中,對陳子昂也非常崇敬,陳詩的寄多興少,正如王夫之評陳子昂《感遇》云:“似誦似說,似獄詞,似講義,乃不復似詩?!笨梢婈愒娭丶耐小⒆h論、說理,其正是杜詩取法對象之一。
李、杜詩歌各有面目,究其源,與二人詩論關(guān)系較密。李、杜詩論皆各有所指,太白欲以雅詩救詩道流敝,加之其天才放逸,故李詩自為一體,李詩中才情較多。子美追慕屈、宋之騷,不欲步齊梁綺靡艷麗之風,雖貌似批評齊梁詩風,實是對其吟風弄草、喪失風雅之道的不滿。杜轉(zhuǎn)益多師,故眾體兼?zhèn)?。杜甫奉儒守業(yè),詩中多綱常風化,實是風雅之道繼承者。杜詩以德性為重。杜詩認為后人詩不如前人詩,是因遞相祖述,因襲過多,缺乏創(chuàng)新,并提出師法眾家之長,方可復歸風雅的解決辦法。
李、杜詩論影響到他們的創(chuàng)作,并體現(xiàn)出二人對唐詩演變的不同貢獻。陳繹曾《詩譜》說李白詩“格高于杜,變化不及”,其正指出李、杜詩的不同處,李格調(diào)高古,實是學風雅漢魏古詩的結(jié)果,而杜擅長律詩,善于翻新變古;李詩以古為律,杜詩以律為古;李詩復多變少,杜詩變多復少。李詩欲以復古體詩道,棄綺靡詩風為己任,古體較多,且喜于復古中翻新出奇,其詩風清新自然、意境渾成;杜詩“不薄今人愛古人,近體較多,廣學前人而善變,其詩轉(zhuǎn)向?qū)憣?、寫時事、重技巧。也即“從《古詩十九首》至太白作個結(jié)束,可謂成家;從子美開首,其作風一直影響到宋、明以后,可謂開派?!?/p>
李白主張的詩風是清真自然,正如王安石所說:“詩人各有所得,‘清水出芙蓉,天然去雕飾此李白所得也?!苯Y(jié)合李白《古風》其三十五詩論,可知他是將質(zhì)樸“天真”、清真自然、渾然一體的詩歌,視為能上承雅頌正聲的典范。自然本是道家之語,南朝鐘嶸《詩品》用之詩歌,提出“自然英旨”的詩美。迨盛唐李白,則將其變成自己寫作綱領(lǐng),其也成為盛唐詩人普遍追求的、代表盛唐詩美的理論主張,賀知章、王維、孟浩然、王之渙、王昌齡、岑參、崔顥,群星璀璨,各領(lǐng)風騷,但他們都共同追求著這種樸素自然、清真平易的詩美。李白也正是這樣實踐自己的清真自然詩美主張的,其作品不僅有‘小時不識月,呼作白玉盤;又疑瑤臺鏡,飛在青云端的天真爛漫、率真可愛,而且有“桃花潭水深千尺,不及汪倫送我情”的明白如話、濃郁情感,更有“飛流直下三千尺,疑是銀河落九天”的比喻夸張、奇思妙想、“以自
然為宗”?!按蟮钟炱降?,當自組麗中來,落其華芬,然后可造平淡之境”。李詩“‘清水出芙蓉,天然去雕飾,平淡而到天然處,則善矣”。朱熹說:“李太白詩,非無法度,乃從容于法度之中,蓋圣于詩者也?!睆娜萦诜ǘ戎?,正是李詩自然之美詩論的實踐結(jié)果,是高度凝練后的自然,也是盛唐詩歌的極致之美。因李詩“沛然自胸中流出”,故能“不煩繩削而自合”。《詩經(jīng)》中寫景多為起興,漢魏之景,常景有余而韻味不足,南朝詩歌景物描寫雖較細致入微,但情景較乏渾圓統(tǒng)一的步調(diào)。而李詩的清真自然之美,不但是以他為代表的盛唐詩歌外化,而且其內(nèi)涵“興象玲瓏,句意深婉,無工可見,無跡可求”,是盛唐詩歌隋景交融、渾然一體的至美意境。盛唐詩歌的“既多興象,復備風骨”,“文質(zhì)半取,風騷兩挾”,在李白詩論和創(chuàng)作中多有存在。
杜甫雖也曾經(jīng)歷過開元天寶盛世,但他已預感到盛唐危機四伏、大亂即將到來,安史之亂前,他就以無比敏銳的筆觸,深入到民生疾苦和人生現(xiàn)實的層次中,嘆惜自己不遇、同情百姓疾苦、批評開邊戰(zhàn)爭、譏諷權(quán)貴豪奢,創(chuàng)作出“朱門酒肉臭,路有凍死骨”(《自京赴奉先縣詠懷五百字》)等寫實名句。不過,成就“史詩”稱譽,并產(chǎn)生巨大影響的杜甫詩作,多產(chǎn)生在杜甫備嘗艱辛的后期人生,“安史之亂”的社會動蕩,更造就了詩人的成功,從而創(chuàng)作出《悲陳陶》、《北征》、“三吏”、“三別”等寫實名篇。杜詩寫實既體現(xiàn)在敘事、議論及細致傳神刻畫景物、即小見大等手法的運用上,又體現(xiàn)在“語不驚人死不休”(《江上值水如海勢聊短述》)、“新詩改罷自長吟”(《解悶十二首》其七)的煉字煉句上,還體現(xiàn)在其“讀書破萬卷”(《奉贈韋左丞丈二十二韻》)的追求功力學問的苦學創(chuàng)作上。這已經(jīng)改變了李白等盛唐詩歌主抒情、重意境,忽略細小景物等特點,并洞開了中晚唐詩歌嬗變的大門。學界多說杜詩是對前人的“集大成”,但筆者感覺杜詩的價值和意義,更在于對中晚唐詩歌的開創(chuàng)之功。杜詩貼近現(xiàn)實、愛國憂民、美丑兼具、沉郁頓挫,其“支而為六家:孟郊得其氣焰,張籍得其簡麗,姚合得其清雅,賈島得其奇僻,杜牧、薛能得其豪健,陸龜蒙得其贍博,皆出公之奇偏”。清葉燮指出杜詩影響之廣'澤及唐后數(shù)朝:“自甫以后,在唐如韓愈、李賀之奇霽,劉禹錫、杜牧之雄杰,劉長卿之流利,溫庭筠、李商隱之輕艷,以至宋、金、元、明之詩家,稱巨擘者,無慮數(shù)十百人,各自炫奇翻異,而甫無一不為之開先?!?/p>
要之,李、杜詩論中含有豐富的思想內(nèi)涵,是指導二人創(chuàng)作的航標和燈塔,是貫穿在他們詩作中的靈魂和主線,而這恰成就了李、杜不同的創(chuàng)作方向和特色。李、杜正是在這種不同詩學思想的指引下,高屋建瓴,瞻前顧后,前疏后導,站在唐代詩歌演變發(fā)展的制高點,總結(jié)高揚、轉(zhuǎn)折變化了唐詩走向。明于慎行說杜詩“能變化”古人,“不露痕跡”,而李詩對古人“未免有依傍耳”。李詩的“有依傍”,恰是其學古的體現(xiàn)和留存,杜詩的化而無痕,實為變古后的自創(chuàng)新意。李詩總結(jié)前人,杜詩引領(lǐng)后代。清蔣湘南亦云:“少陵之詩,變《風》變《雅》之遺也;太白之詩,正《風》正《雅》之遺也。欲復古道,必自太白始……正《風》正《雅》之遺,太白_人而已?!逼湔莱隽恕疤字敬鎻凸拧?,承前為正,“少陵獨開生面”,啟后為變。清陳廷焯更將李、杜詩風的正變,及杜詩之變對后人影響說得明白之至,“自風騷以迄太白,詩之正也,詩之古也。杜陵而后,詩之變也?!庇帧白燥L騷至太白同出一源?!薄霸鄱帕曜児藕蟆保昂笫栏荒軓凸?。”。也即李詩總結(jié)前人而知變,是《風》《騷》精髓延續(xù),是唐詩“正宗”;而杜甫面對李詩對前朝詩風的成功糾正、發(fā)展,另辟蹊徑,不僅注重對前人詩歌的學習、繼承,而且大變,系唐詩“大家”。從這種意義上,我們說李、杜詩論是唐詩嬗變的深層內(nèi)因和動力毫不為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