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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劉樂義

春天的聲音 版畫/王洪峰 作

一

在我們這個三口之家中，我最在意我的兒子吳曉彬了，他的一舉一動都牽動我的喜怒哀樂，他的一點一滴都溶進我的精神世界他是我的寄托、我的未來，一點也不夸張，他是我的天、我的地我的小祖宗，我不能讓他受半點委屈，我要讓他得到最完美的父愛。我家胖婆子在遭到我的漠視與冷落后，常常對我表示不滿甚至抗議，你心里只有兒子兒子兒子，什么時候拿正眼瞧我一下？我說，胖婆子，別攀比啊，有什么想不通的？關(guān)鍵時刻，我連命都可以給他的。想想，你都這么老了，你父母還視你為掌上明珠，死心塌地為你做這做那、當(dāng)牛做馬呢。胖婆子就扭動麻包做撒嬌狀，幸福地笑了，也是也是。她口里雖然反對我寵兒子，其實，心里比我還寵百倍呢。

別說，我和兒子真是有父子緣，好得像朋友、兄弟。他呀呀學(xué)語時，奶奶叫他喊我哥，三歲后，才改口叫我爸。今年他都滿二十一進二十二了，有時和我嘻鬧調(diào)侃起來，急了，還口不擇言地喊我哥。胖婆子就不高興了，為老不尊，哪還有父子樣？訓(xùn)完我后又斥責(zé)兒子，吳曉彬，今后不許這樣，沒老沒少的，成何體統(tǒng)？姓吳的小子伸了一下舌頭，轉(zhuǎn)身摟著胖婆子，做著鬼臉，媽，奶奶還說，我還喊了你好長時間姐呢，我皮，大家慣的嘛。胖婆子臉就紅了，去去去，奶奶哄你玩，你還當(dāng)真！胖婆子一開心臉就紅，像得了領(lǐng)導(dǎo)口頭表揚似地，精神煥發(fā)。

盡管我和胖婆子疼兒子寵兒子，不遺余力地給他創(chuàng)造優(yōu)越的生活條件、良好的成長環(huán)境，但對兒子從來不嬌生慣養(yǎng)、百依百順，而是本著對他負責(zé)一輩子的精神，嚴格要求，正確引導(dǎo)。九歲那年暑假，為鍛煉他吃苦耐勞的品質(zhì)，我送他到誕生紅嫂的沂蒙山區(qū)，尋一戶厚道人家，讓他單獨和那家人生活了半個月。他很乖，也有志氣，天天和東家的孩子吃一樣的飯菜，睡一樣的床鋪，還學(xué)會了栽地瓜、澆秧水一類的農(nóng)活?；丶液笕擞趾谟质?，變了個樣，但特精神，連拖地，洗自己的碗筷、鞋襪、小衣服，迭床鋪之類的活也不要大人干了。過去幾乎是衣來伸手、飯來張口啊。胖婆子心疼了，兒子，累不累？不想兒子一拍胸脯，不累，比起沂蒙山村的小朋友和農(nóng)民伯伯來，這點苦，算啥？高興得胖婆子眼淚涮涮往下流，兒子出息了、出息了！第二年寒假去爬泰山，我和兒子每人一輛單車，從油城出發(fā)，每天近百公里，騎了三天，才到達泰山腳下。第二天照樣登山，途中不要任何幫助，沒叫一聲苦累，登上了山頂，第三天終于見到了日出。從此，一直到高中畢業(yè)，我都給他安排寒暑假鍛煉計劃，我要讓兒子身體健壯，心理健康，思想向上，將來成為對國家有用的人。兒子也爭氣，品學(xué)兼優(yōu)，年年都是三好學(xué)生。高考時，果然不負學(xué)校和家庭重望，以地區(qū)前十名的高分，被華東石油大學(xué)地質(zhì)專業(yè)按第一志愿錄取了。汶川大地震那年，他帶頭組織了志愿者搶險隊，做好了出發(fā)準備，學(xué)校怕給當(dāng)?shù)靥砺闊?，不同意才沒成行。今年一畢業(yè)，參加油田人才市場招聘會，一次成功簽約，主動要求分到了一個邊遠的采油隊，當(dāng)了一名實習(xí)技術(shù)員。幾個月來，工作干得蠻不錯，和幾個小青工搞技術(shù)革新，試驗成功了的井口無污染清蠟防堵器，正在申請國家專利呢。隊長、指導(dǎo)員見了我，吳曉彬，你兒子，不錯，行！贊揚個不停。我心里那個美喲無法形容，口里卻孩子么也不懂，請嚴格要求、嚴格要求。

兒子，從小寵他疼他的兒子，終于長大了、成才了，我驕傲，我和胖婆子共同驕傲。

兒子是什么，兒子是父母人生的動力和生活的源泉。

胖婆子喜滋滋地笑。

兒子還是什么，是和父母拴在一根繩子上的螞蚱，生死相依、榮辱與共。

胖婆子沒有再笑，呸呸呸，你這張臭嘴，怎么說話的？

咱這不是開心嗎？

二

想不到，就在兒子帶來的喜悅像蜜一樣灌滿我和胖婆子心田的時候，有關(guān)兒子的麻煩事找上門了。晚飯后，胖婆子屁顛屁顛去廣場上跳健身舞去了。她要強身健體，早打基礎(chǔ)，將來幫兒子做家務(wù)，帶孫子，重任在肩呢。胖婆子早些年在采油隊當(dāng)采油工，因身體原因，力不從心，我好不容易找領(lǐng)導(dǎo)，將她調(diào)進廠機關(guān)檔案室管資料，比較清閑了，心情好得不得了，屁股翹得更圓更高了。

我正準備洗漱洗漱后看看書、充充電，客廳電話響了。

您好，是吳科長家嗎？一個女人的聲音，挺陌生。

我在采油廠設(shè)備科任科長，蠻有點實權(quán)。首先聲明，兒子能順利就業(yè)，我沒搞半點特殊，再說，即使我有點小能耐小搞頭，在這個眾目睽睽的敏感問題上，也完全無能為力，是兒子的專業(yè)優(yōu)勢和他幾十張獲獎證書，還有臨場表現(xiàn)起了關(guān)鍵作用。

是的，您是……

您是吳科長嗎？

我是，請問您是……

我是……是……吳科長，我想見見您，見您后再說，可以嗎，吳科長？

我完全沒在意，以為是設(shè)備推銷商，常有人把電話打到家里來。你要是推銷什么產(chǎn)品，明天上辦公室談，好吧。平時接到這樣的電話，我都這樣處理，決不能讓公家事進私家門。反腐倡廉，把住這點，太重要了。

不、不，對方急了。

那您找我到底有什么事，能否告訴我，讓我思想有個準備？

我……我是，外地……來的，是關(guān)于您兒子……曉彬……曉彬的事，我是……是，我想見到您，到時再聊，不等我接茬，女人一句趕一句，我住在海宇大酒店，如果勞駕，您能來，聊起來方便些，吳科長，您看，可以嗎？

外地來的？曉彬的事？請我去聊？我心猛地一顫，安慰自己，不會吧，但預(yù)感很不好。曉彬是聽話放心的孩子，不會有其他什么事，很可能有那個可能。我想拒絕，決不讓那個可能發(fā)生在曉彬身上，決不讓。再說，社會復(fù)雜，騙人的事太多了，尤其是女騙子，本事大得不得了！

我兒子會有什么事呢，您搞錯了吧。但也不想和陌生女人硬碰硬，惹出什么事來。

對不起，吳科長，我來油田好幾天了，今天鼓了好大的勇氣才給您打電話的，求您見見我。求您了，吳科長！

我們根本不認識，您到底是誰呢？我有點心虛，明顯底氣不足。

說來話長，我必需見到您，才能……不過，您放心?？磥恚撕茈y纏，不見我是不會罷休的。

你說話真有意思。我有點生氣，抬高聲音，我有什么不放心的，你住幾樓幾號房？女人話中有話，頗具挑戰(zhàn)意味，但我不能示弱。人常說，是福不是禍，是禍躲不過，該來的，總是要來的吧。

不等我明確表態(tài)，女人搶占先機，謝謝您，三樓，308房。吳科長，謝謝您能來！

好，等著，我馬上到。

謝謝，謝謝！

三

四十好幾的人了，做人，沒做虧心事當(dāng)設(shè)備科長這個小蘿卜頭，沒干違法亂紀的勾當(dāng)，除了平時應(yīng)酬多，喝了公家?guī)妆【泼磕昴甑装匆?guī)定比科員多拿了幾萬元的“有金無險”的風(fēng)險抵押金，其他都堂堂正正坦坦蕩蕩。心中無冷病，不怕吃西瓜。但唯一的兒子曉彬，是我的軟肋。他小的時候我怕周圍的人用異樣的眼光看他盯他，更怕有人在他面前說三道四傷害他。幸好，類似的擔(dān)憂并沒有發(fā)生，一切，都順順當(dāng)當(dāng)。二十年來，隨著幾次調(diào)動工作、幾次換房子搬家，周圍知根知底的熟人大都不在一塊兒了這一方面的害怕倒是消除了，但另一方面的害怕卻潛藏在心底，就是怕有陌生人前來詢問、打探曉彬的過去和底細。

這個女人是誰呢，曉彬有什么事呢，又關(guān)她什么事呢，非要見我？難道真的是……我希望我的預(yù)感是過度敏感，或根本就不存在，是一場虛驚；我希望這個女人是曉彬大學(xué)同學(xué)的姐姐或是母親或是大姑、小姨親戚什么的，寧愿曉彬在大學(xué)玩浪漫，早戀同居惹下禍端，對不起人家女孩子，女人是來找曉彬算賬的、討說法要公平的。要是這樣我倒高興，一定毫不含糊，滿足對方的任何條件，為兒子滅災(zāi)消禍。只要不是那個可能我什么都能接受，什么都能答應(yīng)。我心里在胸前劃著十字，老天，保佑，保佑……雖然不到十分鐘的路程，但忐忑不安就像出租車的輪子一樣在心頭死纏亂碾，循環(huán)往復(fù)，覺得這段路又長又短、又短又長。

女人肯定徘徊在房門口，焦急不安地候著我，我彎著食指在308貴賓房只輕輕敲了一下，門就開了。在可控光線的鍵盤上，女人選擇了最高亮度，室內(nèi)光線比白天還好，好一個驚艷的婦人，同齡人吧，四十出頭的樣子，發(fā)髻高挽，眉眼端莊，身著一件奶白色低開胸長裙，綴著幾枚與色調(diào)十分匹配的花枝，飄動飛落的花瓣點點滴滴，在裙擺處若隱若現(xiàn)，體形高挑豐滿而又透出一股清瘦之氣，一看，就是一個時髦高貴、氣質(zhì)不凡的富婆。出門前，本想去找胖婆子一道前來幸喜猶豫了一下，打消了，否則，來當(dāng)參照物，會丟人的。

您是吳科長吧？

我點點頭，在下是。

謝謝您，請進，見到您，我太高興了。女人大方地牽著我的手，讓座在真皮沙發(fā)的主位上，茶幾上，透明茶杯里已注滿茶水，名貴茶葉宛如青春靚女，在淡黃的茶水中亭亭玉立，幾種市面上見不到的水果，已洗凈切好，錯中有致地擺放在一個拼盤里，量少、精當(dāng)，高品位。

我沒過分客氣，端起茶杯抿了抿，怎么稱呼您？恢復(fù)了電話之初的友善。

免貴姓丁，丁彬彬。陌生女人坐在沙發(fā)一側(cè)，欠起身，晚上打擾您，實在不好意思。說著，拿過沙發(fā)上的小包，掏出身份證，這是我。

沒關(guān)系。我接過身份證，禮貌性地掃了一眼頭像，不錯，是這個女人。

您用一點。她指了指拼盤，挺新鮮的，臺灣產(chǎn)的。

我重新端起茶杯，碰了碰嘴唇，我兒子能有什么事呢，惹了您，讓您……我想，您一定是搞錯了。口氣疑惑，表情，卻很真誠。

不，與曉彬，沒關(guān)系的，不，是關(guān)系……到……曉彬的。女人語無倫次，臉很紅了，在我的注視下，她側(cè)過臉，顯露出一般女人應(yīng)有的羞色，還有點尷尬。

我不喜歡她這樣，既然找我來，有話就直說，別吞吞吐吐，真像別有隱情似地，這樣給我的預(yù)感很不好。來之前，我就憂慮，害怕預(yù)感。

丁女士，您的話，讓人云里霧里，您從哪兒來，我兒子，剛工作，您找他，有什么事呢？

請原諒我的冒昧，吳科長，女人抬起頭，望著我，目光復(fù)雜。

多好看的一雙眼晴啊，我有點驚奇。

吳科長，我是從E城來的，是專程來見你的，找……找……找曉彬的，這不是第一次，為曉彬，我來油城好多次了……

E城？二千公里之外，找曉彬？好多次？我怔住了。

吳科長，難以啟齒啊。

假如，我兒子大學(xué)期間有什么不懂事的地方，對不起您和家人，我會承擔(dān)的。您直說，我有意將話頭往我想象的方向引。

吳科長，您誤會了。我知道，曉彬乖，沒有什么事的。

既然如此，您千里迢迢……

吳科長，其實，我……我是……我是曉彬的……親生母親……

我渾身一震，推開茶杯，猛地站起來。

丁女士，你開什么玩笑？這怎么可能，不可能！我生氣了。曉彬是我的親兒子，你這不是……不是胡扯嗎？

是真的，吳科長，是真的啊。

望著我，女人淚流滿面。我不騙您，吳科長！

你已經(jīng)騙了我，我是不會相信的！我立馬站起身，大聲說，莫名其妙，天方夜譚，便氣沖沖走向門外。丁女士，免談、免談！

吳科長，是真的……是真的啊……

四

俗話說，不是不到，時候沒到。有的事，要來，跟堤壩決口一樣，擋也擋不住的。

氣呼呼回到家，胖婆子跳舞未歸，我將自己隨便放倒，頭撐在床頭柔軟處，二十年前的往事，一幕一幕浮現(xiàn)在腦際，恍然如昨，清晰明了。

首先得說說我的父親母親了，如果沒有父親母親，就沒有曉彬這個孩子了，也沒有我近二十年來身為父親的幸福感受，當(dāng)然也沒有這個陌生女人找上家門的今天。

那是上世紀的1990年，四十七八還算年富力強的父親吳浩天正意氣奮發(fā)、大刀闊斧，在他的正處級領(lǐng)導(dǎo)崗位上干得風(fēng)生水起、所向披靡。這一年，是黨中央提出的深化改革的第二年，中國的改革開放已進行到第十二個年頭，處在重要路口。鄧小平在上海視察時，指示要搞浦東開放，全國要防止經(jīng)濟滑坡。石油戰(zhàn)線貫于借風(fēng)使力，聞名全國的海濱油田在深化主業(yè)改革的同時，對油田多種經(jīng)營產(chǎn)業(yè)實行集團重組，由父親擔(dān)任總經(jīng)理的宏遠農(nóng)工商總公司，就是由油田幾家二級單位的多種經(jīng)營廠點組建起來的。那時油田雖然實行了經(jīng)濟承包制，但起步不久，比較粗放，說白了，宏遠農(nóng)工商總公司主要靠油田資產(chǎn)變更轉(zhuǎn)移、龐大市場需求做支撐，辦事花錢比主業(yè)有更大的自由度，坊間傳稱為油田的小金庫。油田領(lǐng)導(dǎo)及核心部門頭兒們甚至地方市政要員的一些要緊事兒，正規(guī)渠道報銷處理不了，找到財大氣粗的父親，總能設(shè)法讓對方高興而來滿意而去，父親也樂此不疲；即使是一般干部工人有困難找他，只要能辦的，他也從不擺譜拿調(diào)，一律從快解決。他現(xiàn)身說法教育手下，不違反大的原則，舉手之勞，安撫人心，何樂而不為？于是，借公司財經(jīng)制度相對寬松，總經(jīng)理“一枝筆”獨大，加上為人粗放豪爽、掏肝獻膽的心性，父親的朋友與關(guān)系，遍布油田和地方，很有點左右逢源的味道。在我的印象里，父親平日言行舉止，總掩藏不住心里的驕傲，顯得牛逼閃電，滿不在乎。遇事總喜歡大手一揮，算個球！便成了他的口頭語和特有姿勢。但上到領(lǐng)導(dǎo)、下至職工，沒有人不喜歡他的。

母親是隨礦家屬，在油田下了十幾年的大地，當(dāng)過家屬隊長，繁重的農(nóng)業(yè)力氣活、干部的率先垂范作用，使她腰腿落下了不少毛病。自父親當(dāng)上處級領(lǐng)導(dǎo)后，家里經(jīng)濟有了新的增長點，加上油田多種經(jīng)營系統(tǒng)改革，家屬隊伍面臨解體，四十冒頭的母親當(dāng)機立斷，激流勇退，卸甲歸隱，在家當(dāng)了全職太太，專事照顧我和父親。

在家里，父親盡管被母親“妻管嚴”，但大度，能容忍。父親聰明，大智若愚，愿吃小虧。工資一發(fā)，全交給母親，從不管錢問錢，一切開銷及家務(wù)諸事，全由母親說了算。平時，吃喝及日常用品有單位發(fā)、下級送，家里經(jīng)濟狀況日新月異，母親衣著打扮日趨時髦鮮亮。夫貴妻榮，左鄰右舍、老鄉(xiāng)熟人，見了母親，甜言蜜語熱貼得不行，官太太的優(yōu)越感讓母親的日子過得十分愜意。大學(xué)畢業(yè)第二年，我遇到了那時的白雪公主、現(xiàn)在的胖婆子，幸福地組建了二人小世界，也活得非常滋潤甜蜜。

有一天，我和還沒有成為胖婆子的胖婆子回父母家蹭飯，剛進號稱120型的處級干部樓的樓道，就聽見二樓的父母家傳出小孩的哭聲，心想，農(nóng)村又來什么遠房親戚了讓父親給安排工作，真是的。近幾年，已有二十多名農(nóng)村親戚被父親安排在公司的養(yǎng)殖場、水泥預(yù)制廠、化工廠、農(nóng)業(yè)基地及商場什么的了，吃上油田的飯菜，用上油田的水電氣，拿上油田花花的票子，農(nóng)民們一個個脫胎換骨，在我家高聲朗朗、喜笑顏開。為此，母親接待煩了，向父親表示不滿，吳浩天，就不怕有人議論你，利用職務(wù)搞特殊以權(quán)謀私、任人唯親、拉幫連派、結(jié)黨營私？父親大嘴巴一咧，笑道，哪跟哪，公司缺勞動力，招誰不是招，手一揚，算個球我辦事，你放心。這點，我和母親都相信父親雖然一貫?zāi)懘?，敢作敢為，但做事粗中有細，滴水不漏，出不了格。否則，就不會一路順風(fēng)，由一名普通鉆工一步一步走上正處級領(lǐng)導(dǎo)崗位，坐上油田最大一家農(nóng)工商總公司總經(jīng)理的位置，而且和油田幾位主要領(lǐng)導(dǎo)處得像哥兒們。據(jù)傳，一次油田召集有二級單位兩個一把手參加的黨委擴大會，會前，父親竟和一位油田領(lǐng)導(dǎo)指名道姓通娘罵老子，開起了玩笑，并扳開了手腕，結(jié)果父親大獲全勝，贏得掌聲一片，令在場的人無不羨慕、驚奇。吳浩天，牛。上上下下人們更不敢小瞧他了。父親就是這么一個動不動鬧出點動靜而又讓你搞不懂、摸不透的人。

進了屋，家里沒見別的親戚，我和胖婆子卻大吃一驚，母親懷里抱著一個看上去不超過半歲的嬰兒，正顛著身子，拍著孩子在客廳邊晃邊哄，邊哄邊晃，我兒乖，哥哥來；我兒乖，姐姐來！不哭，不哭，哥哥姐姐和你走上臺！

胖婆子問也不問，一下?lián)渖先?，呀，好漂亮的小家伙，媽，誰家的？

我覺得好玩，點著小家伙的小腦門，哈羅，崽子，你是誰呀？

我成家后，母親特別希望早點抱孫子緩解寂寞，也做點貢獻，每次見了左鄰右舍的孩子，不管大小，也要拉過來抱個夠，親個沒完，老小孩似的。

小家伙見突然來了兩個陌生人，停止了哭鬧，睜著一對大眼睛，盯著我和胖婆子看挺有知覺的樣子。

媽，看您饞的，抱誰家的孩子呀？我問。

母親神秘地一笑，猜猜，猜猜，像誰？

胖婆子看了一會，搖了搖頭，看不出。

母親說，你啥眼色，我總覺得像家里人，不過，又說不上到底像誰，那就像緣分吧。接著咯咯地，滿屋子都是她的笑聲。

你就想象吧，媽，您要喜歡，就收個干兒子嘛。我說。

噢，英雄所見略同，母親來了幽默，他已經(jīng)是你們的弟弟了。

在老人面前，胖婆子一貫討好賣乖，尤其會看臉色，緊跟婆婆，媽，真的呀。

母親高興了，你們同意了？我還正準備給你倆打電話報喜，你們添了個小弟弟，讓他當(dāng)我們家的招男童子呢。

母親還不老，怎么這么老太太呢。我在心里笑。我們老家有個習(xí)慣，誰家兒媳不生孩子，抱個小孩來家養(yǎng)養(yǎng)，就能招子招福，香火興旺，財源茂盛。我尋思，我和胖婆子結(jié)婚不滿一年，我們還沒計劃呢。便說，媽，看把您急的，您可別一廂情愿，我們同意沒有用，得問問人家父母答不答應(yīng)呀。

要誰答應(yīng)？我說了就算，你爸爸已準備上民政局辦領(lǐng)養(yǎng)手續(xù)了。

被搞糊涂了，我和胖婆子異口同聲，領(lǐng)養(yǎng)？媽，您這唱的哪一曲？

母親笑了，便向我倆講了事情的經(jīng)過。

原來，小家伙是父親和他的專職司機小袁師傅在路邊撿到的。幾天前的一個晚上，夜已很深了，父親在酒店應(yīng)酬完客人，車出酒店不遠，袁司機眼尖，發(fā)現(xiàn)路燈下垃圾箱旁有一個紅包袱一動一動，袁司機奇怪，停下車，上前一看，小被子里竟包著一個活生生的嬰兒，剛睡醒，張著嘴，擺著小腦袋，正左右找奶頭要吃呢。父親下車，和袁司機向周圍查看，左等右等，路上只有車流，不見半個人影。是個棄嬰，打開包袱，男孩！父親怕小家伙有疾患，小袁，先上醫(yī)院，查查體，再做打算。內(nèi)科外科，血檢、B超、胸透、cT，折騰了好久，一切正常！父親高興，對袁司機說，給你小子當(dāng)兒子吧。袁司機臉紅了，父親大笑，小子，嚇唬你的，你還沒結(jié)婚，哪能抱個拖油瓶呢，讓老子撿個便宜，抱回家，讓你阿姨養(yǎng)著，算個球！多個小兒子，是老子的福分。

小家伙健康可愛，母親無比高興，憑家里經(jīng)濟能力，憑自己還不算老，撫養(yǎng)一個孩子沒什么難的。再說，計劃生育抓得緊，男孩，多金貴呀。于是，老兩口一致決定：收養(yǎng)。不想袁司機嘴長，見人就宣傳他和總經(jīng)理撿到棄嬰的事，天天都有電話打到家里找吳經(jīng)理，要收養(yǎng)這個孩子，并愿意給一筆可觀的補償金。母親態(tài)度堅決，一口回絕：咱誰也不給，他就是我的小兒子！

母親高興，我和胖婆子自然高興。

胖婆子嘴甜，媽，您真有福氣，您和爸又多了個兒子叫爸媽，我們也多了個分擔(dān)盡孝您二老的小弟弟。

母親嗔，就不怕少了一半遺產(chǎn)啦。

我和胖婆子想也沒想，不怕！胖婆子還作秀似的揪了揪小家伙的小耳朵，喂，小家伙，今后可不許以小欺大，欺負哥哥姐姐??！

接照民政局的意見，等了幾個月，確實沒人來尋找孩子，加之父親的人脈關(guān)系，順順當(dāng)當(dāng)按棄嬰收養(yǎng)規(guī)定，辦了領(lǐng)養(yǎng)手續(xù)。在孩子起名的問題上，母親意見，想起個能滿地摸爬滾打的名字，經(jīng)摔，好養(yǎng)。父親不聽，態(tài)度堅決，就叫吳曉彬，曉，知曉，拂曉，希望，朝氣；彬，文質(zhì)彬彬，彬彬有禮，懂事，孝順。否則，就不去辦領(lǐng)養(yǎng)證。母親怕了，第一次屈從了，好，好，你能，兒子是你撿的，由你做主。于是，父母戶口本上便多出了一名父子關(guān)系：吳曉彬，男，1989年9月15日生。出生年月是從包裹小家伙的小被里上抄下來的，上面用毛筆寫了兩行小字，毛毛、年月日，還有八個字：大恩大德，永世不忘。此外，不再有其他任何信息，可見棄兒的父母扔掉這個孩子的態(tài)度是何等堅決，要了斷一切麻煩和牽連。

二十年來，沒有任何人來打探曉彬、干擾曉彬，使他真正成了我們中的一員，健康快樂，幸福成長，也給家庭帶來許多生機、許多熱鬧、許多歡快。

然而今天，卻突然冒出一個女人，說曉彬是她的親生兒子，她是曉彬的親生母親，豈不可笑。

敘 事●恢 復(fù)●劉樂義

誰能接受呢？

五

到這兒，或許有人會問，曉彬怎么從兄弟變成你兒子了呢？

這點，我得馬上做個交待。

古人說：“禍兮福之所倚，福兮禍之所伏?！笔郎险娴臎]有好事占盡、幸福長享的事，福中存禍，禍中藏福，我和曉彬關(guān)系的轉(zhuǎn)變，正應(yīng)證了這一點。

那是我和胖婆子人生遭遇最黑暗的日子。

是的，曉彬從呀呀學(xué)語到口齒清楚，喊我和胖婆子哥哥姐姐一直喊到三歲半，他聰明乖巧，我倆不是一般地喜歡他，比親兄弟還親。他上幼兒園后，只要不忙，我們總是和父母搶著去接送他，我經(jīng)常讓他像騎馬一樣，騎在我的肩上，頭頂著他，雙手拉著他，在路上瘋跑、大叫，“哥倆好”吸引了多少路人羨慕的目光啊。他畫畫很有天賦，上幼兒園畫的第一張畫，上面一大一小兩個人，拉著手，我問，曉彬，畫的誰呀，他說，這個是哥哥，這個是曉彬?？梢?，我這個哥哥在他心里的分量有多重。這期間，我家胖婆子懷孕了，家里要添丁了，父母心里別提有多高興，尤其是母親，揪著曉彬的耳朵，小崽子，你就要當(dāng)叔叔了，要有叔叔樣啊。曉彬大叫，不，我不當(dāng)叔叔，我要當(dāng)小哥哥！惹得一屋人開懷大笑。

懷孕一個多月，胖婆子反應(yīng)特別厲害，惡心、嘔吐不說，下腹時不時隱痛，她大咧慣了，以為是正常反應(yīng)，沒有在意，也沒告訴家里人，天天照常坐班車上井站。一天巡井回到站房，突然面色蒼白，渾身冷汗，下腹如撕肉抽筋一般，劇痛難忍，一下暈倒在地上，鮮血從下身涌出，一灘血把兩個姐妹嚇壞了，一個打“120”求救，一個打電話到隊上，折騰顛簸了一個多小時才將她送到醫(yī)院搶救室，醫(yī)生斷診為宮外孕，輸卵管妊娠重度破裂，需立即進行手術(shù)，否則生命極其危險。隊長當(dāng)機立斷，提筆正要往手術(shù)單家屬簽字欄落名時，剛好我從油田設(shè)備管理會場趕到。經(jīng)過四個多小時的手術(shù)，胖婆子才保住了一條小命。醫(yī)生慎重地告訴家人，輸卵管已被切掉，從此再沒有生育能力。出院后，胖婆子知道了真相，一下失去支撐，哭得死去活來，幾天幾夜不吃不喝；母親覺得塌了天，一下老了十多歲；我一邊鼓勵自己要像個男人，心里一邊卻哀嘆，“無后為大啊，老子沒做虧心事，怎么就絕后了？父親將難受壓在心里，處變不驚，老太婆，看你熊樣，別往兒子媳婦心口上撒鹽，別的什么都比不上兒媳婦的生命重要！斥責(zé)完母親后又安慰兒媳婦，孩子，沒啥大不了的，身體要緊，健康第一，祖上積德，你能完完整整走出醫(yī)院，我就高興。接著，將我拉到一邊兒子，人各有命，富貴在天，看開些，往后說話要注意，對媳婦要好一點，做個好男人然后，像對自己說似的，要撐得住，這點事算個球！

在人生不幸的時刻，一家人從父親身上感受了溫暖，獲得了力量。

對，做個好男人，不管有后無后，我都要對胖婆子始終如一、不離不棄，相依為命走下去。

母親對我和胖婆子更加疼愛，簡直將我倆和三歲多的曉彬放在同一水平線上對待天天電話問寒問暖，在什么地方，時時要將我倆監(jiān)控在她的視線范圍之內(nèi)。比如我倆忙沒時間上她家蹭飯，她就隔幾天買一份和曉彬同樣的零食，顛顛地送到我家里。見不到我，就叮囑胖婆子，別讓他空著肚子上班啊我知道，母親是在想方設(shè)法安慰照顧我們讓我們盡快從陰影中走出來。

一天，母親打電話，讓我和胖婆子晚上一定回一趟家，說有要事，開個家庭會議雖是個家屬老太太，母親特喜歡開會。

又要唱哪一曲呢。

等一家人坐好后，母親表情嚴肅，口氣莊重。父親的臉色卻明顯地不合拍，顯得疲憊，一副無可奈何、很不情愿的樣子。

兒子，母親開口了，找你們來，是想商量一下曉彬的事。

曉彬好好的，三年來，收養(yǎng)在家風(fēng)平浪靜，已和我們親如骨肉，融為一體，密不可分，還能有什么變化，不會是因“招子”不成要送走吧。

媽，您又有什么最高指示。我調(diào)侃。

別打岔，先聽我說！

父親馬上插話，聽她說吧，已纏了我?guī)滋鞄滓?，吵了幾架了?/p>

母親盯了父親一眼，說，我為誰呀。接著正式開始講話，全家都在，開個會，定一件事，首先得說明，事情一旦定了，不許反悔，板上釘釘，雷打不動，就要落實，就要執(zhí)行，一生不變。緩了口氣，見大伙兒沒有動靜，接著說，我這樣想的，我和你爸都老了，體力明顯不如以前，不確定的情況隨時有可能發(fā)生，而曉彬還不到四歲，能不能將他撫養(yǎng)成人，很難說。這也是老天的意思，降旨做出這樣的安排。

我急了，媽，您到底要說啥，有話簡單點，是啥事說啥事，撈干的。

您曉得那是什么會？我低聲嘀咕。

就你小子當(dāng)了個小科長，曉得，別瞧不起你老媽，媽當(dāng)家屬隊長那會兒，你還在地上爬，抓雞屎吃呢。雙搶季節(jié)開戰(zhàn)前動員會，媽往土臺子上一站，不要講稿，報告一個多小時，頓都不打一下，臺下百十號人，全神貫注，鴉雀無聲，完了，那個掌聲呀雷動的……

胖婆子邊偷笑邊扯我說，你急啥，讓媽講，媽，別聽他的，慢慢說。

你小子從小就喜歡跟我頂嘴，橫了父親一眼，子不孝、父之過。接著喝了一口水，清了清嗓子，真是緣分，自曉彬到我們家后，和你們倆親得比親人還親。老天知道我兒子媳婦的人生中，會有這場劫難，于是將曉彬早幾年送到了我們家。可惜，我們凡人，沒有領(lǐng)會天意，就讓他先跟了我們兩個老家伙?，F(xiàn)在你們無法生育了，我才大徹大悟，知道天意不可違，上帝不可欺。天意、天意！我想最理想的安排，就是讓曉彬給你們做兒子，給我當(dāng)孫子！

您說啥，讓弟弟給我做兒子，媽，您沒搞錯吧？

我沒搞錯，你也沒聽錯，一字不差，千真萬確。

你糊涂，外面人都知道他是我弟弟，你兩老的戶口本上也注明他與你們?yōu)楦缸幽缸雨P(guān)系，這怎么行，不行的。

戶口本可以改嘛，過戶就改，你爸有的是辦法。

可外面會怎么看？

怎么看？每次我?guī)员蛉ネ饷嫱?、上集市，好多人說，你孫子真漂亮、真可愛，在外人眼里，曉彬只能是我孫子，不可能是兒子。改過來，合情合理，言正名順。

這不符合倫理啊。

看看，哪跟哪，虧你還當(dāng)領(lǐng)導(dǎo)、現(xiàn)代人，比老婆子還古派呀，曉彬跟咱沒有血緣，不存在你說的什么倫，什么理，迂腐！

我不同意，我反對，他當(dāng)我弟弟，我一樣撫養(yǎng)他、照顧他！

總歸不一樣，媽不管我的態(tài)度，問胖婆子，媳婦，你的態(tài)度呢？

不想胖婆子喜笑顏開，巴掌一響，媽，我聽您的，一把將曉彬摟到懷里，不停地用下巴摩蹭他的小腦袋，說，這樣挺好，也般配。有了兒子，也去了我的一塊心病。

父親也勸我，兒子，你還不知道你媽是個啥樣的人，暴烈專橫，撐控了我一輩子，壓服了我一輩子，不聽他的，家里一分一秒也不會安寧，會死人的，隨她吧。

我無言以對。想起小時候，母親不知為啥與父親吵鬧后又發(fā)展到動武，或許母親認為吃了虧，一氣之下吃了安眠藥，送到醫(yī)院洗了半天胃才搶救過來。從那時起，父親再不敢來硬的，惹她生氣了。

見沒人吭聲，那就是通過了，也不需舉手表決了。母親開始總結(jié)，會開到這兒吧，這事對你們好，對曉彬好，對吳家好，這么定了，我也放心了。說完，叮囑爸，老頭子，走走關(guān)系，趕緊將孫子的戶口過到他們名下，便將曉彬從胖婆子懷里抱過來，指著我說，彬兒，改改口，叫爸。曉彬睜大眼睛，看看這個又看看那個，因喊哥哥喊慣了，一下改不了口，鬼機靈地望著我叫，哥爸！頭一扭，扎進了母親懷里。

母親開心地大笑，不著急，慢慢來，有個過程。又指了指胖婆子說，曉彬，來，叫姐媽，叫姐媽。曉彬乖，馬上甜甜地叫，姐媽，姐媽。胖婆子激動地嗯，嗯，曉彬真懂事，眼淚就流下來了。

彬兒乖，慢慢改口，以后叫奶奶爺爺也叫媽奶、爸爺，慢慢地，爺爺奶奶就改過來了，習(xí)慣了。母親興奮地說。

我還能說什么呢？

過后，父親和我談心，他是堅決不同意的，但老太婆有自己的顧慮和想法，怕老兩口遇上不測或百年之后，曉彬失去依托，無人照顧，還有家庭經(jīng)濟問題、遺產(chǎn)問題，怕曉彬?qū)砗臀覀儾荒芎湍老嗵?，鬧糾結(jié)、起紛爭，不如趁早變更關(guān)系，確定身份，我和胖婆子把精力一心一意放在曉彬身上，既延續(xù)吳家香火，又免除了“兄弟”隱患，一舉雙贏，天大好事。父親說，你媽言之鑿鑿，理由充分，我能拒絕到底嗎？你媽，可不是一個簡單的老太婆，對一些事，比我們想得深遠，賊精。日后的事，唉……父親嘆了一口氣，打住了。

我沒多想，媽這是明顯地不相信兒子媳婦嘛，表露不滿。

你媽所做的，用她的話說，都是為我們家族好，理解吧，兒子，這一輩子，家里的事，怕她鬧，我都聽她的，少麻煩，省心。

我不想讓父親左右為難，點了點頭。

六

小孩子忘得快、記得快，也適應(yīng)得快，不知不覺，曉彬一口一個爸媽，喊得我和胖婆子心花怒放蜜蜜甜了，三歲半以前的事早丟到哇啦國里去了。母親在世時，曾試探他，彬兒，小時候你好皮，總喊你爸媽哥哥姐姐的，還記得嗎？曉彬驚奇地瞪著大眼睛問，真的嗎？奶奶，一點印象也沒有了。為了進一步培養(yǎng)骨肉親情，過戶后不久，母親提出，要我和胖婆子親自帶曉彬，有什么事，爺爺奶奶可以幫一下。從此，曉彬、我、胖婆子就正式生活在一起了，成了快快樂樂和和美美的三口之家。

不想，在曉彬剛滿十一歲時，災(zāi)難又一次降臨到我們頭上，父親參加油田老干部健康查體，CT檢查，發(fā)現(xiàn)身患肝癌，且是晚期。父親雖已退休，但往日積累人脈關(guān)系尚在幾位局領(lǐng)導(dǎo)對父親的病情十分重視，立即專車專護送到北京，送最昂貴的禮金禮品，找最硬的關(guān)系，住上了最好的醫(yī)院，請上了最好的主刀大夫，但已無回天之力，父親手術(shù)后不到一年，就駕鶴西去了。父親臨終前拉著我的手說，兒子，曉彬……曉……彬……彬，兒子……盡管話不成句，但我明白，他放心不下曉彬，要我這個當(dāng)兒子的，好好照顧他的孫子，曉彬是他親手撿來的，親手收養(yǎng)的，他有這個責(zé)任和義務(wù)。我悲痛欲絕含淚點頭，爸，您放心，放心，我一定，一定！這一刻，我覺得父親十分偉大，他的愛心，浩瀚無比，純美無私，日月可表，天地可鑒！但我為父親遺憾，他六十剛出頭，好日子，應(yīng)該還長著呢，怎么說走就走了呢？

現(xiàn)在想起來，是我這個當(dāng)兒子的粗心了自我和胖婆子升格當(dāng)上父親母親單獨照顧曉彬后，父親的情緒就大不如前了。聽母親說不知啥原因，老家伙活得并不開心，半夜里經(jīng)常坐在床頭長吁短嘆。我想，父親可能是工作上有壓力吧，再說，快到五十五了，要從領(lǐng)導(dǎo)崗位上退下來，前呼后擁的日子不多了，患了“二線恐懼癥”吧，失落感提前到了。母親說，不當(dāng)官還死人哪，你爸不是什么都拿得起、放得下，開口就“算個球、算個球”嗎，怎么輪到自己就不“算球”了！

我心里就笑，母親一針見血，父親只要口吐“算個球”，一定是情緒高漲、斗志旺盛，可近六七年來，我很少聽到父親“算個球”地慷慨激昂了。我只埋頭在我的科長崗位上頑強拼搏，力求進步，忽視父親的生理情緒了。原來，他的健康早就透出危險信號我們當(dāng)晚輩的，缺少觀察、缺少關(guān)心，對不起啊。

父親去世后，母親精神垮了，過去的老毛病有增無減，血壓血脂血糖一下全升了上來。兩年后，突患心肌梗塞，也隨父親去了她雖然和父親吵吵鬧鬧了一生，但最終離不開他，要形影相隨。災(zāi)難過后，我和胖婆子互相安慰，少提過去，多想將來，終于從悲痛的陰影中走了出來。而希望與動力，是兒子曉彬給予的。這么多年來，吳家老少兩代人，含辛茹苦，將他撫養(yǎng)長大，他是我們生活下去的勇氣，我們生命的風(fēng)帆，是他為我們鼓起的，有了他，我們就有了前進的方向和燈塔，沒有了他，我和胖婆子的余生不敢想象！

今天，卻突然冒出一個親生母親來找兒子，其實質(zhì)就是爭兒子、搶兒子，滑稽不滑稽，我們，能應(yīng)承嗎？

肯定不。

七

可畢竟，心虛的，是我和胖婆子。兒子非親生骨肉，事實不可改變，再說，曉彬還不知自己的身世，又剛剛參加工作，決不能讓他受到一絲牽連、一毫傷害。而陌生女人，顯然是有備而來，此事非同小可，千萬不可張揚，得想個萬全之策。

通宵失眠，起床后精神恍惚，忙給副手電話打招呼，家里有事，科務(wù)請他主持兩天，并讓胖婆子也向單位請假，在家陪陪我。咋啦，看你氣色不對，不舒服還是有心事？沒什么，待會和你商量點事。胖婆子笑，臉上露出久違的嫵媚。哈，兒子住單位了，重視起老媽子來了，邊說邊給單位打電話。望著她，我心里一陣傷感，四十多一點的女人，還不算太老，可這些年……唉，可憐！

別看胖婆子現(xiàn)在生理殘缺，人卻長得腰粗膀?qū)捚ü蓤A。面容確實不怎么樣，但當(dāng)年戀愛時，她可是采油隊公認的“一枝梅”啊，身材高挑、體豐貌美、冰清玉潔，本隊、鄰隊追她的小伙子不說一個連，至少也有一兩個加強排。也許出自男人的自尊心，也許是被家庭優(yōu)越感寵的吧，剛大學(xué)畢業(yè)的我，躊躇滿志，自信十足，把一般女孩子不放在眼里，因此對她并沒多少感覺，心想，女孩子，追的人越多越毛病，不理她，殺殺她的傲氣，所以很少拿正眼瞧她。而她，對我也不睬不理，一副井水不犯河水的樣子。那個年代，無論本科生、專科生還是中專生，畢業(yè)后身份都是干部，先下基層實習(xí)鍛煉一年，再重新分配工作。當(dāng)時我就分在胖婆子那個采油站，天天跟著她和另兩個姐妹上班，有時也參加清整井場的突擊活。意想不到的是，正是這個我不理不睬的“一枝梅”，在井臺上冒著生命危險救了我。

記得，那是一場風(fēng)暴潮剛剛過去，油區(qū)積水成災(zāi)，停產(chǎn)井一片一片。采油隊日以繼夜開展搶扶躺井會戰(zhàn)，男女職工們整天一身油泥、一臉臭汗，十分疲勞。一天，清理平整完一個井場，磕頭機也開了起來，七八個姐妹便在井臺找了干凈點的地方坐下，歇口氣。我這人平時特愛動，學(xué)的又是設(shè)備專業(yè)，便沿著井臺轉(zhuǎn)悠，這里摸摸，那里瞧瞧，晃到一起一伏的磕頭機底下還渾然不知，只聽“危險”一聲驚叫，就在幾噸重的磕頭機“驢頭”隨慣性即將朝我“磕”下來的那一刻，一個身影撲上來，推開并壓倒了我。一個姐妹急中生智飛步拉下電閘，另幾個姐妹驚呼著圍了上來，沒事吧？沒事吧？救我的，不是別人，而是我平日里視而不見的“一枝梅”。此刻，“一枝梅”驚魂未散，還緊緊壓在我身上，兩只胳膀護著我的頭部，姐妹們使了好大勁才將她拉起來，趁勢我也爬了起來。只見“一枝梅”臉色煞白，喘著粗氣，一雙射人的眼睛，盯著我，你他媽多讀了幾年書，牛什么牛，差一點，你小命就沒了。接著，眼淚嘩嘩往下流。姐妹們圍著“一枝梅”，問她傷沒傷哪里，見她背部工衣上，有一道明顯的油印，是“驢頭”的“吻痕”。大伙吸一口涼氣，真危險?。　绑H頭”磕得再深一點點，丟命的就是“一枝梅”了。姐妹們一邊拍著“一枝梅”，一邊慶幸，交口稱贊，姐，你真棒，真棒！拉電閘的那個姐妹，最早恢復(fù)精氣神兒，望著我倆，意味深長，哇，你倆，生死之交，大難不死，必有后福，有緣。后來，采油礦宣傳干事寫了一篇報道，刊登在《海濱石油日報》上，表彰“一枝梅”舍己救人的事跡，隊上還獎勵她兩條枕巾、一床毛巾被，礦上發(fā)了300元的特別獎金，“一枝梅”用它請姐妹們上飯店“搓了一頓”，拉電閘的那個姐妹有意成全，硬是拖上了我。趁一伙人企圖灌醉我之前，我趁清醒時偷偷溜到服務(wù)臺提前埋了單，小姐妹們贊我乖，會辦事，我便借機發(fā)力，猛追“一枝梅”。開始，她不答應(yīng)，報恩？感謝？你要想清楚，恩情代表不了愛情，感謝代表不了感情。我說，我愛你，在我的潛意識里，見到你的第一眼，就喜歡上了，不拿眼睛瞧你就是從心里在意你。鍥而不舍，苦追一年，終于感動了她。后來，她說，我也是，見你第一眼就盯上了你，那天救你罵你，是情感的總爆發(fā)。一年后，二次分配，我上了采油廠設(shè)備科，不久，我們就結(jié)婚了。巾幗配佳男，當(dāng)時，還成為采油廠的一道風(fēng)景、一樁美談呢。人的一生，朋友親人很多，可生死之交有幾個呢？我驕傲、我慶幸，碰上了這樣的好妻子。

婚后，胖婆子對我呵護有加，知熱知冷，體貼入微，對公公婆婆也十分孝順。尤其是婆婆在家獨斷專行，說一不二，她總能容忍，幾乎百依百順。我心疼，問她，委屈嗎，她笑，老人嘛，心是好的。想不到，一次宮外孕，讓她生理破殘，失去生育能力，由于藥物副作用所致，她體重增加，身形改變，“一枝梅”風(fēng)姿不再，成了不折不扣的胖婆子。為了表示我不在意，也打消她的自卑心理，提高承受能力，平時我就故意喊她胖婆子，親熱得不得了。但我內(nèi)心沒有任何別的想法，下決心愛她疼她一輩子。有一次，她半開玩笑，老吳，我們離婚吧，你再找一個，生個親生的孩子。我批評她，你再說，我打你啦，誰說我沒親生的，曉彬比親生的還親生呢。她聽了，傷心傷意地哭，后又破涕為笑，是的，我們有曉彬，有最好的兒子！

所以，陌生女人要來認曉彬，天大的事，我不能瞞她，要與她商量，聽她的意見，她是我的胖婆子啊。

八

胖婆子遇事比我還有主見，這是我沒想到的。我想起母親生前一系列有趣的事兒，也許，女人都有這方面的潛能吧。

聽了我和陌生女人見面的經(jīng)過后，胖婆子火冒三丈，大罵女人無理無羞無恥，接著好一陣傷心、難過，進而幫我分析，二十年沒有征兆，突然從天而降，來者不善，善者不來，女人一定不會罷手的。我看我倆要冷靜對待，認真處理，回避不是辦法，要敢于面對。一是要對方拿出證據(jù)，而且是鐵證；二是要防范，如對方孤注一擲，對簿公堂，鬧得滿城風(fēng)雨，你我、她、曉彬，都受傷害，三輸，一家人二十年的心血付之東流，對不起公公婆婆的在天之靈，得不償失；三是做最壞打算，恢復(fù)真相，有話好好說，共同做出抉擇，這同樣是愛兒子。類似的事，電視里報紙上報道好多次了。最后一點，還要警惕，如果是騙子以此要挾、敲竹杠，那就報警?？傊?，我們底氣要足，不能怕。老吳你說呢？

胖婆子一二三四，刮目相看，我傻傻地望著她，心里直犯嘀咕，不愧是婆婆調(diào)教熏陶出來的兒媳婦，有老人家的風(fēng)范，城府還有過之而無不及呢。

夫人英明，聽你的。

去，大主意，還是你拿。

那就以靜制動，等著，她再找，直接面對，攤開理論。

行，胖婆子眼圈又紅了，兒子快一個禮拜沒回家了，不知那個女人去沒去干擾他起身推開兒子的房間，進去抹眼淚去了。一有不順心的事，一想兒子，胖婆子就鉆進曉彬的房間不出來，成為習(xí)慣。

有可能，那個女人有的是辦法，我急忙拿起客廳電話，撥通兒子電話，喂，曉彬忙嗎，還好吧。爸呀，您在家，怎么沒上班是媽身體不舒服？沒有，媽很好，問你什么時間回來吃頓飯。哈，爸，你們當(dāng)官的還不知道？抓油上產(chǎn)，日超八千，沒空呀，曉彬一邊笑一邊調(diào)侃。等忙過這陣再說吧，爸您多陪陪媽，別光顧應(yīng)酬盡喝酒，把媽忘了也要注意身體，好啦，我掛了。

還好，女人還有分寸，曉彬毫不知情我放心了些。

九

眼下，著急的，反倒是我們了，我期盼早點再次見到這個不速之客，早點了結(jié)此事讓我們和兒子不受外來紛擾，平靜地生話。

隔了一天，又是晚飯后，女人終于打進電話，要求見面。我裝著不情愿，但沒有推辭。女人很激動，吳科長，在哪兒，您定您定。我不想她來家里，更不愿去我辦公室還是我們?nèi)ツ隳前?。那好，勞駕您，吳科長女人總是彬彬有禮，一副有求于人又急不可待的口氣。還有，吳科長，我有一個請求如果當(dāng)年包曉彬的小被子，他穿的小棉襖還在，請您帶來好嗎？我嗯了聲，沒有明確表態(tài)。

不錯，曉彬當(dāng)年隨身的這兩件物品還在，從曉彬到我家解開包裹、脫下棉襖、全身換新的那一刻起，父母就將其當(dāng)做貴重物品原副原樣珍藏起來了，連曉彬流在上面的口水、鼻涕都舍不得擦掉。記得，將曉彬變更身份、交由我們撫養(yǎng)時，母親將珍藏的小被子小棉襖鄭重地移交給胖婆子。兒媳，收好，你當(dāng)媽媽，我是奶奶，咱倆都升格了，高興，高興！讓人意外的是父親，他將小物件看了又看、摸了又摸，帶著顫音，說，丟孩子的人雖然心狠，可能有苦衷，有難處，但母愛正如小被子小棉襖一樣，卻是柔軟的、暖和的，人生下來得到的溫暖和愛，首先是母親給予的，應(yīng)代孩子好好保留這份溫暖這份愛，它代表孩子的來歷，也聯(lián)系著他的將來，不能割舍，不能中斷。我們收養(yǎng)他，對他的一切，要負責(zé)到底。父親很動情，眼里似有淚光在閃，這在他身上是很少發(fā)生的。對于父親的表現(xiàn)，母親表示認同，但話說得有些譏諷，喲，長知識啦，這哪像“算個球、算個球”說的話呀，接著，唉，孩子是你撿來的，感情，到底不一樣啊。

曉彬從小到大，這兩件東西雖然沒有告訴他、給他看，但我們一直原封不動，保管得好好的。每逢夏天，都拿出來曬一曬，消消毒。不求別的，等將來我們老了，交還給他，讓他對童年有一個完整的記憶。

帶上吧，不見鬼子不拉弦，看她能怎么的。胖子婆叮囑我，到時，我多說，你少說，留個后手。對，你們女人，能吵架，也好溝通，聽你的。臭嘴，不過，咱們得有思想準備，她要真是曉彬的媽，真得溝通溝通了。

參加工作頭兩個月發(fā)的工資，曉彬用它給媽媽買了一身西式連衣套裙，淡綠色，名牌。穿衣鏡前，胖婆子像演員試鏡，前后左右，擺肩、挺胸、扭腰、轉(zhuǎn)臀，樂開了花。老吳，你看，我兒子買的哩，別吃醋啊。將其視如珍寶，不逢節(jié)日、喜事、重要場合，一般是不會穿出來的。夏末秋初，正是季節(jié)，胖婆子穿上套裙，涂脂抹粉，精心梳妝打扮了一番，麻包消瘦了許多，乍一看，又現(xiàn)當(dāng)年“一枝梅”的影子。我心怦然一動，要不是家庭接二連三遭難、身體發(fā)生變故、精力心思全撲到兒子身上，胖婆子打扮打扮，還是風(fēng)姿綽約、滿有女人味的啊。這些年，某些方面我確實忽視冷落了她，一股歉意與自責(zé)，涌上心頭。

哈，胖婆子，今天，你真漂亮，和那女人，有一比。

去，誰和那種人比，是自尊自重。胖婆子臉上放光，這是去談判，維護我們做父母的權(quán)利，正規(guī)場合，別沒數(shù)。

我折服，直點頭。

十

初次見面，胖婆子不卑不亢，主動上前，伸出手，丁女士，你好，來油田幾天了吧，反客為主，牽了牽對方的手，步向沙發(fā)，請，自己先行坐了下來。

女人沒有坐，先給胖婆子倒水送紙巾。是嫂子吧，看樣子，我們大概同庚，該怎么稱呼您呢？

丁女士，我可比您太顯老了，您別客氣，就叫我曉彬媽，他爸爸他爺爺他奶奶他姥姥他姥爺及左鄰右舍的叔叔阿姨們，都這么叫我，曉彬媽。

一聽就知道，胖婆子別有居心。

我就叫您大姐吧。女人在胖婆子對面的沙發(fā)上坐下，不好意思，為曉彬，拖您的步，添麻煩了，不得已，請理解一個母親的心情。

你別，無根無由，無憑無據(jù)，你怎么能自稱曉彬的母親呢？

所以，我請您帶上曉彬當(dāng)年的小被子小棉襖，那是我親自選料親手縫的。小被子紅面白里，被里下方有兩行毛筆記，我寫的，毛毛，1989年9月15日生。大恩大德，永世不忘。小棉襖是蘭緞面料，領(lǐng)口、袖頭、下擺縫有一圈白色人造毛?？赡苣褞砹耍恍?，您可以拿出來驗證。我不敢騙您的，大姐。

女人說得一點不差，全對上了。

曉彬，我們的兒子，該怎么辦！我在心里喊。

這能證明什么呢？只能說明你掌握了一些信息，誰知你是從哪兒道聽途說得來的，網(wǎng)上各種資料包括個人隱私什么都能買到，還有，人肉搜索，什么都能找到，高價出售，拿來騙人，司空見慣?，F(xiàn)在，有些人，厲害得很。胖婆子心里雖然明白，口里仍一套一套，據(jù)理力爭。

女人沉思了一下，大姐，那么，起碼，您承認了，曉彬不是您親生的。

胖婆子頓覺失言，一怔，望了望我，馬上沉靜下來。我們能來見你，表明了我們的坦誠，即便這樣，也不能證明你的身份，將話又擋了回去。

大姐，求您拿出曉彬那件小棉襖，如果沒人動過的話，背面右下方，里面有一張我和孩子的小合影，黑白的。是我縫衣事先鋪到棉花里面的。那是鐵證啊。

女人厲害，逼得胖婆子無路可退，好，要沒有呢？

大姐，沒有，我立馬退房，走人，決不再來打擾你們。

曉彬那件小棉襖我們收藏了二十年，時不時拿出來瞧瞧，但誰也沒在意里面藏有什么秘密。這時，我也好奇，心里卻在祈禱，沒有吧，也許沒有吧。我向胖婆子示意，曉彬媽，拿出來，看看吧。

打開包，小被子小棉襖疊得整整齊齊，新舊如昨。女人一步上前，雙手顫抖，拿起小棉襖，直接撕開背面右下方，扒開棉花，抽出一張用薄膜保護的紙片，撕開薄膜，打開薄紙片，果然是一張黑白小合影，有些發(fā)黃了，但卻清晰。我的毛毛呀，大姐，您看，吳科長，您看，這是我和毛毛呀，說著，將照片遞到我手上，雙手蒙臉，歪倒在沙發(fā)上。毛毛，媽媽對不起你，身子一抽一抽，吳科長，我想毛毛，好苦、好苦呀！

照片上的毛毛，正面貼在媽媽的懷里，兩條眉毛濃而黑，尾梢尖長，睜著一雙漂亮的大眼睛，跟曉彬進我家后照的相片一模一樣，也跟照片里的媽媽一模一樣，也跟眼前這個女人一模一樣，難怪前天我見到女人的第一眼時，就覺得她的眼睛有點特別。

震驚，惱怒，不知所措。捏著照片，胖婆子紅著眼睛，苦、苦，就你苦，早知今天，何必當(dāng)初，狠心拋棄兒子，二十年，不管不問，我們拉扯他，容易嗎？不苦嗎？我們是怎么過來的，你知道嗎？你夠格當(dāng)兒子的母親嗎？羞不羞、愧不愧？哇，你今天一沖動想來認兒子，就能認兒子？不想想，兒子就這么好認的嗎？我們愿意，曉彬也不一定認你這個無情、狠心的母親呢。“一枝梅”的秉性又上來了，對女人劈劈叭叭地發(fā)起火來

大姐，吳科長，我有苦衷，對不起。女人起身，彎腰，向我倆鞠躬。對不起，我給你們賠罪、賠罪！身子久久不起，像日本鬼子似地。

別這樣。胖婆子到底心善，趕緊扶直女人。有話慢慢說，我們不會不講理的。

我知道，我知道，大姐和吳科長都是好人，好人。

十一

傷心慟哭過后，女人擦干眼淚，恢復(fù)常態(tài)，忙給我們奉茶端水果。

丁女士，事情攤開了，該講講曉彬的來歷，給我們一個交待。我說。

吳科長，我決心找兒子，我就不打算隱瞞什么了，但……

但什么呢，也算給兒子一個交待，胖婆子跟著說。

可我，真的怕傷害你們，尤其是曉彬近幾年，每年暑假或寒假，我都來油田看看就是不敢找你們，也不敢去見曉彬。女人眼睛紅了，忙用紙巾擦了擦，繼續(xù)說，憑油田的熟人，我是能見到曉彬的，但知道他在你們身邊生活得很幸福，是你們，給予他超過親生的父愛和母愛，感動之余，我又無地自容，羞愧難當(dāng)，在大酒店住幾天就哭著離開了，我怕打破你們的平靜，干擾你們的生活

可你已經(jīng)傷害到了，我和老吳現(xiàn)在已被這事攪得心亂如麻，坐臥不安。

所以，此刻我仍然在猶豫，到底該不該全部……

你不告訴我們?nèi)空嫦?，問題怎么能解決呢？我有點相信這個女人了，她的話充滿謎團，真讓人一頭霧水，便說，我們已經(jīng)面對面，回避，已不可能了。

大姐、吳科長，其實，曉彬是我和一個男人的私生子！

私生子，曉彬是私生子？

是的，大姐。

難怪，小東西又漂亮又聰明，唉，難怪。

女人臉上一陣飛紅。大姐，二十多年前，我高考落榜，家里窮，無錢復(fù)讀，在家呆了一年，十九歲出來打工，做過零工，當(dāng)過保姆，最后落腳在一家大型國企的小招待所，當(dāng)了服務(wù)員。來所里就餐留宿的，大都是企業(yè)內(nèi)外有頭有臉的人物，也許是我人長得比較出眾，加上工作認真，待人熱情周到，大家都喜歡我。不知不覺中，一個年近五十的男人進入我的視線，雖然知道他有一家三口，我們地位、年齡懸殊，根本不可能，但我仍被他的豪爽、果斷、風(fēng)趣所傾倒，他也愿意和我接近，在我面前表現(xiàn)得活力四射，激情如火，還不乏溫情。慢慢的，我們相知了，彼此傾慕。一天晚上，酒席散了，他醉得很重。我作為客房部的領(lǐng)班，很自然地去為他端茶送水。夜深了，他吐了，我給他捶背，擦臉，洗手，扶他移出洗手間，就在為他脫去外套扶他躺下的剎那間，他緊緊地抱住了我，我們倒在席夢思上。大姐，我剛過二十，情竇初開，想欲非非啊，完全被他全身洶涌澎湃的熱浪所擊敗、所淹沒。就這樣，防線突破、堤壩損毀，卻沒有一絲惱怒、一絲后悔，反而覺得神秘而幸福。我知道我完了，走不出來了。他也知道他完了，離不開我了。我們就像走在鋼絲上，危險而興奮，盡管知道遲早會掉下去，但我們沒有想那么多、顧那么多，悄悄地、偷偷地愛著甜蜜著，做得十分隱秘。

他用假象欺騙了你。胖婆子十分不屑，斜視她，上當(dāng)受騙還心甘情愿。

他沒有騙我。

那你圖他啥，錢財？

大姐，我是需要錢，但在相愛的一年多之中，我沒要他一分錢，我不想讓感情摻進雜質(zhì)，我要愛得純粹。

你是小說看多了，癡迷、傻。

我承認，大姐。

胖子婆所宣稱的維權(quán)談判，一下變成了兩個女人之間隱私的傾吐與傾聽，我一個大男人反而不方便插嘴了，便靠在沙發(fā)上，瞇上雙眼，做迷糊狀，但耳朵卻不放過送過來的每一個音節(jié)。

他人現(xiàn)在什么地方？

死了，十年了。

作孽啊，臭男人。

大姐，別罵他，他人不壞。人在幸福的時候往往不計后果，后來，我身體出現(xiàn)了反應(yīng)，但缺乏經(jīng)驗，沒在意，也沒告訴他，等嚴重了，偷偷上醫(yī)院一查，懷孕快三個月了。我找他商量，我說要生下這個孩子，這是我們愛的結(jié)晶。

對，要挾他，看臭男人怎么辦。胖婆子好像忘記自己是來干什么的了。

他安慰我別急，讓他考慮考慮。此刻，女人已十分平靜，像在講別人的故事。過了一天，他告訴我，經(jīng)過深思熟慮，他決定了，同意我的想法，要這個孩子！他馬上離婚，和我結(jié)婚。他說，你是上天賜給我的禮物，安排給我的天使，有了你，我這一生沒白活，沒白過，覺得生命有了全新的意義。我說，不，這樣，你的職位、你的榮譽，全完了，不行。他說，看穿了，人生短暫，榮譽、職位，算個球，算個球，只有你是真的，你才是真正屬于我的！

天下女人一個傻，你就讓他離，看他敢？

大姐，你不知道，他真敢的。他說算個球算個球的那個樣子，有多感人啊。

算個球？誰的口頭語！我猛然驚醒，一下跳起來，瞪著眼，大叫，丁女士，算個球，他是誰？是誰？

胖婆子一驚，老吳，你怎么啦！

你問她，這個算個球的男人是誰？我?guī)缀踉诤稹?/p>

吳科長，大姐……他……他叫吳……吳浩天，是……是……是你們的父親！

醒悟過來，胖婆子也跳起來，一下站到我身邊。胡說，丁女士，你胡說，怎么可能！

你什么居心？找兒子就找兒子，得寸進尺，還想來當(dāng)老子，丁女士，你到底想干什么、干什么？我接二連三地質(zhì)問。

也許是長期積壓在心中的塊壘溶化了，掀掉了，女人臉上盡管淚光閃閃，表情卻顯出減壓后的輕松與沉靜。吳科長，我不想干什么，一切，都是真的，我理解，你們一下 難以接受，但這，卻是事實。

我們不信！我歇斯底里，大叫。

十二

胖婆子終歸是外姓人，對公公的情感再怎么說也比不上兒子的，先于我，冷靜下來。

丁女士，你怎么扯上上輩人呢，他是我公公呀，一輩子清白為官，坦蕩做人，有口皆碑，你可不能編排他，毀他呀。

我沒有，大姐，是吳科長剛才說的話讓我堅定，進一步醒悟。是的，我們已經(jīng)面對面，我們無法回避。人生經(jīng)歷，歷史真相，我不想隱瞞，必須恢復(fù)，我們這輩人活得糊里糊涂、不明就里，但我要讓下一代人活得明明白白、清清楚楚，即使眼前有些傷害、疼痛。

可我公公……

大姐，當(dāng)年，恰恰是我，保護了你公公。當(dāng)時，他喊“算個球”，豪氣，壯烈，擔(dān)當(dāng)，那情景，在我眼前，就像昨天的事。為這樣的男人付出，做出犧牲，大姐，我覺得值，不后悔。當(dāng)時，你公公要離婚，我堅決不讓，我下決心要生下這個孩子，完全是出于愛，他是一條生命，是我倆愛的延續(xù)，生命的延續(xù)，我不能放棄。但那個年代，婚戀家庭觀沒有今天這么開放，處理非常嚴厲，隱情一旦敗露，你公公的黨籍、職務(wù)、待遇，可能全都沒了。我勸他，保住你，你好了，我不一定好，但我們的孩子一定會好，有你的蔭護，他就有依靠，就能健康成長。于是，我打電話給邊遠山村的表姐，她答應(yīng)幫我，叫我去她家生孩子。至于以后怎么辦，來不及多想，走一步看一步吧。就這樣，我?guī)е愎o的兩萬元生活營養(yǎng)費和必要的生產(chǎn)證明，在表姐家生下了孩子，小名叫毛毛。

后來，曉彬又怎么被收養(yǎng)到我們家呢？我像在聽書啊。胖婆子大惑不解，你怎么能狠心拋棄只有幾個月大的孩子呢？

這是我和你公公設(shè)的一個局。

局？

是的，一個局，不然，曉彬怎么能堂堂正正到你們家呢？毛毛長到快半歲時，能搬能坐了，我可以放手了。但我不能送回老家，怕社會輿論，怕父母接受不了，我又不能帶著孩子去打工掙錢，更重要的是孩子沒有一個良好的成長環(huán)境不行，于是表姐幫我想出了一個招，和你公公在約定的時間、地點一個丟孩子，一個撿孩子，天衣無縫。我想憑你公公的人脈關(guān)系與經(jīng)濟能力，收養(yǎng)一個棄嬰，完全沒有問題。在我生產(chǎn)哺乳期間你公公對我們母子關(guān)心入微，書信、電話頻繁，經(jīng)常問寒問暖，還托唯一的知情人、他的小車司機袁師傅送錢送物。有一次，你公公借外出考察為名，專程看望了我們娘倆照了許多合影，大姐想看，我待會拿出來總之，你公公對我沒有絲毫改變，把孩子交給他，還給吳家，這是最好的結(jié)局。經(jīng)過商量，你公公同意了，我就帶著毛毛，在司機袁師傅的配合下，以棄嬰的方式交給了他然后就悄悄離開了油田。可以說，這件事沒給你公公帶來任何不利影響。后來，你公公寫信告訴我，兒子正式取名吳曉彬，我明白他的意思，我叫丁彬彬，他是叫兒子今后“曉得”世上還有我這個母親，同時也隱含要他孝順我的意思。

你這么通情達理、善解人意，公公怎么舍得放手呢？

是我的堅持，無奈之下，你公公也想通了，因為他心中明白，他無法給我一個完美的結(jié)局。

這就是我們女人哪。胖婆子忘了是丁彬彬介入我們的家庭，是婆婆死也不知的第三者，竟然充滿了同情，先前的對立情緒蕩然無存。

我一點也不怨你公公，他對得起我。離開油田時，他挪用公款，給我在銀行開了一個20萬元的賬戶，叮囑我去最早改革開放的城，找項目，投資做生意，還給幾個朋友打了招呼。大姐，你放心，你公公不是貪官幾年后，他用自己的承包兌現(xiàn)獎分幾次還上了20萬。為讓他心安，我收下了這筆錢。我和他約定，如混不好，再苦再窮，我也不會來找他了，如果有成就，富了，或超過了他興許為了兒子，我會回來，給兒子一些補償讓他過上最幸福的生活。剛開始，生意起起伏伏，我心灰意冷，是他經(jīng)常寫信或電話鼓勵我，并借油田市場給我開辟了不少的生意渠道。慢慢地，有了起色，在資金有了些積累后，我轉(zhuǎn)向房地產(chǎn)，目前有了自己的公司，效益還不錯。但想不到，十年前，你公公一病不起，走了。他向我隱瞞了病情，我一點也不知道。后來，得不到你公公的音訊，加上想曉彬，我借出差來到油田，找到司機袁師傅，他是我和你公公生命中的貴人，幫了大忙。從袁師傅口中，這才知道你公公離世了。你婆婆早幾年身體出現(xiàn)狀況，對曉彬也做出了長遠安排，雖然不符常理，但消除了后顧之憂，我又能說什么呢？近些年，曉彬的情況我都是通過袁師傅了解到的，每次來油田，也是袁師傅接待我，并找機會帶著我，悄悄地遠遠地看看曉彬，我多想上前抱抱他，告訴他，我是他的母親，但想到你們?yōu)樗龅囊磺?，我不敢，只能流淚離開。大姐，你和吳科長對曉彬視如己出，付出了心血，我不知該怎樣感謝你們，怎樣報答你們的大恩大德！更不知道，怎樣才能恢復(fù)我和曉彬的母子關(guān)系。

胖婆子傻了，望著我，老吳，這事，看老爺子整的，真是一家人啊，怎么辦？

我同樣傻了。心里直怪司機老袁，還挺忠誠的，比保密局還保密局，難怪父親退休之前給他辦了轉(zhuǎn)干，提了副科，近幾年干得不賴，又被某領(lǐng)導(dǎo)看中，調(diào)到采油廠車管中心當(dāng)了主任，正科級了。

丁女士，不知該怎么稱呼你了，父親生前對你就沒有一點交待或暗示什么的，到底今后怎么辦呢？我情緒雖然緩和了許多，但心中仍存疑問，不像胖婆子，總是容易被故事感動，被眼淚打動。曉彬真是父親親生的嗎？我必須多長一個心眼。

沒什么特別印象，記得他說過，他不在了，有什么事，可以找司機袁師傅，他能幫上忙的。

讓我們都想想吧。我說。

十三

第二天，我正要去找袁司機，不想門鈴一響，老袁不請自到了。進門就說，吳科長，這幾天有點鬧心吧。

沾你的光，托你的福，老袁！我沒好氣地說。

沒事，沒什么大不了的，用你老爸的話說，算個球，算個球哇，人，誰還沒有一點過去的事。

這也太離譜了啊，你可是老爸的幫兇，合伙欺負我媽，還沒找你算賬呢。我媽泉下有知……

老袁坐下，自己掏煙，點了。

兄弟，感情的事，難斷，我不是沒勸過老領(lǐng)導(dǎo)，他“算個球”的性格，能聽嗎？再說，他是領(lǐng)導(dǎo)呀，我是司機，崽子，晚輩，有些話，我敢說嗎？也難怪他，你媽為人太要強了，活生生把丈夫往外推，老領(lǐng)導(dǎo)也是一個男人嘛，需要……唉，不說這，不說這，把眼前的事處理好，最要緊。

老袁，難道曉彬真是我同父異母的親兄弟，里面有沒有其他可能呢？

別冤枉人，老吳，丁彬彬可不是那種隨隨便便的女人，典型的癡情女，曉彬是你們吳家的后人，半點不假，千真萬確！

袁司機說，老吳呀，請恕我直言，到底是人家丁彬彬?qū)Σ黄鹉銈儏羌?，還是你們吳家對不起人家丁彬彬，我說不準。但一想到當(dāng)年丁彬彬只有十九二十歲，一個從農(nóng)村出來的女孩子，舉目無親，無依無靠，為你老爸所承擔(dān)的壓力、做出的犧牲、受的委屈，以及一輩子的境遇，至今還無怨無悔，反倒覺得對不起你們吳家人，一想到這，我就于心不忍、于心不忍。

袁司機說，老吳呀，請再恕我直言，我覺得老領(lǐng)導(dǎo)欠丁彬彬的太多了，母子連心哪，為了老領(lǐng)導(dǎo)，為了吳家后代，人家丁彬彬強忍分離思念之苦，硬是二十年未上門找麻煩，自己扛，我就覺得丁彬彬很了不起。要說錯，是一個純潔無私的女孩，在婚戀問題上找錯了人、走錯了人生的第一步，而又死不回頭，還傻傻地保護這個男人，保護他的家。丁彬彬，傻啊，讓人心疼、惋惜！

袁司機說，當(dāng)年，我太年輕，有私心，想轉(zhuǎn)干，甘當(dāng)老領(lǐng)導(dǎo)的馬前卒。唉，我也有錯、有錯！所以，我一直幫她，減輕點心中的愧疚。

袁司機說，老吳呀，請再恕我直言，盡管你們被涉連其中，無辜，但作為吳家人，

86你們要為丁彬彬設(shè)身處地，換位思考，應(yīng)該大度些啊。沒法子，代父背責(zé)還債嘛。

袁司機說，兄弟呀，請再恕我直言……

老袁，別，我只是隨便一說，有點疑慮吧。袁司機的話，似句句在理，我無法反駁，也許，前兩天我和胖婆子對丁彬彬的指責(zé)是多了些，便趕緊打斷他的話。

老吳，你要相信，堅定不移。袁司機立馬拿出一個信封，從里面抽出一張紙，你爸病重期間交給我的，囑托我在適當(dāng)?shù)臅r候交給你，看看吧，他什么都想到了。

親子鑒定書！

吳曉彬，真是我的親兄弟啊。

難怪剛進我家時，我媽就說他像家里人，一切，早有暗示呀。難怪父親堅持要將曉彬的名字定為吳曉彬，難怪父親在母親決定將曉彬變成我的兒子、他的孫子后，情緒低落，是有心思和苦衷！難怪臨終前他拉著我的手，曉彬、兒子兒子，是有所指呀，難怪……一切的一切，大家無法知情，蒙在鼓里。我心地善良而又精明強悍了一生的母親，最終還是沒有控制住父親，被失敗的感情、失敗婚姻欺騙了，欺騙了一輩子，至死都不知曉。悲哀。

曉彬啊，我、胖婆子和母親，在父親與你母親的這場感情戲中，與你一樣，我們都是無辜的、無辜的！

十四

我抖著親子鑒定書，心中百感交集，五味雜陳……

父親，你犯下了大錯，卻將苦果留給我和胖婆子，留給曉彬，您讓我們?nèi)绾蚊鎸员?，讓曉彬如何面對我們，讓我們?nèi)绾蚊鎸κ廊?。您讓曉彬先?dāng)您的兒子、我的弟弟，后當(dāng)您的孫子、我的兒子，今天，您心愛的女人找上門了，他又變成了您的兒子、我的弟弟，這對我們、對曉彬是多大的傷害呀，不公平啊。也許，親人間的真正身份可以恢復(fù)，也不難恢復(fù)，可情感的折磨，心靈的創(chuàng)傷，倫理的淪陷，道德的損毀，要不要恢復(fù)？怎樣恢復(fù)？怎樣才算恢復(fù)？還能恢復(fù)嗎？父親，您已蓋棺，我不想評價您，也不想指責(zé)您，但請您回答我，恢復(fù)，恢復(fù)，恢復(fù)！也請您告訴我，傳承，傳承，傳承！父親啊我曾引以為榮的父親，您說話呀，您真的讓人疑惑，讓人灰心，讓人坍塌……

我拍打著親子鑒定書，真想變成一個十幾二十幾歲的年輕人，大哭大吼，這不是真的，不是真的！然后將它撕得粉碎，拋向天空，讓它隨風(fēng)而去，無影無蹤……可我已是一個年過不惑、逼近天命的人了，不能沖動也知道無力讓它銷聲匿跡。

我只能盯著親子鑒定書，自言自語，父親，你連遺囑也沒寫下一句，走得雖不干凈倒很利落，叫我怎么辦？

袁司機已不是當(dāng)年的袁司機了，狗屁得像個哲人似的，勸我。

老吳，無言勝有聲，仔細想想，老領(lǐng)導(dǎo)的鑒定書，其實就是他的坦白書、自首書交待書，也是認錯檢討書，也許，千言萬語就蘊藏在其中，最能代表他心底的懺悔。邊說邊從我手中拿過鑒定書，折好，放進信封老吳，塵封它吧，目前社會，已有相當(dāng)?shù)膶捜荻?、和諧度，我們這些晚輩、至親，原諒他、寬恕他，更應(yīng)該有這個雅量與氣度。

我慘然一笑，丁彬彬這次來，除想和曉彬恢復(fù)母子關(guān)系，還有什么想法？

袁司機說，丁彬彬現(xiàn)在是E城一家頗具名氣的房地產(chǎn)公司的總裁，十多年前，老領(lǐng)導(dǎo)不斷催促、鼓勵，希望她擁有新的生活與幸福，她終于走進了婚姻。婚前，丁彬彬向?qū)Ψ教龟惡屠项I(lǐng)導(dǎo)的過去，還有一個兒子。當(dāng)時，對方?jīng)]有在意，但婚后卻耿耿于懷，感情生活別別扭扭，維持了幾年，最終還是離異了。目前，丁彬彬孤單一人，打拼商界，據(jù)說資產(chǎn)有好多億了，急需親人加入核心團隊，掌控企業(yè)。這次來油城，她帶了副總、財務(wù)總監(jiān)、助理、秘書等一行人，在海宇大酒店包了豪華客房，一邊遙控辦公，一邊商談曉彬的事，最終的想法是要找回骨肉親情，培養(yǎng)曉彬，將來接替她的事業(yè)，挑起公司重擔(dān)。

袁司機告訴我，丁彬彬父母雙亡，無兄無弟，只有曉彬這唯一的骨肉及你們兩個親人了，她自認沒有資格進入?yún)羌?，但早把自己?dāng)成吳家人，早就想認祖歸宗，她說她人是吳家的人，事業(yè)是吳家的事業(yè)，她感恩老領(lǐng)導(dǎo)當(dāng)初給的二十萬，支撐了她，也感恩油田市場，在困難中拉了她一把，才有今天。曉彬是喝油田奶水長大的，永遠是石油工人的兒子，將來，等他學(xué)商有成、能獨擋一面時，就讓他回油城投資，為石油工人建最好最便宜的房子，回報油田，回報吳家的養(yǎng)育之恩。但她不敢開口，怕曉彬不接受，怕你們有疑慮。

袁司機說，她一到油田，首先想找我出面說情，可我在省城處理特大車禍，回不來，在電話中又怕給你講不清楚，再說此事牽涉?zhèn)€人隱私、家庭秘事，外人最好不要介入，所以我對丁彬彬說，你們終歸血脈相連，一家人，遲早要面對的，不如自己先主動談，有什么需要的，等我回來協(xié)調(diào)。這不，昨晚才回來。不過，你們這么見面、溝通，挺具戲劇性，可上電視尋親欄目，創(chuàng)全國最高收視率啊。

老袁，你別幸災(zāi)樂禍，還電視節(jié)目呢，我心里亂成一鍋粥了。

說笑，呵，說笑，我是為你們高興、欣慰，一波三折后的團聚，尤其珍貴，老領(lǐng)導(dǎo)泉下有知，會感激你們的。我今個來，一是做個證人，二是幫丁彬彬傳個話，三是希望你們丟下歷史包袱，恢復(fù)親情，一家人向前看，往前走，創(chuàng)造吳家的新事業(yè)、新天地。

可現(xiàn)在，我最擔(dān)心曉彬，他喊了我和胖婆子近二十年的爸媽，怕他轉(zhuǎn)不過彎子，接受不了這個事實。

世上，沒有過不去的坎，沒有解決不了的難題。首先，你要帶頭放下。

放下？

對，要放下，和曉彬這代人比，我們畢竟老了，有些事情，放心交給年輕人去做吧。曉彬認不認母、是走是留，讓他自己抉擇，也許有痛苦、有艱難，相信他一定能挺過去的。對上輩人留下的遺憾、缺陷、錯誤乃至毀壞，你我無力彌補、修正，但曉彬他們可能比我們有智慧、有辦法。一些事情，年紀大的人來處理，覺得復(fù)雜難辦，在年輕人眼里，說不定變得簡單，干脆利索，一步到位，給你驚喜。不信，你試試。

覺得有理，我點點頭，那我試試吧。

我說兄弟，底氣足點，只不過是恢復(fù)一下關(guān)系嘛。小時候，曉彬喊你哥哥喊得多甜哪。

去你的，我狠狠擂了袁司機一拳，但心里，仍就振奮不起來。

樹 網(wǎng) 版畫/王洪峰 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