吳虹飛
有一次采訪香港導演關(guān)錦鵬,他是張愛玲的隔代知己。我們聊張就聊了好一陣。
我不算正宗的張迷,但讀她也已經(jīng)有很長時間了。上高中在集體宿舍第一次看到她的小說,看到曹七巧,脊背都發(fā)了涼。張的語氣和情調(diào)都是傳統(tǒng)的,帶著些古典的熏香,反而讓人百般地不習慣起來。那時還是循規(guī)蹈矩的理科學生,還不認得這個民國的人,不知道此人何種路數(shù),只覺得有些怪怪的,與以往讀的女作家都不大相同似的。
后來我進入媒體做記者,胡蘭成的《今生今世》走俏起來,借了張愛玲的東風。
“我的情感歷程”就差沒叫做“蘭成艷情史”了。
過去沒有胡的集子出來,只好在一些零散的文章里讀。記得大約十年前,終于在北京海淀一家書店,赫然看見了胡蘭成的《民國女子》節(jié)選。蹲在地上看半天,覺得他無一字不準確。胡蘭成叫張愛玲為先生,不管怎么說,把女人當作書來愛,就算到極濃極艷,終歸是不對,缺乏那點暖的氣息。
胡蘭成文章雖好,有時也過分強調(diào)了趣味,早一點是周作人的澀,晚一點是董橋的膩。張愛玲妙在她是最有資格講趣味的,卻偏偏不去講究,所以小說里傖俗、鬧劇和喜慶并存,活潑潑的,充滿了生命力。她的心是玲瓏的七竅,精通了人情世故,炎涼悲喜,真是什么都懂,但她不是烏托邦,不負責給你安慰,她是Impersonality的,她同時是弗洛伊德和艾略特的好學生。“出名要趁早啊!來得太晚的話,快樂也不那么痛快”——她就是那么地甘心俗氣?!翱鞓贰边@個詞在她那里,真是又虛幻又荒誕。她所描繪的繁復、艷麗的世界,是一片細密、繁華的物質(zhì)的光,卻和你永遠地隔了冷冷的一層。
張愛玲是文字的好師傅,因為她有足夠的節(jié)制。她從不濫情。懂得傷心的人,才會懂得節(jié)制。
張愛玲是先鋒小說的先驅(qū),她懂得如何用傳統(tǒng)來包裝她一肚子的不合時宜。她不是沒有好萊塢最想要的元素,但她反著來,冷冷的,決不讓你輕易享受到順理成章的高潮。
記得在學校有一次給留學生們講張愛玲的“愛”——因為他們所識漢字有限,我只好找字最少的文章。為了表明中西文化的交流,我用粉筆在黑板上寫下一個蹩腳的“LOVE,,絞盡腦汁講半天,不知所云。一個瑞典學生站起來,說,老師,既然他們相愛,為什么不說出來,不在一起呢?西方人,實在不理解這樣的迂回。
因為懂得,所以慈悲。張的確是不合理的,她懂得了旁人的心思,懂得了人世,卻不讓旁人輕易懂得了她。
胡蘭成在《民國女子》里說得很好:
張愛玲種種使我不習慣
張愛玲卻教了我沒有禁忌
在我以為這應當?shù)母星?,在她都沒有這樣的應當
張愛玲為我的新鮮驚喜卻尚在判定是非之先
胡蘭成最好的文字,是要把張愛玲寫盡了的。過去張愛玲對他卻是不著一字,我只覺得她厚道,因她隱了往事。直到《小團圓》出版,我才知道她那些完全沒有長成的愛,在心里有多么凄苦,凝成了一把利刃。她這么高傲的一個人,終于因為這絕世的才華,這曾經(jīng)謙卑的心,造成了曠世的孤獨怨念。我愿世間女子,只張愛玲一人如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