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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騎木馬的少年

      2011-09-06 01:38:22遼寧巴音博羅
      遼河 2011年5期
      關(guān)鍵詞:木馬鴿子

      遼寧/巴音博羅

      騎木馬的少年

      遼寧/巴音博羅

      巴音博羅滿族,當(dāng)代詩人、小說家。遼寧鞍山市作協(xié)副主席。著有詩集《悲愴四重奏》、《龍的紀(jì)年》及長詩《龍》、《蒼黃九章》等多篇。獲過第四屆《北京文學(xué)》短篇小說獎。曾在《人民文學(xué)》、《花城》、《十月》、《大家》、《上海文學(xué)》、《中國作家》等刊發(fā)表200余萬字的各類文學(xué)作品,并被各種年度選集選載百余次?!都槊晒拧?、《誰能在午夜夢見星星》、《伐木人遙遠(yuǎn)的微笑》等多次被《新華文摘》、《小說月報》、《中華文學(xué)選刊》、《二十一世紀(jì)中國文學(xué)大系——2005年短篇小說》、《百年中國散文經(jīng)典》選載?,F(xiàn)任民進鞍山市委組宣部長。國家一級作家。

      一個男人走進一家名叫“藍(lán)色沖浪”的網(wǎng)吧,悠閑地四處張望一下,大廳里顯得有些幽暗氣悶,密密麻麻的顯示屏前坐滿了聚精會神的網(wǎng)蟲們。男人燃起一根煙,深吸了一口,不慌不忙地慢慢巡脧著。當(dāng)他把目光落到那個此刻正起勁地玩著一種名叫“殺人蜂”的網(wǎng)絡(luò)游戲的少年身上時,薄削的嘴角浮起一絲淡然的微笑。

      他走了過去,比鷺鷥還瘦的少年正在第七道關(guān)口手忙腳亂地忙活著,他的對手是一只長著人的骷髏面具的蜂后,他被那只惡狠狠的蜂后逼得節(jié)節(jié)潰敗,眼看即將退出戰(zhàn)斗了,背后突然伸過來一只溫柔的,有著纖長指節(jié)的手!

      “這樣……你應(yīng)該這樣!”那手輕輕覆蓋住少年正茫然無措握著鼠標(biāo)的手,仿佛潮水覆蓋住岸邊的礁石。

      “這樣,對……對,你應(yīng)該從側(cè)面對它實施攻擊,快,開火呀,開火……好,好了,它死了。”少年緊張地長吁口氣,暗暗歡喜自己終于闖入了第八關(guān)。要知道在這個倒霉的第七關(guān)上,他已經(jīng)整整折騰了差不多三天三夜了。而且在他認(rèn)識的網(wǎng)友中,能闖入第八關(guān)的人寥寥無幾??磥?,今天他是遇到一個真正的網(wǎng)壇高手了。

      他回過頭,看了看那個幫助自己闖關(guān)的人。那是一個三十歲左右的,面色有些蒼白的中年男子,凌亂的頭發(fā)幾乎垂到他那雙細(xì)長的眼睛上,他的目光炯炯有神,仿佛貓的眸子。他向他笑了笑,他倆的目光相遇了,少年不好意思地咧咧嘴,有些害羞地垂下眼簾。

      “謝謝?!鄙倌昱つ蟮卣f,然后驚奇地再次抬起頭,見那男人只是沉默地微笑。他不得不承認(rèn),男人身上有種奇怪的東西,好像一種氣息,若有若無的氣息。

      “我……我好像在哪見過您……”少年盡力回憶著,但是男人很快打斷了他的話,男人用一種幾乎耳語似的語調(diào)低低地說:“聽說過孤獨的狼么?”少年點點頭,男人親切地說:“這是一個秘密,你明白么?”

      他給了少年一支煙,少年猶豫一下,燃著了,這時他們又互相對視一眼,會心地笑笑,都輕松下來。后來他們又玩了一會《殘暴的首領(lǐng)》和《第三滴血》。男人在這方面顯然是個行家里手,他天才性的玩技簡直讓少年佩服得五體投地,尤其是當(dāng)男人用那雙細(xì)長的,快捷得有如兩只小動物般的手指在鍵盤上恣意舞蹈時,總是讓少年目瞪口呆,驚叫連連。而一番大戰(zhàn)后的男人只是悄聲微笑著,間或極有風(fēng)度地吸一口紙煙,然后優(yōu)雅地吐出來,使他那張蒼白的,有些瘦削的臉隱沒在淡藍(lán)色的煙霧里。

      “我們?nèi)コ渣c東西吧。”令人著迷的男人提議。于是倆人起身,走出污氣濁重的網(wǎng)吧大廳來到外面,陽光像決堤的洪水一樣劈面打來,讓幾天不見天日的少年冷丁搖晃一下身子,眼前一片暈眩,他緊緊閉了閉眼,右手本能地遮擋一下,才不至于一跤跌倒。當(dāng)他重新睜開一陣陣發(fā)黑的眼睛時,發(fā)現(xiàn)男人早已甩開他走出了十幾米遠(yuǎn)。

      “唉,你等等……”少年氣喘吁吁追了過去,但男人并沒停下腳步,仿佛輕車熟路,男人順著午后的大街一直向前走,拐了一個彎,前面有一盞日式的掛燈,男人略躊躇一下,推開門走了進去。一個身著和服的女孩機械性地彎了下腰,模仿日本人的腔調(diào)說:“中午好先生,幾位?”但是男人并不回答,徑直進到最里間的一處空位坐下,并不假思索地點了兩份面食,一份水果沙拉,二碟小菜。待一切安頓好之后,少年才慌里慌張地進來。

      魚湯加底的千禾面條很好吃,兩個人都顧不上說話,呼嚕呼嚕吃得熱氣騰騰,少年的額頭甚至還沁出細(xì)密的汗珠。但是男人沒出汗,男人的臉仍然病態(tài)般地蒼白著,仿佛白瓷的壁磚。

      當(dāng)他們從千禾拉面館出來時,心滿意足的少年早已把男人當(dāng)成了朋友。當(dāng)然啦,賬是男人來付的。男人付賬時,少年看到男人掏出的錢夾鼓鼓囊囊的,看來這不是一個窮人,少年滿心歡喜,小狗一樣寸步不離地跟在那人的屁股后,顛顛走上大街。

      “咯……”他還打了一個飽嗝。

      而正慢悠悠往回走著的男人忽然停下腳步,“還回藍(lán)色沖浪么?”男人問。

      他怔了怔,訥訥地說:“回……也行,不回……也行……”

      男人笑了,男人笑的時候似乎有一種特殊的魅力,仿佛某個電影里的大明星。他得承認(rèn),那男人長相不賴,還略帶點憂郁的氣質(zhì),這跟平日里他的那幫小哥們完全不一樣。

      “我看,不如去我那兒吧,我那兒有比網(wǎng)吧更好的游戲,保證你沒見過?!?/p>

      “是什么?”少年好奇地問。

      但是男人并不回答他,男人只是一邊快步向前走著,一邊對一路小跑的少年說:“老上網(wǎng)不好,容易損傷眼睛,再者說啦,網(wǎng)吧那地方……臟!”

      他們這時走到一處拐角,那兒停著一輛半新不舊的摩托車,少年眼看他發(fā)動起車子,突突冒出股煙氣,直到屁股坐上后面的軟墊,腦子里還回味著剛剛男人吐出那粒字:臟。

      是啊,以前我怎么沒想到呢?那地方,男人只用了一個字,而此刻少年心里也忽然覺得烏煙瘴氣的網(wǎng)吧是不太干凈。

      車子在行人稀少的大街上疾馳。先是走寬敞明亮的園林路,然后向西,踅入了幽暗曲折的湖畔路,高大茂密的法國梧桐在他們兩邊一閃而過,湖邊的濕氣帶來陣陣涼意。節(jié)令已然到了晚秋,樹上的葉子在強動的秋風(fēng)中嗚咽著,一片片落下來,少年不禁打個寒噤。他伸出手,摟緊了男人挺拔的腰。

      “還要多遠(yuǎn)?”

      “快了?!蹦腥斯緡佒?/p>

      少年沒再吱聲,摩托尖嘯著躍上一道高坎,碧藍(lán)碧藍(lán)的湖水驀然展現(xiàn)在眼前,仿佛一片蕩漾的夢境。遠(yuǎn)處是水墨畫般的湖心島,而近處那一大片迎風(fēng)起伏的蘆葦,此刻正像列隊迎接他們的系著白紗巾的少女翩然而舞。周遭的風(fēng)景真是美極啦。

      車子似乎要直接駛進湖里,少年害怕了,他緊緊攥住男人的衣襟,但車子只是在貼近湖水的堤坎上飛馳,走了足足有半小時,才穿過一大片楊樹林,又上了一道斜坡,一塊狹長的苞米地,這才顛簸著進了一處荒涼的院子。

      “到了?!蹦腥撕喍痰卣f了一聲,熄了火。院子里四處長著那種名叫毛毛狗的野草,那小小的、毛茸茸的穗子在陽光下愜意地晃動著,閃閃發(fā)光。

      “真靜?。 彼芍缘亟辛艘宦?。

      男人不置可否,晃晃頭,手在門框上摸出一串鑰匙,直到這時少年才打量起這棟奇怪的房子,好像了無人氣的樣子,尤其是那緊閉的窗子、銹污的門鎖和高聳歪扭的屋脊,簡直像只怪誕奇異聳著翅膀的烏鴉。黑黝黝的墻壁有幾處脫落了,露出里面的磚石,而墻角與地線處漫漶叢生的苔蘚,使人陡生涼意。

      “這原是一處守林人廢棄的舊屋,我把它收拾一下,歸我了。”他一邊推開吱扭扭響的門扇,一邊扭回頭得意地說。

      少年一腳跨進門里,由于房間內(nèi)光線太暗,耳畔只聽得一陣怪異的咕咕咕咕聲,眼睛好半天才反應(yīng)過來。

      “天哪……”待看清屋內(nèi)的情形,少年失聲叫了起來,整個屋里或大或小,或高或低掛了足有十幾個鐵籠子,里面全是灰色或白色羽毛的大鳥,它們此刻正眨動著塑料布般的眼瞼,嘰嘰咕咕叫個不停。

      “鴿子么?”少年回過頭,征詢地看一眼男人。

      男人一邊贊許地笑,點著頭,一邊極其溫柔地蹲下身子,伸出手,透過鐵籠子的柵欄輕輕撫摸鴿子的脖子。

      “啊……我可愛的小灰鴿子,我的小寶貝……小寶貝。”

      少年注意到男人一直用一種幾乎聽不見的聲音喃喃地嘀咕著,雙眼露出癡迷的光芒。

      這樣有好一會兒,男人才走到窗前,輕輕推開窗子。久久待在窗扇外面的陽光趕忙涌進來,使一直感到憋悶而不敢說出來的少年好過一些。

      這是一棟舉架很高,相當(dāng)于正常兩間房面積的屋子,中間被間壁成三部分:臥室、廚房和空蕩蕩的雜物間。除了那些大小各異的鴿籠,在陰沉沉的角落里,似乎還有一部類似于工廠車間中常見的車床。少年不太敢肯定,但那無疑是用來加工什么的物件,而放在這些凌亂的雜物中間的,就是特別醒目的一匹極像木馬一樣的東西。

      “那是什么?”少年迫不及待走近,好奇地問。

      男人亦不說話,而是慢慢走過去,把頭伸進了木馬的頸腔里,身子也鉆進整個高大的木馬肚腹內(nèi),扣上固定的皮帶,不知扣動了哪個開關(guān),那木馬竟然搖晃起來。

      男人舒服地閉上眼睛,露出挺享受的樣子,仿佛慢慢融入了很深很深的夢境。過了一會兒,見少年呆怔怔一直望著自己,與木馬合而為一的男人這才睜開眼清醒過來,他掀動開關(guān),木馬驀然靜止,男人鉆出身子,得意洋洋地打量著少年:

      “怎么樣?沒見過吧?”

      “這是什么?”

      “能馱著你進入天堂的神馬?。 蹦腥擞H切地盯住少年的眸子:“你會慢慢慢慢沉入很深很深的水里,然后又慢慢慢慢從水中升起,升啊升,一直升入藍(lán)得醉人的天空里,并且沐浴到天國的光輝,很溫暖很溫暖的……”

      少年仍懵懂地望著他,望著他高高揚起來的手臂和那貍貓一樣透明晶瑩的瞳仁。

      “要不要試一試?”男人微笑著慫恿他,看起來少年動心了,他也仿照男人的樣子把頭溫馴地探進皮套里,只是瘦小的身子進入那匹龐然大物里時,頓時顯得有點空蕩,好在有一層層密密麻麻的皮帶。

      木馬搖起來了,而且幅度越來越大,速度也越來越快,少年感覺到骯臟黑暗的屋頂一次次向他的頭頂壓迫下來,他真有些害怕了,緊張地閉緊眼睛,只覺得風(fēng)聲一陣陣在耳邊呼嘯,身子被皮帶繩綁捆得好疼。

      “停下,快停下,我要下來,這兒太不舒服了……”

      隨著男孩的叫嚷,木馬漸漸停下了。男孩感覺頭暈得厲害,還有點惡心,他睜開眼睛四處尋找,發(fā)現(xiàn)那男人其實就坐在他身旁,懷里還抱著一只灰羽紅喙的小鴿子,津津有味的欣賞著他的窘態(tài)?!皠e開玩笑了,快松開我!”

      男人并不急于解開他的皮帶,而是低頭逗弄他懷抱的幼鴿,說:“多可笑啊,這些要上天堂的可憐蟲,每次我?guī)椭怂麄?,他們都會這樣不知感恩地亂叫。唉,你說說,他們怎么這樣不開化!”灰鴿子眨眨眼皮,那塑料布一樣難看的眼瞼讓少年看了更加難受。他使盡全力掙扎,但是皮帶捆得那么結(jié)實,要想掙脫它的束服簡直比登天還難。

      “快放開我,否則我……我……我要喊人啦!”

      男人聽了,大笑起來,哈哈哈哈!放肆的笑聲在空曠的房間中回蕩,仿佛一陣颶風(fēng),引起四周鴿子們一陣騷動——咕咕咕,咕咕咕。男人笑得夠嗆,身子彎下來,并且一陣顫抖。少年更加生氣,不顧一切狂喊起來。

      “你這混蛋,放開我,快放開我!”

      男人停止了狂笑,抬起頭,眼里露出慍怒的神色,說:“小跳蚤,你別不知好歹!”男孩一怔,不知道他怎么會知曉自己的綽號,卻又見他直起腰,目光迷離地望望自己,復(fù)又低頭看看懷中的幼鴿,搖搖頭,走入里間去了。

      不一會,那人從里間出來,手里拿著一張紙,他沖這位網(wǎng)名叫跳蚤的少年晃晃,冷傲地宣揚:“你看,我為你寫了一首詩,給你念念?!?/p>

      “女人是骯臟的,

      男人是純潔偉岸的,

      這世界是一個罪孽的深淵,

      多么需要一雙手來拯救,

      當(dāng)天國的光輝傾泄下來,

      你會看到亡故多年的父親……”

      男人念罷,興致勃勃地問:“怎么樣,是一首好詩吧?”

      “你快把我松開,我的胳膊都麻了,我不懂你的狗屁詩歌!”

      男人的臉色忽然就變得鐵青,他沖上來狠狠給他一拳,正打在少年腦袋上,一瞬間少年覺得正在黑下來的房間里金星閃耀,木馬搖晃,仿佛進入了空曠寒冽夜晚的湖面上。

      “不識好歹的東西,你再亂叫,我就勒死你。”那人惡狠狠說著,不知怎么拉緊了勒住男孩脖頸的皮套,少年只覺得那根柔韌的皮繩正愈來愈緊地吃進他的咽喉里,他的小臉漲得通紅,呼吸愈加難過,他幾乎快暈過去了。

      直到這時,少年才覺得那人不對勁兒。那張兇相畢露的面孔讓他不寒而栗。他不敢再說話了,悄悄閉緊嘴巴,恍恍惚惚如同昏睡過去一樣,等到他終于又喘過一口氣時,看見眼前晃動的仍然是男人那張親切、溫和的臉。

      “你好點了么,我的小乖乖?!蹦腥苏f。

      “求求你給我解開吧,我真的很難受啊,孤獨的狼?!鄙倌赀@次叫的是男人的網(wǎng)名,這似乎很對男人的心思。他微笑著,獨自咕噥著:“孤獨的狼,孤獨的狼,我的小跳蚤,你還叫我孤獨的狼,這讓我很是感動啊。不過,在解開你之前,我應(yīng)當(dāng)告訴你,你是第十九個我要幫助進入天國的孩子,我們都是同類的人,我們都從小失去了父親,我們都有一個惡魔母親,只不過我與你稍有不同的是,我是一個詩人——一個杰出的、偉大的詩人,而你不是,可憐的小跳蚤,我說得對嗎?”

      男人一口氣說出這些,便氣喘吁吁地來給少年解皮帶。少年聽得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但他敢肯定,這是一個可怕的人,因此他不敢再胡說什么,乖乖讓他解。

      屋子里漸漸暗下來,夜色像少年心中幽暗的心思一樣慢慢漲滿了整個房間,少年身上捆綁的皮帶至少有十幾道,當(dāng)男人費力地將其全部解開時,那只一直縮在屋角旮旯的幼鴿突兀地啼叫一聲,把正聚精會神的男人嚇了一跳。

      “啊,淘氣的小東西!”他說,同時又拍拍站立不穩(wěn)的少年的肩膀。

      他們沉默地坐在椅子上,長時間地打量著對方。屋頂上不知何時點亮了一只落滿灰網(wǎng)的白熾燈泡,黯淡的燈光塵埃一般灑落在男人那張生動的臉上,少年聽見他用憂傷的語調(diào)感慨地嘆道:

      “你的樣子多么像好多年前的我啊……”

      后來,男人帶著這位名叫小跳蚤的少年去了他的臥室。臥室里也是一盞小而幽暗的燈泡,風(fēng)穿過敞開著的窗戶竄進廳堂中來時,風(fēng)的手肆意摸遍了他們的全身。男孩覺得身子有點發(fā)緊,皮膚上起了一層疙瘩。

      而此時恰巧月亮從薄云中露出詭秘的臉來,是一彎鋒亂的殘月??!院子里似乎有什么不祥的響動,并且傳來野貓的嘶叫。男人趕緊插上窗劃,坐在油漬浸淫的被子上。他不出聲地又盯著少年的臉看,凝視的樣子極其嚴(yán)峻。

      “你不相信我是個詩人么?”他說:“你不相信,那也沒辦法,可是你看看這些個書。”他開始翻弄床頭堆積的書籍,末了從中找出一本封面滿是由淺到深的星辰的書來。少年瞄一眼,認(rèn)得上面的兩個字:神曲。那是一本沒怎么聽說過的一個外國人寫的書,大概是一部長篇史詩,他翻閱一會兒,見中間有許多精美的插圖,全是高額深目的外國人的面孔,有在天空飛翔的,有死在沼澤地露出頭顱的,有被火焚燒痛苦掙扎的……少年感到懼怕,又不敢說,只小心翼翼地捧著,不時偷眼窺視那男人。

      “人是有靈魂的,肉體是一付臭皮囊,只有死亡才能將人徹底救出這苦海?!蹦腥撕吞@可親地說著,把手放在少年的脊梁上,輕柔撫慰著,發(fā)現(xiàn)少年一陣陣顫抖,便又笑著說:

      “不必害怕,也不要緊張,待會兒我來幫你做這一切,好嗎?”

      少年不知該怎樣回答,只是一個勁兒發(fā)抖。

      他們一起去了灶房。男人從屋角弄來些干樹枝和秸稈,他把小鐵鍋填滿水,然后又將干澀的柴火枝折斷,訓(xùn)練有素地在灶膛里搭起一個小馬架,下面放幾根易燃的秸稈,嚓地擦燃火柴,扔到秸稈上面,火苗猶豫片刻,冒出嗆人的薄煙,不久,就劈里啪啦燒起來。

      少年蹲在地上,機械地向灶膛里填柴草,不安的小臉被火苗映得通亮。

      “你吃什么,米飯還是方便面?”男人問,見少年只管呆愣愣瞅著灶火出神,便不再征詢,舀出一小碗米,也不淘,徑自扔進鍋里,一會兒,水沸騰起來,蒸氣頂著鋁蓋突突響,少年仍然一個勁兒向灶膛里添柴,飯便透出糊味兒。

      “你看你,可憐的……可憐的小乖乖?!蹦腥藝@口氣,抽出沒燃著的柴火,扔到屋地中間,嘩地澆上一舀水,空氣中立即充溢起刺鼻的煙味。

      “你不相信我能幫助你找到爸爸么?”吃晚飯時,男人一邊吃那碟不知放了多久的餿咸菜,一邊問。少年一直瞪著他,并沒吃碗里的稀飯。見他問,胡亂點了下頭,男人像松了口氣,放下心,自顧吃那碗煙糊味的晚餐。

      傍晚時分,外面似乎起風(fēng)了,風(fēng)伸出巴掌不停拍打窗戶,發(fā)出嚇人的噼噼啪啪的響聲。外間屋子里的鴿子大概也餓了,正嘰嘰咕咕叫個不停。男人很快燒完飯,見少年不吃,惋惜地嘆口氣,說:“你不像我那些小灰鴿子懂事,它們總是很聽話,總是很聽話……”他又皺皺眉,撇撇嘴說:“不吃飯可不好,不吃飯……是不道德的。”他嘰嘰咕咕嘮叨著,下了床,去外間喂那些等不及的鴿子們。

      后來,他招呼少年也來喂,他把手里的小米呀、麥粒呀統(tǒng)統(tǒng)揚進鴿子籠,也提醒少年這么做。少年照著做了,男人很欣慰地點點頭。

      “為什么?”少年壯壯膽,望著那只總是被他抱在懷里的幼鴿問:“為什么您不把它也放進鴿子籠呢?”“它?”男人一邊用手捋順著那只瘦骨嶙峋的鴿子的羽毛,一邊陷入了沉思。良久,他才寂寂地說:“這是一個名叫小文的男孩留下的,小文已經(jīng)升入了天堂,而他的小灰鴿子卻留下來守著我,我……我怎能忍心它受到別的鴿子的欺負(fù)?!?/p>

      現(xiàn)在,他們洗了臉,準(zhǔn)備去睡覺,臨睡前,孤獨的狼抽出那本封面滿是黑色星斗的書籍,念給少年聽:

      “整個天堂唱起了這支曲調(diào):

      ——榮耀歸于父,歸于子,歸于圣靈!

      這美妙的歌聲使我沉醉。

      如今我看到我眼前的景象。

      仿佛是整個宇宙披上了一個笑容;

      所以我的聽覺和視覺都使得沉醉……

      但是少年實在是太倦累了,他在男子念咒般的催眠中不知不覺睡過去。他夢見自己改嫁后的母親怒視著他的模樣,“你就像你那死爸一樣可惡!”這是她總掛在嘴邊的叫罵,盡管他一再告饒,但是,母親仍然將他趕出了家門?!盎啬隳棠碳胰グ??!蹦赣H一邊絕情地說著,一邊掐他的臉蛋。

      “哎喲,疼……”少年在睡夢中被一陣鉆心的疼痛弄醒,起身一看,男人正用一根鋼針刺自己的前額?!澳恪阋墒裁??”少年驚恐地問。

      男人一臉嚴(yán)肅地說:“這是儀式的前奏,你得忍耐一下?!彼呎f邊用鋼針反復(fù)刺入少年額壁,并用棉球擦拭溢出的鮮血。

      “不,不……”男孩嚇壞了,拼命撥打男人的手臂:“我不要你的什么狗屁儀式,我要回家……回家?!?/p>

      少年的哭叫激起了男人的怒火,他揮動拳頭,少年像一片樹葉飛到床角。

      “你不能拒絕,你沒有權(quán)利拒絕!你需要這樣!”男人聲色俱厲地叫著,氣急敗壞地跳起來,揮舞著雙手,唾液四濺地喊:

      “你們都很幸運,你們都是神的孩子!你們將因我而離開這個污濁的世界進入天堂,這沒什么不好,不是么?”他氣急咻咻跳起來,一把拎起少年,就像拎起一只小雞一樣將他甩到地上。

      “走吧,我已經(jīng)讓十八個沒有父親的靈魂進入了天堂,你將是第十九個,第十九個!你不信么?”他使勁推搡著踉蹌的少年,臉龐因狂怒扭曲得嚇人。

      他們來到午夜時分的院子里,那兒有一個小小的倉庫,男人從倉庫的門后找來一把鎬頭,一聲不吭在院子里刨起來。只刨不到五分鐘,少年看到掘起的土層中露出一只死人的腳趾,少年嚇傻了,而那發(fā)瘋的男子仍在奮力挖掘?!扒竽懔?,別刨了,別刨了……我害怕!”毛骨悚然的少年哀求道。

      男子停住手,不屑地撇著嘴說:“真是的,尸體有什么可怕的,尸體來自泥土,歸于泥土,這是對的。”他四下看了看,又說:“其實我們的腳下堆滿了尸骨,難道你沒覺得?”這時一陣風(fēng)恰好沙沙掠過荒草,仿佛亡者的幽魂,少年驚懼地縮成一團。

      當(dāng)他們重新回到房間里時,嚇得半死的少年顯得很安靜,這讓男人很高興,他將他重新引到外間屋中間的木馬前,令那男孩鉆進去并全部扣上了皮套,少年不敢不從,乖乖照辦了。這也令男人高興,他開動了按鈕,繼續(xù)就著燈光念他的《神曲》:

      “那些交織在一起的靈魂為自己

      甜蜜的幸福歡欣鼓舞,他們構(gòu)成的

      美麗形象,在我的面前展開了翅膀。

      每個靈魂顯得像一顆紅寶石,

      上面有強烈的陽光在燃燒,

      為了使反射的光映入我的眼簾。”

      木馬越轉(zhuǎn)越快,仿佛一只小小的舢板在巨浪滔天的大海上航行,皮帶的繩扣開始勒緊了少年的脖頸,少年掙扎著,想做最后的呼救。

      “……我過去做得公正,

      也盡了我的本分,所以我如今

      達(dá)到這個不容易想超過的光榮;

      我在人間留下身后的名聲,

      連邪惡的人們也在那里贊美,

      雖然他們并不繼續(xù)我的事業(yè)。”

      誦詩者的聲音有如退卻的潮汐漸漸消退了,此時少年已進入昏迷狀態(tài),仿佛靈魂出殼。他正夢見自己從未見過面的父親,他的雙眼放射出圣潔卻又朦朧的光,他喃喃地向那朗誦者呼喊著:“爸爸——爸爸——!”聲音急切而清晰,這令沉迷于遙遠(yuǎn)詩篇里的天國光輝的男人悚然一驚,他停下激流般的朗誦湊近少年,見那小小紫脹的臉龐拼力仰向他,雙腿直勾勾望著男人的前額:“爸爸,你是我親愛的爸爸嗎?”

      男人渾身一顫,手中的書卷掉落在地上,一滴濁淚溢出了他的眼眶。

      連日來的折騰讓少年這一覺睡得很沉,直到日上窗欞,他才懨懨睜開眼,卻見自己正枕著一個陌生人的手臂,大驚失色跳起身,那險些勒死自己的男人正張著口呼呼睡得正沉。少年嚇得趕緊退至床角,想跑,又不敢,躊躇再三,暗忖,只要順從這個瘋家伙,就有逃生的可能,因而不再呼救,而是靜靜等那瘋子醒來。

      在此后的三天里,少年共有兩次被男人強迫騎上木馬,因而他也有兩次昏厥過去。當(dāng)然啦,每次上木馬之前,男人照例會用鋼針刺入少年的身體——或額頭,或胸口,或肚子,當(dāng)一小滴(每次僅限于一小滴殷紅的鮮血)液體慢慢滲出,像一顆璀璨的紅寶石一樣突兀地出現(xiàn)在少年潔凈的肌膚上時,男子往往雙目圓睜,像虔誠地對待某種圣潔之物似的連連吸氣,閉眼,并且遙遙祈禱。

      “哦,圣靈!你是神圣的,神圣不可侵犯的!”

      除此之外,這三天三夜里,他們一塊做飯、睡覺、喂食那些咕咕低叫鴿子。有時,他們也會沿著院外田野上的小徑散一會兒步。男人懷中通常會抱著那只幼小的灰鴿,順著收割后的一大片苞米地漫無目的地走上幾圈。當(dāng)落日的余暉撒滿了西邊的天幕,并均勻涂遍那只死氣沉沉的灰鴿子的眼瞳,少年覺得自己心中已被那凄艷的暮靄浸洇透了。。

      “爸爸……”這幾天,少年一直這么乖順地稱呼這個男人,而男人則在他每次的招呼面前有些無所適從。他弄不準(zhǔn)他是該答應(yīng)呢,還是拒絕。而在此之前那份一直埋葬在心里的他那早夭獨子的影像卻屢屢清楚地浮現(xiàn)在他眼前,仿若天邊那輪淡而又青的薄薄的月牙兒……

      這天中午,男人帶著少年參觀他的“杰作”——那些涂鴉在四周墻壁上的圖畫和文字。有動物有鳥獸,有男人也有女人,只不過女人一律被描繪成豬嘴獠牙的丑樣子?!盎氖彽脑吧嫌谢疑镍澣郝舆^,它們帶來生的氣息,像是北方的白樺的眼神。”以及“迷茫的大地啊,當(dāng)風(fēng)從黑色的屋脊上抓走死亡的孩子,我已成為一個獨眼母親的孤兒,而苦難的命運正在路畔將我嘲笑?!?/p>

      少年不懂那詩句的含意,他只是恭順地念誦,并連聲贊嘆。于是那男人便很得意,他逐漸放松了警惕,也允許他獨自去外屋喂食鴿子。

      也是一個極偶然的瞬間,少年發(fā)現(xiàn)這棟房子的屋門都是那種老式的兩扇門,并且門外安裝了外鎖的門搭,只要有人將屋門從外面反扣上,屋子里的人就極難出來了,少年發(fā)現(xiàn)這點后心臟一陣劇跳,他借

      0口去屋側(cè)解手,沖正在臥室小憩的男人喊一嗓:“我去撒尿啦!”便老鼠一樣麻溜鉆到屋外,蹺腳將門搭扣死了。

      “我得逃出去!”此時這愿望是那樣強烈地撼動著少年的心,少年趕緊竄至后院土墻處,雙腳一跳,攀住墻頭,拼足勁向上爬起來,墻壁又濕又滑,很不好爬。他爬呀爬,膝蓋因為抵住突起的石尖磨出血來,他竟毫不覺疼。當(dāng)這位名叫跳蚤的少年拿出吃奶的勁攀爬上高高的墻頭時,渾身一激靈,他頓時呆住了,墻外兇兇立著的,正是剛才睡在屋內(nèi)的那男人?!皣K嘖嘖,”那人搖晃著腦袋說:“兒子啊,你這樣可不好,你這樣簡直太讓我失望了!”他氣恨恨地拎起少年回了房間,用鋼針在他肚子上扎了十次,直到少年疼暈過去才罷手。

      “哦……親爸爸啊,我再也不敢了,再也不敢了還不行嗎?”少年一醒過來就哭叫,但暴躁的男人鐵石心腸,根本不為其所動,他讓少年又坐了一次木馬,并下跪兩小時向天庭認(rèn)罪,這才氣呼呼地把他放開。

      “你是一個不知好歹的小壞蛋!”男人邊說邊整理那可怕的刑具——高大陰森的木馬,少年嚇破了膽,再也不想被那冰冷無情的玩意搖來蕩去了,再也不想被皮繩勒住喉管品嘗喘不上氣時昏厥的美妙了,他跪在地上苦苦哀求,希望男人認(rèn)他為義子,他從今以后認(rèn)他作干爸,他要一輩子做牛做馬服侍他,并且為他養(yǎng)老送終,男人似乎被他打動了,停下手中的動作瞥了少年一眼,慢條斯理地說:

      “不許你再騙我!你說話算數(shù)?”

      “當(dāng)然算數(shù)!”少年見說,趕緊表白道:“只要你認(rèn)我作你的兒子,我就一切聽你的,讓你吃好穿好,好好享清福!還給你讀書聽。”于是少年拿過那本男人奉若神明的《神曲》

      “兒子,現(xiàn)在看看那些

      為忿怒所制服的人吧;

      而且我也要你確切相信,

      那水底下也有人在,

      他們嘆息而使水面上起泡。”

      男人松弛下來,慍怒的臉漸漸回復(fù)些笑意。他遞給少年一只蘋果,鼓勵他繼續(xù)念給他聽,直到天光又一次幽暗。

      或許是這地下埋葬了太多腐爛的尸骨,半夜里少年總能聽到風(fēng)聲嗚咽,并且伴有野貓和野狗的凄切長嗥。他噩夢連連,時常在驚叫中醒來。

      “不要怕?!蹦腥藫嶂澏度缜锶~的瘦小身子安慰著他。后來,那男人還像母親一樣披衣坐起來,一邊將他抱在懷里,一邊哼起聽不清歌詞的類似搖籃曲的柔美曲調(diào)。

      又一個古老的日子到來了。當(dāng)天光熹微時,男人將少年搖醒并帶他到木馬那兒:“時候不多了,孩子,你該啟程遠(yuǎn)行了……”少年可憐巴巴地望著男人,不知道自己這一次還能不能回到人世,他眼淚汪汪地對男人說:“干爸,干爸,求你在我飛上天堂之前滿足我最后一個請求吧!”

      男人停下系皮帶的手,疑惑地望著他。

      “我只希望你能幫我把網(wǎng)絡(luò)游戲《殺人峰》晉級到第十關(guān)?!鄙倌暾f完,目光炯炯地盯著他。男人似乎受不了那種目光的犀利,想了想說,“好吧,我答應(yīng)你,你快去準(zhǔn)備一下!”

      男孩立刻去外屋洗漱、吃飯、整理衣物,并替男人喂食那些咕咕低語的鴿子們。但是收拾好東西臨出門時,疑心重重的那男人卻突然改變了主意,讓少年一個人在家等待,由他自己去替少年闖關(guān)。

      臨行前,他四處檢查一番,警告少年:“不要想著逃跑,我隨時都會回來。”并給少年看了看掖在褲腰處的一把匕首,那冷冽、雪亮的刀刃幾乎碰到少年的鼻頭?!案蓛鹤幽憧刹灰屛沂?!”男人笑著說。男人愈是這樣平心靜氣地笑,就愈是有震懾力,少年完全被那種比匕首的鋒刃還銳利的笑聲罩住了,他一寸寸委頓下去,像只被貓爪把玩的小老鼠。

      待他回過神來時,那男人早已不見了蹤影。空蕩蕩的房間里只剩下他一個,還有那群囚在籠子里絮絮低語的鴿子們。這房子原先是用來做倉庫用的,后來才成為守林人的住所。所以門和窗都安裝得異常堅固結(jié)實。窗欄還上了一排粗粗的鋼條。少年四處轉(zhuǎn)轉(zhuǎn),不知自己該干些什么,便坐在地上嚶嚶哭泣起來。

      忽然,少年冷不丁站起來,停止抽噎,勿忙奔向男人的臥室。他找出紙和筆,伏下身子,寫出一張張小紙條,然后小心翼翼將其卷成筒狀,用細(xì)線縛在一只鴿子的腿上說:“快逃吧,逃出這可怕的地方……”少年抱起那只鴿子,將臉貼到它銀灰色的、有著淡藍(lán)色光澤的鴿頸上,喃喃地咕噥著,一只手使勁推開緊閉的窗戶,猛力向外一拋。那一直驚恐不安的鴿子的身體在空中停留一小會兒,嘩地打開了久違的翅膀。

      少年淚眼矇眬,望著灰鴿像一只絕處逢生的魚,擺動尾鰭掠過樹梢扎進了浩渺的晴空,不覺又嚶嚶哭出了聲。他加緊動作,打開所有鐵籠的門,把寫好并卷成筒狀的紙條縛在每一只鴿子的腿頸處,之后奔到窗臺口,突然向空中一拋……哦,少年的心多么快樂呀!他望著雪白的,灰色的鴿子像魚兒一樣在空中遨游,他多么快樂啊——快樂而又傷心!

      還剩下這最后一只了。最后這只一直被男人抱在懷里的幼鴿現(xiàn)在被他抱在懷里,它在瑟瑟發(fā)抖,就像此刻少年的身體。他站在窗臺上,擔(dān)心那可憐的小東西是否還會飛翔,是否還記得飛翔,他低頭祈禱著,將它高高舉過頭頂。

      就在這時,院子里的鐵大門咚的一聲被粗暴地推開了,那男人——孤獨的狼正立在門口,恰巧看到了這一幕。他大喊一聲,嗷地?fù)溥^來,說時遲那時快,少年用力向上一拋,那幼鴿雖說也亮開了翅翼,卻軟弱地僅撲打幾下,瘦小如一只雞毛毽子似的身體便緩慢地跌向不遠(yuǎn)處的那一片荒草叢里。

      “你在干什么呢?不識好歹的小壞蛋!”男人氣急敗壞打開門,奔到一只只門扇大敞的鴿籠前,心疼萬分地哀叫著:“我那心愛的小灰鴿子啊……我那純潔的小寶貝啊……”

      過了一會兒,他抬起頭。少年看到一張淚濕之后不斷痙攣、扭歪的臉慢慢向自己懸浮過來,像一只快要爆炸的氣球。他嚇得連連后退,一直退到屋角。當(dāng)冰冷的墻壁貼緊他小小的脊背時,少年真恨不得將薄削的身子壓成墻壁上的一張紙。

      “我看……把你留在這骯臟的塵世是個錯誤……是個不可饒恕的錯誤。不是么,你放飛了那些可憐的鴿子,現(xiàn)在……現(xiàn)在,該輪到我將你也放飛了?!蹦腥松斐鍪郑瑢⒓堃粯淤N在壁上的少年輕輕揭下,慢慢走到一直等在屋地中央的木馬前。他將少年裝到木馬里,像組裝一個小小的玩具,他臃腫的身軀不斷喘息著,而他那只青筋暴突的手則在少年的臉蛋與脖頸之間來回摸索著,并將少年眼角處一滴冰冷的淚輕輕擦去。

      空曠的大廳里絕無聲響。那抖抖索索的男人也久未動彈,好像一個雕像,連同靜峙的木馬,木馬之內(nèi)的少年。黯淡而柔美的光線此刻正從窗口源源流淌進來。

      “天國……”

      男人的聲音潮濕而喑啞。

      他的大拇指斷然向下一按,木馬動了,木馬搖擺起來,攪亂了沉寂而郁憂的光線。木馬越來越劇烈,仿佛一道閃電劃過低垂的天幕奔向漆黑的穹窿。少年的小臉漸漸紫脹,雙目好像要在瞪得滾圓的眼眶里玻璃球一樣迸出,身子挺得溜直,雙腳在木馬內(nèi)咚咚蹬踏一陣,便癱在皮帶內(nèi)不動了。

      男人喘著粗氣,渾身顫抖,仿佛皮繩勒進了他自己的脖頸。他嘴唇翕動著,淋漓大汗把他渾身的衣衫全弄濕了。

      “小可憐,我的干兒子……你甚至沒問問我為你闖過了第幾道關(guān)!”

      他頹唐地坐了一小會兒,失神的眸子一直盯著男孩的鼻翼和嘴角,那兒有一絲淡淡的血絲,這讓他的腦子一陣昏眩,他閉上眼睛,默默禱告一番,然后遲緩地走到木馬前,解開皮帶扣子,將男孩的尸體搭上肩膀,像搭上一只小小的布口袋。

      “我從來不曾為自己懇求過天啟,

      像為他懇求這樣迫切,我向你奉上,

      我所有的禱告,但愿這已足夠,

      使你用你的禱告,為他驅(qū)散,

      他的肉體上的所有的云霧,

      讓至高的歡樂能呈現(xiàn)在他眼前?!?/p>

      他搖搖擺擺來到院子里,用鐵鍬挖開一個小小的墓坑。汗水涔涔而下,使他那張死人一樣蒼白的臉龐稍稍有了生氣,而汗?jié)竦念^發(fā)卻像狗舔一樣粘在他的額壁。

      “你感到快樂么?我的孩子?!彼洁洁爨斓卣f著,冷丁瞥見少年圓睜的眸子,嚇了一跳,啊——天啊!他趕緊伸出顫抖的手,輕輕給他闔上,這才喘口粗氣。

      暮秋的過午的陽光,懶散地泄在這一片荒蕪的院子里,那種俗名叫毛毛狗的野草仍然在微風(fēng)中晃動著。男人吊著臉一個人坐在剛剛埋葬過少年尸身的新鮮土堆前好一會兒。后來他覺得身后似乎有輕微的響動,扭轉(zhuǎn)頭,竟是那只小小的幼鴿。

      男人若有所思地走過去,抱起鴿子:“你是純潔的,這世間只有你是純潔的……”他皺著眉頭,把幼鴿的羽毛捋順了好幾次。后來,他模仿少年的姿態(tài),雙掌托舉起那小東西,奮力向上一扔。幼鴿在空中困難的掙了一下,傷員一樣搖搖晃晃飛走了。

      傍晚時分,田野里響起風(fēng)的嘯叫聲。這地方例來風(fēng)很大,尤其是晚秋季節(jié)。風(fēng)像個狂野的女人,嬉笑著,反復(fù)摔打窗扇。后來,風(fēng)又撩起男人的衣襟抽打他的嘴巴。男人生氣地捂住衣裳下擺,狼狽不堪地竄回屋子。他感到倦累極啦,全身像脫節(jié)的蛇一樣軟塌塌堆陷到油漬斑駁的床褥上,干燥的嘴唇似動非動地嚅動著。

      “請看我怎樣……怎樣撕裂自己……”他念的是但丁《地獄》篇中的一句話,他反復(fù)吞吐那幾?;鹨粯涌膳碌奈淖郑钡铰寥肷顪Y似的夢鄉(xiāng)。

      這一夜,他不斷被噩夢糾纏,所以一會驚醒,一會兒又死一般睡過去,全身交替被冷汗熱汗沐浴,一直折騰到天亮。等他疲憊不堪爬起身時,嘴唇不停哆嗦,眼窩發(fā)青,好像一條干涸的魚。

      早晨他感到很餓,胃在腹中痙攣。他把昨天吃剩的粥熱一下,僅喝了一小口,就停止了咀嚼。他覺得嗓子眼腫脹得厲害,好像塞滿了膠皮。他艱難地站起來,額壁上的青筋直跳,仿佛一根無形的鞭子不斷地將他抽打,他頭昏眼花,骨節(jié)酸疼,一邁步子險些一頭摔倒。

      “我病了嗎?病了嗎?”他用手試試前額,果然有點燙手。便踉踉蹌蹌走到桌子前,拉開抽屜翻找藥片。當(dāng)他終于把藥片咽到肚子里時,突然敲響的掛鐘幾乎又嚇了他一跳。

      “時辰快到了,一切該結(jié)束了……”當(dāng)他那有些模糊的意識里浮現(xiàn)出這幾個字時,一抹黎明的曦光正顫顫地抹在他癡呆的眸子上。

      他拾掇完畢,剛好是早上八點一刻。他沒有鎖門,發(fā)動了那輛半舊的摩托去了城里,拐過一條街,在一家窄小的鋪面前停下,摩托車沒熄火他便走了進去,店主是一個中年女人,正倚著柜臺用木梳慢慢梳著染過的頭發(fā),他低低說了貨物的名字,那女人便扭過肥大的臀,從柜臺下拿出一小盒一公斤裝的涂料,男人付過錢,腦子里卻還浮現(xiàn)著剛剛女人彎腰時內(nèi)褲將屁股描出的勒痕。他抖了一下,暗想:“女人永遠(yuǎn)都是可怕的,女人永遠(yuǎn)都是令人惡心的……”他感到胃里一陣嚅動,趕緊溜出了商店。

      整個上午他都在一聲不吭地勞動。他用涂料將他畫在四面墻壁上的東西盡量遮蓋一遍,又用掃帚將屋里屋外打掃得干干凈凈。

      中午他喝了一小盅酒,還吃了一盤他自己做的炒白菜,然后略微打了個瞌睡,清醒時已經(jīng)到了下午的三點多鐘了。那是一個或陰或睛的下午。四周萬籟俱寂,正是朗誦詩篇的絕佳時辰。他把那本封面有些毀損的《神曲:天堂篇》翻找出來,托舉到與視線平行的方位,慢慢開始朗讀:

      “當(dāng)東北風(fēng)從它較溫和的地帶

      吹來的時候,那大氣的半球

      在我們看來顯得晶瑩而澄凈,

      那先前使它昏冥晦暗的云翳

      已被吹去而消散,因此天空

      從各個角落露出美麗的笑容。”

      男人念一會兒,沉思一會兒,然后又繼續(xù)往下念。他的眼神逐漸變得莊重肅穆起來,仿佛看到了遙遠(yuǎn)的,另外一種神圣偉岸的風(fēng)景。他口氣急迫,節(jié)奏由緩而疾,全身微微晃動,心靈幾乎完全被詩篇中的意境所感染和俘獲了。當(dāng)他念到:“我看到令人生出仁愛的臉容,飾著上天的光輝和自己的笑顏,也看到具有一切妙相的姿態(tài)?!睍r,他哭了,這個男人抽抽噎噎地哭了,淚珠順著面頰往下淌,有一顆滴落到了張開的書面并慢慢洇開,使?jié)崈羧缧碌募堩撋嫌辛艘恍K難看的污漬。

      這樣一直到黃昏時分,當(dāng)夕陽映紅了臟污的窗玻璃時,木然呆坐的男人站起身,把臥室里的書籍都搬到外間廳堂的地中央,他環(huán)視下四周,找來一只臉盆,將手中剛剛讀完的《神曲》點燃,扔到盆里。

      屋子里很快有了火光,有了暖意,也有了一股難聞的焦糊味兒。好在書籍有限,當(dāng)最后一冊被放到臉盆里時,牽掛著眼皮,蹙著臉的男人聽見院子里有了某些不同尋常的響動。他慢騰騰站起身,走到木馬前,臉上的汗水此刻又滂沱而下了,他氣惱地胡亂抹了幾下,將身子鉆進了木馬內(nèi),宛如一個鬼魂回到惶急的,早已屬于他的軀殼內(nèi):“時辰到了……時辰真的到了。”他果斷按下旋鈕,努力想微笑一下,但臉上堆起的皺褶卻分明像哭。有人正在狠勁踢門,微弱下去的火光中,他瞥見一個穿制服的警察的身影出現(xiàn)在窗玻璃后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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