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宋瀟凌
呂小霜是典型的良家婦女,但這個良家婦女此刻卻在做一件并不良善的事——尋找一場外遇。
事情是在一個下午凸顯出來的。丈夫肖毅在被呂小霜像克格勃一樣跟蹤盯梢威逼利誘了無數(shù)次之后,終于忍無可忍,他飛快地將身上的衣服扒下來,劈頭蓋臉砸向呂小霜。
那時呂小霜正悄悄躲在洗衣間,像只參與偵破的警犬一樣把肖毅剛換下的毛衣嗅來嗅去。紛紛飛來的襯衣、背心、臭襪子讓她猝不及防,正愣怔著,肖毅裹著睡袍沖過來,把一只放大鏡啪嗒按在洗衣機的蓋子上,惱羞成怒地嚷著:“看啊,看啊,讓你看個夠!”
肖毅有恃無恐的態(tài)度立刻讓呂小霜振奮起來,她等這一刻等得好苦,終于又揪到理由可以好好地吵一架了。她幾乎是快樂地把放大鏡掃到地上,那嘩啦一聲碎響像夜空的信號彈讓她從潛伏的戰(zhàn)壕一躍而起,她尖叫起來:“怎么?搞外遇你還有理了?”
就像突然扔出一顆手雷,屢試不爽,每次都能將肖毅炸得血肉模糊,乖乖束手就擒。但凡呂小霜心情不好,不管剛開始的話題是什么,甭管肖毅怎樣騰挪轉移,呂小霜總有本事拐到他外遇的主題上。只要一進入這個雷區(qū),呂小霜就扛起正義的大旗開始狂轟濫炸,而肖毅這個背叛家庭背叛組織的狗特務只能被迫坦白交代。
首先進入第一環(huán)節(jié),敵我雙方共同完成一份問答題:
問:“你追她還是她追你?”
答:“她追我?!?/p>
問:“你愛她嗎?”
答:“不愛?!?/p>
問:“不愛為什么和她上床?”
答:“沒……上?!?/p>
問:“到底上沒上?”(嚴厲地)
答:“上了?!保ㄐ÷暤兀?/p>
問:“幾次?”(更加嚴厲地)
答:“忘了?!?/p>
問:“忘了?你能忘了?”(咬牙切齒地)
答:“那你說吧,你說幾次就幾次!”
于是問答倉促結束,進入第二環(huán)節(jié):叛徒擺出一副死豬不怕開水燙的樣子,任其宰割,審問者則趁機痛快淋漓地拔豬毛,并剖開其心肝讓其目睹霉變發(fā)黑的那部分……
當然,審判一定會在女兒慧心放學回家之前結束,審問者本著治病救人的原則,最后總是寬宏大量地宣判叛徒緩刑,并補償一頓豐盛的晚餐來壓驚。
當一家三口貌似和諧地圍坐在一起享受晚餐時,已進入第三環(huán)節(jié):各就各位,生活繼續(xù)。
但是這一次,情況發(fā)生了改變。當呂小霜再扔出一顆手雷時,那叛徒突然不配合了,不止不配合,他還蔑視地說:“你,變態(tài)!”
叛徒既已暴露了本質,就不吝嗇更丑惡一些,他嘲諷道:“呂小霜,實在不行,你也去搞一場外遇,咱倆就扯平了?!?/p>
呂小霜猶如五雷轟頂,她恨不得咬碎牙齒和血……不!我不吞,我噴這廝一臉血水。她倒退數(shù)步:“好!你……你等著,不就搞外遇嗎?以為我不會???”
從那時開始,呂小霜就變成一顆氣鼓鼓的外遇種子,鉚足了勁兒要給肖毅戴上一頂金光閃閃的綠帽子。
看著眼前的這個男人,被眾人簇擁在中心,夾一支煙,淺笑,淡定,漫不經心地瞟她一眼。他還不知道她的名字,不知道她是誰,但是這都不重要,她知道她將成為他的獵物,像《動物世界》里那些信步的豹子,它們若無其事、不動聲色,卻隨時隨地都可能發(fā)動進攻。
呂小霜兀自倒了一杯酒,眼神咬住他的眼神,熱辣、直接、坦蕩生輝,卻暗藏凜然的風情。她將酒一飲而盡,男人的眼皮跳了一下。她知道她有些壞、有些野,但不過分,不安分時想掌控局面,就像此刻。
她倒了兩杯酒端在手里,目光投向男人。他正與眾人推杯換盞、談笑風生,偶爾歪著頭,蜻蜓點水般瞟她一眼,自以為已將她洞穿。
內心忽然滋生的仇恨使她充滿勇氣,目標明確地直奔男人而來。她把手中的兩杯酒碰了一下,一杯給男人,一杯給自己,依然不說話,她平靜地再一次喝掉了杯中的酒。
她撥開雜草,使豹子暴露了出來。
眾目睽睽之下,男人有一刻的愣怔,他瞇了瞇眼睛,似乎被陽光刺了一下。他很認真地看了她一眼,接過酒,干掉了。
她說:“林森,我能擁抱你一下嗎?” 神態(tài)從容,聲音響亮。
不只是叫林森的男人,周圍所有的人都愣住了。這樣的一個女人,柔弱、優(yōu)雅,混合莫名的野性,紀伯倫說:除了誘惑,我什么都不怕!她在誘惑他,而且明目張膽。
林森笑了,他微微張開雙臂,一種開放式的姿態(tài)。她鎮(zhèn)靜地走上去,用力地擁抱了他一下,然后迅速掉頭,向門口走去。
林森在身后說:“告訴我,你是誰?”
她沒有回頭,裙裾翻飛的身影在大門口消失不見。
然而事情并沒有就此結束,第二天,當呂小霜坐在報社新聞部整理一篇新聞稿時,桌上的電話響了。她拿起話筒搭在耳朵上,眼睛并沒有離開電腦屏幕。
一個陌生的男人。
聲音輕輕的,他說:“呂-?。 焙軠厝?、很深情,也很遙遠。
典型的情場高手,善于把聲音偽裝成隱形的汽槍,對著你心上最柔軟的那部分,扣動扳機。不至于送命,但會全身酥軟??墒牵鹊壤闲?,她在心里問一聲,你哪只眼睛看出我會被擊中?
男人再扣一次扳機,仍然溫柔并執(zhí)著:“呂-?。!甭曇羯l(fā)出蒙蒙的水汽,對視聽極具干擾力。
呂小霜的嘴角掠過一絲嘲諷,她向來無意與不相干的男人糾纏,下意識地挺直后背,平靜地“嗯”一聲,不帶感情地說:“是我,你哪位?”
對方加重語氣:“我,這位?!?/p>
呂小霜皺一下眉頭,腦海里再次展開強大的搜索引擎,捕捉有關這個男人的蛛絲馬跡。然而大腦屏幕最終呈現(xiàn)給她的是:本次搜索無結果!
她把話筒拿得離耳朵遠一點兒,一個準備掛線的姿態(tài):“沒事我掛了?!?/p>
呂小霜的淡漠并沒有令對方退縮,他語氣鄭重:“有事,很重要!十萬火急!”
“請簡而言之!”她保持必要的禮節(jié)。
“很冷,但香味馥郁,像加拿大安大略的冰酒!你,怎么可以這樣?”他在挑逗,絕非指責。
她冷起臉,“非禮勿擾!我掛了!”
男人更迅速,在她之前掛線,似乎以此決定勝負,并扔下一句話:“昨晚,我欠你一個擁抱!”
是……林森?
呂小霜愣住了。
林森,生于六十年代,學者型作家,出書,寫電視劇,有過一次婚姻,善于在媒體拋頭露面,也常游學四方。他像一塊積雨的云彩,不定期地飄到某個城市上空,淅淅瀝瀝播撒一陣知識的雨露,滋養(yǎng)他的擁躉者,然后滿載贊譽與愛慕飛抵他的老巢——北京。
呂小霜,省城報社小有名氣的才女記者,為人清醒冷靜,常年在報紙開專欄針砭時弊,探討人生百態(tài)。世俗中人的貪嗔癡、愛恨情仇,于她信手拈來,都搖曳出芳華無限,又因文風潑辣有趣、行文清爽灑脫,擁有大批讀者。
當林森這塊積雨的云彩飄到呂小霜所在的城市上空時,她奉命前去采寫一篇新聞稿。雖然此前喜歡他的作品,也熟知他作品中的眾多人物,但那又怎么樣呢?就像她喜歡喝牛奶,卻沒有養(yǎng)一頭奶牛的沖動。
但是因為那天晚上的那個擁抱,林森欠她的了。
林森沒有再打電話,但是他的短信追蹤而至,他說:平生不喜歡欠債,尤其是欠一個女人的。
呂小霜回復他:我不介意做一個債主。
林森:我介意,一世英名被你所毀!
呂小霜:毀滅而后重生。
林森:毀滅我吧!就在今晚。
呂小霜飛快打出一句:名字中有五個木的人,燃燒時會否將我化成灰燼?她按住發(fā)送鍵,肖毅的臉恍惚一閃,喜怒難辨,她心里涌起報復的快意,卻在最后的時刻,忍而不發(fā)。這是在干什么?和肖毅有什么區(qū)別?明明就是一對狗男女打開天窗說亮話了嘛。
呂小霜將這一句話刪掉了,一個字、一個字,就像一棵一棵拔掉她心中瘋長的野草。
林森說:我就知道你不敢!貌似蔑視,實則挑戰(zhàn)。
不敢嗎?真的不敢?抑或是對所有的結局已了如指掌,而完全喪失了嘗試的熱情?曾經是有過一些男人的,大庭廣眾下看著尚且順眼,于是單獨坐下來一起聊聊,可是但凡那樣的兩個人,三言兩語便直奔主題,讓人壞了興致。呂小霜并非禁欲主義者,恰恰相反,如同很多知識女性一樣,她要先給自己的精神找一個穩(wěn)妥的地方存放,然后肉體才會開出一片繁華錦繡??墒悄膫€男人有閑心陪著一個已婚婦女說天說地說人生?這樣的要求簡直荒唐。
真的是為了報復肖毅的背叛?或者是為了體味偷歡的快樂?可是……那真的快樂嗎?這快樂純粹嗎?難道肖毅在偷歡時就沒有同時背負良知的折磨?或者這種痛苦的快樂才令人沉醉而無法自拔?她審判自己,既對肖毅的背叛充滿仇恨,又滿懷躍躍欲試的好奇,甚至于滋生以身試之的沖動。但這越來越像一個挑戰(zhàn)自身極限的游戲,如同雜技演員的耍碗把戲,不斷地加碗,一個又一個,戰(zhàn)戰(zhàn)兢兢,搖搖晃晃,似乎隨時都能稀里嘩啦砸出一片殘局??墒敲看我坏疥P鍵時刻,她都能沉著冷靜,全身而退,安全收場。
也許,她還存著小小的私心,只要不背叛,她就有資格繼續(xù)折磨肖毅,繼續(xù)在道義上凌駕于他之上。在她不高興的時候、情緒不穩(wěn)定的時候、耍橫撒潑的時候,扮演威嚴的監(jiān)獄長,把那個已經捉拿歸案的犯人反復重審。
尋找一場外遇,呂小霜自己并不急,急的是她的丈夫——那個可憐的被人贓俱獲的犯人。呂小霜間歇性發(fā)作的瘋狂審問已經快把他逼瘋了,他太渴望回到原來的生活、原來的平靜、原來有秩序有規(guī)矩的一切,可是……他還回得去嗎?
他欺騙了呂小霜那么久,背叛了她那么久,還不允許她撒幾次潑、發(fā)幾次瘋?她又不是古代的小腳婦女,手心向上需要丈夫養(yǎng)著,男人三妻四妾都不敢鬧個臉色。她是獨立的社會新女性,她和她的男人擁有同樣的家庭地位和社會地位。是肖毅自取其辱,自降身價。
在那個黑洞未顯現(xiàn)之前,她是多么尊重他的丈夫肖毅——這位省城醫(yī)院英俊瀟灑的外科醫(yī)生,醫(yī)術高明、技藝精湛,他是病人心中的救命菩薩,他是醫(yī)院重點培養(yǎng)的青年才俊,他是呂小霜的體面丈夫,他是女兒慧心值得驕傲的好爸爸。當然,他還忙里偷閑兼任藝術學校那個大二女生燕子的親密情人。
起先沒有任何痕跡,他的兼職工作做得相當出色,低調、克制、細水長流,正常上班、正常下班、正常輪休,然后在輪休的時候和小燕子忙著四處銜春泥來做窩。
是一天中午,呂小霜在超市買東西,突然看見她的體面丈夫肖毅。不只他一個人,還有一個漂亮的白裙子姑娘,她有粉色的臉龐,以及紅蘿卜的胳膊、白蘿卜的腿兒。他們一起推著購物車走走停停,車上裝著一應生活用品,拖鞋浴巾拖把小塊地墊。姑娘流連在瓷器專柜前,對著幾套上等細瓷的咖啡杯欣賞把玩。
姑娘喜笑顏開,眉眼間洋溢著置身愛情的人特有的妙曼動人;肖毅則閃閃躲躲,不時四處張望,如同在逃的小偷,隨時準備應付突發(fā)情況。那姑娘顯然是調皮且張揚的,她故意親熱地挽著肖毅的胳膊,或者摟著他的腰,看他渾身不自在,則笑得花枝亂顫。
如果那天不是蓬頭垢面、如果那天不是光腳套著涼鞋、如果那天不是衣著過時且陳舊,呂小霜一定會沖過去,沖到他們面前,以妻子的身份假裝平靜地要求丈夫介紹另一個陌生的女人。她似乎看見肖毅驚愕地睜圓眼睛,微微張著嘴巴,手里的上等細瓷咖啡杯劃出一道漂亮的弧線,在地上濺出一片耀眼的雪白。他會說什么?在那一個瞬間,會不會因為事發(fā)突然而張皇失措?會不會因為心虛理虧而無言以對?或者充分發(fā)揮他外科醫(yī)生臨危不亂的優(yōu)良品質,面不改色心照跳地揮灑自如……可是很不幸,那天她形容庸常神情猥瑣,面對那張年輕無敵的臉,自卑戰(zhàn)勝了憤怒。
呂小霜躲在貨架一側,渾身瑟瑟發(fā)抖,把架子上的膨化薯條都碰到了地上也渾然不覺。
那天晚上,肖毅還是照?;丶?、照常和女兒說說笑笑、照常和呂小霜睡到一張大床上。她面對背叛的丈夫,千言萬語竟然無從開口。肖毅似乎很疲憊,頭一挨枕頭,立刻沉沉睡去。呂小霜徹夜難眠,不可抑制地抖個不停,后來,她不得不爬起來躡手躡腳躲進洗手間,對著鏡子緊緊咬住牙關流眼淚。
關于婚外戀,看得太多、聽得太多,也想得太多了。身邊的朋友、自己的姐妹,甚至是而今已白發(fā)蒼蒼的父母,這兩個世界上她最愛也最愛她的人,彼此仇視了一輩子,也是因為父親的背叛,因為母親的不肯原諒。直到如今兩人都已半身不遂,依然無法互相寬恕。他們躺在一個房間的兩張單人床上,貼著東墻邊躺一個、貼著西墻邊躺一個,無法施以拳腳,則互相用拐棍攻擊對方。
敗的是身體,不敗的是仇恨。
呂小霜和姐姐就這樣在父母的爭吵與攻擊中長大,姐姐發(fā)誓終身不婚,至今仍孑然一身,并很早便皈依佛教,每晚挺直后背,盤腿打坐到午夜,以放棄世界上的一切來拒絕世界對她的傷害。而她自己雖然嫁了人人羨慕的肖毅,卻永遠懸著一顆心,似乎隨時在等待背叛的到來。
來了,到底還是來了!
她迅速成長為一名優(yōu)秀的間諜人員,沉著冷靜、膽大心細,她打印出了肖毅的通話清單,掌握了他們的活動動向,摸清了那姑娘姓甚名誰芳齡幾何,也查到了他們租住的小屋地址。她精心打扮,演練多次,適時出動,肖毅連抵賴都來不及,就在作案地點被老婆人贓俱獲了。
那時,肖毅正扎著圍裙在廚房給他心愛的姑娘做一道辣子雞。當門鈴響起時,那姑娘哼著歌兒,蹦蹦跳跳地去打開了門,吊兒郎當?shù)鼐蛯⑿ひ愕暮樗瞳F放了進來。
呂小霜保持了必要的冷靜以及風度,甚至假模假式地說:“對不起!我為打擾了你們的晚宴表示抱歉,但對于這場感情戲來說,我不是旁觀者,是當事人之一,所以,我有資格了解事情真相?!?/p>
肖毅肯定是受了小小的驚嚇,他握著鍋鏟,系著圍裙,張著嘴巴,迷茫地看看老婆,又看看情人,眼睛頻繁地眨呀眨,好像邪靈附體,必須使勁睜開眼睛,才能趕走可怕的夢魘。呂小霜稍感安慰,哼,知道驚慌,他到底還是有一點兒良知。
呂小霜倚在廚房的門口,她看著自己的男人,始終不看那個姑娘,她說:“你是回家,還是繼續(xù)留在這里?”
肖毅愣了愣,他扔下鍋鏟,扒了圍裙,悶頭向門口走,誰也不看,像一個貪玩至天黑的孩子,被母親揪著回家,賭著氣,懷著恨。
是他自己做出的決定,回歸家庭。但就像一個孩子被迫在玩耍和寫作業(yè)之間做出選擇,總忍不住要背著大人搞些小動作,把玩具藏在桌洞里、偷偷往嘴巴里塞一粒糖等等,他也會悄悄給那姑娘打打電話、發(fā)發(fā)短信,然后自作聰明地把種種痕跡清除得干干凈凈,以為大人不知道,以為大人什么都不知道,于是膽子慢慢又大了起來……
野火燒不盡,春風吹又生啊!
呂小霜累了、煩了,心一橫,索性隨他們去吧,她甚至很認真地跟肖毅探討離婚的有關事宜。肖毅本人也很苦惱,他總是誠懇地說:“我會斷的,給我點兒時間?!?/p>
后來,他也真的努力過,盡量不打電話、不發(fā)短信,更不見面,以為拖一拖、冷一冷,也就過去了??赡茄嘧庸媚锿蝗婚g歇性地發(fā)了瘋,經常不管不顧地跑到醫(yī)院來,也不管肖毅在干什么,她就那么一言不發(fā)坐在他辦公桌對面,沒事兒,只為了看愛人一眼。
同事們陸續(xù)就知道了,領導也就陸續(xù)知道了,肖毅怕了、累了,也煩了,可姑娘的火是他點起來的,她一定要抱緊心愛的人同赴火海,肖毅這才知道搞藝術的姑娘不能輕易招惹。
呂小霜有些幸災樂禍,你想,當一個玩具讓孩子費心勞神時,他還會巴不得睡覺都把它抱在懷里嗎?他多想一腳踹爛它!
可呂小霜并沒有高興多久,有一個周末,當他們一家三口正貌似祥和地共享天倫之樂時,那燕子姑娘飛到她家屋檐下了,自稱是搞社會調查的在校大學生。
面對女兒疑惑的神情,呂小爽和肖毅臉色蒼白。呂小霜拉著姑娘迅速離開了,在樓下茶館,姑娘淡淡地開口:“我懷孕了,我想,這不應該是我一個人的事?!?/p>
呂小霜舔舔干裂的嘴唇,伸手去拿桌上的茶杯,那手卻抖著,把杯里的茶撒到了桌上。
后來,呂小霜帶著姑娘去了醫(yī)院,當那姑娘從手術臺上下來,紙片一樣倚在她肩膀上,咬著牙說“姐姐,我疼……”時,呂小霜的眼淚在眼眶里轉了又轉,到底還是生生憋回去了。
肖毅是個好人,他的姑娘也是個好人,但她卻無法原諒這兩個好人。
后來,他們悄悄搬了家,沒有告訴任何人新家地址,他們決定忘掉過去,重新再來。
可是!過去真的那么容易就能忘掉嗎?
當外患平定后,內亂隨即開始,呂小霜開始懷疑一切,對肖毅完全失去信任。她偷看他的手機,查詢來電和短信,對他的衣服望聞問切、查毛鑒色,對他皮包里的每一張發(fā)票追根究底。她整夜不眠企圖破譯他夢話里可能潛藏的秘密,她跟蹤、她盯梢、她寢食俱廢、她做所有令自己所不齒的事,她愁得要命,拼命揪自己的頭發(fā),卻無法控制自己的行為。呂小霜知道,她是病了,她的靈魂正從頭頂冒出來,咝咝地冒著寒氣,她就要變成一個空殼了。她去看中醫(yī),大碗大碗地喝那黑糊糊的草藥湯,卻依然睡不著覺,依然無法安妥她的靈魂。
靈魂出竅的人為難著自己,也為難著別人。呂小霜整天和肖毅吵架,女兒不在家時大聲吵,女兒回家時就關起門小聲吵。
到后來,兩個人真的都累了,就想離婚算了,一了百了。
那一天吃完晚飯的時候,女兒推開椅子要回房間,呂小霜終于鼓足勇氣對女兒說:“慧心,你先坐下,有一件事,我們……要和你商量一下?!?/p>
那個十三歲的少女并沒有坐下,她冷冷地看著自己的父母,居高臨下地說:“我知道你們要離婚,你們隨便。但是!你們記?。喝绻銈冸x婚,我就從樓上跳下去?!?/p>
呂小霜和丈夫當時都被駭住了,手腳軟到不能動彈,他們目瞪口呆地被釘在原地。
女兒面無表情地說:“我是認真的。”然后頭也不回地進了自己的房間,關上了門。
呂小霜和肖毅臉色蒼白地互相對望,在這個時候,他們才想起來女兒慧心已經沉默許久了,她總是把自己關進房間,也不知道在里邊干什么。而且他們明白,這個敏感、脆弱的十三歲少女不是開玩笑,她要么不出事,出事就是大事。
慧心曾經有個要好的女同學,那個少女的父親有外遇,夫妻倆經常吵架。有次父親把那女人帶回家,帶進少女的房間,被提前放學回家的少女當場看見。她憤怒地告訴了母親,一直委曲求全的母親在盛怒之下打了她一耳光,那少女就絕望地從十七樓跳了下去。臨死前她在博客上留下一段話,她說:“我很熱愛生命,但我真的不想活,這個世界太臟了。”
這之后,女兒慧心有許多改變,呂小霜明白,每一個女人都曾經是柔軟的、脆弱的、做著白日夢的純潔少女,而每個純潔的少女都要經歷從少女到女人的修剪,都要經歷從嬌弱到堅硬的社會化的修剪,這是無法言說的慘痛。那少女經不起這種殘酷的修剪,就敗下陣來,放棄了,灰飛煙滅。
每個少女成長的過程都極其危險!
每個少女成長的過程都極其艱難!
呂小霜的母親、姐姐,她自己、她的女兒、女兒的同學、藝術學院那只小燕子,以至更多更多的女人,都是這樣一路跌跌撞撞、磕磕絆絆地走過來。不管時代怎樣改變,她們都有著共同的慘痛、共同的命運,像嬌嫩的花朵在風雨中被撕碎、零落、成泥。她心痛、她不忍,她以自己三十八歲的女人之肉身投諸砂石般的現(xiàn)實得出的經驗,早已明白生命是不斷受傷不斷愈合的過程,是不斷努力清洗卻不斷弄臟的過程,不再做夢、不再奢望,所有的變數(shù),扛一扛都能撐過去,可是她的女兒慧心怎么辦?這個正在成長的脆弱的做著青春白日夢的十三歲少女怎么辦?
呂小霜要保護自己的女兒,要擋在她的面前,替她遮擋一切的陰霾,直到女兒自己有能力去面對這一切。
于是,保護心愛的女兒成了他們共同的目標,他們決定前嫌盡釋,保護家庭,也保護自己的女兒。
但是盡管呂小霜很努力地控制自己的行為,她依然像一個間歇性發(fā)作的精神病人一樣對肖毅實施著折磨。直到肖毅忍無可忍終于脫口而出讓她也去搞一次外遇,他是認真的,在當時。
對病入膏肓的人采用以毒攻毒的療法,也許能起死回生。
好吧,好吧,就搞一次外遇吧,權當治病救人。呂小霜卻挑挑揀揀找不到合適的人配得上她以毒攻毒的外遇療法,直到林森的出現(xiàn),直到他強大的短信攻勢讓她亂了方寸。
她決定去見他,有些興奮、有些抵觸,又有些期待……她去商場挑選了白色的羊毛外套(林森所有可愛的女主角都穿白色衣服,必然是因為他本人喜歡),還買下一套昂貴的白色蕾絲文胸,她恍惚想象到有一雙溫柔的手輕輕將它撫摸……這讓她臉紅,也讓她看到自己骨子里的不安分,看到潛藏的蠢蠢欲動。不!不是這樣的,這只是一次普通的會面而已,很簡單嘛,一個資深讀者、一個博學作家,坐一坐,談談文學,對,談談文學而已。呂小霜心里迅速界定了這次會晤的性質,并因此她感覺好受多了。
當天傍晚,她愉快地香芬沐浴,對鏡貼花黃,噴了嬌蘭的午夜飛行,穿上嶄新的白色蕾絲文胸。她看著自己的身體,依然窈窕,曲線起伏有致,皮膚光滑細膩,一切尚好,值得珍惜。
她在鏡前流連,一筆一畫,描繪大好河山,一個狐媚女子剝掉世俗生活的外殼,活色生香地浮現(xiàn)。如果不是客廳的沙發(fā)上盤踞著她法定的男人肖毅,她簡直要快樂地唱起那首悲歌。
是的,快樂地唱一首悲歌:“就像是大海中漂流的細沙,孤獨地忍受潮水的沖擊,不管是得意,或者不如意,永不變的是默契……”
她知道,每個人都是大海中的一粒細沙,孤獨、渺小、顛沛流離,但不管怎樣滄桑流變,始終在默默承受苦難、默默等待奇跡。
呂小霜在心里哼唱著這首悲歌,心情卻是愉快的。肖毅坐在沙發(fā)上把一張報紙翻得嘩嘩響,當呂小霜光鮮耀眼地亮相時,他似乎吃了一驚,飛快地上下打量她,嘲諷地扔過來一句:“是去約會吧?”
小妖精尚未來得及興風作浪,已被打回原形。呂小霜盡管心虛,卻仍然一梭子子彈掃過去:“誰規(guī)定只能你搞外遇,就不允許我約會?”
總是這樣,自從肖毅的外遇事件暴露以來,他們已經不能使用語言正常交流,除了惡語相向、冷嘲熱諷,就是唇槍舌劍。
肖毅翻了個白眼,悻悻地哼了一聲,一把拉起報紙擋住臉。
呂小霜恨恨地盯著那張報紙,也不知報紙后面的臉是什么樣的表情。屋里一時靜下來,倆人都保持著各自的姿勢不動。僵持了一會兒,肖毅的臉悄悄從報紙的一角探出來,如伺機出洞的小老鼠,正碰到呂小霜恭候的怒目,又嗖的一下縮回去了。
呂小霜哼一聲,轉身回屋,對著鏡子端詳那張躍躍欲試獨自去偷歡的臉,自己也感覺荒唐。林森不過一片云彩,偶爾停駐在她的樹梢,他曾經為多少棵樹停駐徘徊?甚至是整片茂密的森林,以及廣闊的草原?難道她真的要搞一場外遇了?
林森,一個路人而已!
呂小霜拼命地說服自己,卻對自己并不放心。像管束一個不聽話的孩子,臨出門時,她鬼使神差地迅速換上了一只破舊開線的文胸,就在華美的白色羊毛外套下面,像埋下了一顆秒針咔咔作響的定時炸彈。
呂小霜就這樣揣著一顆炸彈敲響了林森的房門。
林森似乎在門邊等候已久,敲門聲響起的瞬間,他從門里伸手將呂小霜一把拉了進去。
倆人靠得如此之近,他的睫毛清晰可見,姜味木糖醇的味道裹著他的呼吸如漲潮的海水層層逼近,辛辣而溫暖,蠱惑人心,隨時都可將她吞沒。
危險來得如此迅猛,懷里的炸彈秒針咔咔推進,聲聲震耳,呂小霜后退一步,抽出自己的手。
林森笑意真誠:“請祝我節(jié)日快樂!”
“嗯?你生日?”
林森搖頭:“再猜。”
呂小霜心下一動,難道是祝賀兩人相識?文人大多騷情,喜歡煽風點火把一場偷情搞得像曠世絕戀。心念及此,她不禁為之汗顏。
林森輕輕捏一下她的鼻尖:“傻丫頭,十一月十一日呀,今天是光棍節(jié)。我們一起歡樂!”
這句話的含義太復雜,或者無比簡單,他無非是告訴她,自己光棍一條,你盡管放馬過來,我不欠道德的,也不欠任何人的。難道一個光棍不該有個一起歡樂的女人?
歡樂?她聽到體內那只被綁縛的野獸正掙扎著醒來,伺機越出牢籠,它聽到了林森的呼喚,并積極地響應他……不!她必須抽緊繩索,將它牢牢捆住,蒙住它的眼睛,掩住它的口鼻,因為它一旦躍出籠子,必將置主人于死地。
于是呂小霜假裝鎮(zhèn)定,在椅子上坐下,后背緊緊抵住椅背。她貌似輕松地談起他的小說,談起他作品中的女性,為什么每個女性最后一定有悲慘的結局?她帶著少許指責的口吻:“難道你就沒有心軟的時候?讓命運這只困獸少咬她們幾口,你怎么忍心?”
林森哈哈笑起來,為她的真幽默,或者假天真,他們略帶尷尬地談著文學,談著文學中號稱大師的那些人,三言兩語,一筆帶過,似乎羞于把大師們帶到這樣一個曖昧的場合。
談話斷斷續(xù)續(xù),難以銜接,他不時看她,似乎拿不定主意是否該將她俘獲。
她貌似坦蕩,卻不時有瘋長的草芽破土而出,原以為自己已將野草拔凈,那些斬斷的草根卻在土里蠢蠢欲動。到底忍不住,她突然問一句:“為何不再婚?”
他嘆一口氣:“沒有讓我心動的?!蓖A送?,小聲地補一句,“直到——遇見你。”
她感覺突兀,本能地懷疑他的真誠,并警覺起來。她向椅背靠得更緊一些,感覺破胸罩搭扣的粗糙,她說:“我有家庭?!?/p>
他沒有猶豫:“讓我們忘了這一切。”
她急于辯解,或者傾訴,男人卻已將她的臉捧在手里,輕聲道:“我知道!我都知道!”似乎明了她所有的委屈、所有的忍耐、所有的不甘!
她莫名其妙地哭了,眼淚流過嘴角,她輕輕抽泣起來,隨即感覺不妥,為自己在一個陌生男人面前的真情流露,她側身將淚水蹭在自己肩頭上。
她身上散發(fā)出一種清新的優(yōu)雅、低迷克制的欲望,糅合著冒險與刺激,一步步將他誘惑。
他的雙手慢慢滑下來,順著臉頰,漫過脖子,然后鉆到了衣服里。
炸彈的秒針又開始咔咔作響,不!她需要的不是歡樂,是一場嚴肅的愛情,焚心蝕骨,涅槃而后生。那么林森,眼前的這個男人帶給她的會是一場嚴肅的愛情嗎?
他的雙手執(zhí)著地抓住她后背羈絆的繩索,欲將它打開,她軟弱地掙扎抵抗。他步步緊逼,她節(jié)節(jié)敗退,她已管不住自己,已抵擋不住他的進攻,放棄吧,放棄,在這個溫暖而曖昧的夜里,她渴望自己盛放如玫瑰……可是,那該死的破胸罩,那狗牙參差的破胸罩,它綁縛她,如同無形的命運。
他很固執(zhí),雙臂強勁有力,令她窒息。管不了那么多了,見鬼去吧,狗牙參差的破胸罩,還有她破綻百出的生活,都見鬼去吧。她真的要放棄了,她就要自由了,她閉上眼睛,決定成全他,也成全自己。難道這就是愛情,或者是欲望,讓人忘乎所以?
啾啾啾,黑暗中突然有一只小鳥歡快地唱起來,空谷鳥鳴,沾著雨水的清涼。是……呂小霜的手機短信提示音。
兩人都怔了一下,停止了糾纏。呂小霜下意識地走過去拿起手機,竟然是肖毅的短信,他說:下雨了,早點兒回家吧。這是很久以來的第一次,他沒有惡語相向,也沒有頑固對抗,像一個合格的丈夫耐心地等待晚歸的妻子。
合格的丈夫?哼!真是莫大的諷刺!林森靠近過來,雙手圍攏繼續(xù)抱住她,她回應他,內心冰冷,動作熱烈。
林森的吻溫柔、狂暴,讓她迷亂而崩潰,她緊緊地閉上眼睛,抱緊他,就像大海中漂浮的人抱住一塊救命的木板……
啾啾啾,那只小鳥再次歡唱起來,在曖昧而溫暖的夜里,像刮過一股寒風,令人心頭一緊。
呂小霜長長嘆了一口氣,林森松開了手,如松開捆綁的繩索,呂小霜心頭一輕,有些郁悶,竟然還有些高興。她拿過手機,仍然是肖毅的短信,他說:馬上出來,我在門口。
什么?他在門口?難道他在跟蹤她?就像呂小霜曾經干過的那樣!
呂小霜還沒有想清楚到底是怎么回事,她的手機就尖利地叫囂起來。肖毅的電話打進來了,他的小頭像在屏幕上拼命搖動,似乎爭分奪秒地要鉆破屏幕跳出來。
呂小霜摁掉了,他再打,她再摁,他再打,固執(zhí)而不屈不撓。
林森退到一邊,點上煙,慢悠悠地吸著,微笑著看她。
她尷尬地接通電話,肖毅的聲音直接沖進耳膜,既親昵又兇狠:“不許搞外遇!聽見沒有?否則,你……你死定了。”
“不是你說的……”呂小霜看了一眼正吸煙的林森,把后半截話咽下去了。
“我后悔了,限你一秒鐘內馬上出來,我在酒店門口?!?/p>
什么意思?原來真在跟蹤啊,你不是不在乎嗎?你不是讓我搞外遇嗎?反悔了?生氣了?感覺到屈辱了?呂小霜哧哧地低笑,笑得一臉淚水。
“怎么了?有事?”林森淡淡地問,他在煙缸里輕輕摁熄煙,心意已闌珊。
呂小霜迅速站起來,告辭。
林森沒有再挽留,在門口停駐的片刻,他征詢地問:“我能抱抱你嗎?”
“不能!”她干脆地回答,生怕慢了,身體先背叛了這個無能的主人。
林森把手舉到鼻子前,輕輕嗅著,是剛剛撫過她脖頸的手,他說:“是午夜飛行?”
那個叫圣修伯利的男人,他是最好的飛行員,又寫出了世界上最柔軟的小說《午夜飛行》。他總是在午夜飛行,而他的妻子總是在漫漫長夜默默等待。
這一款名為“午夜飛行”的香水,就是根據圣修伯利的故事調制而出。于是,每夜每夜,在世界上的某一個角落,總有一個精靈樣的女子在風中綻放,一點點的風情、一點點的誘惑、一點點的惆悵……
呂小霜走了,感覺林森就站在門口目送她,她沒有回頭,盡力讓自己走得優(yōu)雅。
就這樣吧,很好,不全是為了法定的那個男人,也不全是為了身為已婚婦女的道德感,是為了靈魂的高貴,為了自己不看輕自己。也許這種抱殘守缺的高貴具有偉大的烏托邦精神,她為自己的偉大驕傲,并且心如刀絞。
酒店大門口,站著渾身濕漉漉的肖毅,她徑直走過去,從后面抱住了他,他的后背僵硬了一下,突然軟了。
呂小霜就這樣抱住自己的丈夫,躲在他的背后,一動不動,不讓他看見自己的表情。
周圍寂靜無聲,只聽見淅淅瀝瀝的冬雨敲打著門前的臺階,多么渴望一場雪,覆蓋了整個世界,白茫茫一片,真干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