夸 父
算是又一次變身。一轉(zhuǎn)身,又就這般地變成了一個流民。
我是下崗職工。這次,想多干一些日子,給兒子掙些學(xué)費。那天,從大班車上跳下來上了主家的車,我這樣自我介紹。主家的車是停在我剛才乘坐大班車到來的航天公路下,是那種小客貨兩用車。主家在駕駛座上坐著,手把著方向盤,抽著煙。聽我如此說,他噢了一聲就開動車駛離了公路。這時候已是下午四點多,七天國慶長假第一天十月一日下午的四點多。
航天公路給扔在了身后。
我原來是在糖廠工作,干政工的,后來下了崗。
像是心虛,車走著的時候,我又這樣補充了一句。我自己都覺得出,我的這樣子確實有點兒不像是個干體力活兒的人。主家開著車,又是什么也沒說,只又噢了一聲。
呼呼呼坐著大班車,從酒泉到金塔,再從金塔到已見不到了幾許人煙的這里,我的金塔拾棉花生涯就是這般開始了。這是我第三次作造如此行為。前兩次也是這般地利用國慶長假。第一次是四年前,是在瓜州,就是拾棉花。當(dāng)時事前我是反復(fù)掂量了再掂量的,怎么都覺得拾棉花的活兒都是所有體力活兒中最輕省的。但是,我是連皮帶毛干了五天就逃也似地敗回來了,拾棉花的凈時間只兩天半。拾棉花是要站著弓著腰拾,腰疼啊,腿疼啊,手也是給棉花殼扎得血淋呼拉。第二次是去年,是去了肅州區(qū)上壩鎮(zhèn)一個叫福地的村里,是掰苞谷。我當(dāng)時按著頭一次拾棉花的經(jīng)驗,覺得掰苞谷大可能是會比拾棉花強度要輕??山Y(jié)果更崩潰,完全不是那么回事。掰苞谷的活兒更讓我受不了。只一天多過去,腿疼腰疼手疼不說,大姆指蓋兒竟是都變成全黑的了,淤滿了黑血。最后只也是四天即回,凈干活時間也是兩天半,得出結(jié)論是相比較還是拾棉花要輕一些。這次我是打定主意要干滿一個月。國慶長假七天加二十多天的公休,咋也是有一個月過。拾棉花工錢也大漲了,一公斤一塊八吶!一天掙一百,一個月,便是三千塊啊!我太需這些錢啦!這比掙稿費現(xiàn)實得多了去了!且我也覺得也是只有抱了這般真的掙錢的想法,才能體驗出一個普通人拾棉花的感受。
小客貨車在一片一片的蘆葦叢里繞來繞去走了約十幾分鐘就到了地方。似是一個農(nóng)埸,沒有居民點,像是只兩戶人家,兩院極簡陋的房院并排挨在一起,四周,便是蘆葦叢中幾大片的耕地了。全種的是棉花。地中,一段山一般的不大的沙丘兀立著撐于我眼中。車一停,進了院子里聽了主家這樣那樣的安頓從他的手中接過一大四小五個化纖袋子就奔去了地上開始拾棉花。
已是下午五點過,有七八個婦女正在東西長方的一塊地上拾著,已從這塊地的南頭拾到快接近北頭了。說棉花是拾說實話是不準(zhǔn)確,應(yīng)是叫摘才對。所以在這里我以拾說,那全上因了概是整個西北都是把摘棉花說作是拾棉花的。夕陽是甚好,一地清黃的光。我的心情也甚是好??吹贸鰜?,荒地是新開才不幾年,可顯然已是給種得差不多熟了,棉樹長得不高,不及膝,卻是都出落得均勻。這剛好可弓腰拾,不至于太高太濃密太刷掛人的衣服也太糊人的衣服。是頭花,棉樹上的葉子都綠軟,拾起來自是不怎么擦掛手。頭花,就是第一次開的棉花。自然,以此推言,第二次開的第三次開的,便是叫二花三花了。透著棉樹尖和葉,便見是滿地棉花開得白嘩嘩一片。我愉快地拾起來。因是早就總結(jié)了瓜州那次的教訓(xùn),這次我來時是帶了一個小馬扎,是到金塔后金塔的一個朋友給備的。我是坐在小馬扎上拾。感覺不錯。
覺得不長時間,便是收工了,是天麻黑時分。拾棉花的地兒距離主家的房院約是四五百米,全部拾棉花的人收工時須是都要將拾入小化纖袋里的棉花倒進那個大化纖袋子里。倒弄好,這時主家就剛好把一臺帶拖斗的小拖拉機開到地近前來了,大伙兒便就都齊動手,把裝了棉花的那一個一個的大化纖袋相互幫著抬著扔進那拖拉機的拖斗里,然后就跟著拖拉機往房院走;跟到房院,再將這些大化纖袋從車上抬著扔下來,然后由主家掌秤,一一抬著過了秤,就算一天的拾棉花工序全部完成。這時,女主人飯就做熟了,大家便就洗臉,吃飯。我自也是隨大伙兒的步調(diào)。我端了碗吃飯,一吃,竟是發(fā)現(xiàn)很好吃。是一種機器壓制出來的干面條煮就,沒肉,只一小點湯菜澆于上面,味道卻是奇美,面也是很有勁道。莫不是干活餓了?
吃飯中知道,這里真是主人家前些年搶開的一片荒地。因而主家一家人平常不住這里。他們有兩處正式住房,是那種亦城亦鄉(xiāng)的家庭。男主人在金塔縣電業(yè)局工作,女人鄉(xiāng)下守地,這樣他們便是城里一套樓房鄉(xiāng)下一大院平房,鄉(xiāng)下房子在離這農(nóng)場十幾里遠的一個鄉(xiāng)里。這般地,他們只是在到了拾棉花等的忙季,才一家人住這里一段時間,其余,都是或城里或鄉(xiāng)下地住在他們城里或者鄉(xiāng)里的家里。農(nóng)場房院大門朝西開,是那種大鐵門,很大,能進出大汽車。這般地,全院落便是那種東面一中間為一客廳兩頭各一臥室的三套式上房,南面并排一間住屋一間庫房,上房與南面兩屋之間一個耳房的格局。耳房里面套一小間伙房,外間住人。院子是那種上了泥的大硬頂棚,靠近上房的地方南面一方北面一方開有兩洞三米見方的大天窗。我給主家安排在南面的住屋里住。是大通鋪,布放和鋪著可睡十幾個人的被褥。因為拾棉花的人中只我一位男士,大住屋便是只我一個人住了;而那幾位婦女,是住在那耳房的外屋,睡下的時候,是一長排的女人頭。主家一家,住上房里。吃飯的時候還得知,主家一家共四口人:主家兩口子,還有他們的兩個兒子。兩個兒子大的約是二十,已上了酒泉職業(yè)技術(shù)學(xué)院,小的像十二三。大兒子長假回來拾棉花了,還帶了一個他的女同學(xué)來。按主家說,他們也是和我們一樣,依同樣的標(biāo)準(zhǔn)按斤秤發(fā)給工錢。那女同學(xué)身子細細的,面容姣好,好乖乖女的樣子。這讓我覺著感動。這樣時代,大學(xué)生能吃著這樣的苦利用小七天的假期自己掙錢,真是難得!
吃過飯,我進了那只我一個人的南面住屋,跌過去就睡死過去了??磥?,治失眠癥的最好方子,是體力勞動。
這預(yù)拾的第一天下午三個小時不到,我拾了11公斤。
第二天早上我是被那耳房里住著的女人們嘰嘰喳喳的說話聲吵醒來的。我睜開眼朝屋外看,發(fā)現(xiàn)天還黑著??幢恚遣帕c過。想著要多掙錢,最終還是掙扎著起來。穿戴好到了那耳房里,見女人們都是已梳洗停當(dāng),女主人給大伙兒的早點也是已給做好。女人們的面目都是收拾得細致。看來女人們再苦再累都是很著意打扮自已的。早點很簡單,摻了很少雞蛋絲的特清的面糊糊湯加饅頭。
吃過早點,天竟是麻亮了。大伙兒就往地上走。
棉花一棵棉樹上一般長三四至十余個棉桃,棉桃夏季長飽了,就崩裂開,棉絮便開放出來了。開時,每桃多是四瓣,很少數(shù)的,是五瓣,每瓣三至四個棉籽,棉絨就是長在這些棉籽上。這么地,人拾時,便是除了小姆指外四個指頭一個指頭卡進一個殼里將四瓣棉絨絮用勁兒抓出。若是遇著五瓣的,便是五個指頭全用。好的拾棉工都是兩手并用,各拾著手里捏著,捏得手滿捏不住了,就將兩手的合一起,一團,照著前面不遠處棉樹叢里放著的口敞開著的小化纖袋投果子一般地一扔,一疙瘩棉花就進了那袋子。接著就再開始空起手拾,拾滿一小化纖袋又一小化纖袋,直至天黑收工將小化纖袋里的倒入大化纖袋里。這一切的過程,多都是要戴著手套。熟手中有快手的,是抓拾得又快又干凈。所謂干凈,指兩方面:一是拾的棉花不夾葉帶草,干干凈凈;一是四根手指抓棉花時指上用勁很好,花殼里留不下一絲棉絲,不會由于指勁不勻一朵棉花里的某一瓣的殼兒里會有一子的棉絲落在殼里拉出一個細白尾巴。主人家最反對的就是這樣的白尾巴。我自然不是熟手,雖然也有小時候拾棉花的經(jīng)歷,可畢竟是有太長時間的城市生活了。拾的時候是四行算一趟,一般一人一趟,一個跟一個。第二天開始我算是正式拾了,我插在女人們中間盡可能地趕著她們的速度拾。我終是拾不過她們,況且又是坐著小馬扎拾。但我卻要堅意拾得干凈,拾到手里的棉花要干凈,拾過的棉殼也要不留下白尾巴。我極認真而又盡可能快地拾著。
和女人們一起拾,不一兩趟,也就大概知道了她們的情況。她們共是八個,三個是高臺的,五個是臨澤的,是由她們中的那個叫小張的聯(lián)絡(luò)來的。叫小張的是臨澤的,聽著似是以前因著什么交道和這里的這個主家認識。在八個女人們中她人最年輕也長得出眾些。我頭天晚上發(fā)現(xiàn),她是一個有點兒現(xiàn)代的算是新一代的農(nóng)家媳婦,回房院里時候,她老是偷工摸夫地用手機玩QQ,且老有不同的人給她打電話來。嗨呀,還是一個網(wǎng)絡(luò)青年啊!我當(dāng)時和她開玩笑。她當(dāng)時聽了就笑,說哪里,就隨便玩兒。拾得最快最好的是一個姓王的,也是臨澤的,像是四十剛過,長相皮實。她總是嚓嚓嚓牛吃草似地快快一路拾上去,把大伙兒撂得老遠。年歲最大的是一個高臺的,長得白白凈凈,但整天哼哼嚀嚀,我到的頭天晚上就聽到她鬧著要走,主家以路遠沒時間送她就送了她那么一個人地回去他也不放心等等為由不放她走。實際上聽得出來,主家是在強辭找理由。看起來這節(jié)兒找一個拾棉工定真是不易。女主人早上和下午的前半段多都是要和我們這些外來人一起拾一段時間,不過她拾的卻是不掛斤秤,既使掛,顯也僅是為了考量考量她自己的速度快慢。拾的空兒里,她往往是會這個人趟里幫著拾上幾把那個人的趟里幫著拾上幾把,拾誰趟上的拾的就扔誰的袋子里,一邊拾著一邊和那個被幫的誰拉呱上幾句,順便還像是極隨意地注意啊不要留下白尾巴啊地叮嚀上幾句。主家多數(shù)時候是一天地不見人,有時女主人不在的時候也會出現(xiàn),也是女主人那樣地給這個人拾上幾把那個人拾上幾把,也是那般地像是極不經(jīng)意和順便地這樣那樣叮嚀幾句。他們那個上大學(xué)的大兒子和他的女同學(xué),卻是除了吃飯和晚上過秤一天見不到影,不知道他們在哪塊地里拾。女主人后半段便回家做飯去了。大伙兒的中午飯一般都是要回去吃?;厝タ炜斐赃^,就都又自趕自地重回到地上接著拾。飯基本上頓頓一樣,都是我頭天晚上吃的那種。好在我嘴糙,頓頓覺得好吃。
算是正式拾的第一天全天,我拾了53公斤。我有點得意。那些女人們,一般也只都是60多公斤,那位姓王的快手,也是只拾得了八十六七公斤;且我憶起,我小時候父母們拾棉花,一天能拾上80到100市斤就了不起了,我現(xiàn)在竟是能拾過他們當(dāng)時的那般斤數(shù)!并且,拾了這一天,我還貓得了一個拾得既快還又能拾得出斤秤的決巧。我發(fā)現(xiàn),那些女人們拾起棉花來全如是抓一般,兩只手齊下進棉樹叢中沖著朵朵棉花就是唰唰唰一頓連葉帶草地揪一般地瘋抓,抓得把滿,便兩手連棉花帶毛草地一團,扔進了袋里。我覺得這肯定不對,白白美美的棉花,那般地一弄,便是給弄得很不干凈了。但我發(fā)現(xiàn),主家的女主人,也是那般拾法。我打算下一天也那般地借鑒借鑒,只是叮嚀自己莫要像她們那般做得太過。
然而,正就這么著,第二天,我卻是出事了。
因為已算是熟了,因而第二天的勞作中,我便是也夾在女人們中聊這說那。當(dāng)然,主要是聽她們說。女人們一邊拾一邊聊天,一點兒也不影響干活的速度,真是讓人佩服。那么地聽她們說,不長時間之后,我便是得出了一個我之前絕沒有料到的結(jié)論:現(xiàn)在的農(nóng)村婦女,生活觀道德觀乃至幸福觀等等,已完全不是人們原先概念中的那種了。我聽著她們說她們經(jīng)歷中的她們村里村外的乃至她們家中的這長那短貓兒狗兒等等的大事小事,那個叫小張的說到了關(guān)于女人幸福的一段話,忽然就引起了我的特別注意,雖然她和其他的幾個女人說的臨澤方言和高臺方言我不完全聽得懂。她說做城里的女人幸福,嫁了有錢的男人的女人幸福,還說了幾個女人幸福的小故事。不管咋說,她說,女人有了錢,才算是幸福,不管這錢是用啥換來的。當(dāng)然,女人,最好是,除了有錢,還能既有老公又有情人,才最好,最幸福!報上不是都說么,既有老公又有情人的女人才是最幸福的么。最后,她這樣說道。一地的女人就都嘩一下笑起來,我也便是又笑。照你這么說,那女人只要有了錢就一定幸福了?我逗弄她道。那當(dāng)然啦!現(xiàn)在男人若沒錢,誰嫁他,和他好?跟他喝西北風(fēng)啊?她說。你們是都那么看重錢啊!我就不相信,你在少女時代就從沒有為一個美少年小帥哥心動過,發(fā)暈過?我沒法駁辯她的關(guān)于金錢對于女人的力量的話,便這么橫出一劍,想從她少時可能的感情經(jīng)歷的缺口中給她致命一擊。誰知,聽罷我的話,她竟橫是又笑起來。才不呢!我是一見錢就暈了,就看不到小帥哥了。她這么說,說罷就一陣更高聲的笑。這一下,我便真是無言了。但即而,我又想出了一句我認為可能能擊敗她的絕話。我相信,我的這句話一出,她必定啞口無言。你還只求男人有錢呢,我說道,你就不怕男人有錢了休了你?他要是在外面給你包個二奶你又怎么辦?我拋出了我的利劍。哈,哈,休了我啊?那多好!她臉上綻放出了一種更歡欣的笑。你好不笨哎!她回我道,休我的時候他能不分我一大筆錢啊!如果他包了二奶,也好啊。只要有了我花的錢他愿干啥干啥去,我還和他的小二奶呼姐稱妹呢,井水不犯河水哎!這么說著,她是又快樂地一陣笑,一地的女人也是又一次嘩一下笑起來。這么說說笑笑,本是冗長的勞累的時間竟也是在不知不覺間就過去。而且,這說說笑的空兒,我拾棉花的速度,竟也變得快了不老少。當(dāng)然,這中間,也與我實踐了昨天我總結(jié)的拾得又快又能拾得斤秤的巧門有關(guān),說笑著的時候,我是也女人們那般地兩只手齊下進棉樹叢中沖著棉花唰唰唰連葉帶草地揪一般一輪一輪地瘋抓。自然,這般地,拾得自是沒有昨天那么干凈了。而事也是不巧,一個問題,便是就在這下午時候出現(xiàn)。我來時帶的手套到這下午竟是給完全磨破戴不成了,我不得不扔了爛手套光著手拾,而恰到下午后半段的時候我又是遇到了一趟棉桃殼過于干硬的棉花,一會兒功夫我的手就給硬棉桃殼扎得不敢挨棉樹了。但我決心堅持。我昨晚是打定主意今天要沖擊60公斤的,我要完成一天掙100塊的目標(biāo)。這么地,我便是硬堅持著。臨天黑,我失去了耐心,有意無意間,把開得不大的一些棉挑直接揪了團入棉花里扔入了化纖袋里,心里覺得這比那些女人們把葉啊草啊的混入在加工階段更容易去除。
可是,晚上過完秤,事兒給暴露了。是幾個女人在將包括我的一個半包在內(nèi)的幾個大的半包要合裝為一個大包的時候發(fā)現(xiàn)的,那個叫小張的向主家用使眼色的辦法將事兒告發(fā)。我的那小半包棉花給倒在地上。主家立馬蹲下身用手撥著檢看。大伙兒也都趕緊蹲下身往出揀那些我原團進了棉花的半開的棉桃,約是揀出了二十多個。主家的表情里現(xiàn)出了對我的責(zé)怪,我恨不得其時地上能立馬裂開條縫讓我跳進了去。
插圖 保文娟
這一天我拾的斤數(shù)是63公斤。
極羞慚地收拾完東西,極羞慚地洗了臉,極羞慚地吃了晚飯,沒像頭兩晚般和女人們開幾句玩笑,也沒直接進住屋里睡覺,我出了大門。我在那大鐵門前的小平場里踱了十幾分鐘步。我甚至點了只煙踱著步抽。夜很靜,明月掛在天上,銀色的光撒在近處遠處的沙丘上蘆葦蕩里和棉花地上,把我的心照得涼涼的。這弄的叫什么事啊!三次化身流民到鄉(xiāng)下這般地做事。這說明在我心的深處,體驗生活,治療失眠癥高血脂諸等都不是著意,給上大學(xué)的兒子掙點兒學(xué)費才是實。兒子上了所一年學(xué)費六萬五加上生活費得八萬的一本大學(xué),我和老妻的工資跟不上趟地給花得凈光?,F(xiàn)在,一個日常坐主席臺走紅地毯的刊物主編的我,竟就是這么地借著手疼做出了這般的事,真是心里有點悲涼了。
回到院里,主家是正等著我,說是有事大家商量一下。要開我批斗會啊?我開玩笑地問。沒有沒有,是有個其他的事。主家笑著說。一塊兒踏進女人們住的耳房外間,主家就開始說事。原來是那位我來的那天晚上就鬧著要走的高臺白凈老太明天要走了。按主家的意思,棉花拾一公斤工錢1.8元是頭花二花三花的均價;而頭花最好拾也最容易拾出棉花,現(xiàn)在老人家有病拾了幾天頭花就要走了,看工錢怎么給算。主家說,按一般說,均價1.8元,頭花該只能是按1.3至1.5元付,折下的錢將加到拾二花三花上。最后老人家是按1.8元給付了錢,女人們說都一塊兒來的,且老人家又是老了,出來也是不容易,扣那一點兒能給其他人加多少!我沒說什么,我只是心里氣那個叫小張的。
第二天一整天都是在尬尷沉悶中度過。整個的拾棉花過程,我是不說一句話,那些女人們也是不再大聲聊天;那個叫小張的,更是怯怯地躲著我。可我卻是覺得不能諒解她。這三天來,每天晚上收工,盡管每每我都是給一天的勞作弄得手疼腿疼腰直不起一絲兒力氣都沒了,可我每還都是以大男人自勉,自當(dāng)壯勞力幫著她們每一個人抬大包卸大包肩抬著杠子給她們每一個人過秤。可這叫小張的,卻是那般地讓我下不了臺。我是決意今后再不給她們出那傻力了??墒牵K了時我卻是沒按我心里的忿忿去做,天黑收工時,我仍是該咋的就咋的,還繼續(xù)幫她們抬大包。然而,在回到了房院里御大包時,我卻是借了一個機會將心中的火發(fā)了出來?;氐阶√?,我一個人從車上往下扔那些大包,覺得是累得出一兩力氣都難,但是女人們卻都是躲在遠處不上前來,那個叫小張的是躲在更遠處抱著手機玩QQ。這么地,我忽就想起了她告發(fā)我的事情。我猛一下就憤怒了。媽的X,人每天一包一包地給你們往車上抬棉花,又一包一包往車下卸,其他的人都干啥著呢!平時一個一個就知道說閑話打報告,這會兒就都躲遠去了?只都是嘴上的閑勁兒啊!我一聲咆哮指桑斥槐。女人們一聽我喝嚇得都一個激凌,趕緊圍擁上來她提角兒你抓袋口地干起來,那個叫小張的更是慌得連手機都沒裝進口袋里地往近前奔。這一天,我拾了49公斤。
這沉悶平靜的一天就這么地在我小小地報復(fù)了那個叫小張的一頓之后行將落幕過去。但是,卻是因了發(fā)生的一件事,這一天,便是按著另一個情節(jié)鏈給延向了另一個方向去。事實上,這一天并不是表面上的那么平靜。我這一天比前一天少拾了14公斤,部分原因是為了洗去前一天棉桃事件的恥辱我放慢了速度,但最關(guān)鍵的原因是這一天我們所拾的新一塊地棉花長得又矮又稀,中間還老有一片一片什么也沒長出的火坨子?;牡氐拿藁ū厝皇遣蝗甾r(nóng)區(qū)的,筋骨差,不壓秤,拾不出斤秤,只是前幾天因為所拾地里的棉花長勢還都說得過去,便是誰也沒有在意;但是,由于這天下午這般的地況,一下子便使大伙兒醒悟過來覺出了事情的癥結(jié)?;牡氐拿藁ǜ揪褪安怀鲛r(nóng)區(qū)棉花的斤秤!不行,那天我們上了當(dāng)。那個拾得最快的姓王的先跳了起來。這樣的地里拾,使驢大的勁還掙不上羊賣力氣的錢!她這樣說道。來的那天我是千說萬說都要求要先把所有的地轉(zhuǎn)著看一遍了再定拾不拾的,可是輕信了別人,加上給這老板一吱咯,就沒看成,弄得這會兒倒霉!顯然,快手姓王的是話里有話,她的上了當(dāng)和輕信了別人的話讓我都覺出了她是把予頭指向了那個叫小張的。果然,那個叫小張的撐持不住了。她是趕緊就接了快手姓王的的話。唉,也是怪我。她說道,我當(dāng)時也是該想到這一點的。當(dāng)時咋就沒硬轉(zhuǎn)著看一遍呢?她是有點兒自言自語??焓中胀醯臎]理會她的話。不行,她接著前面的話說道,今天回去了得談判,得讓他給我們提高價錢!她的話立即得到了其他女人們的響應(yīng)。對,對。要談判,要談判!得讓給我們加價!女人們都附和。這一切,我是遠遠聽到的。由于我的情緒的作用,當(dāng)時她們的這一系列情緒激動的對話,是壓低聲音完成的。這么地,晚飯后到了南屋里睡下,我便是一直張大了耳朵聽著屋外的動靜,看她們是不是真的會談判。可是,我卻是沒聽到她們和主家談判的事兒發(fā)生,相反地,我聽到了一個大卡車到來的聲音。是在我剛睡下不久的時候。我聽到,一個大卡車從遠處開來停在了大門口。先是車開近來,停下,車門哐地被關(guān)上,接著,就是兩個陌生男人說著路這么那么難走之類的話進了院子里又走入了主家人住的那間三套間上房里去,再接著,便就是聽到主家出來到院子里開始給他兒子安頓事兒了,內(nèi)容大抵是說要晚上裝車往收購站送棉花什么什么的。我一聽,完了,主家這一裝車,女人們要談判的事,便怕是八成要給泡湯了。還正就這么想著,真就聽到主家巳呼三喊四起來,他老婆,他的大學(xué)生兒子,他的那個小兒子,乃至他大學(xué)生兒子的那個女同學(xué),都一個一個喊過,喊聲中有有意識地要觸動我們這些拾棉花的人去幫忙的意思。來來來,都出來搭個手,搭個手!他大聲喊著。我自是不應(yīng)。我是決意不去。我覺得,我們是拾棉花掙錢來的,裝車不是我們的事,除非再加給相應(yīng)的工錢;而即就是再加工錢我也不會去,一天拾棉花都盡夠我受的了,還哪有力氣再做一點兒其他的事。再說,我都脫衣睡下了。而就在我這么想著的時候,事情卻是忽然地拐了方向:談判的事兒竟是接上火了。我先聽到的是女人們七嘴八舌的一片喳喳聲。主家不是在院子里喊人么,啥時候怎么進了那屋子?我這么想道。不行,這里地里的棉花太少了。這樣拾下去,我們根本就掙不到錢!我們以前在別的地方拾,每天咋也都是拾一百公斤以上呢!女人們嘰嘰喳喳,差不多聽不清是誰說的這句誰說的那句。我試著預(yù)測,這樣的時候,主家會怎么辦。女人們的喳喳聲一浪高過一浪。約是四五分鐘過,終于,我聽到,主家開始反擊了。他是在女人們喳喳聲里開始回應(yīng)和反擊的。我這些地里的棉花是最好的了。我聽到他開始說。你們不信全金塔轉(zhuǎn)著看去,再去其他地方看去,還有哪里有我這里這么好的棉花。夠好的了!我這一百多畝棉花,都是好棉花。你們好好拾,咋能掙不上錢呢?拾了就能掙上,我是好棉花!他就這樣反復(fù)地說這幾句話,再不說別的,不管女人們說啥。而女人們,卻只都是前面那般地喳喳,說不出新話。我聽著,分析著,慢慢地,我聽出了主家的機巧:他是根本不管女人們說什么,他只說他的棉花好,就那幾句,反反復(fù)復(fù)地說。這么地,我聽到,不一兩分鐘,女人們就給轉(zhuǎn)弄得都自己纏不清自己說的是啥了。我覺得已不用再聽下去了,結(jié)果已經(jīng)很清楚了,我斷定,這么地談下去,女人們只能是給越繞越糊涂。果不其然,沒五分鐘過,談判就結(jié)束了,主家從女人們的耳房里走了出來開始喊人裝車了,給扔在了屋里的女人們開始還有一點低了調(diào)的嘰喳聲,但不久,便是什么聲音都沒了。而在院子里,不久,呼呼喊喊的裝車就隆隆開始。像是人不多,但顯然是有他大學(xué)生的兒子在里面。我想到,這大學(xué)生的兒子也是不易,白天一整天都是和我們這些人一樣地拾棉花,現(xiàn)在,我們都累了睡了,他卻是還得要和其他那些沒拾棉花的人包括他父親一起把那一百多包百斤過的大棉花包一包一包抬著扔入那大卡車?yán)锔吒叽a好。真是農(nóng)家的孩子啊!
裝車就這般地在我逐漸淡漠的意識中開始并在越來越模糊的夢意中淡去。我實在太累了。在即將睡去的最后一刻,我判斷,女人們的談判,大概也就只能這般地給就此夭折了。再談判,在之后將往的日子里,大也就只能是女人們偶爾一想的非分之事了。院子里裝車的聲音顯得有節(jié)奏而又單調(diào)。主家抬包裝車的調(diào)子一直持續(xù):一,二,嗯!一,二,嗯!我知道,這是他與他兒子還有其他的人抬包摔包最后一用勁將包將摔舉進卡車?yán)锶ト^程中他協(xié)調(diào)大家一齊用力的號子。一,二,嗯!一,二,嗯!這號子聲一直響至我睡眠很深處很久很久。我不知道他們是啥時候才裝結(jié)束的,中間我只是似是覺得,主家似是還又招呼過大家?guī)兔Γ坪跄菐讉€女人中也有哪一兩個也不知是誰是出門到院子里幫了一下忙,主家還好像是進到我住的南住屋里過,且還喊了我,也像是讓出去幫忙的意思。我是最終沒醒過來。我似是只是在睡眠中感嘆了他和他一家人的辛勞。真是不易啊,現(xiàn)在水費啊化肥農(nóng)藥啊等的都是在不斷地漲價,今年又是全國性勞動力短缺和勞動力成本上躍,雇一個拾棉花的比請一個爺還難,且是拾一公斤要付給1.8元工錢,而自己的棉花還不知道最終賣的上個怎樣的價錢。大家都睡下了,他自個兒卻是如老驢般喝喊著妻兒深夜裝車,也真是難啊!
然而,第二天早上,事情卻竟是發(fā)生了。
女人們罷工了。
這我是完全沒有想到。我想主人家也肯定沒有想到。
我是在這樣的這個第二天的早上發(fā)現(xiàn)這事的。這個早上,我是像前兩天一樣醒來。但是,我發(fā)現(xiàn),如是前兩天那般女人們嘰嘰喳喳的梳洗打扮和吃早點的情形卻是沒出現(xiàn),凈悄悄的。怎么回事?是我醒早了?我看了一下手機時間。不早啊,是六點半了呀?我便等著,想等等看。就繼續(xù)瞇著??傻攘艘粫?,還是沒動靜。就穿了衣服下床。到了院子里,發(fā)現(xiàn)女人們睡的耳房外間里是死一般的靜。顯然是出問題了。有點尿急,就打開鐵大門的門鎖到外面解了手。天在開始變亮,東面已見暑色?;氐搅嗽褐?,再回了南屋去重蓋了被子睡。想著睡睡也好,雖只兩天半,也是累垮了我!一會兒,我發(fā)現(xiàn)院子里亮了燈光。一看,是主人家上房里的燈光。接著,就聽到了女主人出來的聲音。她出來,腳步進了耳房,又出來,接著,就聽到她開始洗臉,洗完臉,她就又進耳房里間去了。我想,她大概是要開始做早點了。這一刻,耳房外間的燈光也亮了。我想女人們可能要起來了。只是沒有聲音。覺得是不能再睡了,就又起來,下了床,走到了院子里。耳房的門開著一條寬縫,就斜了頭去看。女人們還都睡著,所見,只是一排女人的頭??磥硭齻兪钦嬉獊睃c兒作為了。我想。我朝大門外走。走到了大門外,天已完全大亮了,東面是太陽要出的樣子。我想看一看周邊的景色。先朝南,再朝西,又期北,再朝東,最后,回來。紅色的光已照遍了這農(nóng)場,蘆葦一片一片的濕紅,那座小沙山也是一片濕紅,棉花地里也是濕紅。女人們的看法不是沒道理,主家顯然是沒讓我們拾好地里的棉花,我走著的時候看到,確實有幾塊地里,棉花開得很繁累。我回到了房院。女人們還是沒有起的意思。她們確是要罷工了!我得出了結(jié)論。只能再一次回屋上床再睡。
一直到八點半了,事情才開始了解決的程序。女人們后來是起了床,先是女主人和她們談,未果,最后便是主家去談了。比較激烈,女人們還是昨晚那些話,主家是昨晚那些話外加了勸大家上地的話。你說你們累了想休息一天,行。我們好吃的好喝的供著,你們休息。主家拿穩(wěn)著調(diào)子一句一句地說。但是你們要是不干活,那就不對了!你們有啥想法都可以說,但說不干活,不行。也不對!說到哪兒不干活都是不對。主家反復(fù)說這幾句話,女人們便是都沒話了,只半晌時候,再重說一氣前面的那些話,也還是那般嘰嘰喳喳。我聽著他們那般地說話,心里漸漸又明白起來。我已看清,這般談下去,女人們肯定又是必敗無疑。又果不其然,他言你語嘰嘰喳喳了一通,最后又是主家拍屁股走了,留下一幫子女人不知道三怎么加四等于七,最后,約是到了九點半,一個一個,零零落落,提上化纖袋,上地了。我也跟著,上了地。
談判也不是完全沒效果,這回主家給我們指了幾塊比這幾日棉花生長得開得都要好得多的地。大伙兒都一陣高興,快快拾起來。這時我看到了主家上大學(xué)的兒子以及他的女同學(xué)幾個。原來,這些天,他們就是在這一片好的地里拾著。也沒看到,今天他們是啥時候就到了地上的。
這么地,大伙兒終于是又拾了一天好拾的棉花。盡管是因為女人們罷工比前幾日少拾了三個過小時,我還是拾到了49公斤。只可惜,這是我最后一天拾棉花了。昨天就給主家說了,我明天就得走了。我給主家說的理由是我實際上是有工作這兩天純粹是瞎玩兒8號要上班了非得走了,實際上,是我撐不住了。我發(fā)現(xiàn)我已是變得沒有多少吃苦的毅力了。這次來金塔,比幾年前去瓜州,是好多了,準(zhǔn)備了手套,帶了馬扎,一直是坐著拾。但是,我卻是沒決心再吃苦了。
我要走了,這天的傍晚主家吃晚飯前把我叫到了他們的三套間上房里去,給我說了好多客氣話,最后給了我350元錢結(jié)了賬。這大出了我的意料。按照我拾的總斤數(shù)和頭花1.3元或1.5元的工價,我最多只能得290多塊。我真心不想接受這么多,但他卻是重重地把錢按壓在了我的手上。晚飯吃過,他是又到了我住的南屋里來說了一會兒話。最后,他是又一次挽留我。老兄,他說,能不能再給我堅持干上兩天,那怕一天也行啊。
但是,我是堅辭了。我是非得按時上班啊,有單位的人,都是這樣啊。我說。
他噢了一聲再沒說話,最后,給我遞過了一支煙來。
我接住,點燃,抽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