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玉棟
我們都知道老石有一個傻父親。當(dāng)然,我們也都知道老石的父親并不傻。老石父親的傻是老石的老婆喊出來的。老石的老婆姜麗麗說到公公時,既不叫爸爸也不叫爹,而是喊那個傻瓜,那個傻瓜怎樣怎樣,那個傻瓜如何如何。時間一長,大家都知道了老石的父親是個傻瓜。
早晨,我還沒起床,老石就打來電話,告訴我,他的父親走失了。他說他沿著全市的大街小巷找了整整一夜,結(jié)果什么都沒有找到。連根毛都沒看到,怎么辦?老石說完深深打了個呵欠。我聽出他的疲倦。我說老石,你說怎么辦就怎么辦。老石清一下嗓子,說老三你過來吧,大伙商量一下,我給劉相軍和馬健也打了電話,人多力量大嘛。我說好吧,我一會兒就到。
老石住在舊城區(qū),他們那片兒的平房還沒有改造。老石住的街叫布丁街,據(jù)說原來算得上是一條寬街,如今就沒法看了,再加上練攤的一占,錯開兩輛小車不容易,所以這條街經(jīng)常堵。解放前,這里是鐵匠聚集的地方,直到現(xiàn)在還有家家戶戶在墻上掛刀的習(xí)慣。老石的祖父是個鐵匠,可老石的父親不是。老石的父親原先是一個中學(xué)教師,是布丁街上的文化人,后來不知道受了什么刺激,變得神神道道,只好提前辦了病退,回到布丁街。大家都知道老石的父親有一些很不好的毛病。老石的父親提前病退,肯定與他這些不好的毛病有千絲萬縷的關(guān)系,但這都是大家的猜測,誰也不會去問的。
老石的父親戴一副高度近視眼鏡,他活動的范圍一般都在布丁街。每當(dāng)布丁街堵車的時候,你首先看到的就是老石的父親。他戴一頂油漬麻花的旅游帽,揮動著一面臟不拉幾的小紅旗,一副剛正不阿的模樣。你別說,老石的父親一指揮,這路就通了。所以,布丁街一堵車,人們就想起老石的父親,說老石的父親呢,老石的父親怎么不過來?可見,他為布丁街做出的貢獻(xiàn)是有目共睹的。但他的毛病也是街上的人都知道的,他最不好的毛病就是粘女人。譬如說有女人打布丁街走過,老石的父親必然尾隨其后,左晃一下,右竄一下,圍著女人打轉(zhuǎn)轉(zhuǎn)。如果是迎面走來一個女人,老石的父親定會撞人家一膀子。再譬如幾個女人圍著一個小販買東西,老石的父親就會湊上去,他也晃著近視眼鏡探頭探腦,其實(shí)他是拿自己的身子磨人家的屁股。為此,老石的父親經(jīng)常被揍得鼻青臉腫,臉上時不時會出現(xiàn)一道道的血印子,還經(jīng)常有人找上門來罵些難聽的。老石很苦惱,他給人家說一大摞好話,賠一大筐不是。他把他父親關(guān)到樓上的屋子里,一關(guān)就是十天半月的,可你不能關(guān)一輩子吧。老石家的房子是自己蓋得那種三層小樓。下面三大間,靠街,借地理位置之便,老石開了一個小百貨店,老石的媳婦姜麗麗也不上班,整天忙她的小百貨店。小樓的上面有一間房子,外面是一個大平臺,老石的本意是想在上面養(yǎng)花種草,哥們兒幾個搓個麻將打個牌啥的,可他的父親得了這樣的毛病,老石只好叫他父親住在上面,以免影響他店里的生意。
我到老石家的時候,劉相軍和馬健早已經(jīng)來到了,他們正坐在屋里喝茶。我們幾個是多年的牌友,如今早已變成朋友。姜麗麗正忙著給一個孩子拿泡泡糖,見我進(jìn)來,齜牙一笑,說進(jìn)去吧,都在屋里呢。我稍微呆愣一下,我發(fā)現(xiàn)姜麗麗今天打扮得特別像回事兒,那香味兒直往你的鼻子里灌。我正琢磨著用個什么詞夸她一句,這時候馬健在屋里喊我。我看到這小子板寸頭下面的白臉又肥了一圈兒,一根手指頭那么粗的黃燦燦的金鏈子纏在肉乎乎的脖子上。馬健現(xiàn)在一家房地產(chǎn)公司做總經(jīng)理助理,誰也不知道他到底賺了多少錢,但比起原先來他確實(shí)胖了許多。老石看到我進(jìn)來,朝一把空椅子揮揮手,示意我坐下,他的臉色很不好,他只是朝我搖了搖頭,嘴角上露出一絲苦笑。我說老石,你別太著急,大伙都出出主意,看看有什么法子。劉相軍說:要是他早就這樣消失了,那再好不過,傻傻瓜瓜的,還盡給你丟臉。馬健說:劉相軍,你他媽的可別這樣說,他再傻也是爹呀。劉相軍說,要不這樣,你們弄一個牌子,上面寫一個尋人啟事,掛在我那“優(yōu)秀出租車”的牌子前面,我繞著全市的大街小巷轉(zhuǎn)上他一天。我說:這倒不用,我看還是先給晚報(bào)的王成果打個電話,讓他在晚報(bào)上弄個尋人啟事。姜麗麗提著兩包西瓜子走進(jìn)來,她說:那得要錢吧。我說:錢可能要收一點(diǎn)吧。姜麗麗說:哎呀,晚報(bào)的廣告費(fèi)貴著呢。她朝我一笑,說:你們吃瓜子,邊吃邊拉。
這時候馬健的手機(jī)響了。馬健忙掏出手機(jī)來,皺著眉頭看。老石說:馬健,有事你先忙去吧。馬健說:沒事,操,這個小娘們兒整天粘著我,你看這才幾個小時沒見我,不管她。哈,兄弟們,手機(jī)報(bào)來信息了,股市又牛了,全線飄紅。馬健是個老股民。馬健邊說著邊噼啪著摁他的手機(jī)。劉相軍把鼻子都?xì)馔崃耍睦餆o法平衡,股市很熊的時侯,他請教馬健,說馬健你是做生意的,炒股炒得又好,如今股市觸底了,觸底就要反彈,你給我分析分析,讓我也買點(diǎn)股票掙點(diǎn)錢。不分析倒好,馬健這么一分析,嚇得劉相軍沒敢買。劉相軍開出租車,掙的是辛苦錢。錢生錢不容易,要慎重,馬健告誡劉相軍。結(jié)果呢,錢都讓馬健這樣的人賺去了。所以馬健一提這事,劉相軍就生氣,他把茶杯使勁一墩,說:馬健,叫你干什么來了,你他媽的眼里凈錢,你這是要錢不要爹。馬健覺察出點(diǎn)兒味道來,呵呵一笑說:說得好說得好,相軍,這叫上綱上線啊,你接著說,接著說。姜麗麗好像聽到了股市啥的,她幾步跑進(jìn)來問:馬健,快告訴我,“勝利”漲到多少了?十二塊多吧,馬健說。姜麗麗掐著手指頭算,回過頭來對老石說:不得了了老石,你還不快去拋了,咱手里1000股呢,買的時候一共才花了7000塊,你可以賺5000多塊錢,太好了太好了。姜麗麗差點(diǎn)蹦起來,她激動得小臉通紅,乳房上下起伏。老石說:等等再看吧,現(xiàn)在還在漲呢。姜麗麗說:還是早拋好,剜到籃子的才是菜。姜麗麗還想說什么,這時候外面有人要買東西,姜麗麗只好走出去。
天開始熱起來,馬健的汗襟已透出斑斑的汗跡,他正跟劉相軍吹得熱鬧,說他的房子已經(jīng)賣到一萬多了。操他媽,這人都變態(tài),你價(jià)格越高,他越買。老石打開空調(diào),又從冰箱里搬出西瓜。老石說吃吃,這天真夠勁兒。馬健首先托起一塊,啃一口說:不錯,沙口,味正,肯定沒用膨大劑。他看到老石光讓別人吃,自己不吃,就說:老石,你也吃呀,不是我說你,你也太那個,剛才劉相軍說的雖然難聽點(diǎn)兒,但我仔細(xì)想想,還是有些道理,你說他老人家這幾年折騰你也夠勁了,吃喝拉撒不說,就說人家大姑娘小媳婦指著你鼻子尖罵街的時候,你心里好受嗎?所以我說,你該吃就吃,該喝就喝,該睡就睡,反正你找了,找不到有什么辦法,你說對吧?馬健說完拿眼瞅我。我說也是,老石,反正咱盡力去找,找到更好,找不到也就這么回事,到派出所備個案就得了,像老爺子這個樣子,還不如找不到好,這話難聽,老石,但我這全是心里話。
我們?nèi)龔埓笞觳话验T,七嘴八舌地勸老石,中心意思就是說,找不到更好,老石你就清心了。老石看上去心情也好多了。他說:哎,我有苦沒法講呀,要不是這房子,姜麗麗早就跟我拜拜了。老石吞吞吐吐地還說了些有關(guān)他父親的事兒,說的不是他父親的那些糗事,是說他父親多么多么的不容易,母親死得早,父親又當(dāng)?shù)之?dāng)媽,把她和妹妹拉扯大,妹妹可倒好,大學(xué)畢業(yè)后找了個南蠻子,遠(yuǎn)走高飛去了深圳……老石說著,我們聽著,心里還有點(diǎn)兒不是滋味,覺得老石是一個有情有義的人,活得也不容易,并且為我們剛才說過的話感到羞愧。最后,老石長噓一口氣,說:今天大家難得一聚,喝一點(diǎn)啤酒吧,邊喝邊想辦法。
我們就開始喝酒。嘴對嘴,手把一。姜麗麗給我們切了些火腿,又弄來一只真空扒雞和一些香酥花生米啥的。她看上去心情不錯,一會兒忙外面,一會兒忙屋里。姜麗麗穿著一件火紅的真絲短袖上衣,上面的開口很低,她彎下身子往桌上放東西的時候正對著馬健。每到這時,馬健的眼睛就發(fā)直,特別是姜麗麗給他滿酒的時候,這小子幾乎把臉湊上去。劉相軍嘴里嘟噥著什么,他可能是怕老石發(fā)現(xiàn)這事兒,忙跟老石聊些不疼不癢的話。老石始終低著頭,也不知道他想些什么,既看不出他的悲傷,也看不出他的高興(我說這話的意思是,如果按照我們?nèi)齻€的說法,那老石應(yīng)該高興才對)。我說:老石,你考慮一下,如果在晚報(bào)登個啟事,有沒有這個必要呢?老石想想說:我看行不行的,你先給你朋友打個電話問問。我說好吧,你們先喝著點(diǎn),我去打個電話。說著我站起來。
老石的小商店里有公用電話,放在買小商品的玻璃柜臺上。我走過去的時候,一個年齡跟姜麗麗差不多大的女人正在跟姜麗麗說著什么。她抬頭瞥我一眼,接著又低下頭去。她們說話的聲音很低,樣子很詭異,但我從那個女子的眼睛看出她是興奮的。我撥通了晚報(bào)的電話,接電話的是個女的,我說我找王成果。她說王成果不在。我說王成果他干什么去了。她說她也不知道,她說她好像這兩天都沒看到他。最后我問她:如果在晚報(bào)上登個尋人啟事,大概要多少錢。她說她不知道。你問一下廣告部吧,說完她嘟囔了一句,就扣上電話。我聽出她好像是說怎么這么多尋人的。
這時候,姜麗麗在旁邊拽我一下,說:老三,你能寫會畫的,不妨寫個尋人啟事,我到對面打印社里打一打,復(fù)印個十份八份的,你們走的時候,順便在周圍的電線桿上貼一下,大伙也算盡了力。旁邊的女人不住地點(diǎn)頭。我一聽,這個主意倒不錯,便說:拿筆來,我這就寫。
馬健在屋里喊我:你搗鼓個球,還不進(jìn)來喝酒,我們一瓶都下去了。姜麗麗一邊找著筆,一邊說:馬健,你個王八蛋,光知道灌那馬尿,看我一會兒進(jìn)去,非把你放挺不可。馬健說:嫂子,你不用進(jìn)來我就挺了。姜麗麗把筆遞給我,哧哧一笑說:狗嘴里吐不出象牙來。
你看這樣行不行?我把寫好的尋人啟事交給姜麗麗。姜麗麗和那個女人一看,接著就大呼小叫起來,哎呦,不愧是舞筆弄墨之人,你看寫的,你看寫的,多清楚多明白……在兩個女人火辣辣的目光下,我好顯擺的虛榮心得到極大滿足,露出一副小菜一碟的樣子。姜麗麗推我腰一把,說快,快喝酒去吧。我說:別忘了復(fù)印上一張照片。
我回到屋里,馬健他們已經(jīng)喝掉半箱啤酒。馬健說:你干什么去了,罰一瓶,快喝。我說我寫了個尋人啟事,嫂子打印去了。劉相軍搖搖頭說,那玩意兒沒用,不過話說回來,這都是當(dāng)小輩的一片心,這樣吧,回頭我?guī)弦恍?,晚上跑出租時順便發(fā)發(fā)送送。來來,喝酒,老石說著,一仰脖,咕咚咕咚下去半瓶,喝完“砰”地把瓶子往桌面上一礅,重重地嘆口氣。馬健說,老石,剛才我說的那事你再想想,這是現(xiàn)實(shí)問題,光回避不成。劉相軍說,你他媽的說起來簡單,這是再找個媽呀,你得伺候好啊。馬健說,找個媽也比現(xiàn)在這個樣子強(qiáng)吧,今天跑了,明天丟了,時不時的還讓人家找上門來罵一頓。
這時候老石擺擺手,說,兄弟們,不是沒人給他介紹過,人家女方年齡稍大點(diǎn)兒吧,他還看不中。我們都同時愣了片刻,突然,馬健一口酒從嘴里噴出來。這小子扭頭跑衛(wèi)生間去了。
不一會兒,姜麗麗扭著身子走進(jìn)來,手里晃著一張紙,說你們看看,這樣行不行?馬健拿過去一看說,不行不行,照片太模糊,這看上去哪像老爺子,整個歷史課本上的一個人物。劉相軍接過來看了半天,說這寫的有點(diǎn)簡單了吧,比如老爺子腳上穿著什么鞋子,胡子的長短,眉毛的濃稀,鼻子的大小,都得說一說;對了,老爺子喜歡指揮交通,說不上正在哪里指揮交通呢,這也得寫一寫吧。我正想說兩句什么。這時候,一直低頭喝酒的老石揮了揮手,露出一副不耐煩的樣子,跟姜麗麗說,你看著弄就行了,反正啥事都是你說了算。姜麗麗一聽不愿意了,杏眼一翻,說:姓石的你什么意思,你哄雞啊還是攆鴨子,你把話給我說清楚,我好心變成驢肝肺咋的,他媽的那個傻瓜,我早就受夠了。說著就要往老石跟前撲,馬健一看事不好,急忙站起來,雙手掐著姜麗麗的胳肢窩,便把她托出去。老石低著頭,也不說話,只是臉色漲得通紅。劉相軍說老石你別著急,一切都會過去的。
馬健半天都沒有進(jìn)來。我們仨坐在屋里,誰都不說話,酒也沒心情喝了。只聽到墻上的石英鐘“咔、咔”地響個不停。我抬起頭,瞅了眼石英鐘,時間已過了中午12點(diǎn)。
這時候,有一個老人在外面喊老石的名字。老石答應(yīng)一聲,還沒等站起來,那個老人便急乎乎地走進(jìn)屋,說你們沒看電視啊,電視上剛才播一個老頭爬到一棵大樹上不下來,公安局都去了人,那鏡頭離著遠(yuǎn),晃了兩下子,我也沒看清,可我咋覺得那個老頭像你爹似的呢。
老石一聽,呼一下站起來,連問幾個在哪里。老人說,我聽著像是在南山公園那塊兒。我們嘰里骨碌,來到街上打出租車。馬健提著褲腰帶從店里跑出來,說你看你看,我這泡尿還沒尿完,就來了新情況。
出租車還離著很遠(yuǎn),就看到一群人圍在一棵大槐樹下面,有一輛紅色的消防車停在旁邊,還有警車110、120急救車和電視臺的采訪車。馬健說:呦,樹上要真是老爺子的話,這一不小心成名人了。劉相軍說:閉上你那臭嘴吧,不管咋說,人找到比啥都強(qiáng)。
這棵樹至少有十幾米高,枝葉茂密,樹冠龐大,不到跟前根本看不清樹上的情況。我們下來車便往樹下跑。一個警察伸胳膊攔住我們,說,你們干什么的?老石說,我找我爹呀,我爹走失了,我看看樹上是不是我爹。警察一聽這話,便不再攔我們。我們來到樹下,昂著脖子往上看。在樹冠中部的一個樹杈間,果真蜷縮著一個老頭,他穿著一件白汗衫,手里還攥著一面小紅旗,透過高度近視眼鏡,正瞪著驚恐的眼睛朝下面看。老石一看,二話沒說,“噌”地一下躥到樹干上,撅著屁股就想往上爬。被旁邊的警察一把拽下來。老石說,那就是我爹呀,我得上去把他弄下來。警察說,先別忙,你再看看,你爹上面那個人你認(rèn)識嗎?
上面還有一個人?我們都很吃驚,于是昂起脖子,把目光拉得更遠(yuǎn)。果然,在老石的父親上面大約兩米高的一個樹杈間,還有一個人蜷縮在那里,雙手緊抱著一個較細(xì)的樹枝,臉貼在上面,隨著樹枝的晃動,身子好像也在晃動。這是很危險(xiǎn)的,因?yàn)榻咏鼧漤?,樹枝較細(xì),隨時都有斷裂的可能。盡管看不清面孔,但能看出來是個女的,穿著一件跟樹葉的顏色差不多的綠色短袖衫。
老石瞅了半天,搖搖頭說:好像不認(rèn)識,我看不清她的臉。
警察問:你父親什么時候走失的?
老石說:昨天下午,我找了整整一夜。
警察點(diǎn)點(diǎn)頭,笑笑說:恐怕在上面呆了一宿。早晨就有人發(fā)現(xiàn)了他們,我們接警后早就到了,一看這情況,又通知了消防隊(duì),你看,消防車也早來了,可你父親他不配合,情緒很激動,我們怕出什么差錯,不敢輕舉妄動。你來得正好,趕快跟他交流交流。
老石的雙手放在嘴上,撐成喇叭狀,仰著臉喊:爹,是我呀,快下來吧,回家了。老石的父親揮著小紅旗,指著頭頂喊道:她不下來,我不下去。老石說:你先下來,她才能下,你擋著人家的路了,你怎么指揮的交通?。坷鲜母赣H說不,我下去她就跑了,我不下去。老石說:快下來吧,她還能飛了嗎?
馬健喊道:叔叔,快下來吧,布丁街又堵車了,都等你回去呢。
老石的父親抬著臉往上瞅,他不再理會下面的聲音。我們大眼瞪小眼,最后一起瞪旁邊的警察。警察說:怎么辦?事不宜遲,他們在樹上的時間太長了,年齡又偏大,如有閃失,后果不堪設(shè)想。老石說:這樣吧,讓消防車過來,我上去,他是我爹,我知道怎么辦。老石露出一副很堅(jiān)定的模樣。
消防車伸出橘紅色的鋼臂,緩緩地把老石托起來,老石旁邊,還站著一位全副武裝的消防隊(duì)員。他肯定是給老石打下手的。隨著樹枝樹葉嘩啦嘩啦一響,老石的父親變得暴躁起來,他昂著脖子,扭著身子,揮著旗子,嘴里還罵著老石的小名。
我們都很擔(dān)心,擔(dān)心老石的父親從樹上掉下來,或者他再往上爬。如果他爬到那個女人坐的地方,樹枝肯定要斷的??墒?,隨著老石慢慢地靠近,老石的父親也慢慢地軟下去,他兩手攥著樹干,佝僂著身子,縮著脖子,把頭夾在兩只胳膊之間,耷拉在下面的兩條腿也不自覺地抖動起來。他說,別打我,別打我呀。聲音中帶著由于恐懼所產(chǎn)生的顫音。聲音不大,但樹下的人還是能聽得見。透過晃動的樹葉和老石父親的腋窩,在那副高度近視眼鏡反射過來的光中,我似乎感覺到絲絲寒意。
突然,樹下圍觀的人群中爆發(fā)出一陣掌聲,原來老石已經(jīng)把他的父親抱在懷里。老石的父親蜷著瘦小的身子骨,雙手捂著臉,就像一個做了錯事的孩子一般。老石和他的父親快到地面的時候,劉相軍和馬健跑上去,一人提一只胳膊,把老石的父親從老石懷里提出來。老石的父親耷拉著頭,如同一個罪犯似的,夾在劉相軍和馬健的中間,一動不動。警察分開圍觀的群眾,兩個穿白大褂的醫(yī)生,提著擔(dān)架撲上來,眨眼的工夫,他們便把老石的父親放倒在擔(dān)架上。這時候,人群又爆發(fā)出一陣掌聲,那個坐在樹端的女人也被消防隊(duì)員解救下來。她的雙腳一沾地面就罵起來:那個臭流氓,那個老不要臉的,那個下三爛,那個挨千刀的,那個烏龜王八蛋……這個女人看上去四十多歲,長得還有模有樣的。警察問老石:這個女人你認(rèn)識嗎?老石盯著這個女人,目光有些散亂,他搖搖頭,又搖搖頭,他好像想起一些什么事情來。
電視臺的美女記者跑過來,把話筒舉到老石面前。這位美女記者我們都在電視上見過,今天一見到本人,覺得比在電視上還有氣質(zhì)。讓我沒想到的是,老石一見攝像機(jī)鏡頭,眼淚“唰”一下淌下來。他先是說了一堆感謝的話,感謝電視臺,感謝公安局,感謝武警消防官兵,感謝120急救中心,感謝各位朋友。老石抹了一把眼淚,說他的父親年紀(jì)大了,偶有神志不清,自己沒看好父親,讓大家虛驚一場,非常不好意思。美女記者問:那個女人是怎么回事?你認(rèn)識她嗎?她為什么也爬到樹上去了?老石又抹了一把淚,說這個女人他雖然不認(rèn)識,但一看到她,他就想到自己早已去世的母親,她和母親長得太像了,父親肯定是錯把她當(dāng)成了母親,才一路追到這里來的。老石紅著眼圈說,我一定要向這位女士當(dāng)面解釋清楚,取得她的諒解。
我發(fā)現(xiàn),這位美女記者的眼睛突然變得亮晶晶,她把話筒從老石面前挪開,放在自己嘴邊,說道:各位觀眾朋友,事情的來龍去脈變得越來越清晰,這個事情的本身是非常危險(xiǎn)的,還好,兩位老人成功地得到解救。讓人想不到的是,事情的背后,還蘊(yùn)藏著這么感人至深的故事,一位神智偶有不清的老人,遇到一位長相酷似自己已經(jīng)過世的妻子的女士,竟然追逐十多里路,還爬上一棵十多米高的大槐樹。這是多么不可思議的一件事情,可見愛的力量之巨大……
這位美女記者嗓音美妙,解說得非常投入,最后,她側(cè)過身子,用水汪汪的大眼睛盯著老石說:祝福這位石先生,祝福你的父親失而復(fù)得,祝愿你的父親能有一個健康的身體。老石瞪著紅腫的眼睛,仰著一張憨厚的臉,不斷地點(diǎn)著頭,說著謝謝。
馬建說,我操,能爬上十米高的樹,身體能不健康嗎?
劉相軍說,吃飯倍兒香,身體倍兒棒,還怎么來?
我的手機(jī)響了,一看是晚報(bào)的王成果。王成果張口就問,老三,你找我了?我說,成果,你過來一趟吧,這里有個素材,倍兒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