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俊萍
(江南大學 外語學院,江蘇無錫214000)
人 類 理 性 的 “裂 隙”
——評迪倫馬特的小說《嫌疑》及其他
張俊萍
(江南大學 外語學院,江蘇無錫214000)
通過剖析瑞士作家迪倫馬特的四部小說《嫌疑》、《拋錨》、《諾言》、《法官和他的劊子手》的共同哲理主題——人類理性,對迪倫馬特在這些作品中對人類理性的裂隙、世界的偶然本質(zhì)以及人類的思維該在何種程度上依靠“理性”、何種程度上包容“偶然”作了細致的探索。
迪倫馬特;理性;偶然
如果說18世紀是以理性為武器、用理性衡量一切現(xiàn)存事物、置一切于理性的審判臺、要建立符合永恒理性永恒正義的理性王國的開始,那么,到20世紀,便是理性泰極否來、大受質(zhì)疑、大受抨擊的世紀。在文學領(lǐng)域,無數(shù)作家通過各種文學形式反思理性。瑞士德語作家弗里德里?!さ蟼愸R特(1921—1990)便是其中著名的一個。他的四部在幾年間寫就的著名小說《嫌疑》(1951)、《拋錨》(1955)、《諾言》(1957)、《法官和他的劊子手》(1950)無一不是探討理性問題的,每部小說中都蘊涵著深厚的哲理探討,特別是關(guān)于人類理性運用的界限和世界的偶然本質(zhì)這一問題的哲理探討。
在《嫌疑》中,作者通過一個法西斯惡棍型人物——艾門貝格,把藐視理性的做法推往極致。艾門貝格認為,世界本身不存在借人類理性所建立的諸如正義和人道等秩序,世間萬物“全都是偶然群集在一起,并沒有本質(zhì)聯(lián)系”[1]255,因此他宣稱:“我信仰物質(zhì),它同時是力量和數(shù)量,是一種無法想象的整體……我相信,作為這種物質(zhì)、原子、力量、數(shù)量、分子一部分的我和你是一樣的,而我的存在賦予我權(quán)利,去做我自己愿意做的一切。我只是一個部分,我的存在只是一個瞬間,一個偶然性,就如同在這個無限廣大的世界里,生命僅只是它那無可限量的可能性之一而已,和我一樣只是偶然性而已……硬把持續(xù)性賜給人類是可笑的……世界是在一場彩票賭博后所構(gòu)成,那么在這個世界上去追求人類的幸福就是毫無意義的了……一個人只能相信物質(zhì),相信自己,正義并不存在——物質(zhì)怎么可能成為正義呢——只有自由不可能收買……自由是一種犯罪的勇氣,因為自由本身便是一種犯罪?!保?]255-257這種完全摒棄理性、把一切歸結(jié)于偶然、否認人類社會正義、人道的秩序可以由人類理性建立的思想自然是十分危險的,因為它最終的結(jié)果是訴諸無法無天的自由。小說中這個信仰“物質(zhì)”的惡棍理直氣壯藐視人道和正義,并為戰(zhàn)勝偶然、獲取自由而隨意殺人;他利用自己醫(yī)生的身份,在不對病人進行麻醉的狀況下毫無人道地對病人直接開刀手術(shù),并以觀看病人活活痛死于手術(shù)臺上為樂。正如他自己所說:“我致力于使我獲得自由的謀殺和迫害。因為我只有殺死另一個人……我只有置身于令人軟弱的任何人類法規(guī)之外,我便能獲得自由,我便能獲得純粹的一瞬間?!保?]256-257他的這種做法受到了小說中另一主要人物貝爾拉赫探長——正義和人道力量的代表——的質(zhì)疑,他指責對方:“你相信的只是你有迫害人類的權(quán)利而已!”[1]256但當惡棍要求他講講他的信仰時,貝爾拉赫竟然無言以對。艾門貝格的“權(quán)利”宣言壓倒了貝爾拉赫的“正義”,似乎整個世界都要屈服于他的手術(shù)刀下。雖然探長最終將惡棍艾門貝格繩之以法,但在哲理思辨方面,迪倫馬特并沒有賦予貝爾拉赫以與惡棍一樣有說服力的論辯。在“理論”上,代表正義的貝爾拉赫探長處于下風。
當然,人類社會是否純粹由偶然性控制以致人類不得不臣服于偶然而徹底摒棄理性和正義?對這一問題,迪倫馬特在《嫌疑》中的回答是否定的。那么,人類是否應該完全臣服于理性所建立的秩序?迪倫馬特的回答也是否定的。此否定充分表現(xiàn)在其另一部小說《拋錨》中。
在《拋錨》中,迪倫馬特以語言游戲的方式讓讀者一步步領(lǐng)略到理性的強大力量,但同時也讓人看到人類完全臣服于理性所產(chǎn)生的荒誕結(jié)果。主人公特拉普斯是一家公司新上任的主任,他愛吃喝玩樂,卻不善智力活動。由于汽車的偶然拋錨,他到路邊一退休老人家里借宿,參與當晚一群退休老人的“審判”游戲,扮演被告角色。特拉普斯一開始自然表示自己無罪,覺得實在沒什么可供認的。起訴方的“檢察官”立即回答:“罪行嘛,總是可以找到的。”[1]289(人類理性總能在一切雜亂無章中找到各種解釋)特拉普斯無意中講到自己的這輛新車、他的新職位、新近死去的上司,還得意地說起他曾與上司的妻子通奸。“起訴方”立即揪住把柄,搜索出一樁“謀殺案”?!皺z察官”運用合乎邏輯的理性推理,得出這樣一個結(jié)論:特拉普斯犯下的是一樁技藝高超的預謀案、一件運用心理學方式進行的謀殺案——特拉普斯一直對上司不滿,窺覷上司的職位,對于上司的殘忍和自私圖謀報復,他把上司的太太當做工具和兇器,與她通奸并間接把此事透露給犯有心臟病的上司,以刺激他病發(fā)死亡,整個過程沒有流一滴血,死亡看來像是偶然事件,謀殺整個都逃脫了司法當局的注意。最后,這群退休老人所扮演的“司法”代表們自然而然地宣判特拉普斯“死刑”。而小說主人公竟然被這一語言游戲中老人們合乎邏輯的理性推理折服,深信他們的審判合情合理,真的覺得自己是這樁技藝高超的謀殺案的制造者,最終心甘情愿由這些假扮的“司法”老人判處“死刑”,并自己施行了真正的懲罰——自殺。一次偶然的汽車拋錨、一群醉漢的語言游戲,導致了一個人真正的死亡。
在這部小說中,迪倫馬特一方面渲染了理性的威力,另一方面又暴露了理性的荒謬。從表面看,理性成功了,正義和人道實現(xiàn)了,一番合乎“邏輯”的“審判”最終讓“被告”相信自己有罪,但理性的勝利在游戲中顯得滑稽荒誕?!八痉ā崩先藗儜{借“理性”的推理可以證明特拉普斯有罪,可以判處他“死刑”,但讀者知道,所有的事情完全是偶然糾結(jié)到一起的,沒有必然的邏輯聯(lián)系,特拉普斯其實死得很荒謬、很冤枉。
而在另一部小說《諾言》中,迪倫馬特干脆呈現(xiàn)了理性和偶然的另一種力量對比。此作品中,作者也細細刻畫了理性的威力,卻讓它最終敗給了“偶然”,人類理性的“裂隙”在這部小說中表現(xiàn)得極富戲劇性。主人公馬泰依探長為抓到兇手,縝密推理,精心布陷,為驗證自己的推理,他牢守陷阱,但不知變態(tài)兇犯碰巧在去往殺害女童的途中出車禍死亡,這個偶然性事件毀壞了馬泰依對整個兇殺案件的審慎推理,使得馬泰依的布網(wǎng)待兇成為永恒絕望的等待,其縝密的推理也成為無效的推斷。故事中,人類的理性遠敵不過世界的偶然性,人類用理性把世界解釋得秩序井然,把事情解釋得頭緒整齊,憑著理性的力量構(gòu)造出有序的世界,但這只是人類的奢望罷了。馬泰依再是精于推理和計算,也算不過造化的變化多端?!吨Z言》中迪倫馬特的代言人評價馬泰依說:“有一種偶然性……這使他的天才、他的計策與行動在事后看來顯得荒謬……馬泰依不認輸。他認為他的計算很準確,必定可以和現(xiàn)實相符。因此他否認現(xiàn)實,從而變得一無收獲……出于一種執(zhí)拗的道德原則,我們會試圖建立一種完美無缺的理性社會,而這種完美無缺恰恰是徹頭徹尾的謊言和極端無知的標志。”[1]463-464這位迪倫馬特的代言人還提出了這樣的看法:人類的理性所照亮的只是世界的一個極微小的片面,在世界邊緣的那些昏暗區(qū)域里潛藏著宇宙間全部荒謬怪誕,“現(xiàn)實生活中只有部分事物具有邏輯性……偶然性——這個無法估量的、不能比較的東西——的作用實在巨大?!保?]345-346因此,他告誡道:“我們只有謙卑地把這種荒謬性包括到我們的思想體系里去,承認在理智企圖誠實地面對現(xiàn)實時,人類的理性不可避免的是有裂隙的,總是有扭曲的時候的?!保?]464
迪倫馬特的第四部小說《法官與他的劊子手》正是表現(xiàn)了這樣一種“謙卑”。在這部小說中,迪倫馬特對理性的探討以另一種方式展開,既然只有部分事物具有邏輯性,明智人在面對現(xiàn)實時就要把偶然所帶來的荒謬性包括到自己的思想體系中去。老探長貝爾拉赫在追蹤、調(diào)查與政界上層、國外犯罪集團相勾結(jié)的罪犯加斯特曼時,他的助手施密特突然被害,這無疑是一樁意料之外的偶然事件。在調(diào)查施密特死因的過程中,老探長發(fā)現(xiàn)兇手竟是自己的另一助手錢茨——一個覬覦施密特的位置、垂涎其未婚妻的年輕警察。老探長利用了這起偶然事件,抓住了此偶然事件的肇事者——錢茨急欲嫁禍于加斯特曼的犯罪心理,借助錢茨的手刺死了他一生都在追蹤卻一直無法懲治的這個受上層人物庇護的罪犯加斯特曼,然后老探長揭露了錢茨的罪行,迫使他自殺服罪。小說中,作為執(zhí)法者的探長之所以能夠懲治作惡多年的兇犯正是因為他善于把偶然因素包括到自己的思考中去,恰到好處地利用了錢茨出于嫉妒殺害了施密特這起偶然事件。小說中的惡棍加斯特曼對貝爾拉赫說:“你的論點是,人是不完整的,事實上我們不可能事先有把握地判斷別人的行為,我們也不可能考慮到隱藏在一切事物中的偶然因素,這就是大多數(shù)犯罪行為必然會被揭露出來的原故……我認為正是由于人們的錯綜復雜關(guān)系使犯罪行為有可能進行,而不被識破……”[1]92-93這里表現(xiàn)出來的正是兩種對偶然和理性的不同看法,當然,最后是貝爾拉赫勝了,偶然因素一旦被包括到我們的思想體系中去,理性的裂隙就能適當?shù)乇豢p合,犯罪行為也因而得以識破。
與迪倫馬特同時代的存在主義哲學家加繆在其哲學隨筆《西西弗的神話》中也曾分析過人的理性和非理性的現(xiàn)實之間的不可逾越的鴻溝,“這個世界是荒謬的。它的對立面——盲目的理性宣稱一切都是清楚明白的,而這毫無用處……這個世界本身并不合乎情理,這是人們所能說的一切?!保?]人類的理性總想把一切問題弄得清清楚楚,但混亂的現(xiàn)實卻完全不能回答人的追問;哲學家卡西爾干脆說:“我們并不是生活在真理的世界中,而是生活在蒙蔽和錯覺的世界中”[3]268,“充足理由律實際上不過是我們的理智的這樣一種強烈要求:把我們所有的感覺都納入它自己的控制之下。它并不是一種自然規(guī)律?!保?]279而迪倫馬特則以文學作品的形式細致探索了人類理性的極限、世界的偶然本質(zhì)以及人類該在何種程度上依靠理性、何種程度上包容“偶然”。在他看來,世界的本質(zhì)是偶然和荒誕,偶然事件會出人不意地發(fā)生,把世界搞得荒誕不經(jīng),雖然人類的理性企圖建立一個人類自己能“控制得住”的“線性”世界,但它無可避免地具有“裂隙”,往往會在“偶然”面前撞得粉身碎骨。面對這樣的現(xiàn)實,人類必須“謙卑”,學會把世界的荒謬性融到我們的思想體系里去,而不要狂妄而盲目地相信理性的無窮威力。
文學當然不是稀釋了的哲學思想,也不是思想史的文獻,但優(yōu)秀的文學往往與哲學不可分割,作者宛若創(chuàng)造者,作品就像一個世界,凡是哲學家關(guān)于現(xiàn)實世界所能了然若觀的,也是一篇好作品應該擁有的。自然,“假如任何哲學的或普遍性的主題要表現(xiàn)得有詩意,最好是盡可能多使它確定;使用舉例,確定空間和時間,用描寫方法列舉盡可能多的其他細節(jié)?!保?]迪倫馬特的作品正是如此,豐富的哲理包含在生動的故事敘述中,對理性的探索顯得富有詩意。
[1]迪倫馬特.迪倫馬特小說集[G].張佩芬,譯.上海:上海譯文出版社,1985.
[2]加繆.西西弗的神話[ M].杜小真,譯.西安:陜西師范大學出版社,2003:22-23.
[3]恩斯特·卡西爾.人論[ M].甘陽,譯.上海:上海譯文出版社,1985.
[4]鮑姆加登.詩的感想——關(guān)于詩的哲學默想錄(1735)[G]∥章安琪編訂.繆靈珠美學譯文集(第二卷).北京:中國人民大學出版社,1998:105.
The Cranny in Hu Man's Senses——On Dürren Matt's Suspicion and His Other Novels
ZHANG Jun-ping
(School of Foreign Languages,Southern Yangtse University,Wuxi 214000,China)
The paper penetrates into the co M Mon philosophic the Me——hu Man senses in Swiss writer Dürren Matt's four novels:Suspicion,The Pledge,Break Down,and Judge And His Executioner,in which Dürren Matt Meticulously discusses the cranny in hu Man senses,the world's contingency essence,to what extent we can depend on our reasoning and to what extent we should include“happenstance”into our thinking.
Dürren Matt;senses;happenstance
I106.4
A
1001-7836(2011)08-0125-03
10.3969/j.issn.1001 -7836.2011.08.052
2010-12-30
江南大學人文社會科學青年基金項目《迪倫馬特“犯罪小說”的哲理主題和敘事手法》(005086)
張俊萍(1973-),女,浙江諸暨人,副教授,碩士生導師,博士,從事世界文學與比較文學研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