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建華,趙艷強
(洛陽師范學院文學院,河南洛陽 471022)
《水滸傳》招安帷幕下的造反思想探析*
李建華,趙艷強
(洛陽師范學院文學院,河南洛陽 471022)
招安與造反這一悖論在《水滸傳》中實現(xiàn)了形式上的統(tǒng)一。事實上,招安只是作者采用的一種掩人耳目的曲筆手法,鼓勵造反才是最終目的。水滸英雄最后悲劇結(jié)局的現(xiàn)實意義則是歌頌造反思想的偉大,直指封建最高統(tǒng)治者屠殺功臣的罪惡行徑。
《水滸傳》;招安;造反;悲劇結(jié)局
關(guān)于《水滸傳》的編者施耐庵,我們可資參考的材料甚少。袁吉人《耐庵小史》曰:“施耐庵,白駒場人,與張士誠部將卞元亨友善。士誠初善甲兵,聞耐庵名,征聘不至?!保?](P494)楊新《故處士施公墓志銘》云:“國初(明初),征書下至,堅辭不出?!保?](P491)對比分析《耐庵小史》、《故處士施公墓志銘》和《水滸傳》,我們提出這樣一個問題:既然施耐庵代表“廣大農(nóng)民的意向而懷念水滸英雄,并為了對眼前元末紅巾起義的聲援而著手編寫《水滸傳》這部小說”[2],那么施氏為何拒絕參與起義,在起義成功之后又堅辭不出呢?對此,施耐庵沒有明確剖明心跡;通過其瀝血之作《水滸傳》,在招安與造反這一悖論形式上的統(tǒng)一中,我們可以深味施氏這種錯綜復雜的心路歷程。
對統(tǒng)治階級而言,被統(tǒng)治階級不安于被統(tǒng)治,起而抵制的行為或言論就被視為造反,這些造反的人被稱為草寇、強盜、土匪等等;而對于被統(tǒng)治階級來說,對統(tǒng)治階級的殘酷統(tǒng)治的反抗就被視為起義,造反者的矛頭往往直指最高統(tǒng)治者——皇帝。而梁山英雄則較特殊,它只反貪官,不反皇帝,打出“替天行道”的口號。天子者,皇帝也,按照中國傳統(tǒng)觀點,皇帝的命令也是上天意志的體現(xiàn)。皇帝選用百官駕馭普通民眾,使得整個社會和諧井然、健康有序。只反貪官不反皇帝,這一看似合理的言論實則經(jīng)不起推敲。皇帝乃天下最高官員,反貪官的最高形式必然是反皇帝。在很多時候民間的這種反貪官的行為或被政府的肅貪行為融解或被強行消滅,但無論如何,非政府性質(zhì)的反貪官行為都和蔑視皇權(quán)緊密相連。由反貪官到蔑視皇權(quán),繼而到否定整個社會既定秩序,一切都是順理成章,幾乎沒有任何過渡,發(fā)展的結(jié)果也就使“不反皇帝”的言論變成了一紙空文。此種例子在《水滸傳》中觸目皆是。
清風山強人燕順率眾截擊鎮(zhèn)三山黃信率領(lǐng)的青州官兵時說道:“莫說你是上司一個都監(jiān),便是趙官家駕過,也要三千貫買路錢!”(第三十四回)石勇拍桌子大罵店小二:“你這鳥男女,好不識人,欺負老爺獨自一個,要換座頭。便是趙官家,老爺也鱉鳥不換!”又說普天之下只讓得兩個人,“老爺只除了這兩個(柴進和宋江),便是大宋皇帝,也不怕他!”(第三十五回)朱貴強拆江州知府給東京蔡太師信時,笑稱:“這封鳥書打甚么不緊!休說拆了太師府書札,俺這里兀自要和大宋皇帝做個對頭的。”(第三十九回)又第四十一回,李逵跳將起來,喊道:“放著我們有許多軍馬,便造反,怕怎地……殺去東京,奪了鳥位,在那里快活,卻不好?不強似這個鳥水泊里?”《水滸傳》把斗爭的矛頭直接指向封建最高統(tǒng)治者,徹底否定了封建皇權(quán),同時也體現(xiàn)出了封建社會農(nóng)民造反的最高層次,《水滸傳》讓梁山好漢公開宣稱“和大宋皇帝作個對頭”,“殺去東京,奪了鳥位”,這些話再明白不過地道出它鼓勵梁山好漢造反的激情。梁山好漢與孫悟空的“皇帝輪流做,明年到我家”、“強者為尊該讓我”[3](P42)的造反名言無有二致。相比之下,水滸英雄們的精神則更可貴,因為孫悟空是在與統(tǒng)治者多次斗爭中逐漸認識到自己有無窮的本領(lǐng)后才作出的選擇,而梁山好漢則是“初出江湖”就表現(xiàn)出桀驁不馴的精神,他們長期流浪于民間最能體味到統(tǒng)治階級的腐朽、黑暗、殘暴,因此他們反對統(tǒng)治階級的行為更為堅決、果斷。
第十九回,阮小五和阮小七分別唱了這樣的歌:“打魚一世蓼兒洼,不種青苗不種麻??崂糈E官都殺盡,忠心報答趙官家?!薄袄蠣斏L石碣村,稟性生來好殺人。先斬何濤巡檢首,京師獻與趙王君。”很多專家、學者把這兩段歌作為梁山好漢對招安希冀的旁證。其實不然,書中說道,何觀察聽到的是嘲歌。嘲歌也就是諷刺之歌,作弄之歌,也就是正話反著說,反話正著說,與一本正經(jīng)地傾訴衷腸是兩碼事。作者正話反說,正道出其造反的心理,這不是“報答趙官家”,而是變著法兒大罵“奸臣當?shù)溃实刍栌埂?,要打倒昏庸無能、誤國殃民的昏君。無獨有偶,第六回也有一首嘲歌可以與之相互印證,那是強擄民女、猥褻道場的假道人丘小乙唱的:“你在東時我在西,你無男子我無妻。我無妻時猶閑可,你無夫時好孤恓?!苯鹗@對此解釋道:“并不說擄掠婦人,卻反說出為他一片至情,如近日普語云,有人行路見幼婦者,抱持而嗚咂之,婦怒,人則謝曰:‘我復何必,誠恐婦欲此耳。’是一樣說話?!保?](P137)就反話正說這一點而言,二阮和丘道人也“是一樣說話”。倘若“趙官家”真的聽到阮氏兄弟這兩支歌,不僅不會感到欣慰,反而會被活活地氣死。這不僅是阮氏兄弟想要的效果,也是《水滸傳》想要達到的最終目的。
小說中首次把“招安”提到眼前的是武松,其言曰:“天可憐見,異日不死,受了招安,那時卻來尋訪哥哥未遲?!保ǖ谌兀┳髡邽槭裁匆屛渌商岢稣邪?武松是一百單八將中封建正統(tǒng)思想比較濃厚的一個。兄長遭人毒害,要求官府為他主持正義;被施管營酒肉豢養(yǎng),醉打蔣門神;直到被張都監(jiān)迷惑中了圈套,差點命喪飛云浦,都表現(xiàn)了他對封建統(tǒng)治者存有幻想。因此,他在萬般無奈的情況下落草,潛意識里又有等待招安的思想也是合情合理、順理成章的,這也是作者的精明之處。第二個提出招安的是小說最著力塑造的、最具有爭議性的、思想最曲折復雜的、被譽為“忠義”化身的宋江。第三十二回,宋江與武松灑淚而別,臨別叮囑:“兄弟,你只顧自己前程萬里,早早的到了彼處,入伙之后少戒酒性。如得朝廷招安,你便可攛掇魯智深投降了。日后但是去邊上,一槍一刀,博得個封妻蔭子,久后青史留得一個好名,也不枉了為人一世。”宋江為人城府森嚴,善于權(quán)謀,是一個胸有大志、深謀遠慮之人,若非是情投意合、志趣相洽也決不會將自己的胸中之“壘塊”傾與他人,否則也不會自夸“自幼曾攻經(jīng)史,長成亦有權(quán)謀”,“權(quán)謀”也就無從談起。第三十九回,潯陽樓上宋江獨自一人狂飲大醉,情不能已,揮筆寫下“他年若遂凌云志,敢笑黃巢不丈夫”“他年若得報冤仇,血染潯陽江口”的豪言壯語,可謂酒后吐真。不少專家、學者由于理解上的偏差,往往認為這是一首公開向封建政權(quán)宣戰(zhàn)的“反詩”,其實不然。所謂“凌云志”不是推翻舊政權(quán)建立新政權(quán),我自為王(其實宋江始終都沒有要做皇帝的野心和膽量,因此他也始終沒有提出要反皇帝,僅僅是反貪官而已),而是“出入于廟堂之間”,上打昏君,下斬佞臣,忠君報國,蕩清寰宇,“平虜保安國”?!案倚S巢不丈夫”是嘲諷起義領(lǐng)袖黃巢不君不臣、不忠不義。無論是鄆城為吏,還是坐鎮(zhèn)梁山,忠與義一直是其行事旨歸,這與九天玄女“替天行道:為主全忠仗義;為臣輔國安民,去邪歸正”的法旨相一致。第七十一回,菊花會上宋江醉吟《滿江紅》:“中心愿平虜保安國。日月常懸忠烈膽,風塵障卻奸邪目。望天王降詔早招安,心方足?!辈粌H毫無造反的跡象,而且滿嘴是招安、報國,這種潛意識的真情流露是宋江“身居水滸之中,心在朝廷之上,一意招安,專圖報國”的一貫思想的印證。[1](P4)
宋江也多次以“招安”為借口來勸誘被朝廷派來和梁山泊決戰(zhàn)又被打敗的將領(lǐng)。如第五十八回,他勸說呼延灼時說:“小可宋江,怎敢背負朝廷。蓋為官吏污濫,威逼得緊,誤犯大罪,因此權(quán)借水泊里隨時避難,只待朝廷赦罪招安?!闭邪藏M是容易之事,歷來山賊和起義軍都是朝廷鎮(zhèn)壓的對象,如不是朝廷無力剿除,決不會有招安一說;反之若是山賊或起義軍力量足夠強大,伸手向皇帝要官做,其成功率還是相當大的。要想受到招安的待遇,梁山英雄們必須有強大的力量,要有孫悟空攪龍宮搗地府的本事;有攪亂蟠桃園大鬧靈宵殿的膽識。否則,“招安”只能成為空頭的口號,最終的結(jié)局也只能是被統(tǒng)治者剿滅。
政府一次次對梁山的圍剿只不過一次次增加梁山招安的砝碼,如何接受招安,這需要時機,更需要權(quán)術(shù)。梁山的決策集團指出,即使是在起義軍的力量足夠大的時候也不能盲目地接受招安,要把握時機、講究策略,即:“教這廝引將大軍到來,教他遭著些毒手,殺得他人亡馬倒,夢里也怕,那時方受招安,才有些氣度”,否則,“縱使招安,也看得俺們?nèi)绮萁?。”(第七十五回)就這一點而言,梁山好漢要比孫悟空聰明得多:同樣是招安,孫悟空卻顯得比較幼稚,以至于被騙到天庭,做了個芝麻粒大小的弼馬溫,因此屢屢受人侮辱;即使通過自己的斗爭最后做了齊天大圣也只是有名無實的空銜,蟠桃會上仍無大名,以至被惹惱而鬧翻天宮,最后被如來壓在五行山下五百年不得翻身。
在宋江等人的精心策劃之下,梁山義軍終于“贏得”了招安。招安雖然成功,但是作者在一力促成招安之后又為讀者們擺出了英雄們的另一個生命走向——英雄悲劇的命運。梁山好漢這一“生命走向”又不得不引起我們的反思。
由于招安的存在以及接受招安后的悲慘結(jié)局,致使我們對作品的思想傾向及對宋江的評價得出“仁者見仁,智者見智”的結(jié)果。在這里論者不免要提出這個問題:作者為什么要給英雄們安排一個接受招安同時又讓其落得星云流散、“十去其八”的悲慘結(jié)局,作者用意何在?
不可否認,此種結(jié)局“是作者嘔心瀝血的精心抉擇”[5]。終于招安了,在內(nèi)有方臘之亂,北有遼國侵擾的多事之秋,梁山好漢擔起了歷史的責任。于是,替封建王朝“破遼平寇,東征西討”,立下了豐功偉績,以至于付出了死傷病殘“十去其八”的慘重代價。然而背信棄義的統(tǒng)治者,一再違背“早日歸順,必當重用”、“早奏凱歌,朕當優(yōu)擢”的諾言,對宋江、盧俊義等有功將領(lǐng)不僅不予升擢,反而在內(nèi)憂外患彌平之際將屠戮之刀指向了幸存的梁山英雄。
吏治腐敗、民族歧視、百弊叢生的蒙元王朝在風起云涌的農(nóng)民大起義中旋告瓦解,退回北方草原,義軍首領(lǐng)之一的朱元璋后來居上,建立大明王朝,恢復漢族的統(tǒng)治?!疤奖臼菍④姸?,不許將軍見太平”,兩千余年的中國封建社會,殘殺功臣的記載不絕于史,但朱元璋“借諸功臣以取天下,及天下既定,即盡舉取天下之人而盡殺之,其殘忍實千古未所有”[6](P678)。
為了加強中央集權(quán)的統(tǒng)治,朱元璋費盡了心思。洪武五年(1372年)作了申誡公侯的《鐵榜文》,洪武八年又編了《資世通訓》,反復強調(diào)臣僚要對他效忠,“勿欺、勿蔽”。洪武十三年又編《臣戒錄》,“纂歷代諸侯王、宗戚宦臣之屬悖逆不道者凡二百二十二人”的行事,來教育他的臣僚。洪武十九年,又頒布了《至戒錄》,“其書采漢唐宋為臣悖逆者凡百有余事,賜群臣及教官諸生講授,使知所鑒戒?!迸e義之初,在天下攘亂君臣未定之際,朱元璋不容許儒者在他的將官左右談古論今,唯恐儒者為他們出謀劃策,威脅到自己地位。大明王朝建立之后,朱元璋卻又去鼓勵他的將領(lǐng)去接近儒臣,并在武將“操練之暇”命儒臣去給他們講述“上古以來忠臣烈士”,“忠軍報國之義,事上死長之節(jié)”[7]等,以此來腐化臣僚的思想,使他們只知盡忠,不知反抗,即使是在皇帝屠戮他們的時候也只知讒佞在側(cè)致使他們遭難,而當今的圣上是“至圣至明”的??梢姟八谓钡挠拗宜枷牒瓦@些條文戒錄有著絲絲聯(lián)系。試想九天玄女“替天行道:為主全忠仗義;為臣輔國安民,驅(qū)邪歸正”的思想,又和這條文戒律有何異同?且看宋江不是在晁蓋死后改聚義廳為忠義堂,樹立“替天行道”的旗號!“從此以后,他主要不是以‘及時雨’來號召天下好漢,而是以‘替天行道’來號召了?!保?]每次官軍來討伐,他并不是說皇帝昏庸,而是說奸臣當?shù)?。直至臨死他還是愚忠不改,對李逵說:“我為人一世,只主張‘忠義’二字,不肯半點欺心。今日朝廷賜死無辜,寧可朝廷負我,我忠心不負朝廷。我死之后,恐你造反,壞了我梁山泊替天行道忠義之名。”(第一百回)宋江的這種愚忠思想是當時歷史的產(chǎn)物,而在這種愚忠思想下效忠于大宋王朝,最終又被最高統(tǒng)治者殘忍地圖害的結(jié)局,不得不引起當時人及后來人的思索,或許這就是施耐庵“堅辭不出”、“憤”而作書的原因之一。這也是作者為什么要把宋江塑造成一個俠義之士同時又是一位忠臣良將的原因,而由于他的愚忠致使英雄好漢們付出了慘重的代價,同時也表達了作者的另一個觀念:敢于對封建皇權(quán)進行否定、挑戰(zhàn)。
明王朝建立后,朱元璋實行大權(quán)獨攬的中央集權(quán)統(tǒng)治,隨著外部敵人的平定,他對王朝內(nèi)部功勛顯著、權(quán)勢煊赫的王侯將相越來越猜忌,于是開始向他曾經(jīng)同甘共苦的兄弟們,所謂的“六國公二十八侯”等,伸出罪惡之手[6](P678),虐殺功臣,造黨獄。尤為讓人震驚的就是長達十四年之久、誅殺四萬五千余人的“胡藍之獄”,其中以各種罪名被殺及坐死者有三國公、三十三侯、二伯等。除此之外,又有如朱亮祖、胡美、周德興、王弼、謝成、傅友德以及馮勝等人的冤獄。徐達是和朱元璋同時起義的患難戰(zhàn)友,為明開國功臣第一,洪武十八年背生蛆,經(jīng)過治療本已有所好轉(zhuǎn),“帝忽賜膳,魏公對使者流涕而食之”[7],吃后不數(shù)日就死了。在歷代王朝開國之初,如此大肆屠殺功臣宿將的極為罕見,“國初文臣受封爵……惟劉(基)善終,襲封。武臣封公侯今在者,惟中山王徐,黔寧王沐、武定侯郭、懷遠侯常。嗚呼!不數(shù)十年而功臣皆沒,哀哉?!保?](P87)朱元璋虐殺開國功臣和小說中宋徽宗“屠殺”宋江等有功之臣具有驚人的相似性,以致有人說:“不讀《明史》的功臣傳,便不懂得明初的《水滸傳》何以于固有的招安的事之外,又加上宋江等有功被讒遭害和李俊、燕青見機逃遁等事?!保?0](P516-517)
朱元璋一向重視文人的作用,明王朝建立后,更是廣為搜羅人才,有不少儒生投向新王朝,但是,仍有一部分士大夫抱有對新王朝不合作甚至是敵對的態(tài)度,如高啟等。雖然朱元璋一方面征集儒生,但另一方面又對他們十分猜忌,尤其是那部分不為君用的士大夫,于是就造成了洪武年間的令無數(shù)文人忌憚的文字獄?!罢憬畬W教授林元亮為海門衛(wèi)作謝增俸表,以表內(nèi)‘作則垂憲’誅”,“常州府學訓導蔣鎮(zhèn)為本府作正旦賀表,以‘睿性生知’誅”,“懷慶府學訓導呂睿為本府作謝賜馬表,以‘遙瞻帝扉’誅”,“尉氏縣教諭許元為本府作萬壽賀表,以‘體干法坤,藻飾太平’誅?!睘槭裁催@些士大夫們會遭遇如此結(jié)局?“蓋‘則’音嫌于‘賊’也,‘生’嫌于‘僧’也,‘帝扉’嫌于‘帝非’也,‘法坤’嫌于‘發(fā)髡’也,‘有道’嫌于‘有盜’也,‘藻飾太平’嫌于‘早失太平’也。”[6](P676)朱元璋認為這是故意諷刺他做過紅巾軍,嘲諷他和尚出身,于是立即將他們斬首。在這樣殘暴的政治高壓局面下,作者在鼓勵造反時不可避免就有所顧忌,不可避免地在作品中有所隱諱。作者也不可能明目張膽地去直指封建最高統(tǒng)治者昏庸、腐敗,因此他只能臭罵在君側(cè)的權(quán)佞。那么在鼓勵造反時又讓其接受招安,招安后梁山好漢們立下汗馬功勞又遭屠戮,諷刺封建最高統(tǒng)治者屠殺功臣的罪惡行徑就成為最佳的曲筆形式,因此也就出現(xiàn)了所謂的思想上的“模糊性”。然而,不罵出來作者心有不甘,于是就讓激流勇退、回歸故里的費保直指封建君王的陰毒:“為何小弟不愿為官為將?有日太平之后,一個個必然來侵害你性命。自古道:太平本是將軍定,不許將軍見太平?!保ǖ诰攀幕兀?/p>
歷史上的北宋農(nóng)民起義領(lǐng)袖宋江確實被招降了,“張叔夜……密伏壯士匿海旁,約候兵合既焚其舟。舟既焚,賊大恐,無復斗志,伏兵乘之,江乃降?!保?](P444)作者在小說中體現(xiàn)出招安的跡象,其實是在尊重歷史,只不過是用招安史實否定招安的一種藝術(shù)技巧。
就考察小說《水滸傳》引起的社會影響來說,其造反精神尤其深入人心。特別是在明末的農(nóng)民大起義中,《水滸傳》英雄們的口號已廣泛地印在了義軍的旗幟上。許多義軍的首領(lǐng)欣然襲用《水滸傳》中的人名或是諢號,直呼名“宋江、黑旋風、‘混江龍’、燕青”[11]等。即使是到了后來清代義軍、秘密組織,如太平天國、天地會、小刀會、義和團等無不受其影響。他們不僅從《水滸傳》中獲得精神上的巨大力量,而且也從梁山義軍的斗爭史中汲取了豐富的戰(zhàn)斗經(jīng)驗和各種各樣的戰(zhàn)斗方法。因此《水滸傳》遭到歷代統(tǒng)治階級的封殺、誣蔑和誹謗,說其“誨盜”、“誨淫”,禁止老百姓閱讀,從而明清兩代知識分子也就有了“老不看三國,少不看水滸”的讀書格言。
歷代統(tǒng)治者把《水滸傳》看成洪水猛獸一般,對其流傳無不忌憚,而這恰恰正體現(xiàn)出其造反精神的深邃,其造反精神是遮不住蓋不了的。由此可見,《水滸傳》的造反精神即使是在招安帷幕的遮掩之下,其“流毒”也是影響如此之深遠。
郭豫適《論〈水滸傳〉》認為:“小說作者思想上擺脫不了封建正統(tǒng)的倫理道德觀念的影響,于是小
說中的人物就出現(xiàn)了一些缺乏批判的描寫,就連那種對于接受招安的又似肯定又似否定的描寫,實際上正是小說作者復雜、矛盾的思想認識和感情態(tài)度的反映?!保?2](P110)作者的思想確實有“復雜”、“矛盾”的一面,但是我們對此不能求全責備,因為一個人不能超越自己的時代,同時又與《水滸傳》累積成書過程有關(guān)。聯(lián)系作者所處的時代背景和人生經(jīng)歷,作者在熱烈歌頌造反的同時又讓其接受招安是由客觀現(xiàn)實決定的。更兼《水滸傳》是以農(nóng)民起義為題材,由說書藝人、戲曲藝人孕育而成,最后由封建社會里進步知識分子施耐庵等人共同加工而成,由于它的創(chuàng)造主體具有多元性,其中“既有農(nóng)民革命思想的閃光,又有市民階層情感的滲透”[13](P241)的思想也就順理成章。了解到這些,小說中既有鼓勵造反的思想,又有招安思想的“模糊性”的問題也就迎刃而解了。作者讓梁山英雄接受招安,其實質(zhì)是在“糖衣”包裹下的造反,其精神意義不僅在于它宣揚一種造反精神,還在于它直指封建最高統(tǒng)治者罪惡的本質(zhì)。
[1]馬蹄疾.水滸傳資料匯編[G].北京:中華書局,1980.
[2]向晨.《水滸傳》評析[J].渤海學刊,1995,(1).
[3]吳承恩.西游記[M].長沙:岳麓書社,2001.
[4]金圣嘆評點全集:卷3[M].北京:光明日報出版社,1997.
[5]李永祜.評《水滸》招安結(jié)局的思想傾向[G]//水滸爭鳴:第2輯.武漢:長江文藝出版社,1983.
[6]趙翼.廿二史札記:卷 2[M].北京:商務印書館,1937.
[7]南炳文,湯岡.明史:上[M].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03.
[8]聶石樵.對宋江形象的再認識[G]//水滸爭鳴:第2輯.武漢:長江文藝出版社,1983.
[9]郎瑛.七修類稿:卷9[M].上海:上海書店,2001.
[10]胡適:胡適全集:卷1[M].合肥:安徽教育出版社,2003.
[11]楊紹溥.《水滸傳》與明代農(nóng)民起義[J].文學評論,1979,(6).
[12]郭豫適.中國古代小說論集[M].上海:華東師大出版社,1992.
[13]齊裕焜.中國古代小說演變史[M].蘭州:敦煌文藝出版社,1990.
The Exploration of the Rebellion Thoughts under the Heavy Curtain of Amnesty in the Water Margin
LI Jian-h(huán)ua,ZHAO Yan-qiang
(College of Literature,Luoyang Normal University,Luoyang Henan 471022,China)
Offering amnesty and rebellion,the pair of contradiction,came to coincidence in the Water Margin.In fact,amnesty was an implicit way to deceive the public,and encouraging rebellion was the final aim.The significance of the tragedy of the heroes in the novel was to praise the greatness of rebellion thoughts and accuse the evil actions of feudal rulers'slaughtering the heroes.
the Water Margin;offering amnesty;rebellion;tragic result
I 207.412
A
1673-2103(2011)03-0055-05
2010-04-19
李建華(1977-),男,河南郾城人,洛陽師范學院文學院講師,碩士。研究方向:漢魏六朝文學,明清文學。
(責任編輯:王 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