葉舒憲
(中國社會科學院 比較文學研究中心,北京 100732)
·“文學人類學”論壇·
漫談文化人類學與20世紀思想變遷
葉舒憲
(中國社會科學院 比較文學研究中心,北京 100732)
主持人按:
在20世紀人文社會科學發(fā)展中,繼“語言學轉向”之緒,對學界知識觀和研究范式轉向與更新產生重要影響的,無疑是人類學。人類學給20世紀人文思想最重要的影響是什么?相對于哲學、史學乃至科學知識社會學已經開展的“人類學轉向”之成就和學術史意義的討論,文學的人類學轉向的學術史和思想史意義的討論和認識相對滯后。在科際整合和新興交叉學科的形成中具有根基性的人類學,與文學的碰撞與交叉整合將帶來何種新局面呢?中國文學人類學如何借助“人類學轉向”的知識大變革背景和內在學理,突破百年來的學科本位主義限制,重建可替代植根于西方中心主義的“世界文學”話語的“人類文學”觀和學術倫理,取決于文學人類學理論與方法的普世性建構及其可操作性的推廣應用潛力。本組文章即是中國文學人類學研究者們圍繞著這些問題展開的相關討論。(欄目主持人:王政,淮北師范大學文學院教授)
當人們還在爭論最新一個百年的起點究竟是0還是1的時候,21世紀已經從容地流逝掉十分之一。新世紀,這曾經是往昔科幻小說中才能看到的或大同或大災的拐點。
也許在新的創(chuàng)作中,未來的時間應該向后推至31世紀了吧。在某些宗教觀念中,每一個千年之末都是一個審判、清算的節(jié)點。神靈將在天平上給人類稱量命運。罪惡得到懲罰、良善受到褒獎,從而開始一個新千年。在人們的潛意識中,世紀末總是多少彌漫著一些悲涼和忐忑的情緒。對人類而言,事實與觀念總是有所差別。至少,在公歷紀元中,人類發(fā)生重大事件或思想突破的時刻大多是隨機的,真正帶有轉折性的時間點很少同千年或百年之間新舊交替的那一刻重合。從社會生物學角度說,人類是宇宙中唯一的觀念動物。人類不只希望僅僅生活在事實中,而更愿意活在觀念中。人就因為具有現實與觀念的雙重性而變成宇宙間唯一的文化動物。
時間之輪永不停息,逝者如斯,跨越三個世紀的在世者已經少之又少了??伤季S和用語的慣性,使得人們不經意間仍然在用“本世紀”來指稱20世紀。習慣終究會改變,面臨以911事件和伊拉克戰(zhàn)爭和SARS瘟疫為序幕的新千年,我們不得不提醒自己,現在已經是21世紀,讓行文中那上一個百年變更為“上世紀”或“20世紀”。一百年在整個人類史中算不了什么,甚至同地球的歷史比起來短得可以忽略不計。但是過去的一個世紀對于人類而言確實是驚心動魄的百年。包括兩次世界大戰(zhàn)、核子武器、阿波羅號宇宙飛船登月、蘇聯(lián)東歐社會主義陣營解體、歐洲的統(tǒng)一進程、還有互聯(lián)網、知識爆炸、跨國資本主義和全球化……人們不得不承認,人類生活的方方面面都發(fā)生了異常深刻的大變化。人類行為的破壞力已經不僅危及到自身種群的生存和綿續(xù),而且也危及到地球生態(tài)本身的一切生命。這不是危言聳聽。人類必須開啟對自身觀念與行為的深切反思,反思的結果直接關系到人類的未來。
此時的反思畢竟不同于往日的哲人閉門書齋內的苦思冥想。人類全新境況下的反思者,需要站在時代的制高點,借助于當代新知識的望遠鏡和顯微鏡。人類學知識正可提供這樣一種超遠程視野。這門伴隨著20世紀而成長起來的新學科新知識,最能幫助人們從更長遠的時間段、更寬廣的視域和更切近的現實中獲得理論支持與智慧啟迪。
19世紀,馬克思在先賢理論的基礎上揭示資本主義的原罪和人的異化現象,并提出解救之道—— 以無產階級為核心力量的階級斗爭。無產階級被賦予解放自身并解放全人類的歷史重任。因為他們處在資本主義社會的最底層,所遭受的壓迫最深重。20世紀,伴隨科技革命和生產力的大躍進,馬克思主義在世界范圍內產生巨大影響,無產階級政黨的革命幾乎染紅了半個世界,使整個國際政治格局發(fā)生根本性的變化。然而,無論在知識領域還是現實方面都出現前輩思想家不曾預料到的新情況。西方馬克思主義在哲學社會科學領域繼續(xù)探索并發(fā)出聲音。中國方面在冷戰(zhàn)年代閉關自守半個世紀后終于打開國門,迎來改革開放,并適時提出與時俱進發(fā)展馬克思主義的前瞻性命題。
馬克思晚年對人類命運的思考已經從政治經濟學轉向歷史學和人類學??上?883年逝世時只留下一堆讀書筆記,沒有來得及寫成新的人類學研究著作。馬克思的人類學探索方向被恩格斯繼承,寫出宏文《國家、私有制與家庭的起源》,至今仍然是經典人類學教科書中的必讀案例。
進入21世紀以來,整個世界日益面臨著新的危機:現代性的風險社會危機。產生這一危機的根源在于人們對“文明”前景過于樂觀的期待,在嚴峻的現實面前開始破碎,未來變得撲朔迷離。工業(yè)文明以來的三百年究竟是進步還是退步?物質生產能力和科技水平無疑是進步的,可是環(huán)境承受力、自然資源儲備和人的道德狀況卻是每況愈下。人與自然的關系、人與人的關系變得空前緊張。人類自進化以來還從來也沒有遇到的情況出現了:人類已經無法毫無顧忌地放任自己掠奪大自然的行為。增長遇到極限,發(fā)展面臨不可逾越的瓶頸:以消耗能源和資源為代價的工業(yè)生產是絕對不可持續(xù)下去的。實際上,對進化的期許,特別是文化進化觀并不能從根本上解決逐漸蔓延開來的文明病問題。人類所面臨的困境近乎一種悖論:科技越發(fā)展、人口越增加、對物質生活條件的要求就越高,資源就越緊張,危機就越嚴重。
這一百年間,促使思想大轉折的一個知識領域是人類學。如果說當年黑格爾、馬克思這樣的天才思想家們因為視野的局限而只能構想出人類發(fā)展的分階段理論模式,那么20世紀的現實已經使得此類進化論模式帶上了問號。思想的分水嶺就出現在前人類學時代和后人類學時代之間。19世紀的人們在社會進化觀念中對自身的未來充滿樂觀,發(fā)展與進步似乎是“文明人”的必然命運。那個時代的生產規(guī)模還沒有預示出資源和環(huán)境的能否持續(xù)問題??墒?0世紀發(fā)生的一切,使很多思想者不再盲目樂觀,除了技術至上主義者們之外。從羅馬俱樂部到更多的環(huán)境運動熱衷者,越來越多的人加入到警醒和反思的陣營里。人類學從歷史時間段的深度、從人類進化總體藍圖、從如何認識文明進程的非預見性上,從現實危機的解決之道方面、從世界上所有人群真正平等的意識方面,都帶來理性的新思考。
人類學自身理論的發(fā)展也經歷了持續(xù)的遞進過程。過去的一個世紀里,相繼出現進化論學派、文化傳播學派、功能學派、新進化學派、結構主義學派到闡釋人類學派、文化與人格學派、后現代人類學或反思人類學、生態(tài)人類學等。還不斷同其它學科領域結合形成交叉性的新學科,如歷史人類學、宗教人類學、哲學人類學、文學人類學、藝術人類學、醫(yī)學人類學、政治人類學、經濟人類學、法律人類學、應用人類學……將人類學稱為新時代的一門生長潛力巨大的顯學,并不為過。
20世紀的思想演變同人類學這一學科有著難以分割的聯(lián)系。19世紀末,人類學學科是在進化論與科學實證精神的背景下草創(chuàng)的。其目標是要按照科學范式,構建一門像物理學或生物學那樣的專門研究“人的科學”。然而,在一百年的演進過程中,情況發(fā)生很大變化。到20世紀后期,人類學研究的目標和學科性質均出現了顯著的轉向:即從“人的科學”(The Science of Man)轉向“文化的解釋”(The Interpretation of Culture)。前者秉承的是自然科學的理念與研究范式,力求將人(包括生物屬性與文化屬性)作為客觀對象,尋求人類的共性與普遍規(guī)律;后者則適應時代的背景,轉向人文學立場,要彰顯人類各族群的個性,亦即強調每一個不同文化群體的本土特征和“地方性知識”。從最近的發(fā)展態(tài)勢看,文化人類學范式的重要轉向激起學界持久的反響和爭論。爭論的焦點在于,對人類多樣性的文化群體和文化傳統(tǒng)而言,科學的和人文的把握方式,哪一個更為有效呢?顯然,二者都無法獨立支撐整個人類學的大廈。
大家日益清楚地意識到,對于體質人類學而言,科學范式是必要的,而對于文化社會人類學只有科學方法與技術也是不夠的,還必須借助人文學、解釋學的研究范式,強調對主體性的深刻體驗與理解。以人類基因學為代表的前沿科學范式和以骨骼化石比較為基點的體質人類學范式,不但對人類的起點提出了時間假說,更描繪出數百萬年來人類進化的全景圖和“走出非洲”后的世界文化傳播與人種分布路線;人文范式的探索趨勢則催生出田野民族志寫作方式的變革,有“文學人類學”或“人類學詩學”等名目出現,這些不但揭示出從非洲沙漠部落狩獵文化到青藏高原族群的半農半牧文化的各自特異之處,而且彰顯出各邊緣族群文化的可持續(xù)生存智慧。從人類文化多樣性的反光鏡中,照射出現代工業(yè)文明逼迫人類社會走向單一化和同質化的風險性,積聚成文化批評的巨大反思能量,為多樣性的文化道路選擇成為可能,從中汲取每一特定族群的可持續(xù)生存的寶貴經驗,盡量避免不可持續(xù)的病態(tài)文化發(fā)展方向。就此而言,人類學以族群為單位的廣大視野,正在開啟一項療救計劃,探尋能夠化解工業(yè)文明癌癥的文化藥方。
人類學帶來的思想變革直接體現在敏銳思考的當代文藝創(chuàng)作者那里。從《我是傳奇》到《阿凡達》,反思人類現狀與前瞻進化方向,已經給娛樂性的影視作品承載上終極關懷的沉重內涵。2007年底,全球公映由好萊塢制作,大明星威爾·史密斯主演的一部末世科幻電影:《我是傳奇》(I Am Legend)。影片根據理查德·馬特森(Richard Matheson)的同名小說改編。其敘述時間是從2009年到2012年之間的三年。主人公名叫奈維爾(Neville),其身份是美軍的一位病原體專家。影片從某一角度上講是一個人的故事—— 奈維爾的悲情抗爭。他所抗爭的是一種致命傳播性病毒,它能夠使人變?yōu)閼峙鹿饷鞯幕钏廊恕<~約這座繁華的大都市,因為這病毒在三年內已經成為一座“白日空城”。奈維爾是整個人類的縮影,他是孤獨的。紐約的人類幸存者只有他一個,因為他不知為何具有對病毒的先天免疫力。但是他只能在白天活動,因為夜晚屬于那些受病毒侵害后已經喪失人類基本行為特征的人。僵尸“活著”,但他們已經不再是人。他們瘋狂地嗜血吞肉,沒有意識、沒有目標、沒有建設,只有破壞。觀眾更多注意到的是主人公的獻身精神和末世悲情。容易被忽略的是電影最初所描述的災難成因。
影片《我是傳奇》開端呈現出一個專門安排的采訪—— 記者訪談一位發(fā)明攻克癌癥突破性生物療法的醫(yī)學家。科學家說出自己發(fā)明的原理:使用一種病毒,去除它的毒性,作用于人體治療癌癥。記者問及成功率時,科學家答到,臨床實驗一萬余例,治愈率百分之百。對于人類而言,這不啻是一個最大的福音,卻也暴露了人類對科技發(fā)現的不周全的自信。果然,很快問題就出現了。這種病毒在治愈癌癥的同時,其負面影響也逐漸顯露出來。從那些被治愈的癌癥患者身上,病毒擴散出來。它們不但使患者迅速變成了懼怕光線、瞳孔擴散、喪失自我意識的活死人,還通過空氣、接觸等方式迅速傳播開來。其傳播速度以幾何級數增長,很快使得紐約變成死城……作品構成一個整體性的象征,作者試圖提示人們,失去了文化與人性,人就不再為人。同時,雖然科學可以無數次地通過實驗證明其可信性,人們可以從中研發(fā)出新的技術,進而實現不同的目標。但是很多情況下,這種目標的實現并不只是帶來正面的效果。副作用與負面效應同樣存在,而且由于其隱蔽性而更難被發(fā)現。實驗次數再多也無法達到驗證所有問題的程度。對于人類而言,技術不應該被過分依賴。正如原子彈被發(fā)明出來后,科學家們對文明、人性與理性之間的復雜關系有了更為深刻的反省。愛因斯坦曾經在給“國際知識界和平大會”的賀信中寫道:“痛苦的經驗使我們懂得,理智的思考對于解決我們社會生活的問題是不夠的。透徹的研究和銳利的科學工作,對人類往往具有悲劇的含義。一方面,它們所產生的發(fā)明把人從筋疲力盡的體力勞動中解放出來,使生活更加舒適而富裕;另一方面,給人的生活帶來嚴重的不安,使人成為技術環(huán)境的奴隸,而最大的災難是為自己創(chuàng)造了大規(guī)模毀滅的手段。這實在是令人難以忍受的令人心碎的悲劇?!雹賽垡蛩固怪?,徐良英等譯《愛因斯坦文集》第三卷第259-260頁,北京:商務印書館,1979年版。現代科技成果僅在其危害性顯而易見之時就被人們比喻為潘多拉之盒,那么,人們還有什么理由深陷于科技成果的迷夢中而不自知呢?
在20世紀末,資本主義壓迫下的勞動異化現象也許不再是地球人最關切的核心問題,取而代之的是多樣的現代性危機:精神、宗教、資源、戰(zhàn)爭乃至技術的兩面性問題。在人類學發(fā)掘出的大量本土性知識對照下,現代社會危機表現出對于單一性文明觀念的執(zhí)著,進而衍生出對科技的依賴和無條件崇拜。科技被認為是文明的產物和重要組成部分。在一個被稱為產生了知識大爆炸的年代里,人類的生活面貌在科技發(fā)展的推動下已經發(fā)生翻天覆地的變化,科技因為能夠轉化為現實的生產力而得到了足夠的重視??墒菦]有思想的統(tǒng)領、道德的監(jiān)控,科技究竟是將人類帶向美好的未來還是導向毀滅?仍沒有確定的答案。人們不得不承認,科技的發(fā)展具有兩面性,它一方面豐富和提高、改善了人們的生活,卻也在某些方面給人類帶來致命的威脅。科技、文明與現代性并未帶給人們曾堅定期冀的福祉,反而不斷增加著人類內心的惶恐與悲情。2010年的人類學影片《阿凡達》更明確地昭示:科技被金錢雇傭后,有將人變成妖魔鬼怪的可能。
人類不得不從新的角度尋求反思、尋找新的觀念與方向。人類學在20世紀真正形成為了一門學科。人類學的發(fā)展,它所提供的民族志材料和視野,極大地影響到了其它人文社會科學領域的方法和思路,并成為整個社會思想界對人類文明與行為反思的主要陣地之一。同時,人類學本身也在從其它領域獲取靈感與資源,促進自我的反思,不斷突破相對狹隘的學科邊界意識。這就是在人類學界對于科學民族志書寫、表述危機的反思,從而生發(fā)出文化批評的意義所在。人類學
給整個思想界帶來的啟迪是,對于人性、文化的基本內涵的再發(fā)現和再解讀,給深陷現代性危機難于自拔的人類,找到一條可能的解放之路。受到人類學思想啟迪的文藝家們,現今所找到的解放力量不是無產階級,而是“第四世界”,即當今依然生活在前現代狀態(tài)的形形色色的原住民族。換言之,是銀幕上依據原住民原型而創(chuàng)作出的“潘多拉星球上納威人”。
(作者系中國文學人類學會會長,中國社會科學院比較文學研究中心主任,博士生導師)